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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天鹅紫水晶

时间:2022-08-25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从这两只黑天鹅站立的位置,不难分辨,站在灌丛前的是雄天鹅,站在灌丛后的是雌天鹅。在黑天鹅家庭,面临危险时,雄天鹅总是奋勇当先冲在最前面。现在是六月份,澳大利亚的六月秋风萧瑟,气温骤降,各种寄生虫大量死亡,是黑天鹅产卵繁殖的黄金季节,毫无疑问,匹萨饼状土丘的灌丛里藏有一窝天鹅蛋。

枝繁叶茂的镰叶相思树下,约翰·维廉斯刚把旅行帐篷支起来,就听到河湾草丛里传来急促的吭吭声,他是个年轻的动物学家,一听声音就知道是黑天鹅在惊叫,似乎遇到了什么麻烦。他立刻抓起照相机猫着腰疾步走过去,拨开茂密的草叶观察,一幅弱肉强食的图景赫然出现在他眼前:一只类似于马斯蒂夫犬大小的野兽,正站在七八十米宽的一片水域外,虎视眈眈望着河湾那座形如匹萨饼的土丘;土丘上,两只黑天鹅,一只体形稍大些的站在灌丛前,一只体形稍小些的躲在灌丛后,伸直脖子,抖动翅膀,惊恐万状地向隔着一片水域的那只野兽鸣叫。

随着这两只黑天鹅的鸣叫,附近一些小岛和岸边草丛,呼喇喇飞起上百只黑天鹅,惊慌地鸣叫着,逃向远方。

这两只直接受到野兽威胁的黑天鹅却没有飞逃,仍站在土丘上,伸缩着长长的脖颈做出啄咬的动作,尤其是那只站在灌丛前的黑天鹅,鸣叫声格外响亮,壮起胆子摆出一副殊死搏杀的姿态。

从这两只黑天鹅站立的位置,不难分辨,站在灌丛前的是雄天鹅,站在灌丛后的是雌天鹅。在黑天鹅家庭,面临危险时,雄天鹅总是奋勇当先冲在最前面。

约翰·维廉斯在剑桥大学受过六年动物学方面的专业训练,当然知道这两只黑天鹅为何在遭受巨大威胁时不赶紧逃命,还滞留在地面。现在是六月份,澳大利亚的六月秋风萧瑟,气温骤降,各种寄生虫大量死亡,是黑天鹅产卵繁殖的黄金季节,毫无疑问,匹萨饼状土丘的灌丛里藏有一窝天鹅蛋。众所周知,繁殖季节特别是孵化期和育雏期,黑天鹅的胆量会成倍放大,尤其是雄性黑天鹅,会变得特别凶猛,日夜在巢区周围负责警戒,会主动进攻靠近其巢区的动物和人;出于一种护巢的本能,它们将抵抗侵入巢区的任何东西。

约翰·维廉斯觉得,这对黑天鹅的行为虽然令人感动,却也相当愚蠢。水域对岸那只大小与体形有点像马斯蒂夫犬的野兽,有足够的力量扑杀这对黑天鹅,抵抗只能是白白送死,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弃巢飞离。遗憾的是它们不懂这个道理。

水域对岸那只野兽跳入水中,向匹萨饼状土丘奔来。约翰·维廉斯开始并没特别注意这只体形有点像马斯蒂夫犬的野兽,据他所知,澳大利亚是世界上最小的陆地也是世界上最大的岛屿,由于四面环水、封闭独立的地理位置,澳大利亚没有狼、狮、虎、豹等大型猛兽,连蛇也没有,除了少量豺狗,现存主要的食肉兽就是“袋獾”,袋獾长相丑陋,性情孤独,喜食腐尸,常朝人脸上喷吐臭烘烘的口水,因此当地人给它起了一个难听的名字——塔斯马尼亚魔鬼。他猜测,这只企图捕猎黑天鹅的野兽,要么是被主人遗弃的狗,要么是袋獾。他希望是袋獾,由于当地人讨厌袋獾,常放逐猎狗捕捉袋獾,这二三十年来袋獾数量急遽减少,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濒危动物,前几年又被澳大利亚政府列为国宝级动物。约翰·维廉斯举起了相机,要真是袋獾的话,拍一组袋獾捕杀黑天鹅的照片,也算是他大老远从英国跑到塔斯马尼亚的一个意外收获了。

那片水域的水很浅,那只野兽在水中奔跑,开始速度缓慢,哗啦哗啦,溅起硕大的一片片水花;塔斯马尼亚空气特别纯净,阳光特别明媚,在阳光的照耀下,水花如水晶般明亮耀眼。

由于野兽在运动中,又有水花遮掩,约翰·维廉斯暂时还没能看清究竟是何种动物。他举着相机等待着,并不急于拍摄。假如捕猎者是遭主人遗弃的流浪狗,那就没有什么拍摄价值了,假如捕猎者确是袋獾,他有足够的时间从容选择最佳拍摄角度,因为袋獾四肢短小,行动迟缓,捕捉黑天鹅必定会费一番周折,肯定能给他留下充裕的拍照时间。

那只还不知道真面目的野兽开始加速,平静的水面犁出一道美丽的水浪,转眼间逼近匹萨饼状土丘。约翰·维廉斯突然间觉得自己判断有误,从这只野兽在齐肩深的水里如此迅疾的奔跑速度看,不可能是袋獾;看来,涉水而来的这只野兽就是某只被主人遗弃只能在野外靠自己辛勤觅食维持生存的狗了。他这么一想,未免有点失望,已经举起的相机垂落下来,但目光仍盯着那只哗啦哗啦踩出一片片水花的野兽。还有三五步,那只他以为是弃狗的野兽,就要登上匹萨饼状土丘了,透过晶莹的水花,约翰·维廉斯看见,这只正在水中疾奔的野兽,腹部鼓鼓囊囊,显得有点累赘,他在剑桥所写的硕士论文就是《澳洲有袋类动物的繁育》,对澳大利亚所有有袋类动物都很熟悉,可以说是了如指掌,他的眼光扫到那只正在水中疾奔的野兽的腹部,出于一种职业的敏感,立刻就判断出这是一只有袋类动物,而且腹部的育儿袋里正养育着一窝幼仔。不是袋獾,也非弃狗,那究竟是何种野兽呢?约翰·维廉斯脑子里闪出个问号,双眼更专注地盯着这只正高速运动的野兽。

转瞬之间,这只神秘的野兽便跳上匹萨饼状土丘,旋即向灌丛前的雄天鹅扑了过去。

没了水花的遮挡,约翰·维廉斯终于看清了这只神秘野兽的面容:尖尖的嘴吻,雪白尖利的犬牙,铁青色的皮毛,背部有深褐色条状斑纹,强健的四肢,陡翘的眼角,狠毒的眼神,蓬松的尾巴,腹部鼓鼓囊囊的育儿袋……骤然间,约翰·维廉斯脑袋嗡的一声兴奋得快要眩晕了。这不是袋狼吗?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揉揉眼睛仔细再看,它的背部确确实实有深褐色的条状斑纹,果真是袋狼!

他在塔斯马尼亚看见了活生生的袋狼,这怎么可能呢?

袋狼曾经是澳大利亚最凶猛的食肉兽,主要活动在塔斯马尼亚岛,因其背部有类似于老虎的条状斑纹,所以又被称作塔斯马尼亚虎。远古时代,袋狼曾广泛分布于新几内亚热带雨林和澳大利亚草原;五千年前,澳洲野犬随人类进入澳大利亚,与食性相同的袋狼发生争斗,袋狼随后从新几内亚和澳大利亚草原渐渐消失,仅在大洋洲的塔斯马尼亚岛上还有生存。十八世纪中叶,英国探险家科克到澳大利亚探险,随即掀起了汹涌澎湃的移民潮。移民们把袋狼当做敌人,并冠以“杀羊魔”的恶名,在政府的奖赏制度鼓励下进行大肆屠杀,使袋狼近乎绝迹。当政府发现情况不妙,欲停止袋狼绝种趋势时,事情已无法挽救,草原上已很难见到袋狼踪迹了。1933年有人在塔斯马尼亚岛捕获一只袋狼,命名为班哲明,饲养在赫芭特动物园,1936年死亡,此后再没有活袋狼存在的消息。若干年后,袋狼被宣布为已灭绝的动物,从地球上消失了。唯一的那只名叫班哲明的袋狼标本,被珍藏在大不列颠皇家博物馆内,成了指控人类暴行的生动教材。

约翰·维廉斯在剑桥为写那篇有关有袋类动物的硕士论文,曾两次前往皇家博物馆观瞻那具名叫班哲明的袋狼标本,标本制作保存得非常好,跃跃欲扑的姿态,炯炯有神的眼睛,栩栩如生的表情,恰到好处地展示了袋狼威猛剽勇的丰采,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所以当那只神秘的野兽一跳上匹萨饼状土丘,约翰·维廉斯一眼就认出这是一只袋狼。他的兴奋是难以言状的。他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可使劲掐掐自己那只欧洲人典型的高鼻子,有疼痛的感觉,证明不是在做梦。他激动得浑身颤栗。早已被宣布灭绝了的袋狼,竟然活生生出现在他面前,这是何等重大的发现啊。他约翰·维廉斯的名字将和袋狼复活的消息同时传遍全世界!

雄天鹅伸长脖颈朝迎面扑来的袋狼啄咬,假如迎面扑来的是一只体形较小的豺,雄天鹅的啄咬或许还能让攻击者吓一跳,延缓或阻挠掠食者的攻击,但面对一只袋狼,雄天鹅的啄咬就显得十分可笑,飞蛾扑火、蚍蜉撼树、以卵击石,只能是自取灭亡。约翰·维廉斯看见,雄天鹅扁扁的嘴喙刚刚伸到袋狼面前,袋狼的嘴巴一下张开了,嘴巴之大超出了想象,就像一条大蟒张开了嘴一样,刹那间就把雄天鹅的脑壳衔进嘴里,又像一只大猩猩在咬碎一枚坚果一样,咔嚓一声就把雄天鹅的脑壳给咬碎了。

这进一步证明了,跳上匹萨饼状土丘的确确实实是只袋狼。

袋狼除了背部有条状斑纹外,另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颚骨能像蛇一样分开,咧开的嘴巴奇大,能一口咬碎羊或猎狗的头颅。

约翰·维廉斯突然间意识到自己该做一件事,就是用照相机将袋狼及袋狼捕食黑天鹅的过程拍摄下来,这是精彩而又珍贵的镜头,能有力证明塔斯马尼亚至今仍生存着活的袋狼,推翻全世界动物学家关于袋狼已灭绝的结论,不啻为爆炸性新闻,定能荣登年度普利策新闻摄影奖的榜首。

他赶紧举起相机,遗憾的是,忙中出错,忘了打开镜头盖。

脑袋衔在袋狼嘴里的雄天鹅两只翅膀无力地扑扇几下,便垂落下来,身体也僵然不动了。那只灌丛后面的雌天鹅,嘎嘎发出凄凉的鸣叫。袋狼阴森森的眼睛投向雌天鹅,噗一声吐掉已咬碎脑壳的雄天鹅,狼尾平举,摆出扑击的姿势。

这是千载难逢的拍摄良机,约翰·维廉斯激动得心跳不已,深吸了口气,努力均匀自己的呼吸,打开镜头盖,再次举起相机。袋狼近在咫尺,至多相距十来米远,他居高临下,拍摄角度极佳,使用的又是自动变焦的数码相机,一定能拍出震撼世界的好照片!

喀哒——他站在山毛榉和金合欢交杂的树丛里,四周布满杂乱的树枝;他太兴奋了,急于举起相机拍摄,一抬胳膊,手臂撞在金合欢一根细枝上,将树枝折断了。

寂静的树林里,树枝折断的声音响亮而刺耳,约翰·维廉斯看到,袋狼打了个激灵,似乎意识到了某种危险,反应极其灵敏,重新叼起那只脑壳被咬碎的雄天鹅,倏地转身跳回水中,哗啦哗啦溅起大片水花,朝湖对岸的密林疾奔而去。

约翰·维廉斯连续揿下快门,相机连续发出咔嚓咔嚓声响。

约半分钟后,袋狼越过七八十米宽的水域,消失在一片茂密的桉树矮林里。

约翰·维廉斯立即查看相机,一共揿了十三次快门,拍了十三张照片,数码相机拍摄后可以立即倒过来查看拍摄效果,他满怀希望地一张张查看,让他失望透顶的是,十三张照片没有一张是正面照出袋狼形象的,所有的照片都是从背后追拍奔跑中的袋狼,更让他泄气的是,画面上飞溅的水花照得格外清晰,袋狼隐没在水花后面,形象不够清晰,既像豺,又像狗,亦像狼,有两张袋狼登上对岸的照片,也因距离较远,拍得模糊不堪,袋狼最主要的特征:背部条状斑纹和腹部的育儿袋,根本就看不出来。

照片拍得很失败,如果将这些照片公之于众,说是发现了活的袋狼,不仅没有人会相信,还有可能被指控为欺世盗名。

一个能让他的事业飞黄腾达的机会就这样失之交臂,约翰·维廉斯感到无比沮丧。

更让他惴惴不安的是,他对着袋狼揿了十三次快门,他是个在基督教文化熏陶下长大的英国人,在基督教文化中,十三是个很不吉利的数字,圣经里记载,耶稣被钉在十字架前的最后一顿晚餐,就是耶稣和十二个门徒一起吃的,其中就有出卖耶稣的犹大,因此,在基督教里十三这个数字被认为含有凶兆。

约翰·维廉斯用手指在胸口画了好几个十字,祈求上帝能让他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吭吭,吭吭。那只劫后余生的雌天鹅,从灌丛后面跑了出来,径直来到约翰·维廉斯身旁,用它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脖颈,来摩蹭他的裤腿。约翰·维廉斯知道,澳大利亚长期实行野生动物保护政策,抓一只鸟罚款八千澳币,所以当地许多野生动物不怕人类,把人类视为朋友,会主动与人类亲密接触。毫无疑问,这只雌天鹅目睹了配偶遭袋狼捕杀,也看到袋狼正准备继续向自己扑咬时,是他约翰·维廉斯发出响动将凶暴的袋狼吓走了,雌天鹅不可能了解他约翰·维廉斯想拍摄袋狼照片不慎惊吓了袋狼这样微妙复杂的过程,它肯定是这么想的,是他约翰·维廉斯赶走了袋狼,救了它的性命,出于感恩,所以来到他身边用柔软的脖颈摩蹭他的裤腿。

约翰·维廉斯的专业就是动物学,他当然知道,从动物分类学上说,黑天鹅属于脊索动物门,脊椎动物亚门,鸟纲,今鸟亚纲,今颚总目,雁形目,鸭科,天鹅属。黑天鹅分布于包括澳大利亚、新西兰、塔斯马尼亚及其附近的岛屿。澳大利亚珀斯又有黑天鹅的故乡之称。所以在塔斯马尼亚见到黑天鹅,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约翰·维廉斯仔细看了一眼这只雌天鹅,全身黑亮黑亮的羽毛,漆黑的翼羽间夹杂着几根白色翮羽,鲜红的嘴喙浓艳如清晨刚刚升出海面的朝阳,嘴喙前端呈白色,乍一看就好像红嘴里含着一粒冰雪,背部的羽毛自然卷曲,与普通黑天鹅也没多大区别,唯一能与其他黑天鹅区别开来的是尾羽,那尾羽出奇地大,蓬松如怒放的墨菊,还有点特别的是那双眼睛,大多数黑天鹅的虹膜为水红或白色,这只雌天鹅的虹膜却为罕见的紫色,就像两粒闪闪发亮的紫水晶。如果要给它起个名,叫它紫水晶应该是合适的,他想。

看到约翰·维廉斯在打量自己,雌天鹅紫水晶更起劲地用脖颈摩蹭他的裤腿。

约翰·维廉斯苦笑了一下,用脚将雌天鹅紫水晶推开去。他并非有意要救它的,他是不小心撞断了树枝才把袋狼给吓走的。他正为此而懊悔不迭呢。

约翰·维廉斯将旅行帐篷从小山坡移到匹萨饼状土丘上。这里生活着一大群正处于孵卵期的黑天鹅,无疑是袋狼理想的食物源,当袋狼饥饿时,极有可能再来这里狩猎。他要日夜守候在这里,等待袋狼再次出现。

能证明地球上还有活的袋狼存在,对他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三百十二年前写在羊皮纸上的日记]

1697年5月17日 阳光明媚 天气凉爽

我、木匠吉姆、水手亨利和银匠詹拜尔决定寻找机会逃离昆士兰堡这座世界上最黑暗血腥的监狱。

我们四个人都很清楚,这个名叫塔斯马尼亚的地方是一座海岛,英国远在大洋彼岸,想要逃回苏格兰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我们还是决心逃跑。促使我们下决心逃跑的是卡布大叔的死。

卡布大叔也是关押在昆士兰堡监狱的囚犯。卡布大叔曾经是海盗头目,有一次抢劫了皇家邮船,惊动女皇陛下,遭到皇家海军的围剿,他受伤被俘,判30年监禁,被押送到这里来服刑。就在一个礼拜前,卡布大叔在搬运石料时与一个名叫查理的狱警发生了争执,查理嫌卡布大叔动作慢了,神气活现地大声谩骂呵斥,让卡布大叔走快点;查理是个嘴上还没长胡子的毛头小伙子,卡布大叔是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壮汉,卡布大叔肯定是觉得自己一大把年纪却被一个下巴光溜溜的年轻人谩骂是受了莫大的侮辱,就回敬了一句:臭小子,闭上你的嘴,不然我就把你脑袋拧下来当夜壶!怒不可遏的查理就用鞭子抽打卡布大叔,卡布大叔夺过鞭子,折成两截,狠狠扔在查理脸上。犯人殴打狱警,那是重罪。卡布大叔被捆绑双手吊在木架上,吊了一天一夜,放下来时已经气绝身亡了。

假如我们不逃跑,总有一天,卡布大叔悲惨的命运会落到我们头上。

与其被绑在木架上吊死,还不如铤而走险逃回英国去。

我是这次越狱行动的总策划,我之所以在昆士兰堡监狱几百名罪犯中挑选木匠吉姆、水手亨利和银匠詹拜尔一起行动,是因为这三个人都有着非凡的经历和精良的手艺,是我实现逃回英国计划不可缺少的帮手。

木匠吉姆高大肥胖,外表看上去像头大白猪,别看他身体粗壮,却是心灵手巧的一个优秀木匠,曾参与制造了神灯号战舰,这艘神灯号战舰为大英帝国皇家海军立下了赫赫战功。木匠吉姆曾多次对我说过,只要有合适的工具,他就能在三个月内造出一艘漂亮的三桅船来。我相信他此言不虚。我们必须有船,才能漂洋过海回到英国去。

据木匠吉姆自己说,他老婆年轻漂亮,还有贵族血统,却背着他与一个牧师私通,他一怒之下就像劈一块木料那样把那个牧师的脑袋劈开了,他被判终身监禁。

要在肮脏的黑暗的昆士兰堡监狱度过一生,想想就不寒而栗,所以他很乐意追随我去投奔自由。

水手亨利瘦得像根中国人使用的筷子,一头金色的鬈发,蓝眼睛,高鼻子,看上去像个英国绅士,其实却是个恶棍,在一艘名叫东方号的货船上当水手,贩卖鸦片和女人,有一次在阿姆斯特丹港口的一家酒馆酗酒,喝醉后调戏酒馆年轻的老板娘,与酒馆老板打了起来,他用刀割断了酒馆老板的脖子,被判二十年监禁。

还有人传说他是个不信上帝的异教徒。

亨利虽说是个恶棍,却有着丰富的航海经验,他从十五岁起就当水手,在海上漂泊了三十余年,像熟悉自己手掌上的纹路一样熟悉大英帝国航海图上每一条航线,他最引以为豪的是有一次跟着东方号货船由孟买返回伦敦,途经好望角,突然遭遇飓风海啸,由于船长指挥失误,主桅杆被飓风折断,一排几丈高的巨浪打来,将正在甲板上发号施令的船长和大副、二副扫到海里去了。水手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争抢救生衣和救生船。满载香料和丝绸的船在浪峰谷底颠簸,眼瞅着就要被掀翻,亨利站了出来,举起马鞭,劈头盖脸抽打惊慌失措的水手,强迫桨手们回到桨手座上去,喝令升帆手冒着随时被飓风刮进海里去的危险将货船首尾两端副桅上的四角帆换成能在风暴中保持平衡的三角帆,在他的指挥下,混乱的局面得到控制,船渐渐驶出飓风中心,不仅挽救了东方号货船和满船货物,也挽救了全船两百多号水手的性命。

我看中水手亨利的航海经验,所以才不顾他狼藉的名声,策动他一起越狱。他在我面前夸下海口,即使只有一条小舢舨,他也一定能带领我们远涉重洋回到英国去。

银匠詹拜尔是我生死与共的绿林兄弟,当年我骑着快马扛着燧发枪在苏格兰纵横交错的驿道上劫富济贫时,他就追随在我麾下,和我一起出生入死。我俩又同时在一个酿私酒的名叫爱玛的寡妇家被捕,我当然得带着他一起逃亡。

银匠詹拜尔有一手制造金银器的绝技,几粒砂金、一小块碎银,在他手里捣鼓几下,就变成了让女人爱不释手的项链、耳环和戒指。他还有一个特长,就是善于藏匿钱财,他是我忠实的管家,我劫富济贫获得的金银珠宝,都交给他保管。凡银匠詹拜尔藏匿的东西,一百个人也休想找到。我俩被捕入狱时,所有的衣物都被严格检查了一遍,换上监狱的囚衣,按理说身边不可能有什么钱财,可到了昆士兰堡监狱,他身上却还有好几块金币和银币。简直就像个魔术师一样让人不可思议。

银匠詹拜尔最大的毛病是酗酒,一见到酒就像猫见到了老鼠,兴奋得两眼闪闪发亮。我俩身陷囹圄,就是他贪杯给害的。在爱玛家,我让他在村口站岗,半夜他却溜进爱玛的酒坊畅怀痛饮,喝得酩酊大醉,结果被前来稽查私酒的士兵抬死猪一样抬到监狱去了,我也在爱玛温暖的被窝里被一群如狼似虎的士兵逮了个正着。

我决心越狱逃跑,除了向往自由外,还有一个理由,那就是要见见我的儿子,牵着爱玛的手到教堂去登记结婚,给我儿子起个响亮的名字,让他在风琴和唱诗班优美的音乐中接受圣洁的洗礼。

我被捕时,爱玛已怀孕四个多月,半年后爱玛来信说她产下一个男婴。我被押解到昆士兰堡监狱已经两年,屈指算来,我的儿子已经一岁零八个月大了,应该会叫爸爸了。我做梦也想抱一抱还没见过面的儿子。

我相信我的越狱计划一定会成功,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平安回到英国,我相信上帝站在我们一边。

约翰·维廉斯躺在帐篷外的草地上,翻阅那本被岁月浸润得泛黄的羊皮书。这是一本私人日记,羊皮纸散发出一股轻微的霉味。澳大利亚的六月气候凉爽,艳阳高照,景色宜人。羊皮书上的字是用某种植物颜料写上去的,年代久远,字迹已经变得模糊,但仔细看还能看得出来。他一字一句地读着,就像小学生读课本一样认真。

约翰·维廉斯这次到澳大利亚来,不是普通的旅游,也不是作为一个年轻的动物学家来考察这里特有的有袋类动物和其他奇特的野生动物,而是作为维廉斯家族第十三代传人,来执行一个祖先留下来的特殊使命,履行一项对维廉斯家族来说颇为神圣的任务。

到目前为止,约翰·维廉斯并不清楚究竟要他到塔斯马尼亚来干什么。他的父亲——老维廉斯,一个行为刻板守旧的标准英国绅士,只是让他在那帧三百多年前的油画肖像前举着十字架起誓:将一丝不苟忠实执行那位名叫沛朗·维廉斯的祖先的遗嘱!父亲并没告诉他沛朗·维廉斯遗嘱的具体内容,父亲只是从耶稣蒙难圣像背后嵌在墙壁的保险柜里取出一本羊皮纸日记本,郑重其事地捧到他面前,告诉他必须到了塔斯马尼亚才能打开日记本,日记会详细告诉他事情的原委,他只需要完成日记吩咐他做的事情,就算完成了这项使命。

父亲还告诉他,不必担心安全问题,遗嘱所要求他做的事情其实并不困难也不复杂,轻松得就跟正常的旅游没多少差别。

这或许是一种安慰吧,他想,如果真的没任何风险,又干吗弄得神神秘秘呢?

约翰·维廉斯只能按照神秘的遗嘱去做。他别无选择。那位三百多年前名叫沛朗·维廉斯的祖先留下了一大笔遗产,有七个农场、四个庄园和两座城堡,还有许多黄金、首饰和名画,遗嘱规定,凡维廉斯子孙,必须亲自到塔斯马尼亚完成遗嘱所规定的义务,才有资格继承家产,享用这笔财富。

像个古老的巫师留下的魔咒。

约翰·维廉斯需要钱,他在剑桥获得硕士学位,他还想继续完成博士学业,他想到非洲去考察,他想建立一个动物实验基地,他想和美丽的乔雅·凯瑟琳到中国长城去旅行结婚,他想在泰晤士河畔买一幢带花园的房子……这些都需要钱,需要大笔的钱。钱能满足他的愿望,钱能实现他的梦想,钱能带给他幸福快乐,而弄到钱的唯一捷径就是按照那位名叫沛朗·维廉斯的祖先的遗嘱,到塔斯马尼亚来完成一项神秘莫测的使命。

但愿真像父亲所说的那样,这是一件很轻松就能完成的事情。

独自一人在野外生活,为了安全起见,他买了一份当地的自助旅游险,配备了一部具有卫星定位功能的移动电话,这种保险覆盖面很宽,不仅提供抢险救灾,还提供生活服务,任何时候只要一个电话过去,很快就会得到所需的帮助。

这为他解除了后顾之忧。

约翰·维廉斯正侧身躺在草地上专心阅读那本写在羊皮纸上的日记,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拉扯他的裤腿,扭头去看,哦,原来是那只被他命名为紫水晶的黑天鹅,正在用橘红的嘴喙啄咬他的裤腿。他晓得,澳大利亚人与动物和睦相处,许多动物愿意让游客接近,甚至会从游客手中啄取食物。但是,一只野生黑天鹅,跑到人的身边,啄咬人的裤腿,胆子也大得太离谱了。不管怎么说,动物对人总会有种戒备之心,不可能与人如此亲近的。约翰·维廉斯好奇地端详紫水晶,想弄明白它干吗这么大胆跑来拉扯他的裤腿。它用嘴喙拉扯几下他的裤腿,又吭吭吭发出短促的鸣叫。约翰·维廉斯虽然是个年轻的动物学家,但并不具备传说中的所罗门王的指环,无法听懂黑天鹅的语言。但他毕竟受过专业训练,比起普通人来动物知识无疑丰富得多,更能从动物的叫声、神态和动作来揣摩动物的心理。紫水晶的鸣叫声轻柔而短促,不像是危险的报警,更不是愤怒的谩骂,而像是在表达一种急切的心情;它的眼神显得有点忧郁,似乎还含有轻微的埋怨;它的嘴喙不断叼咬、拉扯他的裤腿,每一次拉扯都在往同一方向使劲,用意颇明显,是想引领他到某个地方去。一只野生黑天鹅,竟然拽着他的裤腿想把他引领到一个地方去,他虽然是个动物学家,却也是闻所未闻的奇事,这立刻吊起了他的兴趣,放下羊皮纸日记本,站了起来。紫水晶松开嘴壳,昂起头来,摇扇两下翅膀,发出吭吭叫声,似乎在说:你这个懒虫,现在才爬起来,不像话,哦,算啦,不跟你计较了,快跟我走吧!紫水晶在前面引路,走几步就回头看看他,似乎担心他会开小差溜走,还会微微抖动翅膀,发出一两声轻柔的鸣叫,似乎在提醒他:哦,跟着我走,千万别走丢了!约翰·维廉斯兴趣盎然,亦步亦趋跟在紫水晶后面,想看看这只胆子奇大的黑天鹅究竟要将他引领到何处去。

翻过一条雨水冲刷出来的土沟,紫水晶钻进灌木丛。灌木丛约有一人高,里头枝条密布、荆棘纵横,约翰·维廉斯在灌丛前犹豫着要不要钻进去,紫水晶返身跑了过来,嘴壳叼住他的衣袖,用力往灌丛里拽。这只黑天鹅,究竟在搞什么名堂啊?在好奇心的驱动下,约翰·维廉斯匍匐下来,也学着紫水晶的样,脖子向前平伸,钻进灌丛去。

灌丛里光线幽暗,地上铺着厚厚一层落叶,散发出一股鱼腥草的气味。

紫水晶钻到灌丛中央,用嘴壳将一根带叶的树枝挪开,地上赫然出现一只用粗糙的芦苇茎搭建的椭圆形窝巢,巢内有五枚绿白色的蛋。紫水晶跨进巢,小心翼翼趴在五枚蛋上,用胸脯温柔地在蛋上摩挲了一遍,便蹲坐下来,做出抱窝的姿态。

毫无疑问,这是紫水晶的窝,这五枚蛋也是紫水晶产下的蛋。

约翰·维廉斯有点惊讶。他查过有关黑天鹅的资料,所有的资料里都是这样记载的:黑天鹅由雌雄双方共同协作孵卵,雌天鹅负责抱窝,雄天鹅负责警戒,当雌天鹅出去觅食时,则由雄天鹅代为抱窝,雏鹅出壳后,也由雌雄双方共同照料养育……由于抱窝和育雏是一项十分繁重的工作,必须由雌雄双方通力协作才能完成,所以,在抱窝期间,无论雌天鹅还是雄天鹅,一旦其中一方发生意外,另一方会弃巢而去,停止孵卵。动物学家们是这样解释黑天鹅这种弃巢行为的:单亲黑天鹅,无论雄天鹅还是雌天鹅,都很难独自将卵孵化出来并顺利将雏鹅抚养长大;假如是雌天鹅发生了意外,雄天鹅即使愿意继续孵卵,但雄天鹅的孵卵技巧天生就笨拙,既不会“凉卵”以促使胚胎发育,也不会“翻卵”以保证每枚卵受热均匀,结果肯定不妙,无法将卵孵化成功;假如是雄天鹅发生了意外,雌天鹅愿意继续孵卵,通常是能将卵孵化成功的,但失去了雄天鹅的帮衬和庇护,不仅食物成问题,安全系数也大幅降低,雏鹅存活率不足一成;耗费大量时间、精力和心血,到头来却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不仅不能将雏鹅抚养长大,而且要承受丧失儿女的悲痛,当然谁也不会选择丧偶后继续孵卵这种明显不利于生存的策略。

黑天鹅这种丧偶后的弃巢行为,有点类似于人类社会的堕胎行为。

让生命终止在胚胎阶段,既是无奈的选择,也是明智的选择。

所以,当约翰·维廉斯看见紫水晶仍在窝巢孵卵,颇感意外。昨天,他亲眼目睹那只袋狼将紫水晶的配偶——那只雄黑天鹅咬死并叼走了,他以为紫水晶早就怀着丧偶的悲痛弃巢而去,没想到它仍在继续抱窝,更没想到的是,它居然把他引领到它的窝巢来。

它想干什么?让他免费参观它是怎么孵卵的,还是另有别的企图?吭吭——嘎!吭吭——嘎!紫水晶一面趴在巢里孵卵,一面不停地冲着他小声鸣叫。紫水晶的表情显得焦虑,叫声委婉,似在诉说某种委屈。约翰·维廉斯听不懂黑天鹅的语言,茫然地望着紫水晶,不知所措。

紫水晶似乎有点生气了,弯曲成S状的脖颈猛然绷直,嘴壳在约翰·维廉斯腿上不轻不重咬了一口,发出两声尖锐的鸣叫,似乎在埋怨:你是聋子还是痴呆?怎么对我的诉说和请求无动于衷呀?

约翰·维廉斯摇头苦笑,摊开双手,耸动肩膀,做出无法理解的姿势。

紫水晶突然脖子向上一伸,从灌木上扯下一片金黄的叶子,在嘴壳间碾磨啄咬,还扭动脖颈反复做出吞咽的动作。

突然间,约翰·维廉斯脑子霍地一亮,获得了灵感,紫水晶委屈埋怨的叫声和啄咬吞咽的动作,分明是在向他传递这样一个信息:它饿坏了,向他在催讨食物。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他从随身携带的挎包里翻出一片面包,撕下一小块来,摊在手掌上,送到紫水晶面前。还离着三四十厘米远,紫水晶就迫不及待弹出脖颈,强盗似的从他手掌上抢走面包,梗动脖子迅速吞进肚去,一双渴求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发出吭吭吭急切的叫声,很明显,是要让他继续投放食物。

他将面包撕碎了,不断喂紫水晶。

很快,紫水晶瘪瘪的嗉囊鼓了起来。它吃饱了,就用柔软的脖颈摩挲他的裤腿,摩挲了一遍又摩挲一遍,动作温婉细腻,就像一位训练有素的按摩师在替他做按摩。他知道,对黑天鹅来说,长长的脖颈是很重要的表达感情的器官,雌雄间用交颈厮摩来表达爱慕,亲鸟用摩挲脊背的方式表达对子鸟的疼爱,子鸟用摩挲胸脯的方式表达对亲鸟的爱戴。

毫无疑问,紫水晶是在用黑天鹅特有的方式在对他投喂食物表达感激之情。

他晓得,黑天鹅孵卵期约35天,到了最后一周,无论白昼还是夜晚,雌天鹅会寸步不离窝巢,这个时候,雄天鹅除担当警戒外,还要向雌天鹅提供食物。通常的情况是,雌天鹅感觉饥饿了,就会做出啄咬和吞咽的动作来,雄天鹅就会找来水生植物或小鱼小虾,送到窝巢,让雌天鹅一边孵卵一边享用美食。

可以断定,紫水晶孵卵已进入最后一周,所以须臾不愿离开窝巢,所以希望他能将食物送到它嘴边。想到这一点,他突然激动起来,在孵卵的最后一周,紫水晶明确无误地向他索要食物,不就意味着它把他视为“丈夫”?一只有义务有责任为正处在孵卵冲刺阶段的妻子提供警戒和食物的雄天鹅?这想法有点荒唐,但这个逻辑是成立的啊。假设这个逻辑确实成立,那就是说,他现在的身份,就是紫水晶的“丈夫”,就是这窝即将出壳的雏鹅的“爸爸”。作为一个动物学家,他当然很愿意扮演紫水晶的丈夫和一窝雏鹅的爸爸,这是一个求之不得的绝佳机会,为他零距离接触黑天鹅、更深入更仔细观察了解黑天鹅生活,提供了极大方便。他缓慢地伸出手去,轻轻触摸紫水晶的脖颈;当他的手指刚刚触碰到紫水晶脖颈时,他看见,紫水晶就好像被火焰烫了似的浑身哆嗦一下,紫色的瞳仁里闪过一道惊悸,似乎想跳起来逃跑,但一瞬间的犹豫后,它仍保持着孵卵的姿势没动;他将自己的手臂想象成是雄天鹅长长的脖颈,轻柔而温婉地在紫水晶的脖颈上摩挲,希冀能通过这种类似于“交颈厮摩”的动作,表达他的温情和善意,更完美地扮演“丈夫”和“父亲”的角色;它虽然没有躲闪,眼睛里的恐惧却丝毫没有减弱,他的手指明显的感觉到它的身体在瑟瑟颤抖。

他明白了,紫水晶作为一只野生黑天鹅,本质上还是害怕人的,从它内心讲,巴不得能与他保持一定距离,出于野生黑天鹅的警觉与顾虑,它讨厌他的手臂,不愿与他“交颈厮摩”,可它克制住内心的巨大恐惧,接受了他手臂的“交颈厮摩”,它明明知道他不是黑天鹅,明明知道他是人,却强迫自己接纳他进入它的家庭。

为什么要这样?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为了那五只还未出壳的雏鹅能生存下去。

一个谜团迎刃而解了。紫水晶为何在雄天鹅遇害后没有弃巢而去?看来答案就在他身上。前天,对紫水晶来说,是个血雨腥风的日子。它正在灌丛里孵卵,它的丈夫——那只身材高大的雄黑天鹅站在灌丛外警戒,就在这时,一只凶恶的袋狼突然出现在湖对岸,雄天鹅发出了嘹亮的报警声,紫水晶立刻从灌丛钻出来,准备和丈夫一起抵御天敌;遗憾的是,天敌太强大了,轻轻一口就咬碎了雄天鹅的脑袋,本来残暴的袋狼还想继续扑杀它的,就在这危急关头,一个两足行走的人出现在树林,把袋狼赶跑了;短暂几分钟,紫水晶和丈夫生离死别阴阳两隔,一个幸福美满的黑天鹅家庭变成支离破碎的单亲家庭;紫水晶悲痛欲绝,回到窝巢前,望着尚未出世的五枚宝贝蛋发怔;丈夫罹难,它很难支撑起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塔斯马尼亚虽然是座美丽而又宁静的岛屿,但对孵卵期的黑天鹅来说,却仍是凶险莫测危机四伏,这个世界不仅仅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袋狼、袋獾、银背豺、鸭嘴兽也都想吃天鹅肉,想吃美味天鹅蛋的那就更多了,鹈鹕、海鸥、针鼹、袋鼠、企鹅……许许多多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只要有机会都想尝尝鲜美可口的天鹅蛋,就算它特别幸运,躲过了所有的食肉兽和盗蛋贼,能含辛茹苦将一窝蛋顺利孵化出来,雏鹅存活的几率也极低,能平安长大的可能性很小;紫水晶狠狠心想弃巢而去,许多与它相同遭遇的雌天鹅都是这么做的,它似乎也应该这么做;它怀着一颗破碎的心想离开匹萨饼状土丘,可刚飞到空中,翅膀就像系着一坨铅锭似的沉重,勉强在半空兜了两圈,又降落到窝巢前;它抱窝已达四个星期,再有一周,小家伙们就能破壳而出了,它端详静静躺卧在窝巢中央的五枚宝贝蛋,蛋壳被它胸脯磨蹭得闪闪发亮,闪烁着生命的光华,突然,寂静中传来橐橐轻微的声响,它侧耳谛听,哦,是从蛋壳里发出来的声音,是小家伙在啄咬蛋壳,那单调而又轻微的橐橐声在紫水晶听来,是世界上最美妙动听的音乐;理智告诉它,它应当毫不迟疑地弃巢而去,可感情却像一根坚韧的绳子,紧紧拴住它的心……就在它进退两难之际,它看见约翰·维廉斯将旅行帐篷从小山坡搬迁到匹萨饼状土丘上,紫水晶当然不知道他想拍摄袋狼照片的迫切心情,它把他当做救命恩人,它把他搬迁到匹萨饼状土丘来看成是填补雄天鹅遇害造成的空缺,为它的窝巢承担警戒责任;它晓得他不是雄天鹅,它晓得他是个人,但此时此刻,它迫切需要一个帮手,迫切需要一个能保家卫巢的雄性,迫切需要一个既能为它和即将出世的雏鹅提供食源又能提供安全的丈夫;突然间,它产生了一个灵感,把他当做已经遇害的雄天鹅的替身,把他当做特殊时期的特殊丈夫,于是,它抛却弃巢而去的想法,稳定情绪继续抱窝……

这虽然是他想象,但他相信,他想象的情景与事实出入不会太大。

这是一只特别有母爱的雌天鹅,这是一只颇有心机的雌天鹅,这是一只善于应变的雌天鹅,这是一只聪明绝伦的雌天鹅!

过了一会,紫水晶开始“翻卵”。翻卵是黑天鹅孵卵期间必须要做的事情。它站了起来,小心地在巢内行走,走到一个合适的角度,用喙由前向后拨卵,将各卵之间位置互换或串换,随后又用喙翻动卵,每个卵翻动的角度不一样,有的卵翻转小半圈,有的卵则完全翻了个身。约翰·维廉斯知道,翻卵可使每个卵受热均匀,不至于胚胎与壳膜粘连,也利用胚胎运动,保持胎位正常。这是动物的一种本能行为。

翻卵结束,紫水晶继续孵化。

他反正是要守在这里等待袋狼的再次出现,他不晓得那只珍贵无比的袋狼什么时候能再次出现,也许还要等三五天,也许还要等十天半月,除了阅读那本泛黄的写在羊皮纸上的日记,他没其他事可做,反正闲得无聊,客串做一次黑天鹅的丈夫,揭开野生黑天鹅的生存奥秘,倒也能消除孤独和寂寞,不失为有趣的休闲方式。

哦,我现在变成一只有家有小的雄天鹅啦!他愉快地对紫水晶说。


[三百十二年前写在羊皮纸上的日记]

1697年6月1日 大雾迷漫 空气湿得能拧出水来

我,沛朗·维廉斯,一个曾经让苏格兰地主老爷闻风丧胆的绿林好汉,一个被关押在囚徒岛上被判终身监禁的囚犯,终于心想事成,带着木匠吉姆、水手亨利和银匠詹拜尔逃出了昆士兰堡监狱,逃出了牢笼,获得了自由。

除了上帝的垂爱,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雾也帮了我们大忙。

清早起来,天空还碧蓝如洗,同往常一样,喝了一碗臭烘烘的咸鱼汤,吃了一块硬得能砸死狗的黑面包,我们被腰挎佩剑、肩扛燧发枪的狱警用巡逻船押送到浅海湾去干活。我们的工作是采集珊瑚。古罗马人认为珊瑚具有防止灾祸、给人智慧、止血和驱热的功能。珊瑚与佛教的关系密切,印度和中国西藏的佛教徒视红色珊瑚是如来佛的化身,他们把珊瑚作为祭佛的吉祥物,多用来做佛珠,或用于装饰神像,是极受珍视的首饰宝石品种。

这是一项既繁重又危险的工作,我们戴着沉重脚镣,沿着沙滩寻找色彩艳丽的珊瑚礁,当找到合适的采集点,我们就用钢钎和铁锤将造型奇特的珊瑚从礁石上敲打下来。珊瑚礁多生长在浅水湾,有时候,珊瑚在两三米深的水底下,狱警就会替我们打开脚镣,逼我们潜水下去采集。我们没有任何潜水设备,也没有任何救生措施,经常会在水底遭遇意外。有一次,一个名叫笛夫的犯人,在潜入两米多深水底采集一块粉红色柳珊瑚时,不知怎么搞的一只脚被骷髅状珊瑚卡住,怎么也拔不出来,当人们七手八脚将他从水底弄出来时,笛夫早就溺水毙命了。

鲜红的珊瑚,是囚徒的鲜血染成的。

当局将我们拼着性命采集到的红珊瑚,高价贩卖到罗马、印度和古老的中国,赚取高额利润,从我们这些可怜的囚犯身上敲骨吸髓。

万恶的囚徒岛,上帝啊,来一场火山爆发吧,将这座名叫塔斯马尼亚的囚徒岛连同这滔天罪恶一起葬身火海。

我、木匠吉姆、水手亨利和银匠詹拜尔幸运地被安排在同一个采集组。我们被巡逻船送到海湾一个珊瑚采集点。巡逻船很快开走了,要到太阳落山才会来接我们回监狱。

我们在礁石间摸索寻找,透过清澈的海水,我们找到一丛珊瑚礁。这是被关在这座监狱两年多来我所看到的最美丽的珊瑚礁,形状如驯鹿头上的大角架,色泽艳红,宛如一朵巨大的火焰。我们通常将珊瑚礁叫做珊瑚树。看押我们的狱警就是那个下巴光溜溜的查理。这小子一看见这棵美丽的珊瑚树,兴奋得两眼闪闪发亮,喝令我们下去采集。这棵珊瑚树在水下两米多深的地方,必须打开脚镣才能潜到水下去作业。查理是个很精明的狱警,拒绝将我们四个人的脚镣同时打开,谁下水作业他打开谁的脚镣,我们轮流下水作业,他不厌其烦地轮流替我们打开脚镣。

在离我们一两百米的地方,还有其他采集组在工作,更远一点的海岸上,还站着好几名荷枪佩剑负责警戒的狱警。

我很想逃跑,却无计可施,沮丧而绝望。

轮到水手亨利下水作业了,就在这时,海面突然飘起雾来。塔斯马尼亚的雾浓得像奶酪,顺着海风从大海的纵深处席卷而来,浩浩荡荡,无声无息,浸染蔓延,世界很快就变得混混沌沌,十步外的景象变得模模糊糊,百步开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当浓雾迷漫到海湾时,狱警查理似乎预感到了某种危险,紧张不安地四处张望,还将荷在肩上的燧发枪端平在手里。

狱警查理如临大敌的神情刺激了我,我突然就有了灵感,这弥天大雾不正是我们逃出牢笼的绝佳机会!上帝在拯救我们,我们还等什么?我拍拍水手亨利的脑袋,使了个眼色。水手亨利心领神会,沉进海底,将一只脚伸进珊瑚礁洞穴。

我立即惊慌地向狱警查理喊叫:“不好了,亨利被礁石缝隙卡死了!”

狱警查理离我们四五米远,听到喊声他探头张望,虽然有浓雾,但清澈的海水里仍能看见水手亨利挣扎扭动的身影。狱警查理朝我们走来,刚走了两步,突然停了下来,这家伙心狠手辣,却又胆小如鼠,警惕性颇高,瞪起一双狐疑的眼睛,死死盯着泡在海水里的水手亨利,想弄清楚水手亨利是真的被珊瑚礁卡住了,还是一种欺诈和圈套。

除了水手亨利,我们在礁石上的几个人都戴着沉重的脚镣,狱警查理不靠近我们身边,我们是没机会动手的,这家伙手里端着燧发枪,只要我们一有异常举动,他立刻就会扣动扳机朝我们射击。

我心里暗暗捏了一把汗。人不是鱼,人闷在水里的时间是有限的,我担心水手亨利实在憋不住了会浮出水面呼吸,要是这样的话,不但眼前这场计谋要流产,而且会让昆士兰堡监狱当局加强对我们几个人的监管,说不定会将我们几个关进单身牢房,我们再也找不到越狱机会,只能将牢底坐穿了。

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水手亨利拼命在水下挣扎,他的手使劲抓扯珊瑚礁,有两只指甲抠断了,殷殷血丝漂浮在碧蓝的海面。我相信,水手亨利的痛苦已不完全是装出来的了。他已憋得快要窒息了,快支撑不住了。

可恶的狱警查理仍伫立在离我们约三米远的地方疑心极重地观看。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紧张得浑身冒冷汗。我发现,木匠吉姆脸上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恐惧,银匠詹拜尔也害怕得身体瑟瑟发抖。

就在这时,水手亨利那双痉挛的手停止了抓扯珊瑚礁,他的身体本来是背朝上俯伏在海水里的,在海浪的冲击下,身体翻转过来,变成脸朝上仰躺在海水里;透过清澈的海水,我看见,水手亨利的脸煞白煞白,鼻子和嘴巴痛苦地扭曲,两只眼睛半睁半闭,毫无生气,看上去就像死鱼的眼睛,头发海藻似的往上漂,嘴巴和鼻孔里冒出一串串气泡,但一条腿仍卡在珊瑚礁缝隙里,另一条腿不停地抽搐,完全是溺水者在垂死挣扎。一瞬间,我有个恐怖的预感,假戏真做,弄巧成拙,水手亨利真的淹死了!

“出人命了!上帝啊,出人命了!”我大叫起来。

我真的以为水手亨利淹死了,心急如焚,声音颤抖,叫声充满恐惧。

狱警查理看看我,又望望泡在海水里的水手亨利,终于相信出现了人命事故,紧走几步来到我们身边,掏出挂在腰带上的钥匙,示意我抬起脚来,要给我打开脚镣,好下水去打捞水手亨利。

我缓慢地抬起右脚,当狱警查理弯腰将钥匙插进我脚镣锁孔,我突然在狱警查理背上狠命推了一把,狱警查理闪了个趔趄,银匠詹拜尔又不失时机地用肩膀在狱警查理屁股上重重顶了一下,狱警查理像只笨拙的大鸟从礁石上飞了出去,扑通一声掉进海里。

那支燧发枪从他手中飞脱,也落到海里去了。

海水不深,狱警查理沉到海底,双脚一蹬,身体快速上浮,两只手已露出海面。

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我、木匠吉姆、银匠詹拜尔脚上都还戴着脚镣,脚镣足有二十斤重,在陆地上行走都很吃力,更别说戴着脚镣在海里游泳了,挣扎不了几下就会淹死。狱警查理瞬间就会浮出水面,毫无疑问,他脑袋从海水一冒出来,立刻就会扯起喉咙高声呼救,死亡威胁下他一定会声嘶力竭地大叫,叫得凄惨而恐怖,声音会传得很远很远,其他采集点的狱警和正在海岸巡逻的狱警会火速赶来援救,后果不堪设想。

水手亨利嘴巴和鼻孔还在吐泡泡,看来确实快溺毙了,无法再指望他了。

我应当让狱警查理打开我的脚镣后再动手的,这样,我现在就能轻松自如地扑到他身上去,不让他脑袋浮出水面,他也就无法向他的同伙发出呼救声了。现在,大错已经铸成,想后悔也来不及了。

此时此刻,化解危机的唯一办法,就是不顾一切戴着镣铐扑下海去,将狱警查理压到海底。狱警查理当然不会束手待毙,肯定会拼命挣扎,双方纠缠在一起,结果极有可能双方同归于尽。我犹豫着要不要扑下去。我只是刹那间的冲动,就放弃了戴着脚镣扑下海去的念头。我的目的是要活着回家去见我尚未见过的宝贝儿子,而不是陪着狱警到海底喂鲨鱼。我眼光扫向身边的木匠吉姆和银匠詹拜尔,希望他们中的一个能慷慨赴难扑下海去。让我失望的是,他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有想扑下去的意思。木匠吉姆胆怯地往旁边挪了一步,离我远一点,肯定是害怕我会将他推下海去。

谁都想活着逃回英国,谁也不愿白白去送死。

狱警查理麻栗色的头发露出水面,那双阴沉沉的蓝眼珠子和那只鹰钩鼻也露出水面,至多还有一两秒钟时间,这家伙的嘴巴也会浮出水面,随即会爆发出刺耳的呼救声。

我有一种即将失足从万丈悬崖摔下去的巨大恐惧。

突然,海水搅起一团波纹,快浮出水面的狱警查理身体又奇怪地沉了下去。我正在惊讶,一团金色的头发就像蘑菇一样迅速上升,紧接着,水手亨利的脑袋浮出海面来。

感谢上帝,水手亨利还活着。

这家伙演戏演得真好,把我也蒙在鼓里了。

亨利不愧是优秀的水手,在水下憋了足足五六分钟,居然没有窒息,在关键时刻又将快浮出水面的狱警查理拽回海底。

水手亨利的水性好生了得,按印度佛教生命轮回的理论,这家伙上辈子一定是条鱼。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多了,水手亨利浮出水面后迅速换了口气,倏地一下又潜入水中,身手矫健得就像一条金枪鱼,绕到狱警查理的身后,一次又一次将挣扎着想浮到水面的狱警查理拽到海底。

很快,狱警查理嘴巴和鼻孔里冒出一串串气泡,渐渐停止了挣扎。

这家伙曾野蛮地用鞭子抽打卡布大叔,致使卡布大叔被吊死,这个恶贯满盈的家伙,活该下地狱。我们也算是为卡布大叔报仇雪恨了。

水手亨利从狱警查理身上取得钥匙,替我、木匠吉姆和银匠詹拜尔打开了脚镣。

就在这时,海面传来海螺号声,我们知道,是巡逻船来接我们回监狱了。时间尚早,还不到收工的时候,毫无疑问,是因为海面起雾,他们害怕犯人会趁机逃跑,所以提前要将我们押送回监狱。岸边也传来狱警互相联络的叫喊声。我们由水手亨利引领,在浓雾的掩护下,避开巡逻船和散落在礁石及岸边的狱警,游向几百米开外的一片红树林。

有点遗憾的是,狱警查理那支燧发枪不知掉到哪个海底旮旯去了,匆忙间没能找到。

当我们登上岸时,海上传来海螺号和警笛声,传来狱警惊慌失措的喊叫声,不难想象,前来接应的狱警们在那棵美丽的珊瑚树旁发现了查理的尸体,知道我们四人越狱了,正紧张而又慌乱地寻找追赶我们呢。

我们钻进茂密的红树林,钻进荒无人烟的原始森林。

感谢上帝,我们成功了,我们自由了。

我们的计划是,深入塔斯马尼亚腹地,找到当地的土著居民,用银匠詹拜尔偷偷替我带进监狱并替我随身携带的金银珠宝,跟他们交换食物和木料,建造一艘三桅船,回到英国去。

愿上帝保佑我们。

约翰·维廉斯就坐在离雌天鹅紫水晶窝巢七八米远的草丛里,头上戴一顶自己用野花编织的草帽,既可以遮阳,也可隐蔽,等待珍贵的袋狼再次出现,同时也扮演雌天鹅紫水晶的丈夫,饶有兴味地零距离观察野生黑天鹅的生活,既消遣解闷,作为动物学家,也是一种附带的收获。

下午三点十三分,紫水晶跨出窝巢,站在窝巢旁梳理羽毛。约翰·维廉斯知道,窝巢内的五枚卵即将出壳,紫水晶这是在下巢凉卵。所谓“凉卵”,就是在雏鹅即将出壳的几天里,抱窝的雌天鹅时不时离开巢,让卵的温度冷却下来。通过凉卵,既可调整巢内湿度,也能散去胚胎中后期产生的代谢热,用较低的环境温度刺激胚胎发育并增强雏鸟对外界气温的适应能力。

就在这时,突然,紫水晶发出高亢嘹亮的鸣叫,脖颈前伸,嘴壳上翘,翅膀半张,做出攻击姿态来。

约翰·维廉斯抬头望去,草丛里,有一只长相怪异的野兽正往紫水晶窝巢爬来;这只野兽五六十厘米长,头很小,嘴尖长,唇吻间吞吐蠕状长舌,身上长满锐刺,形状颇似刺猬。他在剑桥生物标本馆里见过这种动物,学名叫针鼹,也是有袋类动物,俗称食蚁兽。针鼹是世界上仅有的两种卵生哺乳动物之一,另一种卵生哺乳动物是鸭嘴兽。只见针鼹一双绿豆小眼贪婪地望着紫水晶窝巢里那几枚天鹅蛋,一步一步向前挺进。

他知道,这只针鼹想掠夺天鹅蛋塞饱自己的肚子。

针鼹虽是食蚁兽,但若条件允许,也爱吃各种鸟卵。针鼹得到鸟卵后,或者身体蜷成一团将鸟卵抱在怀里,从坡上滚进乱石沟,鸟卵磕在石头上碎裂了,它就用蠕状长舌舔食蛋青和蛋黄;或者在鸟卵上蹦跶跳跃,用身体和身上的尖刺将蛋壳弄碎,舔食蛋青蛋黄。

紫水晶拦在针鼹面前,摆开啄咬的架势,吭吭发出愤怒的鸣叫。

针鼹不理睬紫水晶的恫吓,仍像被磁石吸引了似的往那几枚天鹅蛋爬来。

紫水晶用嘴壳奋力啄击针鼹,针鼹迅速勾紧脑袋,像刺猬一样将身子蜷缩起来。针鼹全身钢针般的刺就像一面有效的盾牌,紫水晶的嘴壳啄在锐刺上,大概是被啄疼了,吭吭叫着,往后退了一步。针鼹闷着脑袋,趁机又往前拱了两步。紫水晶更愤怒了,又猛烈朝针鼹啄咬,针鼹故伎重演,再次蜷缩身体,橐橐,紫水晶的嘴壳啄在锐刺上,非但没能啄痛针鼹,自己的嘴壳倒再次被扎疼,也许是伤着舌头了,嘴壳上有殷殷血丝。

约翰·维廉斯犹豫着要不要出手帮忙。紫水晶将他视为“丈夫”,他也曾用手臂与紫水晶交颈厮摩,乐意接受黑天鹅丈夫这样一个角色,既然如此,现在紫水晶的几枚宝贝蛋面临危险,他似乎有责任去帮紫水晶对付那只针鼹。可他又转念一想,他是个动物学家,在大自然面前应当扮演冷静的观察者,而不应该随意去干涉动物的生活。针鼹凭借一身钢针般的锐刺,企图抢掠天鹅蛋,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一种觅食行为,是不应该遭到人为阻拦的。也许对紫水晶来说,宝贝蛋被掠抢,是一个悲剧,但这种弱肉强食的悲剧每时每刻都在大自然上演,作为一个动物学家来说,是不值得大惊小怪的。强悍的生命掠夺弱小的生命,弱小生命消亡了,强悍生命获得生存机会,这就是物竞天择,符合自然规律。

约翰·维廉斯还知道,针鼹既是有袋类动物,又是十分罕见的卵生哺乳动物,曾与另一种卵生哺乳动物鸭嘴兽一起被选为悉尼奥运会的吉祥物;毫无疑问,针鼹比黑天鹅要稀少得多,因此也就珍贵得多,从动物学家立场说,他理应更看重针鼹。

理智提醒他,他应当袖手旁观。

针鼹缓慢而坚决地爬向那几枚天鹅蛋,一两分钟后,针鼹离紫水晶窝巢仅几步之遥了。紫水晶不顾一切地向针鼹啄咬,针鼹身上有几根锐刺折断了,黑色的尖刺就像钉子一样钉在紫水晶红色的嘴壳上。然而,紫水晶疯狂的啄咬,对浑身长刺的针鼹构不成威胁,针鼹仍闷着脑袋一步步靠近那几枚天鹅蛋。

很快,针鼹离紫水晶的窝巢只剩最后半米了。

约翰·维廉斯看得很清楚,紫水晶嘴壳已严重受伤,极有可能嘴腔都扎进了尖刺,嘴巴大张着,似乎都闭不拢了,当然也不能再去啄咬,他估计,紫水晶或许会知难而退,停止毫无意义的啄咬阻拦。

你已经努力了,你已经付出了,但灾难过于强大,所有的努力和付出都无法阻挡灾难的发生,那就只好听天由命了。

针鼹又往前拱动一步。让约翰·维廉斯感到震惊的事发生了,紫水晶突然就蹲伏下来,昂起脖子,用自己的胸脯抵挡针鼹。针鼹竭力往前拱动,紫水晶拼命用身体阻挡,双方就像顶牛一样顶到一起。针鼹身上的锐刺扎进紫水晶胸脯,紫水晶摇扇翅膀,用坚硬的肩胛骨不顾一切地击打针鼹。针鼹力气不小,好几次差点将紫水晶拱翻。紫水晶两只蹼掌深深插进松软的沙土,凭借翅膀摇动的力量,顽强地将针鼹阻挡在窝巢外。

针鼹多次进攻受阻,便转换方向,忽而往左摆动,忽而往右蹿跃,想绕道闯入紫水晶的窝巢,紫水晶在窝巢前左移右摆,像块活动盾牌,用身体阻挡针鼹侵入。

紫水晶伸直脖颈发出凄厉的鸣叫,仿佛在对入侵者说: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就休想伤害我的孩子!

约翰·维廉斯赶紧从地上捡了一根树棍,跑过去,朝针鼹大声呵斥,并挥舞树棍使劲敲打灌木,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澳大利亚的野生动物面对人类胆子都不小,针鼹只是暂停向紫水晶攻击,将身体蜷成球状,一动不动。它大概以为约翰·维廉斯只是一名普通的过路游客,看个热闹,看个稀罕,过一会就会离开的,只要看热闹的人一走,它就能继续攻击那几枚让它垂涎三尺的天鹅蛋。

针鼹的肚子饿了,不愿放弃即将到手的美食。

约翰·维廉斯用树棍轻轻敲打针鼹的屁股,想把针鼹赶走。针鼹赖在地上不走,它早就习惯了把一身锐刺视为最有效的防御武器,无论遭遇什么样的天敌,只要把身体蜷缩成球状,谁也奈何不了它。

以不变应万变,我浑身都是刺,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约翰·维廉斯皱皱眉头,将树棍伸进针鼹腹部,然后像打高尔夫球一样,用力抡动树棍,针鼹就像一只超大号的高尔夫球,骨碌骨碌滚出四五米远。

他知道他是在粗暴干预动物的正常生活,他知道他这样做有悖动物学家的职业操守,但他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紫水晶是他的黑天鹅妻子,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它遭受虐杀而袖手旁观?更重要的是,紫水晶所表现出来的护巢行为,舍生忘死的母爱,强烈触动了他心底最柔软的部分,促使他向针鼹采取行动。

针鼹滚出四五米远,撞在一棵小树上。它被撞疼了,也害怕了,抬起绿豆小眼胆怯地望望约翰·维廉斯,转身逃进灌木丛去了。

“哦,到其他地方去碰碰运气吧,祝你很快找到一窝可口的白蚁!”约翰·维廉斯朝着针鼹的背影充满歉意地说道。

在约翰·维廉斯动手驱赶针鼹时,紫水晶凝眸观战,当针鼹仓皇逃窜后,紫水晶颤颤巍巍站了起来,摇摇摆摆走到他跟前。他蹲了下来,与它面对面。它伸出长长的脖颈,来摩挲他的手臂。它的胸脯和脖颈上扎着好几根尖刺,它似乎也知道针鼹身上的刺会对身体造成伤害,小心翼翼地避免尖刺划着他的手臂,只是将脖颈柔软的没有尖刺的部分轻轻触摸他的手臂,吭吭轻声鸣叫,对他出手相助表示感激。

约翰·维廉斯没想到,黑天鹅还有如此细腻的感情。他仔细端详紫水晶,鲜红的嘴壳上扎了三根尖刺,嘴腔里有一根尖刺,另有一根尖刺扎在眼睑上,好险哪,离眼睛只有几毫米远,差一点就把一只眼睛给扎瞎了。他摸摸它的胸脯,黑色鹅毛湿漉漉的,他缩回手一看,手上沾了许多鲜血。

他赶紧回到帐篷,去取急救包。

他是个动物学家,到野外考察,习惯带着急救包,并受过救护和自我救护的专门培训,以防不测。

等他从帐篷取来急救包,紫水晶已经回到窝巢蹲伏在五枚天鹅蛋上在孵卵了。它用嘴壳轻轻拨动胸脯下的天鹅蛋,他晓得,它在“翻卵”——鸟类抱窝过程中的一项重要工作,以确保每一枚卵受热均匀。随着“翻卵”的动作,它胸脯上的血涂抹在天鹅蛋上,青色的蛋壳被染红了,变成奇异的红蛋。

他的心又受到触动,他没想到,它受了这么重的伤,竟然还在一丝不苟地履行一个鸟妈妈的职责。禽兽世界,原比他想象的还要精彩,原比他在剑桥课堂上学到的还要丰富生动。他突然有一种羞愧的感觉,他原本可以在它受伤前将针鼹赶走的,是他的犹豫迟疑,才导致它受伤流血的。他觉得自己真的很混蛋,像个冷血动物。

他用镊子将紫水晶嘴壳、嘴腔和眼睑上的尖刺拔除,并用红汞为紫水晶胸脯的伤口止血。它非常配合,好像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它好,当闪闪发亮的镀铬医用镊子伸进它嘴腔拔那根扎在舌头上的尖刺,它也没躲闪,任凭他摆弄。

这真是一只特别通人性的黑天鹅。或许,它把他视为丈夫,他把它视为妻子,彼此间也就有了心灵的沟通和感应?

忙乎了半天,约翰·维廉斯总算把紫水晶身上的尖刺全部清除干净。

夕阳西下,浓得像油画颜料似的阳光涂抹在匹萨饼状土丘上,湖水和灌丛闪耀着一层凄艳的红。经过与针鼹一番激烈的搏斗,紫水晶显得很疲惫,蹲伏在窝巢里一面孵卵一面打瞌睡,它没有将脑袋插进翅膀深度睡眠,而是将脖颈弯成S形耷拉在肩胛浅度睡眠。它很警觉,也很容易惊醒,似睡非睡,眼皮慢慢闭拢,等到眼皮完全闭合,进入睡眠状态,顶多三五秒钟,便突然醒过来,睁大两只眼睛,神情惊慌,四处张望,当看到约翰·维廉斯就在身边,惊慌的神情这才慢慢平静下来,又进入下一个睡眠状态。

它害怕再次遭受袭击,心里不踏实,所以也睡得不踏实。

约翰·维廉斯试着伸出一只手掌,摊在紫水晶面前。紫水晶将脑袋枕在他的手掌上,眼皮慢慢闭拢。这一次,紫水晶睡的时间特别长,两分钟后才醒过来。

这小小的实验证明,紫水晶对他无比信任。

他心里真有点感动了。他决定继续帮助这只饱受苦难的黑天鹅,帮助它将五枚天鹅蛋成功孵化出来。他要对得起紫水晶对他的这份信任。


[三百十二年前写在羊皮纸上的日记]

1697年6月2日 多云转阴 低垂的乌云让人的心情变得压抑

我们迷路了,最糟糕的是,我们在一望无际的沼泽地里迷路了。

昨天,当我们收拾掉可恶的狱警查理,打开脚镣,泅渡浅海湾登上岸后,我们就钻进荆棘纵横的荒原,哪里树林最密就往哪里钻。

为了躲避狱警的追捕,我们不敢走大路,也不敢沿着容易暴露目标的海岸线逃亡。

入夜,我们正在爬山,背后亮起火把,无数支火把把天空都烧红了。还传来猎狗的吠叫,狗叫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看来,恼羞成怒的监狱当局将所有的猎狗都集中起来进山搜寻我们了。

一旦被抓回去,等待我们的就是绞刑。

为了摆脱嗅觉灵敏的猎狗,我们只好下到谷底,专找有水的地方走。塔斯马尼亚荒原湖泊星罗棋布,水浅的地方我们高一脚低一脚涉水而行,水深的地方我们干脆泅水过去。渐渐地,火把和狗吠声离我们越来越远。启明星升起来时,火把完全消失在浓浓黑夜,狗吠声也被风声完全淹没了。

我们累坏了,和衣躺在砂砾上就睡着了。

翌日早上,我们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竟然置身在一片沼泽地里。四周都是大小不等的水面,有的水面碧绿碧绿,就像一片巨大的荷叶,有的水面浮着一层锈红,就像一片巨大的枫叶。在水面与水面之间,是一块块植物茂盛的草地,生长着百合、木槿、半皮桉、镰叶相思等花卉和树种。没有路,也找不到任何人类曾生活过的痕迹。毫无疑问,是一块从未被人类征服过的处女地,或者说是一块从未有人类来造访过的蛮荒之地。

风景很优美,但优美的风景不能当饭吃。

我们饿坏了。我们没有面包,已整整一天一夜没吃到任何东西。水倒是不缺,可光喝清水,根本欺骗不了嗷嗷待哺的胃。

林子里倒有许多鸟,但鸟有翅膀,我们没翅膀,也没弓箭和燧发枪,只好望鸟兴叹。木匠吉姆出了个主意,爬到树上去掏鸟窝,掏到鸟蛋就能充饥。这主意不赖,我们找了半天,在一棵山毛榉上发现了一个盆形鸟窝,木匠吉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树去,我们在树下翘首以待,结果却令人沮丧,鸟窝里空空如也,只掏出一把鸟粪和几片羽毛。

大一点的水塘里倒能看见鱼,但我们没有鱼钩,没法把鱼钓上来。水手亨利自告奋勇去潜泳摸鱼,他水性虽然不错,但跟鱼比起来好像还略逊一筹,在水里摸了半天,只摸到一把翠绿的水草。

实在饿极了,我们就胡乱采摘灌丛里的果实吃。灌丛里有许多形状各异、五颜六色的果实,但我们四人中没有一个熟悉澳大利亚植物,不知道哪些果实可食,哪些果实有毒,只能凭感觉看着哪枚果实顺眼就采吃哪枚果实。很快就吃出问题来了。木匠吉姆吃了一串鲜红如玛瑙的果子,结果舌头发麻,脸肿得像生了麻风病;银匠詹拜尔吃了几粒碧绿如翡翠的果子,浑身像有千万只蚂蚁在爬,难受得在地上打滚;我吃了一颗晶莹如羊脂玉的果子,结果头昏眼花,明明一棵树却看成了两棵树,明明一个人却看成了两个人;水手亨利不敢吃灌丛里的野果子,从水塘捞了一些水草上来,吃白嫩嫩脆生生的水草根,结果更惨,上吐下泻,吐出来的是黑色汁液,就像一条乌贼在喷吐墨水,屙出来的是脓血,恶臭难闻,就像黄鼠狼在放屁。

我们拼命喝水,肚子胀得像只球,然后拼命用手指去抠舌根,强迫自己呕吐,进行“洗胃”,折腾了好几个小时,总算将误食的毒果子排出体外。

我们筋疲力尽,躺在草地上一直昏睡到天黑。

塔斯马尼亚的夜寥廓清朗,繁星在头顶闪烁,野花散发着迷人的清香。有几只夜鸟在宝石蓝的夜空飞过,划出一条条朦胧的弧线。

“我饿。”木匠吉姆咽着口水在黑暗中说,“真恨不得摘一把星星像炒豆一样炒炒吃。”

“唉,那些摸黑在天空飞的鸟,要是有患夜盲症的就好了,飞着飞着,一头撞在树干上撞晕了掉下来,我们就有东西吃了。”银匠詹拜尔咂咂嘴唇说道。

旁边的水塘里传来鱼儿跃出水面的哗啦声。“哦,是条大鱼,听声音起码有两磅重。”水手亨利说,“要是它糊里糊涂跳到岸上来就好了。搁浅的大鱼,在岸边的草丛里蹦跶。鱼鳞在月光下闪着银光,好美啊。我好想吃鲜美的生鱼片。”

天上掉馅饼,地上长馅饼,这样的事情只存在于幻想中。

我心里沉甸甸的。从他们的对话里听得出来,他们因为饥饿而进入轻度谵妄状态,胡言乱语,说不定还产生了某种幻觉。这非常危险。如果继续这么躺下去,在幻觉中昏睡,很有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了。是我策动他们越狱的,我有责任将他们活着带回英国。我从草叶上抓了一把露珠抹了把脸,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状态,然后强迫他们站起来。

“如果你们不想在这片荒原上留下四具尸体,现在必须跟着我离开这个地方!”我大声吆喝着,“必须在天亮前找到当地的土著居民!”

我还是有权威的,在我严厉的呵斥声中,三个家伙拖着疲惫的身子,跟着我在沼泽地艰难跋涉。我们希望能尽快走出这块该死的沼泽地,找到当地土著居住的村落。我们互相搀扶着,咬紧牙关,深一脚浅一脚在泥淖中走了整整一夜。天快亮时,我们实在走不动了,就在水塘边找了块干燥的砂砾地坐下来休息。晨风吹拂,我突然闻到了一股臭味,经验告诉我,好像是人屎的臭味。我很兴奋,有人在这里拉屎,说明这一带有人在活动。我就像寻找宝贝一样闻着屎臭去寻找,想证实一下是否确是人拉的屎。我终于在一丛野苜蓿里找到了散发臭味的源头,我用棍子拨开草叶,不看不知道,看了就晕倒,这确实是人拉的屎,黄绿相间一大摊糊状排泄物,吸引许多苍蝇在嘤嘤嗡嗡飞舞,却不是我们渴望的当地土著拉的屎,而是水手亨利昨晚吃了从水塘里捞上来的水草,上吐下泻,所拉出来的一泡稀屎,粪便夹杂着脓血,在那摊粪便前,还有一摊黑色呕吐物,就像乌贼喷吐的墨汁。

也就是说,我们摸黑在泥淖中跋涉一夜,只是在沼泽地里兜了一个圆圈,终点又回到了起点!

木匠吉姆、水手亨利和银匠詹拜尔瘫倒在地上,神情沮丧而绝望。

我到过印度和中国,在东方人的文化里,这种走夜路终点又回到起点的现象被称为“鬼打墙”。意思就是魔鬼在行进的道路上设置了一面墙,让你无法穿越,只能顺着墙根往前走,又走回到原来的地方。或许,我们真的是碰到魔鬼了。

囚徒岛,这是一个邪恶的地名,也是一个邪恶的环境。在一个邪恶的环境里,上帝也变质了,上帝也站在了邪恶一边。

约翰·维廉斯耳朵贴到紫水晶腹部,清晰地听到雏鸟啄咬蛋壳的嗒嗒声。从下午开始,雏鸟啄咬蛋壳的频率越来越高,声音也由弱转强,还依稀能听到雏鸟在壳内吱吱的叫声。他知道,雏鸟快出壳了。

翌日清晨,他又来到紫水晶窝巢前,紫水晶趴在窝巢里,双翅微微张开,不时将脖颈弯成钩状,嘴壳伸到自己腹下,发出轻柔的呢喃声,似乎在与谁亲切对话。他预感幼雏已经出壳了。果然,过了一会,一只毛茸茸的雏鹅脑袋从紫水晶左翅底下钻了出来,一看见他,立刻就将脑袋缩了回去。几分钟后,又一只毛茸茸的雏鹅脑袋从紫水晶右翅底下钻出来,忽闪忽闪的小眼睛好奇地打量他一眼,倏地又将小脑袋缩回妈妈的翅膀里去了。

“哦,亲爱的,我想看看我们的小宝贝!”约翰·维廉斯微笑着对紫水晶说,然后慢慢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紫水晶的翼羽。他明白,它不可能听懂他的话,但他相信,它能从他柔曼的语调和深情的抚摸领会他的意思。一两分钟后,他试探着轻轻撩开紫水晶的翼羽。他刚做撩开动作时,紫水晶显得有点紧张,脖颈蛇似的弓耸起来,做出啄咬攻击姿态来,但它很快安静下来,脸颊在他手臂上轻轻摩挲,胸腔里发出一串咕噜咕噜声,仿佛在说:哦,我同意让你欣赏我的小宝贝,可你动作一定要温柔,千万别吓着它们!

约翰·维廉斯轻轻撩起紫水晶的翼羽,温暖的翅膀底下,有五只毛茸茸的雏鹅。也就是说,五枚天鹅蛋全部孵化成功。他知道,黑天鹅胚胎发育阶段身上就长了一层绒羽,刚出壳的幼雏绒羽湿润,不能站立,须依偎在雌鸟翅下或腹下取暖,三四个小时绒羽逐渐干燥松软,就可站立,八小时后雏鹅就能从雌鸟翅下伸出头颈观察四周动静。显然,这五只雏鹅是昨天半夜蹭破蛋壳来到这个世界的。

他一只一只将它们捧在手掌上仔细端详。

初看上去,五只雏鹅长得一模一样,都是浅白色的绒羽,淡紫色的嘴壳,油亮的黑眼珠,像是一个模具里浇出来的。但仔仔细细观察,就能看出它们不同的长相和个性来。被他第一个捧在手掌上的小家伙嘴巴特别宽,是只小雄鹅,叫它宽嘴雄挺合适。第二个被他捧在手掌上的是只小雌鹅,身上的绒羽像丝一样特别柔滑,就叫它黑丝带。第三个被他捧在手掌上的也是一只小雌鹅,通常刚出壳的雏鹅虹膜呈黑色,满月后才逐渐变成红色,但这只小雌鹅刚刚出壳虹膜就呈粉红色,晶莹剔透,就像两粒宝石,就给它起名宝石红。第四个被他捧在手掌上的是只小雄鹅,蹼掌形如梅花,那就叫它梅花雄好了。最后被他捧在手掌上的也是只小雄鹅,不知什么缘故,头顶的绒羽缺了一块,就像老头谢顶一样,就给它起了个难听的名字叫秃头雄。

他不知道这五只雏鹅哪只先出壳哪只晚出壳,无法按照它们出壳的时间顺序确定它们谁是老大谁是老二谁是老三谁是老四谁是老五,他只能根据它们的生理特征给它们起名。

当他将雏鹅一只一只捧在手掌上欣赏端详,紫水晶显得有点忐忑不安,身体在瑟瑟发抖,他理解它的心情,对一只刚刚做妈妈的雌天鹅来说,除了配偶,是不允许任何东西接近它的心肝宝贝的,更别说触摸它的心肝宝贝了。它能忍受他将毛茸茸的雏鹅捧在手掌,已经是个闻所未闻的奇迹了。

开始时,雏鹅在他手掌上也吓得瑟瑟发抖,并发出吱吱吱惊叫,他将自己的脸颊在雏鹅身上轻轻摩挲;他是个动物学家,他清楚许多动物都把脸颊摩挲身体当做表达信任与亲近的典型行为,这不仅仅是一种亲昵,更是一种亲善;他又伸出舌尖舔吻每一只雏鹅的嘴壳,并模仿黑天鹅吭吭的叫声,让雏鹅稚嫩的嘴壳来啄咬吮吸他的唾液;在剑桥课堂学到的动物行为学知识告诉他,绝大多数鸟类都有“渡食”行为,所谓“渡食”,就是亲鸟嘴对嘴将食物反哺给雏鸟,这不仅仅是一种喂食方式,更是一种亲密无间。

很快,雏鸟停止颤抖,信赖地用嘴壳摩擦他的手掌。

很快,紫水晶的身体也停止颤抖,娴静地趴在窝巢内,脸上洋溢母性的安详与幸福。

约翰·维廉斯知道,全世界所有的鸟类按育幼方式来划分的话,可分成两大类,一类是早成鸟,所谓早成鸟,就是雏鸟出壳后身上长着一层绒毛,眼睛就能睁开,几个小时或几天后就能跟着亲鸟外出觅食,大多数鹑鸡类、走禽类和一部分游禽类、涉禽类属于早成鸟;另一类是晚成鸟,所谓晚成鸟,就是雏鸟出壳后身上光溜溜的没有毛,眼睛无法睁开,也不会走路,只会做一个动作,就是脖子伸得长长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吱吱呀呀叫,这种向亲鸟索要食物的行为动物学的术语叫雏鸟乞食,要亲鸟喂养很长一段时间才能离巢活动,猛禽类、攀禽类和鸣禽类皆属于晚成鸟。

黑天鹅属于游禽类中的早成鸟,教科书上说,雏鹅出壳后,躲在雌鹅的翅膀底下,这叫“翼羽过渡”,雏鹅本来生活在坚硬的蛋壳里,破壳而出后,失去了蛋壳的保护,暴露在空旷的世界里一下子无法适应,于是就钻在雌鹅温暖的翼羽下,感觉就像仍生活在蛋壳里一样,以慢慢适应变化了的外界,要两三天后才能跟随亲鸟外出觅食。

对有袋类动物来说,雌兽腹部的育儿袋就是延伸的半开放的子宫;对黑天鹅来说,雌鹅的翼羽就是延伸的半开放的蛋壳。

在雏鹅出壳至外出觅食的这两三天时间里,雌鹅须臾不离开窝巢,即使排泄,也是身体稍稍往后退,将尾部伸到巢边,尾羽高高翘起,噗的一声用力将粪便喷出巢去。

在这特别的两三天时间里,如果是正常的黑天鹅家庭,雄鹅主动承担起觅食重任,外出寻找食物,将食物吞咽进去后,回到窝巢,将半消化的食物反刍出来让雌鹅享用。

紫水晶的丈夫早已被袋狼咬杀,约翰·维廉斯扮演起雄鹅的职责,为紫水晶提供食物。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很累人的事。四周湖泊里有许多小鱼,还有嫩生生的水草,都是黑天鹅喜爱的美食。他用汗背心做了一只简易捞网,很容易就在水边捞起一些小鱼来,送到窝巢,让紫水晶啄食。


[三百十二年前写在羊皮纸上的日记]

1697年6月3日 阴转晴 云破天开 深邃的夜空有无数星星在闪烁

我此刻正在荒原的篝火旁写日记。当我用鸟羽当笔蘸着树汁在羊皮纸上写下这几行文字时,我的心仍然因害怕而怦怦乱跳。我的三个伙伴,他们也坐在篝火边,在篝火跳动的火苗的映照下,他们的脸色也显得惊魂未定。

我们看到了世界上最诡异的东西!

那是中午时分,因为饥饿,我们用衣服和裤子做成简易捞网,到齐腰深的湖里去捞鱼。忙乎了半天,只捞到几尾两寸长的小鱼,还不够我们塞牙缝的。突然,银光一闪,靠近芦苇丛的水面上跳起一条一尺多长的大鱼,我们四个立刻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围拢过去,希望能逮着这条让我们垂涎三尺的大鱼。

我们的包围圈越缩越小,湖水清浅,那条大鱼在水里慌张地左冲右突。

就在这时,站立在芦苇丛边缘的银匠詹拜尔惊叫起来:“快……快看……上帝啊……这是……什么?”

他眼睛暴突,手指着芦苇丛深处,头发也因极度惊骇而竖了起来,仿佛见到了魔鬼一样,语无伦次地叫道。

我们几个本来是跪在湖里张开捞网慢慢接近那条大鱼的,听到银匠詹拜尔恐惧的叫声,立即站了起来,向芦苇丛里张望。

那条幸运的大鱼趁机冲破我们的包围圈游走了。

顺着银匠詹拜尔手指的方向望去,一块漂浮绿萍的水面上,有一只天鹅在凫水。

天鹅算不得什么稀罕动物,我们在英国时经常能看见天鹅,不仅伦敦的皇家动物园饲养着天鹅,许多贵族的庄园里也能见到天鹅美丽的倩影。

天鹅是纯洁美丽的象征,雍容华贵,人见人爱。

假如看见的是正常的天鹅,除非我们精神出了毛病,我们绝不会大惊失色的。

我们看到的是全身漆黑的天鹅!

这的的确确是天鹅,细长弯曲的脖颈,扁扁的鲜红嘴壳,宽大如桨的蹼掌,洪亮的鸣叫声,与我们在英国皇家动物园和贵族庄园里看到的天鹅并无二致。似乎是要向我们证实它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天鹅,它突然脖子抻直,翅膀张开,两只蹼掌在水面啪嗒啪嗒快速踩水,同时摇动翅膀,随着吭吭清脆的鸣叫,它的身体腾空而起,在天空兜了两圈后,它又缓缓滑翔而下,快降到水面时,它的身体直立起来,翅膀大幅度摇扇,蹼掌拨动清波,平稳而又优美地降落到水面,与我们过去看到的天鹅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就是它一身黑色的羽毛,黑得就像是用乌煤雕刻成的,是只黑天鹅。

我手中这支拙笔很难形容我们看到这只黑天鹅一瞬间的感受,震惊、疑惑、迷茫、恐惧,比看到一棵树突然会走路还要惊讶。

“上帝啊,这不是真的!”水手亨利喃喃地说道。

“我们一定是在做噩梦!”木匠吉姆幽幽地说道。

“我们现在不是在地狱里吧!”银匠詹拜尔惶惶地说道。

我们四个人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地去揉自己的眼睛,我们都不相信这是真的。

在我们的文化里,天鹅就是洁白,就是没有杂质,就是洁白无瑕,就是一尘不染。我们从小养成的根深蒂固的观念是,天鹅等于洁白。我们习惯把孩子比喻为小天鹅,因为孩子的心灵纯净得就像天鹅身上洁白的羽毛;我们习惯把处女比喻为天鹅,因为处女纯洁的灵魂就像天鹅身上洁白的羽毛;我们习惯把身穿婚纱的新娘比喻为天鹅,因为美丽的婚纱就像天鹅身上洁白的羽毛;我们习惯把坚贞的爱情比喻为天鹅,因为天鹅总是两情相悦,终身相依,它们的爱情就像它们身上的羽毛一样冰雪般洁白无瑕。

可突然间,我们面前竟然出现一只全身黑色的天鹅!

也许,这是一只被某种染料染黑了的天鹅,譬如它不小心钻到某种分泌黑色汁液的植物丛里,或者钻到某种带有黑色粉末的矿洞里,被染黑了;也许,这只是一种罕见的个别现象,就像人类中有人患白化病一样,这只天鹅也患有某种疾病,导致羽毛变黑,属于一种偶然的变异。

似乎要证明我们的想象是多么荒唐,芦苇深处,慢悠悠又游出一大群黑天鹅来,数量足有上百只。看见我们四个不速之客,它们显得有点惊慌,有的吭吭高声鸣叫,有的飞到半空盘旋。这么多的天鹅,统统都是黑色的,没有一只白天鹅;所有天鹅的羽毛都黑得像用乌煤雕成,浑身上下没有一根白色羽毛。

黑天鹅是客观存在,黑天鹅是活生生的现实。

上帝啊,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世界上会有一身漆黑羽毛的天鹅?

只要世界上有一只黑天鹅存在,就足以证明天鹅并非都是白的,就足以证明我们文化中天鹅等于洁白的观念是何等荒谬。毫无疑问,我们眼前这群黑天鹅,让我们文化里在天鹅身上赋予的一切美好的象征瞬间轰然倒塌。

我相信,所有的欧洲人,一旦知道世界上竟然存在黑天鹅,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这是上帝的恶作剧。”水手亨利阴鸷的眼光望着黑天鹅说。

“住嘴!上帝不会跟我们这样可怜的人开如此恶毒的玩笑。”木匠吉姆不断在胸口画着十字。

“我们要下地狱了,这是上帝从地狱派来迎接我们的精灵!”银匠詹拜尔说。

“闭上你的乌鸦嘴!”我凶狠地冲着银匠詹拜尔吼叫起来。

“乌鸦嘴,哈哈,乌鸦也是黑色羽毛,也许和这些黑天鹅是难兄难弟,都是从地狱来的精灵。”水手亨利用幸灾乐祸的口吻说道。

从地狱来的精灵,这比喻让人毛骨悚然,却很贴切。如果可以用色彩来比喻,天堂应该是白色的,地狱应该就是黑色的;如果洁白象征纯洁,那么漆黑就象征邪恶。

也许,上帝创造了两种天鹅,一种是白天鹅,像太阳一样明亮,像冰雪一样纯洁,给人间带来快乐祥和,另一种是黑天鹅,像长夜一样黑暗,像幽灵一样邪恶,给人间带来痛苦和灾难。

我们怀着恐惧的心情久久注视着黑天鹅,不知道这些黑天鹅的出现,会给我们带来怎样的命运。

约翰·维廉斯是在湖里采摘鲜嫩的水草时听到紫水晶声嘶力竭的鸣叫声。他扔下捞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回匹萨饼状土丘,一幅让他不忍卒看的图景呈现在他面前。

一条澳洲蜥正残忍地扑在紫水晶背上撕咬。

澳大利亚盛产蜥蜴,俗称澳洲蜥。澳洲蜥体态娇小,属于爬行类变温动物。变温动物是动物学的专业术语,民间俗称冷血动物,即体温随着环境温度的变化而升降。

冷血动物,无论大小,都是大自然残忍的杀手。

澳洲蜥的最大特点,就是模样极像侏罗纪的恐龙,尖长的嘴吻,交错的犬牙,凹凸不平的皮肤,鼓突的眼珠,扁平的大尾巴,强有力的四肢,锐利的指爪,乍一看就像是恐龙复活了。当然是缩小的恐龙,或者说是袖珍恐龙。

眼前这条澳洲蜥,身长约一尺,正张牙舞爪奋力向紫水晶扑咬。

假如处在正常状态,一条澳洲蜥是对付不了一只成年黑天鹅的。澳洲蜥虽然生性凶猛,但连头带尾仅有一尺长,而成年黑天鹅连头带尾差不多有一米,黑天鹅虽没有尖牙利齿,但坚硬的嘴喙可以啄咬,强有力的翅膀可以击打,摆开架势搏杀的话,澳洲蜥占不到什么便宜,且黑天鹅会飞,再凶猛的澳洲蜥也奈何不了成年黑天鹅。

假如是正常的黑天鹅家庭,雌天鹅待在窝巢看护刚出生的雏鹅,雄天鹅在巢外警戒,夫妻联手,严密防卫,无懈可击,身材仅一尺余长的澳洲蜥是不敢轻易接近黑天鹅窝巢的。

这条澳洲蜥之所以无所顾忌地扑向紫水晶,一定是发现这只黑天鹅窝巢没有雄天鹅警戒,属于单亲家庭,又处于幼雏刚出壳最虚弱的状态,觉得有机可乘,所以才穷凶极恶向紫水晶扑咬。

毫无疑问,这条澳洲蜥真正的攻击目标是紫水晶翼羽下那五只雏鹅。五个小家伙出生还不到两天,摇摇晃晃还站不大稳,细皮嫩肉,是澳洲蜥最理想的食物。

看来,搏斗已持续了一段时间。澳洲蜥唇吻间粘了好几片黑色的天鹅羽毛。

紫水晶虽然频频遭到攻击,却仍蹲伏在窝巢里,没跨出巢去,也没站立起来;它似乎明白,自己只要跨出巢去,甚至只要站立起来,这条可恶的澳洲蜥就会将它的小宝贝从它翼羽下拖走;它只是缓慢地调整方向,面朝着澳洲蜥,长长的鹅颈猛烈弓弹,狠狠啄咬澳洲蜥,艰难地进行反击。

黑天鹅扁平的嘴壳对身躯娇小的澳洲蜥还是有一定威慑力的,在紫水晶猛烈啄咬下,澳洲蜥脸上皮开肉绽,右耳洞也流出了血。但澳洲蜥属于冷血动物,凡冷血动物疼痛感都很弱。这条澳洲蜥好像并没感觉到疼痛,仍灵巧地绕到紫水晶背后,一次又一次疯狂地扑到紫水晶身上撕咬。

紫水晶还有一种武器可有效对付澳洲蜥,就是摇动强有力的翅膀,用坚硬的肩胛击打对方。约翰·维廉斯曾看到这样的记载:一个农夫找到一只黑天鹅窝巢,企图捡食里面的天鹅蛋,在一旁警戒的雄黑天鹅奋不顾身冲了上来,双方扭打成一团,雄天鹅猛烈扇动翅膀,坚硬的肩胛骨刚巧击打在农夫太阳穴上,那个倒霉的农夫竟然被打晕了,两个小时以后才苏醒过来。

可约翰·维廉斯发现,紫水晶自始至终翅膀都处于收敛状态,从来没举起过翅膀,也从来没摇扇过翅膀。可以肯定,紫水晶担心自己一旦举翅摇扇,就会暴露翼羽下的雏鹅,就会让澳洲蜥找到袭击雏鹅的机会,所以它放弃了用翅膀去击打对手。

这真是一个伟大的母亲,毫不吝啬自己的生命,随时准备为幼雏奉献自己的一切。

有一只雏鹅,哦,就是那只名叫黑丝带的小雌鹅,不知怎么搞的,突然从紫水晶右翅膀底下滚了出来,明亮的阳光照在它身上,强烈的阳光刺得它睁不开眼,激烈的打斗声也吓得它晕头转向,它想钻回妈妈翼羽底下,却糊里糊涂弄错了方向,离紫水晶翼羽更远了些。

澳洲蜥很快发现了暴露在外的黑丝带,竟然像骑马一样骑到紫水晶背上,然后不顾一切地从紫水晶身上翻越过来,张嘴向惊慌失措的黑丝带咬去。

紫水晶赶紧将那只右翅膀伸出去,就像风雨中伸过去一把伞一样,用翅膀将黑丝带罩住。同时脖颈扭转过来,啄击澳洲蜥。

澳洲蜥一口咬下去,没咬到黑丝带,却咬住了紫水晶两根翼羽。澳洲蜥扭动身体,拼命拉扯被它咬住的两根翼羽,就好像要打开一只拧得很紧的盖子一样,想把紫水晶翅膀掀起来,好扑杀被罩在翼羽下的黑丝带。

紫水晶紧紧收敛翅膀,任凭澳洲蜥怎么折腾,坚决不举起翼羽。同时,它侧转脖颈啄咬还击。

澳洲蜥的脸就在紫水晶肩胛处,这个角度和距离最方便紫水晶侧转脖颈啄咬。

紫水晶的嘴壳雨点般落到澳洲蜥脸上。

大概是怕被紫水晶啄伤眼珠,澳洲蜥无奈地松开咬在嘴里的两根翼羽,往后退缩了一步,退到紫水晶尾部,撕咬紫水晶背部那片茂密的婚羽。

很快,美丽的婚羽被咬得七零八落。

婚羽是黑天鹅身上特有的一种羽毛。

黑天鹅与其他天鹅比较,除了羽毛的颜色黑白反差外,还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黑天鹅背脊靠近尾部覆盖的那层羽毛十分茂密,并且曲卷如花瓣,特别是雌性黑天鹅,到了发情婚配季节,后背部那层羽毛就像手艺高超的美容师刻意烫过的新娘发型,曲曲卷卷,美轮美奂,油光闪闪,暗香浮动,水珠洒落在背羽上,犹如露珠凝结在花瓣上,珍珠似的滚动。许多动物学家野外观察发现,后背羽毛越茂密越曲卷的黑天鹅,最容易找到配偶。由此,动物学家将黑天鹅背脊靠近尾部曲卷蓬松如花瓣的羽毛称为“婚羽”。

婚羽,成熟的标志,美丽的象征,步入婚姻天堂的通行证。

雌性黑天鹅十分在意自己的婚羽,就像姑娘在意自己的衣裳,闲暇时总会用清水仔细梳理后背上的每一片婚羽,并用柔软的脖颈将每一片婚羽擦拭得油光水滑。

此时此刻,澳洲蜥正在残忍地撕咬紫水晶背部最珍贵的婚羽,让约翰·维廉斯震惊的是,紫水晶并没理会澳洲蜥残忍的撕咬,当澳洲蜥退缩一步张嘴撕咬它婚羽时,它的脖颈扭曲贴地,嘴壳伸进右翼底下,似乎在拨弄着什么。约翰·维廉斯知道,它是在用嘴壳将翼羽下的黑丝带拨拉到更安全的它的翼窝或腹下。它并没有因为澳洲蜥在撕咬它的婚羽而显得慌乱,它的动作像平常一样温柔而细腻,不慌不忙,从容不迫,沉着镇定,就像一个细心的人在移动一件玻璃器皿,小心翼翼地将黑丝带拨拉到它身体底下最安全的地方,这才将嘴壳从右翼下收回来。

澳洲蜥疯狂撕咬,美丽的婚羽像秋天的落叶一片片凋零,紫水晶背部露出粉红色的难看的皮囊。

紫水晶反转脖颈想啄咬澳洲蜥,但澳洲蜥骑在它靠近尾部的背上,这个角度和距离,无法对澳洲蜥构成威胁。

美丽的婚羽惨遭蹂躏,粉红色的皮囊渗出一粒粒血珠。

吭!吭!紫水晶仰天发出凄凉的鸣叫。

附近的土丘和树丛里,还分布着许多黑天鹅的窝巢,引起一片惊慌的鸣叫声。好几只雄天鹅从草窠或灌丛里钻出来,翘首往紫水晶窝巢方向张望,有两只雄天鹅还扑棱翅膀飞到空中,在紫水晶窝巢上空盘旋。

只要有一只雄天鹅肯过来帮紫水晶的忙,很容易就能将正在施暴的澳洲蜥赶走。

约翰·维廉斯闪到灌丛后面,他希望在地面翘首张望和在天空盘旋飞翔的雄天鹅能出于怜悯和同情,勇敢地出手援救。倘若有雄天鹅赶过来援救,约翰·维廉斯决定自己袖手旁观,不再出面去帮助紫水晶对付那只澳洲蜥。

他是个动物学家,他不希望一次又一次由自己出面去干预野生动物的生活,靠人类的力量去化解紫水晶的生存危机,那是不真实的力量,是无法长久依赖的力量。他不可能永远陪伴在紫水晶身边。他希望其他雄天鹅能跑过来为紫水晶解除眼前这场危机。来自同类的帮助,那才是有效而真实的帮助,而且是可以永久依靠的力量。

他很快就失望了,那些在地面翘首张望的雄天鹅,只是一个劲地吭吭高声鸣叫,除了用叫骂进行声援外,并不跑过来帮忙。那两只在天空盘旋的雄天鹅,也只是在空中引颈鸣叫了数声,便急急忙忙飞回自己窝巢。

鸣叫声再嘹亮,也没什么实际意义,也是无法将澳洲蜥赶走的。

约翰·维廉斯苦笑了笑,打消了想让其他雄天鹅前来帮助紫水晶化解眼前这场生存危机的念头。他是个动物学家,他当然知道那些雄天鹅为何不肯出手相救。黑天鹅基本上都是在同一时间进入繁殖期,现在这个时候,几乎每个黑天鹅家庭都刚刚将幼雏孵化出来,它们只对自己的幼雏负责,只愿意为保卫自己的家庭尽心尽责,邻居家遭难,它们通常只用鸣叫进行声援,它们害怕自己一旦出手援救,会把祸水引到自己家来,也害怕自己万一在援救邻居时发生意外,妻子儿女的生活就会面临重重困境。

这符合动物行为学的一个定义:育幼期的动物都是自私的。

澳洲蜥肆无忌惮地撕咬紫水晶背上的婚羽。

约翰·维廉斯无法再袖手旁观了,假如听任澳洲蜥继续撕咬,也许用不了多长时间,紫水晶身上的羽毛就会被拔得干干净净,变成一只难看的赤膊鸟。

他从灌丛后面钻出来,奔到紫水晶窝巢前,扯起喉咙学天鹅叫,吭,吭吭,企图用响亮的叫声将那只正在行凶作恶的澳洲蜥吓唬走。遗憾的是,澳大利亚的野生动物由于长期受法律保护,没人敢伤害它们,人们还处处迁就它们,使得它们胆子越来越大,根本不把人放在眼里。任凭他叫哑嗓子,澳洲蜥仍埋头撕咬紫水晶婚羽。

约翰·维廉斯不得不用脚去踢澳洲蜥。

他的脚还没落到澳洲蜥身上,澳洲蜥就一口咬住他的鞋尖。幸亏他穿的是一双半筒皮靴,圆头鞋尖又厚又硬,尽管如此,在澳洲蜥噬咬下,他还是感觉到了疼痛。他用力抬起脚,将咬住他鞋尖的澳洲蜥抡到空中,然后猛地一甩,将澳洲蜥甩出一丈多远。

半筒皮靴上留下一排清晰的齿痕。

澳洲蜥跌落到草丛,瞪起一双凶狠的小眼珠怒视着他,扁平的尾巴剧烈摇摆,将四周的小草齐根铲倒,发泄心中的怨恨。

约翰·维廉斯朝它做了个鬼脸,抬起穿着半筒皮靴的脚又佯装要踢它,它这才气呼呼转身逃进灌木丛去。

赶走了澳洲蜥,约翰·维廉斯蹲在窝巢前察看紫水晶的伤情,偌大的一片婚羽几乎被拔光了,背部裸露出一大块皮囊,点点滴滴的血珠覆盖在那块裸露的皮囊上,就像穿了一件用红珠子串缀而成的小背心。再检查五只雏鹅,毫发未伤,仅受到点惊吓而已。

紫水晶抖动翅膀,朝他轻声鸣叫,叫声有点嘶哑,听起来像在呜咽。

约翰·维廉斯伸出手臂,轻轻摩挲紫水晶的脖颈,做出与它交颈厮摩的动作,以示安抚和慰问。他清楚地看见,紫水晶紫色的瞳仁里,有一粒晶莹的泪。他心里一阵颤动。民间有天鹅泪的说法,说天鹅是上帝派到人间来的天使,所以世界上所有的禽鸟都不会流泪,唯独天鹅会流泪,天鹅通人性,当心里特别难过或特别激动时,就会流泪。

在西方文化中,天鹅泪象征着最纯洁、最真诚、最自然的一种泪。

他从来就不相信天鹅会流泪,他认为这是一种毫无根据的民间传说,是老百姓一种美丽的愿望。没想到,此时此刻,他真的看到一只黑天鹅眼眶里饱含晶莹的泪。

它应该是为他能及时来到它身边成功赶走澳洲蜥而流下的欣喜的泪,他想。


[三百十二年前写在羊皮纸上的日记]

1697年6月4日 天气晴朗 朵朵白云像羊群似的在蓝天飘荡,水手亨利一口气生吞了三只黑天鹅蛋。

我们是无意中发现这只黑天鹅窝巢的,我们在草丛里寻找可以充饥的野草莓,走到一丛灌木前,突然一只全身漆黑的天鹅从灌木丛里冲出来,吭吭叫着,伸长脖颈,企图啄咬我们。我们吓了一跳,往后退却,那只胆大妄为的黑天鹅胆子更大了,摇动翅膀连飞带跑追逐我们。仓皇间,水手亨利被藤子绊倒,仰面跌了一跤。那只不知好歹的黑天鹅竟然照准水手亨利的脸啄击。出于一种防卫的本能,水手亨利朝它踹了一脚。这一脚刚好踹在黑天鹅的胸脯上,那只黑天鹅被踹出好几米远,跌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吭吭哀鸣一声,扇动翅膀飞到天空去了。

紧接着,灌木丛里又钻出一只黑天鹅,惊慌地吭吭叫着,扑棱翅膀飞了起来。

我们走近灌木丛,水手亨利用木棍拨开灌木枝叶,灌木丛中央一只椭圆形窝巢赫然出现在我们面前。窝巢长约170厘米,宽约150厘米,高约25厘米,用粗芦苇茎和细树枝搭建而成,巢内整齐地摆放着五枚灰白色的蛋,每只蛋差不多有拳头大。

毫无疑问,这就是刚才飞走的两只黑天鹅的窝巢,五枚蛋就是天鹅蛋。

我们贪婪的眼光落到五枚天鹅蛋上。我们早就饥肠辘辘,我们没有弩箭或燧发枪射落天上飞翔的鸟,也没有合适的工具捕捉水塘里的鱼,只能采撷各种野果或草根维持生计,饿得都恨不得把月亮摘下来当馅饼吃。

望着窝巢里五枚天鹅蛋,水手亨利像中了邪一样,鼻子歪扭,嘴巴抽搐,口水滴滴答答往下流。

我也感觉到嘴腔里分泌出大量口涎,我不愿当众露出贪婪的馋相,大口大口将口涎吞进肚去,极力掩饰汹涌澎湃、翻江倒海般的食欲。

假如不是黑天鹅下的蛋,而是其他什么鸟下的蛋,我相信,我们四个人早就一拥而上你争我夺将这窝蛋瓜分了。

遗憾的是,这是一窝黑天鹅蛋。这不得不让我们有所顾忌,不得不拼命克制住心中的贪欲。

在我们的心目中,黑天鹅是来自地狱的精灵,是邪恶的使者,是魔鬼的化身。黑天鹅的蛋能吃吗?我们不能不在心里打个大大的问号。我们担心吃了黑天鹅的蛋,上帝会惩罚我们,会给我们带来麻烦和灾难。木匠吉姆不断在胸口画着十字,喃喃地说道:“上帝啊,我是您最忠实的子民,请给我力量,我要抵御来自魔鬼的诱惑。”

木匠吉姆是个虔诚的基督徒,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先向上帝祷告。

银匠詹拜尔扭头将视线移开,似乎这样就能抵御五枚天鹅蛋的诱惑,幽幽地说:“黑天鹅的蛋,就像是眼镜蛇、孔雀胆、毒蜘蛛,谁吃了就立刻会七窍流血去见上帝,不不,不是去天堂见上帝,而是下到地狱去见撒旦!”

水手亨利仿佛没听到木匠吉姆和银匠詹拜尔的议论,他一步一步跨进灌丛,他的脸煞白煞白,显示其内心的巨大恐惧,但脚步却迈得十分坚定,走到椭圆形窝巢前,缓慢弯下腰去,抓起一枚黑天鹅蛋,说了句让上帝听到上帝肯定不会同意的话:“我宁肯下地狱,也不能让自己饿肚子!”然后仰起脸来,将蛋往自己脑壳上用力一磕,把蛋磕破掰开。透明的蛋清和金红的蛋黄一股脑儿扑通掉进他贪婪的嘴里。

我、木匠吉姆和银匠詹拜尔紧张地注视着水手亨利,不知道他吞下这枚黑天鹅蛋后会有怎么样的反应。

水手亨利因为瘦得像中国人使用的筷子,突凸的喉结十分明显,他的喉结在上下滑动,将蛋咽进肚去。几秒钟后,突然,他双眼翻白,双手捂住肚皮,脸痛苦地扭曲,似乎连站也快站不稳了,喝醉了酒似的左右摇晃,身体就像泥人似的瘫软下来,双腿弯曲跪倒在窝巢旁。

“上帝啊,你的慧眼洞察一切,我是无辜的,我没碰过黑天鹅的蛋!”木匠吉姆又在胸口画起了十字。

“这……这比……比黑寡妇毒蜘蛛还厉……厉害……”银匠詹拜尔吓得头发都竖起来了,语无伦次地说。

这些全身漆黑的天鹅,果真是地狱的精灵、邪恶的使者、魔鬼的化身!我也紧张得头皮发麻,脊梁骨冷飕飕的。我跨前一步,想去扶住水手亨利。

就在这时,水手亨利又从窝巢里抓起一枚黑天鹅蛋,在额头上磕碎掰开后将透明的蛋清和金红的蛋黄灌进嘴去。“啊,我要死了!”他夸张地揪住自己的衣领,好像难受得想吐,望望我们三个惊愕的表情,实在憋不住了,扑哧笑出声来。

这家伙,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开玩笑!

“哈哈,嗬嗬。”水手亨利肆无忌惮地狂笑着说,“为了拯救你们的灵魂,为了不让你们毒死,就让我把这些黑天鹅蛋全吃了吧。上帝啊,你要怪罪就怪罪我一个人好了,要惩罚就惩罚我一个人好了,我愿意接受世界上最严厉的惩罚,请惩罚我吃下更多的黑天鹅蛋!啊,我已经在地狱里了,灵魂无比痛苦,肚子却无比舒坦。”

这家伙,又从窝巢里抓起一枚黑天鹅蛋,在脑壳上磕开后往嘴巴里灌。真是个独吃独占、贪得无厌的家伙!椭圆形窝巢里仅剩下两枚黑天鹅蛋了。我不敢再犹豫,我若再犹豫,一眨眼的工夫他就会把这窝黑天鹅蛋全部独吞了。我眼疾手快,在他刚将第三枚黑天鹅蛋吞进肚子里去时,伸手在椭圆形窝巢抢得一枚黑天鹅蛋,也学着水手亨利的样子在额头磕碎掰开后灌进了嘴巴。

银匠詹拜尔也迅速伸手从窝巢抓起一枚黑天鹅蛋,迫不及待地吞了下去。

当木匠吉姆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也伸手想来抓黑天鹅蛋,椭圆形的窝巢里已经空空如也。他懊丧地说:“上帝啊,这不公平,我也饿得肚皮贴到了脊梁骨。”

“笨蛋,这里有这么多黑天鹅,你还怕没有天鹅蛋吃?”水手亨利揶揄道。

我们往芦苇荡深处望去,在隆出水面的台地上,果真隐隐约约能看见黑天鹅晃动的身影。我们蹚着水摸过去,很快在一座匹萨饼状的土丘上找到一个黑天鹅窝巢,很顺利地捡食了椭圆形窝巢里四枚黑天鹅蛋。

后来我们又在草窠和灌木丛里捡到许多黑天鹅蛋。

我们不再饥不择食地生吞黑天鹅蛋,我们用火石点燃干枯的芦苇,烧起一堆篝火,将黑天鹅蛋煮熟了再吃,煮熟的黑天鹅蛋味道更鲜美。

自从逃离恐怖的昆士兰堡监狱,我们还是第一次吃了顿饱饭。笼罩在我们头上饥饿的阴影终于驱散了,我们已筋疲力尽,倒在篝火旁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满天繁星。我们又吃了几枚黑天鹅蛋,把肚子撑得饱饱的。旺旺的篝火,驱散了夜的寒冷,我们围坐在篝火旁,议论下一步的行动。

“我们不认识路,也不知到哪儿才能找到当地的土著居民?”木匠吉姆愁眉苦脸地说,“走了好几天,我实在是走不动了。”

“走我倒是还有力气走,但我害怕饿肚子。”银匠詹拜尔忧心忡忡地说,“饿肚子的感觉,真的比死还难受哩。”

“我也不主张再毫无目标地瞎走了。”水手亨利说,“我们应该在这里安营扎寨。这里荒凉偏僻,昆士兰堡监狱的狱警休想找到我们。这里多好啊,有吃不完的黑天鹅蛋,我们永远也不用担心再会饿肚子了。我们以逸待劳,等那些土著人出现。那些土著人肯定会到这里来打猎捉鱼的。”

“这主意不赖。”银匠詹拜尔说,“就怕那些黑天鹅没那么傻,它们有翅膀,拍拍翅膀就飞走了,远走高飞,飞到天涯海角,我们连它们的影子也找不到。”

“你放心,它们不会飞走的。”水手亨利很肯定地说。

“你怎么知道它们不会飞走?”银匠詹拜尔揶揄道,“你是它们的首领?”

“嘿嘿,这些黑天鹅正在产卵抱窝,它们不会舍得抛下自己的宝贝蛋飞走的。”水手亨解释说,“再过一段时间,幼鹅出壳,它们就更舍不得飞走了。那些还不会飞的幼鹅,就是最好的人质,就好像被绑票了一样,它们不会离开的。”

“上帝啊,你听到了吗?有人竟然要用绑架人质的办法来对付这些无辜的鸟。”木匠吉姆在胸口画着十字说,“上帝啊,请睁开你洞察秋毫的慧眼,惩罚蛇蝎心肠的恶棍!”

我也觉得,利用天鹅蛋或幼鹅做人质,逼迫黑天鹅们就范,这似乎不太地道,有点卑鄙,确实是一种罪恶。

“放屁!”水手亨利朝着木匠吉姆骂道,“你掏它们的窝,吃它们的蛋,你有什么高尚的?你是个虚伪的家伙,你的上帝也一定是个虚伪的上帝。”

“你亵渎神灵,你会下地狱的。”木匠吉姆气得发抖。

“你和我一样卑鄙无耻,我们一起下地狱。”水手亨利回敬道。

我制止了他们争吵。一万个人心中就有一万个不同的上帝,没必要为了谁心中的上帝更优秀而争得脸红耳赤。我们应当同舟共济,共渡难关。现在最要紧的问题是,我们该在这座匹萨饼状土丘安营扎寨,等待土著人出现,还是该继续去寻找土著人居住的村寨?我觉得水手亨利的话有道理,与其像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找,还不如耐心在这里等待。据我了解,生活在塔斯马尼亚岛上的土著人,属于还没开化的民族,很少种植和养殖,全靠狩猎、捕捞和采集为生;这里草木茂盛,动物也很多,既有水里游的,也有地上走的和天上飞的,是理想的狩猎、捕捞和采集区域,相信他们一定会光临此地的。

我们四个人很快达成一致:在这座匹萨饼状土丘安营扎寨。

水手亨利拍着胸脯说:“天鹅蛋多吃会吃腻的,明天我请你们吃烤天鹅。哦,我到过印度,你们知道那里的当地人是怎么吃鹅的吗?抓到一只活鹅,用绳子绑住翅膀和腿,使得它无法动弹,然后往它嘴里塞茴香、八角、盐巴、辣椒等作料,又用一团香茅草裹住鹅的身体,再用泥巴将鹅裹成一只大土球,只露出半截脖颈和一个脑袋,先在太阳下晒,将大土球晒干,再吊在火上烤,土球慢慢烧热,鹅脑袋还在摇摆,还在吭吭鸣叫,身体却慢慢被烤熟了,等到大土球烧红了,香茅草烤鹅也烧好了。啧啧,皮脆肉嫩,浓香扑鼻,吃过后一辈子也难以忘怀。在印度这叫秘制烤鹅,我们也可以试试。”

“丧尽天良!”木匠吉姆痛心疾首,“上帝说过,恶行终将遭到报应。”

“生吞天鹅蛋,也不算是什么善行吧!”水手亨利讥讽道。

“这些全身长着漆黑羽毛的天鹅,就像地狱来的使者,能吃吗?”银匠詹拜尔不无担心地问。

“这是我们在自己吓唬自己。上帝可以用洁白的羽毛造天鹅,也可以用漆黑的羽毛造天鹅,这没有什么奇怪的。就像鸽子里有白鸽子也有灰鸽子,天鹅有白天鹅也有黑天鹅,很正常的。”水手亨利说,“再说了,我们已经吃过黑天鹅的蛋,既然能吃它们的蛋,当然也能吃它们的肉。上帝创造世间万物就是为人类服务的,沛朗·维廉斯,你说我讲的是不是有道理?”

沛朗·维廉斯是我的名字,水手亨利是要让我表态。我没做声,算是默认吧。

既然黑天鹅的蛋吃得,而且味道鲜美,那么,黑天鹅的肉也应该吃得,而且味道应该更鲜美,这在逻辑上是讲得通的。

“你别忘了,它们是天鹅,长着翅膀,是会飞的鸟。”我对水手亨利说,“我们没有燧发枪,也没弩箭,你能抓到它们吗?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别做白日梦了。”

“嘿嘿,我有办法。”水手亨利狡黠地笑笑说,“我发誓,明天一定让你们吃到鲜美可口的秘制烤鹅。”

这家伙,一肚子坏水,或许真能想出个空手捉天鹅的办法来。

第三天清晨,五只雏鹅就蹒跚而行跟着紫水晶到水塘去觅食了。

约翰·维廉斯零距离目睹了雏鹅第一次离巢觅食的全过程。当清晨第一缕玫瑰色晨曦洒落在椭圆形窝巢,紫水晶脸向着冉冉升起的朝阳,两只翅膀缓慢地伸展开来,翅膀与脊背形成一条水平线,弯曲的双腿慢慢站了起来;它似乎担心钻在它翼羽下的小家伙的眼睛一下子适应不了明亮的光线,站立的过程十分缓慢,身体一点一点上升,当它完全站直后,伸展着翅膀伫立不动,就像撑开了一把遮阳伞,翼羽与五只雏鹅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状态;小家伙们惊慌地吱吱叫着,粘在它的两只蹼掌间,它吭吭柔声鸣叫,似乎是在安慰它们:宝贝,别害怕,妈妈就在你们身边!

这个过程足足持续了十多分钟,五只雏鹅渐渐适应了明亮的光线,也渐渐适应了脱离妈妈翼羽的生活,变得活跃起来,在紫水晶平撑的翅膀底下钻过来走过去玩起了追逐的游戏,那只名叫宽嘴雄的雏鹅胆子最大,居然跑到翼羽外面来了,仄转脑袋往上看看,本来罩在自己头顶的妈妈的翼羽不见了,吓得又赶紧钻回到翼羽下……

这时候,紫水晶将两只翅膀高高吊起,就像收起了遮阳伞一样,让小家伙们完全暴露在明丽的阳光下。在五只雏鹅惊愕的目光中,紫水晶高举着双翼,用翅膀来协助自己保持平衡,迈动双脚,摇摇摆摆一步一步跨出巢去。到了巢外,它扭转脖颈,吭吭发出鼓励的叫声,脑袋点点戳戳,像是在对小家伙们说:宝贝,来,勇敢点,跟妈妈走,别害怕!

五只雏鹅犹犹豫豫、踟踟蹰蹰,欲行又止。

紫水晶耐心地站在巢外,不断地柔声叫唤,不断地用脑袋点点戳戳,引导和鼓励雏鹅跨出巢来。

还是宽嘴雄胆子最大,跌跌撞撞想爬出巢去。

遗憾的是,椭圆形窝巢中央低外缘高呈盆形,有一个坡度,这个坡度对成年黑天鹅来说,抬脚轻轻一跨就能跨出去了,但对才出壳三天的雏鹅来说,就是一道很难逾越的障碍了,宽嘴雄抖动两只稚嫩的小翅膀,踩着芦苇秆好不容易爬上去一点,一脚没踩稳,闪了个趔趄,吱地尖叫一声,又像坐滑梯似的滑了下来。

紫水晶转过身来,用两只蹼掌用力踩踏,将椭圆形窝巢边缘踩塌一块,形成一条雏鹅能平稳行走的通道。

宽嘴雄终于勇敢地爬出窝巢去。

紫水晶欣慰地吭吭叫着,用柔软的脖颈亲昵地抚摸宽嘴雄还没长出鹅冠的额头,将嘴壳伸到宽嘴雄的嘴壳前,上嘴壳和下嘴壳啪嗒啪嗒翕动,这大概是一种喂食的信号吧,宽嘴雄立刻张开小嘴,伸进紫水晶嘴腔里啄咬。

约翰·维廉斯看见,紫水晶嘴里有一条黏稠的液体被宽嘴雄吮吸进去。这条液体不仅黏稠,还有点浑浊,不像是口涎,很像是半消化的食物。

这是一种典型的“渡食”行为。

这个发现对约翰·维廉斯来说颇有价值。天底下所有的鸟类,以两种不同的方式给幼雏喂食,一种叫“渡食”,即亲鸟口对口为幼雏喂食,另一种叫“导食”,即亲鸟将适合幼雏的食物啄起又放下,再啄起再放下,反反复复扔在幼雏面前,引导或者说训导幼雏进食。过去几乎所有的观察报告都说黑天鹅属于用“导食”方式喂养幼雏的鸟类,看来这种说法是错误的,起码是不全面的,他亲眼看见,黑天鹅也有“渡食”现象,至少雏鹅跨出窝巢的第一口食物是雌天鹅用“渡食”方式喂予的。他用随身携带的相机将紫水晶与宽嘴雄“渡食”的镜头拍摄了下来。

宽嘴雄美滋滋地将从紫水晶嘴里吮吸到的半流质食物吞咽进去。

其他四只还待在窝巢里的雏鹅都很羡慕地望着宽嘴雄。

紫水晶嘴壳翕动着,不断做出“渡食”的姿势,似乎在对还在窝巢的四只雏鹅说:宝贝,快到妈妈身边来,谁到妈妈身边来,就能得到妈妈的爱抚,还能得到可口的食物,来吧,宝贝,勇敢一点!

爱是缠绵而恒久的力量,食物是难以抗拒的诱惑,在母爱和食物的双重召唤下,黑丝带、宝石红和梅花雄先后爬出窝来。

五只雏鹅里头,秃头雄身体最弱,虽然椭圆形窝巢边缘被紫水晶踩塌了一块,形成一个易于雏鹅通行的通道,其他四只雏鹅都顺利通过了,但秃头雄仍无法跨越,爬了好几次,都无功而返。秃头雄的力气似乎耗尽,躺在窝巢里吱吱急叫。

约翰·维廉斯朝秃头雄伸出手去,想帮它一把,将它捧出窝巢来。

紫水晶突然脖子一扭,在他手腕上不轻不重咬了一口,并发出短促的吭吭声,似乎在责备他:你现在把它捧出巢来,是不是想一辈子捧着它长大呀!

紫水晶好像懂得这样的道理:生命是不可能捧在手里长大的,从小就应该培养它们独立面对生活的勇气和信心。

他歉意地朝紫水晶笑笑,知趣地缩回了手。

紫水晶嘴壳伸到窝巢来,脖子梗动着,嘴巴里又吐出一条浑浊的液状食物,吊在嘴壳间,在秃头雄面前晃荡。液状食物的距离离秃头雄的嘴巴约两厘米远,给秃头雄的感觉是,只要自己站起来,张嘴一啄,很容易就能吃到食物。秃头雄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张嘴欲啄。紫水晶脖颈稍稍往后退了一点,秃头雄便挣扎着往前走了两步,紫水晶又稍稍往后退了一点……终于,秃头雄也跌跌撞撞爬出了窝巢。

小家伙理所当然受到紫水晶“渡食”的奖励。

对出壳仅三天的雏鹅来说,这是生命旅程中关键的第一步,跨出了这一步,就意味着从妈妈的翼羽底下迈向了精彩的外部世界。

给每个孩子嘴对嘴喂了一口流质食物后,紫水晶慢慢向水塘边走去,它一步三回头,用柔和的叫声进行引导和鼓励。

五只雏鹅亦步亦趋,紧紧跟随在紫水晶身后。

五只雏鹅第一次离开窝巢,感觉既新鲜又害怕,忽而东张西望,啄啄随风颤动的草叶,追追嘤嘤飞舞的昆虫,忽而挤成一团,你啄我一口,我咬你一嘴,玩得不亦乐乎。

按照黑天鹅的习惯,育幼期间,亲鸟的保护意识特别强烈,外出觅食,无论在陆地还是在水面,总是雌天鹅在前面开路,雄天鹅殿后,雌雄一前一后,雏鹅夹在中间。约翰·维廉斯既然扮演紫水晶丈夫的角色,就努力摹仿黑天鹅的行为,走在行进队伍的最后面,承担起雄天鹅保妻卫雏的光荣职责。

只有亲身经历过,才会明白天鹅爸爸和天鹅妈妈是多么辛苦。

雌天鹅在前面开路,要不断发出叫声与雏鹅保持联络,遇到沟沟坎坎,便会提醒雏鹅走路要小心,必要时还要用柔软灵巧的脖颈搀扶雏鹅一把,从紫水晶窝巢到附近一个小水塘,直线距离也就是百把米,约翰·维廉斯看了一下手表,紫水晶第一次将雏鹅带到水塘,这段路走走停停,足足走了半个小时。到了水塘边,紫水晶忙得连喘口气的时间也没有,忽而带着雏鹅钻进岸边的植物丛啄食嫩叶茎块,忽而带着雏鹅下到水塘捕捞小鱼小虾。

约翰·维廉斯观察发现,觅取到食物后,紫水晶很少自己吞咽进肚,总是将食物带到一块空地,反反复复将食物扔在地上,引导雏鹅来争相啄食。

这还不算是最累的,最累的是心里随时得绷紧安全这根弦。育幼期间的雌天鹅警惕性高得出奇,几乎到了神经过敏的程度,宁肯虚惊三千次,也绝不放过一个可疑现象。无论是窝巢到水塘的往返路上,还是在小水塘里觅食,紫水晶始终瞪大一双警惕的眼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稍有风吹草动,它就吭吭发出高亢嘹亮的报警声,立即张开翅膀,让五只雏鹅钻到它翼羽下来。

那情景,颇有点像躲避空袭的难民听到防空警报后急急忙忙钻防空洞。

约翰·维廉斯数了一下,紫水晶第一次带着五只雏鹅从窝巢去往小水塘,百米距离,紫水晶共发出九次报警。几乎每走十米就要报警一次。

做天鹅爸爸也绝不轻松。雄天鹅有雄天鹅的工作,每遇风吹草动,紫水晶撑开翅膀让雏鹅钻到它翼羽下,便会扭转脖颈朝他吭吭叫唤,期盼的视线在他与发现可疑动静的位置之间来回穿梭,意思很明显,希望他切实承担起丈夫的责任,前去察看有何可疑情况。于是,他赶紧奔过去,尽量表现得像只真正的雄天鹅那样,用树棍在可疑的位置敲敲打打,排除险情。有一次,紫水晶突然朝七八十米开外一丛金合欢矮树鸣叫不休,他跑过去一看,原来是两只鼹鼠正在树根下掘洞。

鼹鼠是一种在童话书和动画片里经常出现的动物形象,在童话书和动画片里,鼹鼠活泼可爱,深受小朋友欢迎,但真正的鼹鼠,鼠头鼠脸鼠眼,一身灰扑扑的皮毛,与大个的普通老鼠没多大区别,一点也不可爱。

他把鼹鼠赶走后,才回到紫水晶身边,紫水晶又朝着另一个方向的一棵歪脖子半皮桉树鸣叫起来,他马不停蹄地赶过去,抬头仔细观察,原来树冠上有一只飞袋鼠正从一根枝桠跳到另一根枝桠,觅食鲜嫩的树叶。

澳大利亚有许多种类的袋鼠,最大的袋鼠就是在地面用两条后肢蹦跳行走的大袋鼠,体重可达一百公斤,最小的袋鼠就是飞袋鼠,重量仅三百克,轻盈的身体适合爬树,前肢与身体间长有一层半透明的薄膜,能从一棵树滑翔到另一棵树,也是受保护的珍稀物种。

他从地上捡起土块,朝树冠扔去,土块砸在枝桠上,发出哗啦啦声响,飞袋鼠受到惊吓,撑开两片薄膜,在树枝上用力弹跳,像一架结构精巧的微型滑翔机,从这棵歪脖子半皮桉树飞到地面灌丛去了。

好不容易来到水塘边,趁紫水晶在给雏鹅“导食”,他想坐下来喘口气,还没等他屁股坐热,紫水晶又将脖子举向空中,发出急促的鸣叫,似乎又发生了什么险情。他举目望去,水塘上空有几只模样非常奇特的大鸟,正贴着水面飞翔觅食。

这是鹈鹕,在澳大利亚被叫做塘鹅,是当地最大的水鸟,有着一个高贵的长脖子和一身高贵的黑白色,还有一只长得有点夸张的大嘴巴,足有一尺长,躯体魁梧,腿却细得像芦苇秆,显得傻头傻脑,外表看起来很滑稽。鹈鹕主要在开阔的海湾啄食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泥蟹、磷虾和生蚝,偶尔也会飞到湖泊沼泽,来觅取青蛙、红蟹及各种雏鸟。

曾有人目睹过这样的情景:一群黑天鹅幼雏在水面戏嬉,一群鹈鹕重型轰炸机似的滑翔而下,扁扁的嘴巴张开,下嘴壳伸在水里,上嘴壳露出水面,大嘴巴就像一把大剪刀,在碧绿的水面剪出一条长长的白练,那群鹈鹕飞过后,那群黑天鹅幼雏消失得无影无踪——都被吞进鹈鹕的大嘴巴里去了。

约翰·维廉斯挥舞树枝朝天空大喊大叫,还捡起鹅卵石砸那些大鸟,周旋了好一阵,总算把那些鹈鹕给赶走了。

就在这时,紫水晶又冲着一丛茂密的芦苇大呼小叫起来……

他如果真的是一只雄天鹅,神经高度紧张,如此疲于奔命,就算不累得吐血,也起码累脱一层皮。

虽然很辛苦,但五只雏鹅一天天长大了。雏鹅食量很大,昆虫、水草和浮游生物什么都吃,吃得多长得也快,就十来天工夫,身体就像吹气球似的膨胀了一倍,绒羽也由灰白渐渐变成灰色,头部的羽毛变成深灰。黑天鹅幼雏身上的羽色随着时间逐步变黑,羽色变化的次序是:头—翅—全身。最初的绒毛呈浅灰色,以后换成灰黑色,颜色逐渐变黑,嘴变红且尖端可见白斑,最后变成与成年黑天鹅一样的黑色。在五只雏鹅中,宽嘴雄长得最快,不仅个头最大,连翅膀上的羽毛也变成了深灰色。小雌鹅黑丝带长得最漂亮,扁扁的小嘴壳已泛起一片水红。与五只雏鹅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紫水晶越来越憔悴,本来丰满浑圆的身体明显消瘦下来,肩胛骨支棱出来,脖颈也似乎细了许多,简直可以用骨瘦如柴来形容了。更让他不忍卒看的是,紫水晶背部那片美丽的婚羽被澳洲蜥咬掉,裸露的皮肤稀稀疏疏长出一些绒毛,初生的绒毛灰白干涩,与其他部位形成明显反差,宛如一个本来花容月貌的妙龄女郎,突然间变成头发花白形容枯槁的老妇人。

对一只雌性黑天鹅来说,失去了婚羽,美丽就荡然无存,青春也荡然无存。

又两个星期过去了,小家伙们又长大了许多,头部的羽毛已完全变黑,翅膀和身上的羽毛也逐渐变成深灰色,翅膀上已长出几片硬羽,已能摹仿紫水晶嘴壳伸到水下去捕捉鱼虾,或到烂泥塘去翻捡螺蛳和贝类。不该再叫它们雏鹅了,该叫它们幼鹅了;就像人类婴儿与幼儿的区别。它们的胃口大得惊人,从早到晚在小水塘寻寻觅觅啄食东西,却好像还是吃不饱似的,兄弟姐妹时常为争夺一根水草或一条小鱼闹得不可开交。

它们长大了,窝巢边的小水塘已满足不了它们日益膨胀的食欲。

这时,紫水晶改变了觅食地点。

这是一种很正常的领地扩张行为,随着丁口增加,或随着幼雏长大,原有的领地已不能满足需要,必须开拓新的领地,寻找新的食源。

那天清晨,同往常那样出了窝,紫水晶不再走那条早已走习惯了的通往小水塘的路,而是拐了个方向,穿过一片低矮的灌丛,又穿过一片银色的白沙滩,曲曲拐拐走了很长一段路,去到一块更大的水塘。这块大水塘比起以往那块小水塘,水面面积起码大了两倍以上,岸边绿树环绕,蝉鸣鸟叫,水面鱼跃涟漪,沙滩红蟹横行,在浅水区,凭肉眼就能看见成群的蝌蚪和密密麻麻的鱼苗。更有特色的是,这块大水塘差不多有一半的水面长着澳洲特有的荷花,这种荷花的颜色雪白雪白,在当地叫雪荷。

天地更广阔,风景更优美,食物更丰盛,这块美丽而富饶的大水塘,无疑更利于五只幼鹅健康成长。

约翰·维廉斯给这块大水塘命名为雪荷塘。

让约翰·维廉斯想不到的是,进到雪荷塘第一天,就爆发了一场激烈的冲突。

即使是在有动物世外桃源之称的澳大利亚,生存竞争也无处不在。


[三百十二年前写在羊皮纸上的日记]

1697年6月5日 晴转多云 早晨,树林弥漫一层轻纱似的薄雾

谁也没想到,水手亨利会用如此阴毒的计谋去捉黑天鹅。

我们在一丛龙眼花旁找到一个黑天鹅窝巢,跟其他黑天鹅家庭一样,雌天鹅在窝里孵卵,雄天鹅在巢外警戒。

水手亨利让我、木匠吉姆和银匠詹拜尔远远躲在草丛里观看,他一个人快步向那丛龙眼花跑去。

看到有人逼近,那只雄天鹅理所当然发出报警的鸣叫,气势汹汹迎上来想啄咬水手亨利。这无疑是愚蠢的自投罗网,等到那只不知天高地厚的雄天鹅嘴壳快要啄到他大腿时,水手亨利一个饿虎扑食,像抱情侣似的抱住雄天鹅。遗憾的是,雄天鹅似乎早有准备,一摇翅膀惊叫着闪开了。水手亨利仅仅抓到雄天鹅尾巴上一根鹅毛,却重重摔了个嘴啃泥。他还想第二次扑跃去抓近在咫尺的雄天鹅,雄天鹅助跑几步,拍拍翅膀飞到天空去了。他又抓了个空,这次更悲惨,连一根鹅毛也没抓到,却再次摔了个嘴啃泥。

空手捉天鹅,谈何容易啊,简直是在异想天开。

我们在百米开外的草丛里看得一清二楚,都在心里嘲笑水手亨利的狂妄和无能。

水手亨利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仰头望着在空中盘旋的雄天鹅,脸上看不出有什么懊恼或沮丧的表情,恰恰相反,还狡黠地朝雄天鹅扮了个鬼脸,似乎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真正的本领还没施展开来,等着瞧吧,雄天鹅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水手亨利继续往那丛龙眼花跑去,他刚跑到花丛边,那只雌天鹅跨出窝巢,气急败坏地飞走了。

比较起来,雌天鹅似乎胆子比雄天鹅要小得多,那只雄天鹅还敢气势汹汹朝水手亨利啄咬,那只雌天鹅没敢等水手亨利靠近,就离巢飞走了。

天鹅毕竟是禽鸟,不管是长着黑羽毛的天鹅还是长着白羽毛的天鹅,都是畏惧人的。上帝说过,鸟兽虫豸,世间万物,皆为人用。人是万物之灵。世界上没有不怕人的天鹅。

问题是,两只天鹅都飞到天上去了,它们有翅膀,可以在天空自由飞翔,而水手亨利肩胛上没有翅膀,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面,他又有什么能耐抓住它们呢?

水手亨利去到黑天鹅窝巢前,窝巢里躺着五枚天鹅蛋,他把天鹅蛋一只一只拿出来,重新摆放。他把第一枚天鹅蛋仍摆在窝巢中央,第二枚天鹅蛋摆在窝巢外,第三枚天鹅蛋摆在龙眼花旁,第四枚天鹅蛋摆在树根下,第五枚天鹅蛋摆在草地上,每枚天鹅蛋之间相距约一米,五枚天鹅蛋连成一条直线。

我们在远远的草丛里注视着水手亨利奇怪的举动,不明白他究竟要干什么。

在水手亨利摆弄这些天鹅蛋时,那两只成年黑天鹅在天空盘旋鸣叫,洒下一串串刻毒的诅咒。

水手亨利将五枚天鹅蛋摆成一条直线后,就侧身躺在草地上,最后那枚天鹅蛋的位置离他的手约三四十厘米。他伸了个懒腰,就像睡着了似的一动不动。

“他这是在搞啥名堂?说是来捉天鹅的,怎么睡起午觉来了?”银匠詹拜尔颇为不满地小声嘟囔。

“就是啊,这家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啊?”木匠吉姆问我。

我没吭声。我隐隐约约觉察出水手亨利的企图,他似乎是在布置一个很巧妙也很毒辣的陷阱。可是,这对黑天鹅夫妻会掉进他的圈套吗?

两只成年黑天鹅不断在天空鸣叫诅咒,水手亨利似乎真的睡着了,身体一动不动。两只成年黑天鹅不断降低高度,从离地面几十米慢慢降低到离地面只有五六米了,它们翅膀刮起的风把水手亨利的头发都吹乱了,他好像睡得特别熟,还是没醒来。

突然,那只雄天鹅翅膀高悬、脑袋一沉,从半空俯冲下来,它几乎是贴着水手亨利的身体飞掠而过,两只蹼掌差点就要踩到水手亨利的背了,水手亨利仍躺在地上没有动弹。

那只雄天鹅飞升回空中,又在水手亨利头顶盘旋了两圈,再次俯冲下来,当俯冲到水手亨利头顶时,它尾羽猛地一翘,屁股猛地一撅,一泡粪便从天而降,准确地掉在水手亨利的脖子上。紧接着,那只雌天鹅也俯冲下来在水手亨利的脖子里灌了一泡粪便。水手亨利的脖子变成了天鹅的茅坑,但他仍没站起来。

真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永远也醒不过来了。我想,两只成年天鹅经过多次试探,也一定这么认为的:这个两足直立行走的白猴似的可恶的家伙,也许真的发生了什么意外,永远睡着了。

它们智商比人低得多,它们哪里是人的对手啊。

此时此刻,要是水手亨利躺在窝巢旁,即使他一动不动装死,我想,两只成年黑天鹅也没有胆量降落到窝巢来的。水手亨利躺倒的位置离它们的窝巢约五米,这个距离会让它们产生这样的侥幸心理:只要它们高度警惕,就算这个白猴似的家伙是在装死,奔过来抓它们,它们也能抢在他捉住它们前拍扇翅膀飞到天上去,只要它们飞起来,白猴似的家伙就对它们无可奈何了。

它们终于战战兢兢飞落到窝巢边,雄天鹅站在巢外,面向着躺卧在草地上的水手亨利,翅膀半张,嘴壳也半张,做出一副随时准备报警并随时准备起飞的架势。雌天鹅则急急忙忙跨进巢去,迫不及待地蹲下来孵卵。窝巢中央只有一枚天鹅蛋,它好像知道自己的宝贝蛋少了,它细长的脖颈竖得老高,东张西望寻找。它很容易就看到摆成一条直线的另四只天鹅蛋。第二枚天鹅蛋就在窝巢外,离窝巢仅一步之遥,触手可及,它站了起来,身体前倾,脖子尽量伸直,刚好能够到第二枚天鹅蛋,它脑袋弯成钩形,用下巴钩住第二枚天鹅蛋,一点一点往巢里挪。

第二枚天鹅蛋本来就在窝巢边,没费什么劲,就被雌天鹅挪回到窝巢来了。

接下来它又抬头往龙眼花下的第三枚天鹅蛋频频张望。第三枚天鹅蛋离窝巢约有两米,这段距离不算近也不算远,有点冒险但也不是很冒险。它犹豫了一下,又跨出巢去,摇摇摆摆向第三枚天鹅蛋走去。那只雄天鹅紧张得脖颈和背上的羽毛全部恣张开来,抢前一步,先去到龙眼花下,张开翅膀伸长脖子做出啄咬的姿势,用意很明显,是要掩护雌天鹅去搬运第三枚天鹅蛋。这对黑天鹅夫妻,配合得还挺默契的。

雌天鹅来到第三枚天鹅蛋跟前,两只蹼掌伸到天鹅蛋底下,然后用下巴轻轻钩拉天鹅蛋,当天鹅蛋滚动时,刚好滚在它两只蹼掌间,它的两只蹼掌就像柔软的护垫,保证天鹅蛋滚动时不会被磕破。

雌天鹅用这种奇特的搬运方式将第三枚天鹅蛋也搬回了窝巢。

雌天鹅又蹲坐下来孵卵,可过了没一会,它又变得焦躁不安,它的眼光像被磁石吸引了似的,久久盯着树根下第四枚天鹅蛋。它一共产下五枚天鹅蛋,每一枚天鹅蛋都是它的宝贝蛋,它一个都不愿舍弃。

让它为难的是,第四枚天鹅蛋刚好在窝巢和那个躺在草地上白猴似的家伙的中间,本能告诉它,离那个白猴似的家伙越近,自己所要冒的风险就越大。我猜想它肯定在心里打过这样的疑问:那白猴似的家伙是真的倒下去后永远起不来了,还是在装死呀?万一要是装死,它跑过去钩拉第三枚天鹅蛋,岂不成了愚蠢的自投罗网?

我在远远的草丛里目不转睛盯着那只雌天鹅看,我看见它忽而抬头向三米开外的树根张望,冲动地想站起来跨出巢去,忽而又将视线收回,脖颈弯成S状,蹲坐下来孵卵,似乎不愿再去冒险。

水手亨利静悄悄卧在草地上,安静得就像一具尸体。

这家伙,鬼心眼真多,还很有耐心和毅力。

过了约半小时,雌天鹅似乎再也无法忍受与自己的宝贝蛋可望不可及、咫尺天涯的煎熬和痛苦,也有可能水手亨利这么长时间躺着一动不动,让它渐渐相信那个白猴似的家伙确实永远不会醒过来了,它或许会这么想,倘若那个白猴似的家伙真的死了,却由于自己的过分谨慎,不敢跑过去把散失的宝贝蛋搬回家来,是不是也太愚蠢太可悲了?很多时候,胆子太小也是不可原谅的错误。它又跨出巢来,脖颈一伸一缩向树根下第四枚天鹅蛋走去。那只雄天鹅走过来挡在雌天鹅面前,吭吭嘎嘎叫,似乎是在劝阻雌天鹅别去冒险,雌天鹅不听它的,举起翅膀将雄天鹅的脖子拨开,继续往前走。雄天鹅转了个身,张开翅膀,阻挡雌天鹅往前走,发出一连串吭吭声。我看见,雌天鹅停了下来,站在窝巢边观望。

雄天鹅摇摇摆摆往前走去。我以为这只雄天鹅是要替代雌天鹅去搬运第四枚天鹅蛋了,但我想错了,雄天鹅拐了个弯,绕向那块草地,去到水手亨利身后,双翼高高吊起,冷不防冲过去,在水手亨利小腿上猛地啄了一口。雄天鹅动作极快,闪电般弹出脖颈啄咬后,又闪电般缩回脖颈,翅膀摇扇,身体扭转,急跨几步,若有必要,刹那间就可拔地而飞。

没想到这只雄天鹅还会玩火力侦察这一套。

水手亨利像失去了知觉似的毫无反应。

雄天鹅翅膀停止摇扇,慢慢踱了几步,又脖颈闪电般弹射,在水手亨利手臂上猛地啄了一口,跟刚才一样,又闪电般缩回脖颈,翅膀摇扇,身体扭转,急跨几步,若有必要,刹那间就可拔地而飞。

水手亨利仍像失去了知觉似的毫无反应。

水手亨利穿着衣裤,黑天鹅嘴喙扁平,牙齿细小,我想,黑天鹅是隔着衣裤啄咬,大概不会很疼,所以水手亨利能够忍受。

连续两次啄咬,水手亨利都像块木头似的毫无反应,这让雄天鹅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气焰也变得嚣张起来,突然间一个助跑,用力拍打翅膀,做出起飞的姿势,最后两步蹼掌竟然踩在了水手亨利的屁股上,当它身体刚刚腾空而起时,它嘴壳往下一啄,竟然咬住了水手亨利的头发,随即飞到天空。

人的头发犹如鸟的羽毛,用力拔是拔得下来的。

虽然隔得远,雄天鹅又是在高速运动中,我无法看清它咬掉多少水手亨利的头发,但毫无疑问,那只扁平的鹅嘴里一定塞进不少水手亨利的头发,因为我看见,那只雄天鹅在天空兜了一圈后,落回到窝巢边,甩了老半天脑壳,一定是想把含在嘴巴里的头发甩掉。

全世界所有的动物大概都没兴趣吃人类头发。

让我惊讶的是,水手亨利真的像死掉了一样纹丝不动。

那只雌天鹅大概真的相信躺在草地上的白猴似的家伙确确实实变成了一具没有威胁的尸体,它不再犹豫,径直朝第四枚天鹅蛋走去。

这一次,雄天鹅没有横加阻拦,但这只雄天鹅的疑心显然比雌天鹅要重得多,它仍跑到树根下担当警戒,掩护雌天鹅搬运第四枚天鹅蛋。

雌天鹅忙碌了一阵,又顺顺利利将第四枚天鹅蛋搬运回窝巢来。

把第四枚天鹅蛋安顿好,雌天鹅又跨出巢来,向第五枚也是最后一枚散落在外面的天鹅蛋走去。第五枚天鹅蛋就在水手亨利的臂弯里,离水手亨利那只青筋暴涨的狰狞的手仅有三四十厘米,风险极大,照理说雌天鹅是不该有这个胆量跑来搬运的。但第二枚天鹅蛋、第三枚天鹅蛋和第四枚天鹅蛋都相继顺利地搬运回窝巢,连续成功让它变得忘乎所以,让它的警惕性和风险意识烟消云散。它肯定这么想的:它产下五枚天鹅蛋,一个也不能少,要全部孵化出活泼可爱的雏鹅来!

它刚跨出巢,雄天鹅便张开翅膀拦住了它。

看来,雄天鹅的生存经验比雌天鹅要老练得多,虽然经过多次试探,甚至把水手亨利的头发都啄咬掉一撮,但它仍不完全相信白猴似的家伙真的已经是一具不会动弹的尸体了。它仍然有所怀疑,不愿妻子前去冒险。

一个要去,一个不让去,双方推推搡搡各不相让,并互相吭吭嘎嘎叫唤,似在争吵。

我虽然没有所罗门王的指环,听不懂鸟兽虫鱼的话,但从雄天鹅委婉的语气和雌天鹅激烈的声调中我不难猜测它们争吵的大致内容——

雄天鹅:亲爱的,别过去,这样太危险了!

雌天鹅:小家伙在蛋壳里叫妈妈,我听见了,我要救我的孩子!

雄天鹅:我们已经把散落的四枚蛋都搬回来了,这已经是个奇迹了,最后那枚蛋我们就放弃算了,没必要为了最后一枚蛋去冒这么大的风险。

雌天鹅:一个都不能少,知道吗?一个都不能少!它们都是我的心头肉!

雄天鹅:亲爱的,我有预感,这或许是个陷阱。

雌天鹅:就算是火坑,我也认了,你要是害怕,你就在这儿待着好了,闪开,让我过去,让我独自去跳火坑!

雌天鹅钻头觅缝想过去,雄天鹅像堵活动的墙,张开翅膀左堵右拦,坚决不让雌天鹅过去。雌天鹅的扁喙在雄天鹅身上猛烈啄咬,企图用暴力冲开阻拦,雄天鹅没有还手,任凭雌天鹅在自己身上发泄怨恨,就是坚持不让雌天鹅去冒险。

突然,雌天鹅长长的脖颈伸得笔直,抬起下巴,挺起胸脯,一副居高临下的神态,用睥睨的眼神望着雄天鹅,扁扁的嘴壳一上一下翕动,发出一串古怪的吭吭声。

我这几天听惯了黑天鹅的鸣叫,但还是头一次听到黑天鹅还有这么古怪的叫声,忽而圆润嘹亮,忽而嘶哑低沉,忽而断断续续,忽而长鸣不休,尖酸、刻薄、鄙夷,似乎在说:你是个贪生怕死的胆小鬼,你是个软骨头,你是个窝囊废,你是个大脓包,你是缩头乌龟,你是鼻涕虫,你是断了脊梁的癞皮狗,我打心眼里瞧不起你!算我瞎了眼,找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

我看见,雄天鹅就像挨了一闷棍,脑壳羞愧地低了下去,翅膀也无力地垂落下来。

雌天鹅趾高气扬地冲撞过去,将雄天鹅撞开,然后以一种英勇无畏的气概向前迈进。

这雌天鹅小命休矣,我想,它不听雄天鹅的劝阻,刚愎自用,活该倒霉。

雌天鹅往前走了两步,突然间让我震惊的事发生了,那只雄天鹅低垂的脑袋猛地竖了起来,快步蹿到雌天鹅前面,再一次拦住了雌天鹅。但这一次的拦截与上一次有些不同,上一次雄天鹅是张开翅膀面对面阻拦雌天鹅,这一次却是雄天鹅尾朝着雌天鹅进行拦截。

吭!吭吭!雄天鹅发出高昂激越的鸣叫。

我看见,雌天鹅情绪平静下来,不再执拗地往前推搡试图冲破雄天鹅的阻拦,而是往后退了几步,退到窝巢边,用一种欣慰的表情注视着雄天鹅。

雄天鹅微张着翅膀,摇摇摆摆向第五枚天鹅蛋走去。

它们交换了位置,雄天鹅前去搬运第五枚天鹅蛋,雌天鹅留在巢旁警戒。

那是生死交换,那是阴阳互串。

雄天鹅一步步去到第五枚天鹅蛋旁,注视着匍匐在草地上的水手亨利,它的鹅脸一会儿往左偏,一会儿往右偏,先用左眼凝望,看看清楚,再换右眼凝望,再看看清楚,这个白猴似的家伙究竟是真死还是诈死?

雌天鹅在它背后吭吭叫唤,好像妻子在鼓励出征的丈夫:勇敢点,没事的,别给我丢脸,挺起胸膛,勇敢前进,这才像是我的好丈夫,这才像是未来宝宝的好父亲。亲爱的,你是世界上最勇敢的雄天鹅,我为你感到骄傲。

雄天鹅警惕地绕着水手亨利转了两圈。这个白猴似的家伙俯卧在地,看不见他的脸,只有一只耳朵露在外面,这么长时间了,这个白猴似的家伙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估计是死了,但它好像心里还是不踏实,偏仄脑袋沉思片刻,突然发威,吭吭急叫着奔窜过来,一口啄住水手亨利的耳朵,就像从一株水草上啄食一片嫩叶,狠狠拧转扯动,旋即拍扇翅膀连飞带跑逃窜开去。这一口虽然没能把水手亨利的耳朵活生生给拧下来,但肯定比他小时候因为淘气被脾气暴躁的母亲揪住了拧耳朵要厉害得多。

我佩服水手亨利有先见之明,匍匐在地,并将脸埋进臂弯;假如他是仰面躺在地上,脸暴露在外面,那只雄天鹅来奔袭啄咬他的眼珠子,他诈死的伎俩难免就要露馅了。

雄天鹅逃窜出去后,扭头端详白猴似的家伙。水手亨利仍躺在地上纹丝不动。

这家伙,抗击打能力很强啊。

雌天鹅在窝巢边走来走去显得很不耐烦,吭!吭吭!发出催促的鸣叫,好像在说:磨磨蹭蹭,疑神疑鬼,你还有完没完哪!

雄天鹅终于不再犹豫,走近水手亨利身边,脑袋伸进水手亨利的臂弯,用嘴壳小心翼翼拨动第五枚天鹅蛋……

接下去的事情完全在我们的意料之中,水手亨利诈尸般地蹦跳起来,还没等雄天鹅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一把揪住了雄天鹅的脖子,用膝盖摁牢企图挣扎的雄天鹅,并麻利地将雄天鹅两只翅膀反剪起来。

水手亨利真称得上是一位伟大的阴谋家,一切都计算得那么精确,再聪明的黑天鹅,也无法逃脱被活捉的命运。

撇开道德不说,水手亨利这一手还是干得挺漂亮的。空手捉天鹅,可以说是创造了人类狩猎史上的奇迹。

我注意观察了一下,雌天鹅惊愕得几乎要晕过去了,嘴巴大张,眼珠暴突,翅膀高耸,却像一具动物标本,既叫不出声,也不会动,呆呆地望着诈尸般复活的水手亨利和被一只粗暴的大手紧紧捏住了脖颈的雄天鹅。

也许这只雌天鹅天生胆小,被活活吓死了,我想,这倒也不错,白捡一只黑天鹅。我从草丛钻出来,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快步向雌天鹅奔去,想捡个便宜。我奔到离它还有七八步远时,它突然回过神来,吭——发出一声长长的悲鸣,拍扇翅膀飞到天上去了。

没能捡到便宜,我很遗憾。

水手亨利用他在印度学到的烹饪手艺,动手制作秘制天鹅。他用一大坨湿泥巴将捆扎好的雄天鹅连同五枚天鹅蛋包裹好,当泥巴球在太阳下晒干后,就放到篝火上烤制。

我注意到水手亨利那只被雄天鹅啄咬的耳朵,布满细碎的齿痕,通红通红,就像一片秋天的霜叶,还有缕缕血丝。

要获得,总要付出,生存是有代价的。

雄天鹅的脖颈和脑袋伸在泥巴球外,想来在火上烤的滋味不好受,它伸长脖颈发出凄厉的鸣叫。那只雌天鹅在篝火上空盘旋,也发出撕心裂肺的鸣叫。

生离死别,让人看了心里不太好受。木匠吉姆闭着眼睛,不断在胸口画十字。

那只雌天鹅在空中朝我们抛掷粪便。粪便落在我们头上,有点腥臭,却无大碍。没听说过几坨天鹅粪就能把人砸死的。再说了,它又不是造粪机器,可以没完没了地拉屎,肚子拉空了,它也就无法再从空中向我们抛掷粪便了。

很快,印度大餐秘制天鹅做好了,味道确实不错,吃得我们满口流油。木匠吉姆虽然把水手亨利活捉并活烤黑天鹅斥责为“魔鬼的勾当”,但吃的时候却一点也没少吃。

但愿天天能享用这样的美味佳肴。

既然开了杀戒,那就一开到底吧,杀一只黑天鹅是杀,杀一百只黑天鹅也是杀,如果杀一只黑天鹅会下地狱,杀一百只黑天鹅也无非是下地狱。

对我们来说,能活下去,是最最重要的。

雪荷塘靠岸有一片碧绿的水草,草叶上密密麻麻布满晶莹透明的鱼卵,正是鱼卵孵化的季节,有的鱼卵里已钻出不到一厘米长的小鱼苗,有的小鱼苗还待在薄若蝉翼的卵泡里,在草叶上轻轻滚动,珍珠似的泛起光亮。

对出壳三个星期的幼鹅来说,这些粘在草叶上微微颤动的鱼卵和刚刚孵化的小鱼苗是可遇不可求的最佳美食,铺满鱼卵的水草,大都离水面约一尺深,刚好可培养幼鹅的潜水本领,游窜的小鱼苗也锻炼了幼鹅的捕食能力。所以,去到雪荷塘,找到那片铺满鱼卵的碧绿水草,紫水晶喜形于色,像跳踢踏舞似的原地旋转,兴奋得仰天长鸣,喜滋滋兴冲冲意浓浓带着五只幼鹅下到雪荷塘游到那片碧绿的水草享用美味佳肴。

约翰·维廉斯躺在岸边的草地上阅读那本三百多年前写在羊皮纸上的日记。

蓝莹莹的天,白悠悠的云,清凌凌的水,绿油油的草,暖洋洋的风,勤劳的天鹅妈妈,可爱的天鹅宝宝,构成一幅祥和宁静的美丽图画。

然而,好景不长,约翰·维廉斯刚看完一则日记,突然吭、吭、吭传来紫水晶短促嘹亮的鸣叫,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赶紧丢下写在羊皮纸上的日记,跑过去一看,一只胸脯上有块月牙形白斑的雌天鹅正带着六只出生约半个多月的幼鹅准备沿着斜坡从岸上下到雪荷塘来。紫水晶快速游过去,朝月牙白吭吭鸣叫,意思很明显,是要阻止月牙白和它的六只幼鹅下到雪荷塘来。

——吭吭,这块水塘归我所有,未经允许,切勿擅入!

黑天鹅属于有领地意识的禽鸟,处于育幼期的黑天鹅,为了保证自己的孩子有充足的食物,领地意识会变得格外强烈,谁都想占据能提供丰富食物的理想水域,而能提供丰富食物的理想水域却是僧多粥少的稀缺资源,免不了你争我夺,所以经常会发生领地纠纷。

在紫水晶严厉的鸣叫声中,月牙白很不情愿地退回到岸上去,六只幼鹅也跟随着妈妈退回到岸上去。

紫水晶游到岸边,继续朝月牙白响亮鸣叫,似乎在警告对方:赶快离开这里,我是绝不会允许你们到这块水塘来觅食的,你们再不走的话,我就要冲到岸上来咬你们了!

月牙白没有离开,而是扭转脖颈,向岸边一片开着蓝花的灌丛吭——吭——发出呼唤的叫声。约翰·维廉斯看见,随着月牙白的叫声,一只黑天鹅连飞带跑赶了过来。

这是一只雄性黑天鹅,毫无疑问是这个黑天鹅家庭的男主人,身强力壮,鹅冠高耸,就像戴着一顶皇冠,也许叫它皇冠雄挺合适。

皇冠雄来到雪荷塘边,雄赳赳气昂昂鸣叫数声,就好像在发表战争宣言。

紫水晶半撑双翼,蓬松羽毛,抬高胸脯,扯起嗓子高声吼叫;这是在动物界司空见惯的一种心理战术,让自己看起来比实际身体要大许多,吓唬对方,威慑对方,最好能让对方不战自败或不战自降。

遗憾的是,皇冠雄并未被紫水晶的心理战术所吓倒,扑通跳进雪荷塘,像个喜欢打架的武士,兴奋地仰天啸叫一声,便奋力朝紫水晶扑了过来。

紫水晶不得不摇动翅膀前来迎战。

皇冠雄照准紫水晶的脖颈狠狠啄咬过去,奇怪的是,当它嘴壳触碰到紫水晶身体的一瞬间,突然就像蜡做的枪遭遇了火焰,汹汹的气势萎软下来,冰冷的眼神也似乎泛起几许柔情,凶猛的攻击竟然停顿下来。

约翰·维廉斯是研究动物行为的专家,他当然知道动物种内竞争的规律,一般而言,动物界适用同性相斥、异性相吸这条定律,种内争斗多发生在同性之间,尤其像黑天鹅这样具备绅士素质的鸟类,很少发生雌雄间激烈争斗的事情。

雄性黑天鹅身上确实具备某些绅士素质,向雌性求爱时,舞兮蹈兮歌兮吟兮,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绝无以武力或暴力逼迫对方就范的现象,飞行途中,若有雌天鹅飞累了想降落下来歇息,必定有雄天鹅尾随降落,陪伴在雌天鹅左右,找到可口的美食,雄天鹅也不会去与雌天鹅争抢,而是以一种欣赏的眼光看着雌天鹅进食,就是在孵卵期间,雌天鹅离巢觅食,或到湖里去洗个澡,雄天鹅就会毫无怨言地替代雌天鹅蹲伏在窝巢孵卵……

皇冠雄突然停止攻击,原因很简单,是在啄咬的刹那间发现对方是一只雌天鹅。

雄不跟雌斗,绅士的天性起了作用。

黑天鹅雌雄羽色一致形态一致,并无多大区别,雌雄最大的差别是雌天鹅相对身体要瘦小些,雄天鹅相对身体要强壮些。

刚才紫水晶蓬松羽毛抬高胸脯实施心理战术时,看起来比实际身体高大了许多,皇冠雄猛一看还以为对方是一只雄天鹅,所以毫无顾忌地扑过来厮打。

另一个让皇冠雄错把紫水晶当做雄性的原因是,通常情况下,领地争夺是两只雄天鹅之间的事,无论是侵犯领地还是捍卫领地,都由雄天鹅出面;雄天鹅肩负保卫家园和保护妻小的责任,义不容辞冲在争斗第一线,在领地争夺战中,雌天鹅留在后方护卫幼雏,最多充当啦啦队长的角色。

极少有雌天鹅出面来捍卫领地的。

皇冠雄疑惑地望望紫水晶,又用眼光在水面来来回回搜索,像在寻找什么。

约翰·维廉斯知道,皇冠雄是在寻找另一只雄天鹅,按常规,一个黑天鹅家庭里,必定有一只担当保卫家园和妻小的雄天鹅,它想找雄天鹅一决高低。遗憾的是,它没发现有雄天鹅。这让它很困惑,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候,月牙白已领着六只幼鹅下到雪荷塘,脖颈一耸一弓像啦啦队一样朝皇冠雄吭吭叫:你还愣在那里干吗?你的英武和勇猛到哪里去了呀?这是一块多么好的水塘啊,快点把那些讨厌的家伙赶走,我们一家子在这里快快乐乐过好日子!

皇冠雄朝紫水晶啄咬了两口,它也把翅膀半撑,背上的羽毛蓬松开来,脖颈也鼓了起来,将自己的身体尽可能膨胀,气势汹汹地吭吭鸣叫,忽而跃出水面,忽而用蹼掌踩出大片大片水花,模样很凶猛很吓人,但啄咬却只用了三分力气,更像是在表演武功,而不像是在真的啄咬。它好像在对紫水晶说:你瞧瞧,我有多么发达的肌肉,我有多么坚强的战斗意志,你还是识相点离开吧,不然你会倒霉的!

紫水晶勇敢反击,在皇冠雄胸口啄了几下。

紫水晶当然不能随随便便就放弃雪荷塘,是它先找到雪荷塘,按先来后到的秩序,雪荷塘理应归它所有,皇冠雄一家是入侵者,它当然要奋起反击。

皇冠雄玩游戏似的与紫水晶周旋啄咬。

月牙白愤怒地啸叫起来:你是在怜香惜玉,还是在争夺地盘?你是在谈情说爱,还是在格斗厮杀?

月牙白身边的六只幼鹅也嘎嘎哈哈埋怨父亲不尽责。

约翰·维廉斯注意到,皇冠雄将脑袋埋进水里,稀里哗啦搅动,就像洗脑一样洗了好多遍,又用力甩动长长的脖颈,似乎要把雄性黑天鹅天生具有的绅士做派彻底从脑袋中抛甩出去。完成了颇为复杂的洗脑工程后,皇冠雄突然变得面目狰狞,恶声恶气啸叫,凶神恶煞啄咬,变得毫无怜悯之心,就像是面对一只雄天鹅似的,竭尽全力攻击。

从本质上讲,利益之争是不分性别的,动物界亦如此。

黑天鹅与大多数种类动物一样,雄性身体明显比雌性大,俗话说身大力不亏,雄天鹅的力气明显比雌天鹅大,格斗技巧也明显比雌天鹅高明。

在皇冠雄凌厉的攻势下,紫水晶几无还手之力,脖颈和头部被啄掉好几片羽毛。

月牙白和它身边的六只幼鹅在后面吭吭嘎嘎助威叫好。

紫水晶显然不是皇冠雄的对手,哀哀鸣叫着,亦战亦退,五只幼鹅也惊慌叫着,跟随紫水晶退却。紫水晶很快退到水塘边,皇冠雄仍不依不饶,雨点般朝紫水晶啄咬,还用心险恶地用强壮的身体撞击五只幼鹅,幼鹅被撞得七荤八素,那只名叫宝石红的小雌鹅被皇冠雄撞得身体翻转,两足朝天氽在水面上。

突然,紫水晶用力挣脱皇冠雄的纠缠,在水面连飞带跑赶往叶子上布满鱼卵的那片碧绿的水草,长长的脖颈竖得笔直,但嘴壳却勾缩在颈窝,与人类颔首的姿势略同,两只翅膀缓慢地有节奏地摇扇,吭!吭!发出柔和的鸣叫;约翰·维廉斯很熟悉这个姿势和这种叫声,每当幼鹅走散,想把走散的幼鹅召拢到身边,便会做出这个姿势和发出这种叫声,大意是在用形体语言和叫声告诉对方:欢迎,请过来吧,我很想拥抱你们!

这是一种和平的姿势,也是一种和平的声音。

在与入侵者激烈打斗时,紫水晶突然摆出和平的姿势,发出和平的声音,这有点莫名其妙,约翰·维廉斯很纳闷,但脑筋急转弯,再想一想,他就想通了。紫水晶是在用这样的姿势和这样的声音向皇冠雄一家表达这样的心声:停止争斗,和平共处,欢迎你们来到雪荷塘,让我们共同分享这丰盛美味的食物吧!

弱势的一方被迫选择妥协,这是可以理解的。

雪荷塘面积不小,水草和鱼卵颇为丰盛,养活两家黑天鹅应该是问题不大的。当然,如果一家黑天鹅独占这块雪荷塘,日子就会过得更滋润。

皇冠雄扭头去看月牙白,似乎在征求妻子的意见。月牙白脖颈竖得笔直,脑袋高昂,嘴壳刺向蓝天,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发出一串高亢激越的鸣叫。

月牙白的意图很明显,警告皇冠雄千万别心慈手软,要皇冠雄乘胜追击,把紫水晶一家赶上岸去,独霸这块雪荷塘。

在动物界,领地争夺遵循这样一条规则:如果双方旗鼓相当,势均力敌,就有可能选择妥协,双方共同占有这块领地,分享领地上的食物资源;如果双方强弱不均,某一方占据压倒性的优势,强势的一方就必定要把弱势的一方完全彻底赶出领地,从而达到独霸食物资源的目的。

毫无疑问,单亲家庭的紫水晶属于弱势一方,双亲家庭的皇冠雄属于强势一方,且双方力量严重失衡,皇冠雄一家占据压倒性的优势,自然野心膨胀,占有欲膨胀,非把紫水晶一家逐出雪荷塘不可。

皇冠雄又拼命甩动脑壳,把最后一丝同情与怜悯从脑袋中抛甩出去,竭尽全力向紫水晶追逐啄咬。

紫水晶抵挡不住,仓皇溃逃。

皇冠雄拍扇翅膀飞扑上来,像踩背一样跳到紫水晶身上,居高临下啄咬紫水晶鹅冠,紫水晶身体沉到水底去了,只露出一只嘴壳还勉强在水面上呼吸。

五只幼鹅吓坏了,争先恐后逃到岸上来。

紫水晶好不容易从皇冠雄蹼掌下挣脱出来,再也无力抵挡野蛮的攻击,失魂落魄逃上岸来。五只幼鹅与紫水晶站在岸上,面对面喁喁而泣。

领地被霸占,食源被掐断,当然很悲伤。

澳大利亚虽然环境优美,虽然少有食肉猛兽,虽然有严苛的法律予以保护,但并非是所有动物的世外桃源,对黑天鹅这样处于大自然食物链下端的游禽类动物来说,生存的道路依然崎岖坎坷,充满各种各样的风险和危机。与亚洲、美洲、欧洲地区的许多野生动物一样,活得很艰难,生存的几率不大,毁灭的概率不小。

约翰·维廉斯完全理解当初那只袋狼咬杀雄天鹅后,紫水晶为何强忍着丧夫的巨大悲痛施展一只雌天鹅所能施展的魅力引诱他走进它的生活。生存不易,要想活下去,要想养大一窝幼雏,必须寻找到靠山。毫无疑问,它把他视为靠山,能给它和它的孩子们提供安全保障的靠山。

约翰·维廉斯走了过去,伸手抚摸紫水晶脖颈,想给予悲伤中的紫水晶一点安慰。

紫水晶见到他,委屈地吭吭叫,似乎在责备他这么晚才出现。五只幼鹅也拥到他跟前,告状似的朝他嘎嘎呀呀叫。

他知道,自己既然扮演紫水晶丈夫和五只幼鹅父亲的角色,就有义务和责任出手捍卫家庭利益,赶走皇冠雄一家,夺回食物丰盛的雪荷塘。可是他不愿这么去做,他是个动物学家,他之所以半真半假做这个黑天鹅家庭的男主人,无非是这段时间因为等待珍贵的袋狼再次现身,滞留在这里无事可做,想零距离深入观察了解黑天鹅生活习性,一种捎带的或附带的考察工作。是的,皇冠雄抢占了本来属于紫水晶一家的雪荷塘,属于一种野蛮的侵略行为,但动物很多行为是不能用正义或非正义来衡量的,是不能用人类是非观念和道德标准去生搬硬套的。动物就是动物,按照本能生活,遵循丛林法则生存,恃强凌弱,无可厚非。他不是丛林警察,更不是它们的上帝。他真正的身份是动物学家,作为人类社会的动物学家,面对野生动物,面对丛林世界所发生的一切,就应该是个冷静、理智、客观、中立的观察者,而不应该是粗暴的干涉者。他曾帮助紫水晶驱赶了针鼹和澳洲蜥,他已经做得有点过分了,倘若再出手帮助紫水晶从皇冠雄手里夺回雪荷塘,卷进黑天鹅的日常生活,那就卷得实在太深了。再说了,他不可能永远陪伴在紫水晶身边为它化解育幼过程中的一切难题,他总要离开它的,只要那只珍贵的袋狼再次现身,让他顺利拍摄到袋狼的照片,他第二天就会收拾行囊离开塔斯马尼亚回英伦三岛。假如因为他的一次次出手干预,让紫水晶养成了依赖心理,那就真的害了紫水晶。他走了,靠山坍塌,它又何以自立?说到底,人类社会没有救世主,动物界更没有救世主,它必须面对残酷的现实,依靠自己的力量在弱肉强食的大林莽里获得生存权。

他决计处身事外,作壁上观,恢复一个动物学家的本来面目。

紫水晶不断用柔软的脖颈摩挲他的裤腿,期盼的目光久久凝视着他,朝着他吭吭低声鸣叫,他明白,它是在请求、恳求、渴求、哀求他去把被皇冠雄霸占的雪荷塘夺回来。

——相信你不会让我们失望,相信你会为我们伸张正义!

约翰·维廉斯知道紫水晶为何如此执拗地非逼着他去夺回雪荷塘。这块雪荷塘对紫水晶一家来说实在太重要了,五只幼鹅日渐长大,食物需求越来越旺盛,原先那块小水塘已不能满足它们的需要,而附近其他几块水塘早就有黑天鹅家庭在那儿生活觅食,就凭它孤儿寡母一个单亲家庭,要想从别的黑天鹅家庭抢占丰饶的水域,那是天方夜谭,它们只有回到原先那个小水塘去生活,将不可避免地陷入食物短缺的困境。没有足够的食物,五只幼鹅前程堪忧。当然,紫水晶还有一个选择,就是到更远的地方寻找合适的水域,塔斯马尼亚地广人稀,在远一些的地方应该还能找到食物丰饶的水域,但是,对翅膀还没有长硬的幼鹅来说,必须靠两只蹼掌在地面一步一步行走,距离就是一种巨大的风险,距离越远风险越大,遥远的路途随时都可能遭遇天敌的袭击。

所以,如果不能夺回雪荷塘,紫水晶本来就拮据的生活会变得愈加艰难,会平空生出许多生存障碍。

能不能夺回雪荷塘,实在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关乎五只幼鹅能否健康平安成长。

志在必夺,志在必得,对紫水晶来说。

约翰·维廉斯不为所动。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他在雪荷塘岸边坐了下来,袖手旁观,欣赏风景。生活嘛,就是酸甜苦辣,你要学会用自己的方式去解决难题。

紫水晶大概是明白了他的态度,变得很伤感,不再用脖颈摩挲他的裤腿,也不再向他投射请求、恳求、渴求、哀求的目光,它的身体缩成一团,就像被寒霜砸蔫的花朵,萎萎地蹲坐在地上,脸上充满无助者的哀戚,不时发出一两声伤心欲绝的鸣叫。

五只幼鹅也不再理睬他,像躲避瘟神一样离他远远的,并用怨恨的眼光瞅他。

约翰·维廉斯知道,由于他拒绝出手去夺回雪荷塘,它们对他的热情迅速从沸点降到冰点,他在它们心中的分量一落千丈,他在它们心中崇高的地位荡然无存,在它们心目中,他不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和出色的父亲,而是一个不称职的丈夫和不负责任的父亲,或许更糟糕,它们把他的袖手旁观视为一种懦弱和屈服,它们把他看成是个懦夫,一个不敢与入侵者搏斗的胆小如鼠的懦夫。

他心里酸酸的,堵堵的,可他只有狠狠心不去理睬它们。

皇冠雄仍神气活现地在离岸很近的水面巡游。月牙白领着六只幼鹅在那片碧绿的水草间尽情享用鲜美的鱼卵。

紫水晶伤心地蜷缩在岸边一丛芦苇下,它的五个孩子围着它,吭吭嘎嘎,像是在向妈妈诉说:它们肚子饿了,希望妈妈能带着它们到雪荷塘享用那些亮晶晶既好看又好吃的鱼卵。紫水晶不敢下到雪荷塘去,五只幼鹅当然更不敢下到雪荷塘去,它们只有跟着妈妈用细嫩的嗓子发出一声声如泣如诉的悲凉的鸣叫。真是一家欢乐一家愁。

突然,月牙白仰起脖颈朝正在水面巡游的皇冠雄发出一串尖锐如号角般的鸣叫,像是指挥官在下达战斗命令:快把这个哭丧着脸的寡妇和这群喊爹哭娘的小崽子给我赶走,它们的哭嚎已严重败坏我和孩子们的食欲!

皇冠雄噔噔噔登上岸来,啄咬驱赶紫水晶和它的孩子们。那只名叫宝石红的小雌鹅,在奔逃时被草根绊了一跤,皇冠雄狠狠地在宝石红肚皮上啄了一口,疼得宝石红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叫,紫水晶前去救援,也被皇冠雄啄掉一撮颈羽……

强者通吃,强者拥有一切,弱者一无所有,连伤心的权利也被剥夺。

这一切,都发生在约翰·维廉斯眼皮底下,这让他感觉极不舒服。他就坐在紫水晶和五只幼鹅身后不到五米的地方,他既没躲起来也没藏起来,一个大活人,且是身高一米九的男子汉,皇冠雄不可能看不见他的,可居然当他是尊没有生命的塑像一样,在他面前肆意凌辱紫水晶和五只幼鹅。

皇冠雄汹汹啸叫着追逐紫水晶,紫水晶逃到他面前,躲到他身后,皇冠雄追到他面前,他实在忍不住了,伸出一只脚,挡住了皇冠雄。皇冠雄追得急,绊在它腿上,摔了个大跟头。

你霸占了人家的雪荷塘,还不允许人家在岸边伤心地鸣叫,你也实在太霸道、太过分了吧!得饶人处且饶人,错了,是得饶鹅处且饶鹅,我劝你别太张狂了!

他以为他出面阻拦,皇冠雄嚣张的气焰会有所收敛。不管怎么说,人是万物主宰,人是天地精英,许多野生动物都是害怕人类的。但他想错了。皇冠雄好像吃错了药似的,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摔了个大跟头也不能让它吸取教训,爬起来抖抖身上凌乱的羽毛,吭吭吭朝他严厉地啸叫,似乎是在警告他:你别多管闲事,自讨没趣,快闪开,不然我连你一块收拾了!

狂妄分子,恐怖分子,真是又气又可笑!

这时,紫水晶和五只幼鹅都躲到他的身后以逃避皇冠雄凶蛮的啄咬。

无论如何,约翰·维廉斯也不会在皇冠雄的威胁面前退却;他若此时退却,就把身后的紫水晶和五只幼鹅给出卖了,等于在淫威面前出卖了自己的人格;当然,他也不想过分为难皇冠雄,他只是不想让皇冠雄继续伤害紫水晶和它的孩子。为了让皇冠雄知晓人的厉害,他扯开喉咙朝着皇冠雄大喊大叫。人的嗓门似乎比黑天鹅的嗓门要大些,约翰·维廉斯的吼叫压倒了皇冠雄的鸣叫声。在自然界,声音也是一种战斗力。他希望皇冠雄在他的大喊大叫下心惊胆战逃之夭夭,不不,只要它能知趣地退回雪荷塘,他就心满意足了。但他又想错了。虽然他大喊大叫把嗓子都吼疼了,但皇冠雄并没害怕。不知这家伙天生就是傻大胆、愣头青,还是澳大利亚过于严苛的《动物保护法》把它娇惯得骄横狂妄,它不但不害怕,还变得更凶猛了,扑蹿上来,在约翰·维廉斯的脚杆上啄了一口。

约翰·维廉斯还是头一次遭黑天鹅啄咬,他一直以为黑天鹅扁扁的嘴壳,圆润而光滑,嘴腔里也没有交错的犬牙,啄起来不会疼,但真的被皇冠雄啄了一口,就像突然被针扎了一下似的疼得慌,撩起裤腿一看,脚杆上有两排细密的齿痕,要不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牛仔裤,绝对会被咬出血来。

皇冠雄又摇扇翅膀飞扑过来啄咬,约翰·维廉斯只得抬起一只脚来阻挡,他穿着登山翻毛皮靴,很结实,不怕皇冠雄啄咬。他当然可以像踢足球一样踢它,他是剑桥足球队的中锋,从小喜欢踢球,驰骋绿茵场十多年,脚头功夫甚是了得,就像临门一脚一样,完全有把握一脚将皇冠雄踢回到雪荷塘去。但他只是想想而已,他不敢踢它,更不敢临门劲射般用力踢它,黑天鹅是澳大利亚保护动物,法律规定很明确,伤害一只黑天鹅罚款八千澳元,还要坐三个月牢,他可不想触犯法律。再说了,他是动物学家,他的职业也不允许他去伤害野生动物。他只是用穿着登山翻毛皮靴的脚抵挡皇冠雄的啄咬而已。

让他愤慨的是,他的克制被视为软弱,他的忍让被看作胆怯,皇冠雄愈加猖狂地向他发起攻击,一次又一次扑到他身上啄咬,这家伙有翅膀,有时竟飞扑到他肩上来啄咬他的脖子,他没办法,只好拿一根树枝来抵挡,且战且退,以免被啄伤。

紫水晶和五只幼鹅惊慌地鸣叫着,跟随在他身后,寻求庇护,寻求避难。

一个五大三粗的欧洲男子,不但保护不了一个可怜的单亲黑天鹅家庭,反而被一只蛮不讲理的雄天鹅打得屁滚尿流,追得无处藏身,这也太伤人的自尊心了啊。

你也太嚣张了,太目中无人了!

真是一只疯鹅!

他实在气愤不过,当皇冠雄又一次扑飞上来啄咬他的大腿时,他一只手用树枝抵挡,另一只手飞快从皇冠雄背上揪下一撮羽毛来。

哼,也让你知道,一个欧洲男人不是好欺负的。

这下可好,祸闯得更大了。非但没能把皇冠雄镇住,反而更刺激它了,全身鹅毛耸立开来,身体霎时间膨胀了一倍有余,吭吭嘎嘎怪叫着,更疯狂地缠着他厮打。

他算是领教了担当保卫家园、保卫妻小的雄天鹅的胆量和能耐,斗志旺盛得就像喝过兴奋剂,勇敢得就像敢死队员,不顾一切向目标扑飞啄咬。

皇冠雄对待他比刚才对待紫水晶要凶猛多了,毫不留情,穷追猛啄。它好像知道他是个男人,男人者,人类之雄性也,雄性与雄性打架天经地义,不需要手下留情,不需要任何顾忌,打打打,打得你落花流水,啄啄啄,啄得你抱头鼠窜。

他有点疑惑,不同的物种,是不是也适用同性相斥的规律?

突然,皇冠雄大幅度振动双翼又朝他扑飞过来,他以为它要来啄他的脖子,赶紧举起树枝抵挡,它却使劲一摇翅膀从他头顶一掠而过,恍惚间似乎它的尾翼动了动,他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觉得脸上热热的麻麻的像被泼了碗意大利面条,用手一摸,满手黏糊糊的,摸了一手的鹅粪。这家伙投弹精准,一大泡粪便一滴不漏全屙在他脸上了。

粪涂人脸,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觉得皇冠雄的猖狂行为,不仅是对他个人的蓄意挑衅和莫大羞辱,更是对人类的小视、轻视和蔑视,也不晓得算不算犯了反人类罪?

顷刻之间他忘了作为一个动物学家理应遵循的保持中立的原则,下决心要教训教训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皇冠雄。

当然,他不会去伤害它,他会守住法律这条底线,他只是想让它吃点苦头,想让它狼狈地退出用武力霸占的雪荷塘。

欺负孤儿寡母的,实在也不是什么好鸟,理应受到惩处。

他很快想出个绝妙的主意来。他去年暑期到中国去旅游,到了湖南长沙,发现湖南人特别喜欢吃辣椒,可以说嗜辣如命,有一个笑话,湖南籍士兵上了战场,要是打败了,缴枪不缴挎包,因为挎包里有辣椒。导游介绍他吃一种名叫小米辣的辣椒,一粒粒如翡翠做成的珍珠米,大概是世界上最辣的辣椒了,在舌尖上蘸一蘸就辣得全身冒汗,味道极鲜美,开胃驱寒,吃得大汗淋漓后,全身惬意舒坦,就像泡了个桑拿浴,他很快吃上了瘾,临走前专门买了两大罐用小米辣舂成的辣椒酱带回英国,这次到塔斯马尼亚来,也还不忘随身带了一罐。他的帐篷就搭在离雪荷塘不远的那块匹萨饼状土丘,他佯装抵挡不住皇冠雄的猛烈进攻,且战且退,退到帐篷,以最快的速度从帐篷里取出辣椒酱,涂抹在手臂上,然后再且战且退去到雪荷塘,当皇冠雄再一次以无知无畏的胆略扑飞上来啄咬时,他伸出那只涂了辣椒酱的手臂,让皇冠雄深深地咬了一口。

不少辣椒酱涌进皇冠雄嘴巴。黑天鹅的味觉器官还是很灵敏的,刹那间,它感觉到了巨大而又猛烈的辣,吭吭惨叫了两声,长长的脖颈蛇似的扭滚,想把辣辣的感觉咽到肚子里去,结果辣的感觉蔓延到喉咙里去了;它又拼命甩动脑壳,想把辣辣的感觉从嘴巴里甩出去,结果脑袋甩晕了,辣的感觉却越来越厉害。

辣得合不拢嘴,辣得睁不开眼,辣得六神无主,辣得灵魂出窍,像一团火焰在嘴巴里燃烧,像无数根鱼刺卡在喉咙里,吐又吐不出来,咽又咽不下去。

辣辣辣——辣辣辣——

小米辣实在厉害,辣得它声带都有点变形了,原本它应该是吭吭吭叫的,现在发出来的声音却变成辣辣辣。

辣辣辣,嚯罗嗬咿,辣辣辣,嚯罗嗬咿,皇冠雄高声吟唱着“辣之歌”,也不用约翰·维廉斯去恫吓去驱赶,自己就转身扑通跳进雪荷塘,辣辣辣辣怪声怪气叫着,向月牙白和它们的六只幼鹅游去。

凡组建家庭的动物,遭遇到委屈或惊吓,本能的反应就是向它的家庭成员靠拢,以寻求帮助和庇护。

吭吭,你怎么啦?吭吭,你怎么啦?吭吭吭吭,亲爱的夫君啊,为妻的胆子小,你到底怎么啦?别吓唬我哦!月牙白迎了上来,关切地用嘴壳去亲吻皇冠雄。

辣辣辣,嚯罗嗬咿,辣辣辣,嚯罗嗬咿,皇冠雄嘴巴大张,就像蛇张开嘴吞噬猎物一样,摇颈甩头,身体一阵阵抽搐,辣得已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月牙白好奇地将嘴壳伸到皇冠雄嘴腔里,或许它以为皇冠雄嘴巴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想帮助夫群解除痛苦,或许它是一种表达爱情的深度接吻,不管怎么说,它把嘴壳伸进了皇冠雄辣得无法闭拢的嘴巴里。

辣椒酱自然而然进入月牙白的嘴巴,巨大而又猛烈的辣的感觉也自然而然传导给了月牙白。很快,月牙白也辣得合不拢嘴,辣辣辣辣,怪声怪气唱起了“辣之歌”。

看到爸爸妈妈变成这副模样,六只幼鹅害怕极了,围着爸爸妈妈,将自己的小嘴壳伸进爸爸妈妈的大嘴巴里,努力想为爸爸妈妈解除痛苦,就像爆发了流行瘟疫一样,巨大而又猛烈的辣的感觉无可挽回地传导给了六只幼鹅。

辣辣,哼哼;辣辣,哼哼。一大家子黑天鹅辣得团团转,雪荷塘热闹得就像在跳水上芭蕾。

还是月牙白更聪明,闷头喝水,清凉的水能缓解辣的感觉。皇冠雄和六只幼鹅也将嘴巴伸进水里拼命喝水。很快,它们灌了一肚子水,鹅肫鼓得就像皮球,肚子装满了,再也喝不下水去了,嘴巴就像拧坏了的水龙头,滴滴答答不断淌水。遗憾的是,喝了一肚子水,也不能完全消除嘴巴里辣的感觉。

“走开!走开!”约翰·维廉斯脱了牛仔裤下到雪荷塘,搅起飞扬水花,向皇冠雄一家子大天鹅跑去,大声喊叫着,挥手做驱赶状。

辣的感觉是那么强烈,辣的感觉是那么痛苦,皇冠雄胆怯了,害怕了,慌慌张张逃到岸上。月牙白和六只幼鹅也无可奈何地逃到岸上。辣辣辣,嚯罗嗬咿,辣辣辣,嚯罗嗬咿,一家子唱着伤心的“辣之歌”,离开雪荷塘,狼狈地退出了这场领地纠纷。

他目送皇冠雄一家远去,便退回到岸上,亲切地拍拍紫水晶的背说:“哦,你可以安安心心带着孩子到雪荷塘觅食啦,皇冠雄再也不敢来捣乱啦!”

他想,它一定会迫不及待地带着五只幼鹅下到雪荷塘觅食去的,它和五只幼鹅的鹅肫瘪瘪的,经过刚才一番折腾,它们早就肚子饿了,巴不得快点吃到东西呢。但他发现他想错了。当皇冠雄垂头丧气带着老婆孩子退出雪荷塘,慢慢从紫水晶视线里消失后,突然,紫水晶优雅地撑开两只翅膀,像跳踢踏舞一样迈着细碎的步子来到他面前,郑重其事地昂起头来发出一声鸣叫,随即扭扭摆摆做出各种姿势来,忽而一翅高一翅低做出大旋转,忽而一脚高一脚低走起小狐步,忽而一步左一步右扭起秧歌来,忽而一只翅膀尽量伸展,将光滑如黑丝绸的翼羽展现在他面前,忽而摇动尾羽,含蓄地传递爱的心曲;它一面舞兮蹈兮,一面还引颈鸣叫,叫得很有节奏,像在给它的舞蹈伴奏。

五只幼鹅亦步亦趋,跟随在紫水晶身后,笨拙地摆动身体摇晃翅膀。

他知道,全世界共有五种天鹅:大天鹅、小天鹅、疣鼻天鹅、黑颈天鹅和黑天鹅,在五种天鹅里,黑天鹅是最善于舞蹈的,可以做出二十多种优美的舞姿,雄黑天鹅喜欢在水面舞蹈,通常是在求偶时向爱侣一展舞艺,力求以自己美妙的舞姿醉倒一颗芳心,而雌黑天鹅喜欢在陆地舞蹈,通常是在欢庆仪式中展示美妙的舞姿。

全世界五种天鹅都有庆贺仪式。所谓庆贺仪式,就是担当警戒的雄天鹅击退了前来骚扰的天敌,或者在保卫领地的战斗中击溃入侵者,雌天鹅就会率领幼鹅对凯旋而归的雄天鹅舞兮蹈兮以示庆贺。

毫无疑问,紫水晶正在为他举行隆重的庆贺仪式。

“行啦,行啦。跳累了吧,也叫累了吧,去吧,到水塘去吃小鱼小虾吧。”他不忍心紫水晶和五只幼鹅饿着肚子为他举行庆贺仪式,挥手想把它们赶进雪荷塘。

紫水晶没听他的,继续舞兮蹈兮,继续引颈鸣叫。

五只幼鹅大概是真饿了,也真跳累了,渐渐停了下来。那只名叫宽嘴雄的幼鹅,比较淘气也比较机灵,悄悄溜到紫水晶身后,趁紫水晶不注意,扇动两只小翅膀快速向雪荷塘奔去,想跳进碧绿的水草间去啄食鲜美的鱼卵。紫水晶好像后脑勺上也长着眼睛,宽嘴雄才跑出去两步,紫水晶倏地一个转身追上去,不由分说,抡起长长的脖颈在宽嘴雄身上狠狠抽了个脖儿拐,把宽嘴雄抽得陀螺似的在地上打滚,嘎嘎发出哀叫。

他很惊讶,他还是头一次看到紫水晶如此粗暴地教训它的孩子。

紫水晶面对五只惊骇的幼鹅,长长的脖颈一伸一缩,胸腔发出一串咕噜咕噜声,似乎在对它们说:饿死事小,不举行庆贺仪式事大;悠悠万事,唯此为大。你必须跳,必须唱,必须向为你们夺回领地、夺回生存权的爸爸感恩戴德,必须有一颗感恩的心,必须永远铭记这份恩情!五只幼鹅只好打起精神,跟随妈妈继续进行庆贺仪式。

突然,紫水晶跨前两步,来到他身边,五只幼鹅也涌了过来,团团将他围住,载歌载舞,不断用扁扁的嘴壳啄咬他的裤腿和鞋子。他知道,它们是在赞美他的勇敢,是在歌颂他的丰功伟绩,他捍卫领地成功,它们把他当英雄欢呼,把他当英雄崇拜。

他想,他如果不是一个人,而真的是一只雄天鹅的话,面对妻子儿女如此隆重的歌功颂德,一定会为自己出手夺回雪荷塘的行为感到自豪,从而变得更勇敢,也变得更有责任心,夫妻感情变得更加炽热,家庭成员间的情感纽带也变得更加牢固。

直到太阳偏西,树丛里传来夜莺的歌声,紫水晶这才意犹未尽地停止这别开生面的庆贺仪式,带着五只幼鹅下到雪荷塘觅食去了。


[三百十二年前写在羊皮纸上的日记]

1697年6月11日 太阳雨 东边日出西边雨 弄

不清到底是好天气还是坏天气

今天这则日记我想着重谈谈那只寡妇黑天鹅。

哦,就是那只中了水手亨利的圈套,结果被做了印度大餐——秘制烤鹅的雄天鹅的遗孀,一只美丽的未亡鹅。

未亡鹅是我杜撰的一个词,我是这样想的,我们习惯上把死了丈夫的女人称作未亡人,以此类推,或许也能把死了配偶的雌天鹅称为未亡鹅。

这确实是我所见过的最美丽的雌天鹅,全身羽毛漆黑如墨,嘴喙艳红如大樱桃,背羽和尾羽特别肥大,就像穿着一条百褶裙,尤其那双眼睛,紫红晶亮,就像两粒紫水晶。

紫水晶,这个名字很有诗意,与它的模样也相配。

但它的美丽并没有给我们带来快乐,恰恰相反,它让我心烦意乱。

前几日,水手亨利用妙计捉到它的配偶,用泥巴裹成一个大球,放在篝火上烤时,它就飞到我们头顶鸣叫,并从空中向我们抛掷粪便。当时我们谁也没有在意,以为它发泄一通事情很快就会过去的。俗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黑天鹅就是一种鸟,大难来了,雄天鹅被我们烤熟了,它理当各自飞。我想,第二天它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这里有丧夫的惨痛记忆,还随时有被活捉烤熟的巨大危险,它当然会选择逃离,远离是非之地,飞到天涯海角。它不仅失去了配偶,它的五枚宝贝蛋也被我们烤熟吃掉了,它已没有任何牵挂,这块土地上已没有任何值得它留恋的东西,它干吗不走呀?

完全出乎我的预料,第二天天刚亮,我被一阵嘶哑凄厉的鸣叫声吵醒,睁开眼就看见紫水晶黑色的身影在我们头顶盘旋。在这以后的日子里,它就像一个幽灵,跟随着我们,赶也赶不走。无论我们走到哪里,它都会在空中向我们洒下一串串悲鸣,似乎在叫:刽子手,还我夫君!刽子手,还我夫君!

只要有机会,它还会朝我们喷洒粪便。

它的仇恨并未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衰减,反而像酿酒发酵一样,变得越来越浓烈了。

我知道,在它心里,肯定恨死我们了,它一定特别渴望能像撕碎一片叶子一样把我们撕成碎片,如果它有这个能力的话。

我心里极不舒服。我不希望在被人诅咒中生活,尽管对方不是人而是一只黑天鹅。我不止一次地怂恿水手亨利:“兄弟,我很佩服你高超的打猎本领。哦,你有办法捉到它吗?最好能活捉,活捉不了打死也行。哦,就是那只未亡鹅。”

称它为未亡鹅,其实也透露我内心一个隐秘的愿望:希望它早日追随它那个已经被我们吃进肚去并消化掉的夫君,黄泉路上去做伴。

“它天天在我们头顶哀叫,天天朝我们喷粪,烦死我了。你有本事抓到它,回到英国后,我把爱玛酒坊百分之十的股份白送给你,怎么样?”我想和水手亨利做笔生意。

“小菜一碟。”水手亨利狡黠地笑笑说,“只怕到时候口说无凭啊。”

没办法,我只好立了字据,并让银匠詹拜尔做担保人也在字据上郑重地签名画押。

水手亨利极想得到爱玛酒坊百分之十的股份,当天就采取行动,太阳快落山时,视线紧紧盯着紫水晶,哦,就是那只未亡鹅。黑天鹅属于昼行夜伏的鸟类,白天活动,夜晚归巢休息。暮霭快要吞噬沼泽树林时,未亡鹅最后在我们头顶盘旋悲鸣数声,朝离我们约一千米远的沼泽中央一座蝶形孤岛降落下去。到了深夜,水手亨利手持木棍出发了。为了减少动静,他谢绝我们帮忙,只身前往。

天亮时,水手亨利半身水半身泥回来了,他满脸疲惫,两手空空,连那根既可以当拐杖又可以当武器用的木棍也弄丢了,恨恨地说:“这只未亡鹅,可怕得就像个女巫,我明明看见它降落到蝶形孤岛,我好不容易摸到岛上,蜥蜴似的悄悄爬行,找遍了每一丛灌木,搜寻了每一个草窠,就是找不到它。天快亮了,我流了不少汗,口渴得厉害,就蹲在水边洗把脸喝口水,我弯下腰双手捧起水刚要洗脸,突然背上被什么东西狠狠推了一把,我没防备,扑通跌进水里,心急慌忙爬起来一看,那只未亡鹅就在我头顶盘旋!这家伙鬼精鬼精的,好像知道我会半夜去袭击它,根本就没睡在蝶形孤岛上,而是睡在湖面一块漂浮物上,害得我找了一夜没找到。这家伙胆子也够大的,竟敢在背后偷袭我,害得我老清早就被迫洗了个凉水澡。啊啾——啊——啾——”

这里清晨的气温还是挺凉的,水手亨利浑身哆嗦,一连打了好几个响亮的喷嚏。我们赶紧吹旺篝火,让他烤火驱寒。

就在这时,那只未亡鹅又像个黑色幽灵飞到我们头顶盘旋悲鸣,发出刻毒的诅咒:

——刽子手,还我夫君!刽子手,还我夫君!

“等着吧,我一定会拧断你的脖子!”水手亨利咬牙切齿地说。

第二天中午,水手又逮着一个活捉未亡鹅的绝好机会。

紫水晶降落到一块水塘里觅食,它整天在我们头顶盘旋悲鸣,耗费了太多的体力,当然要补充营养。水手亨利折了一根芦苇秆,绕到这只未亡鹅看不到的死角,悄悄潜水过去。他是个职业水手,水性极佳,用芦苇秆呼吸,潜得很深,像条矫健的大白鲨,向未亡鹅游去。碧蓝的水面上,波澜不兴,只有一根细细的芦苇秆悄无声息地向紫水晶逼近。

我站在远远的岸边观看。

水手亨利离它只有四五十米远了,它还毫无觉察,仍在埋头啄食嫩生生的草叶,还不时将头伸进水去捕捞浮游生物和鱼虾。

芦苇秆在水面慢慢移动,水手亨利离目标越来越近了。我紧张地注视着,希望水手亨利如愿以偿,从水底突然抓住紫水晶两只脚,紫水晶发出惊慌的鸣叫身不由己沉到水底,未亡鹅变成已亡鹅。

那根移动的芦苇秆离紫水晶只有四五米远了,胜利在望了,就在这节骨眼上,突然,紫水晶看见那根向它漂来的芦苇秆了,它陡地惊叫一声,两只蹼掌噼里啪啦在水面踩出一片水花,摇扇翅膀飞上天空。

功亏一篑,我们输得很惨,未亡鹅还是未亡鹅。

后来水手亨利又想出主意来,紫水晶每次从空中向我们抛洒粪便,为了能将粪便准确扔到我们头上,它一般都要向我们俯冲下来,俯冲到离我们头顶约十来米的高处,尾羽一撅将粪便抛掷下来后,这才摇动双翼重新飞回高空,水手亨利说这是我们向它投掷锐器将它打下来的最好时机。

我也认为这个办法值得一试。

我们像原始人那样,在河边寻找锋利的石片,并找来合适的树枝,费了整整一天时间,将树枝一端削尖,做成八支标枪,然后去到一片空旷的地方,等待机会。

很快机会就来了,同往常一样,紫水晶从空中发现了我们,在我们头顶盘旋悲鸣,我们不予理睬,埋头走我们的路。过了一会,它肛门间积攒了粪便,绕到我们身后,向我们俯冲下来。当它俯冲到与我们身体形成一条垂直线时,水手亨利高喊一声:“掷!”我们四个人猛地转身,奋力将手中的标枪朝飞临我们头顶的紫水晶投掷出去。第一波四根标枪向目标飞去,紧接着,第二波又四根标枪追着目标而去。

我看见,第一波四根标枪,我们投掷时间稍稍早了些,四根标枪从紫水晶前面约半米的距离飞越而过,第二波四根标枪,我们投掷的时间又稍稍晚了些,四根标枪擦着紫水晶蓬松的尾羽穿越出去。

紫水晶惊叫着疾飞而去,两根黑色的鹅毛落叶似的在空中随风飘舞。

非常遗憾,让那只未亡鹅又死里逃生了。

倒霉的是,我抬头仰脸只顾看标枪是否击中目标,我太专注了,半张着嘴,凝望天空,忘了该躲避它向我们抛洒的粪便,结果不偏不倚,一大泡天鹅粪落到我脸上,起码有半泡粪便直接灌进我的嘴里。我是第一次被灌天鹅粪,酸叽叽,苦涩涩,臭烘烘,令人作呕。

更倒霉的是,水手亨利跟我一样,也只顾抬头仰脸观看标枪是否击中目标,我们是笔直向飞临头顶的紫水晶投掷标枪的,标枪达到一定高度后,又原路返回,垂直回落下来,水手亨利没防备,一根标枪照准他脑袋飞落下来,当标枪离他脑袋只有三四米时,水手亨利这才如梦初醒,急忙扭头躲闪,但已经迟了,标枪砸在他左耳上,半只耳朵被撕开,鲜血直流,疼得他哇哇直叫。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投出去的标枪落下来刺穿自己的耳朵,真令人哭笑不得。

“莫非这是一只被巫师念过魔咒的黑天鹅,我们根本对付不了它。”银匠詹拜尔忧心忡忡地说。

“也许是上帝可怜它,在暗中保护它。”木匠吉姆在胸口画着十字说。

这以后,未亡鹅学乖了,抛洒粪便时再也不俯冲下来,就在离我们四五十米的高空向我们喷撒屎尿,对它而言,虽然准确性差了些,但却安全多了。

我们各种手段都使出来了,未亡鹅还没变成已亡鹅,四个大男人还斗不过一只雌天鹅,这让我们十分沮丧。

我想,就凭它区区一只雌天鹅,又能把我们怎么样呢?再多的诅咒,也不能伤害我们一根毫毛。了不起它就会从空中向我们抛洒粪便,那又怎么样,揩揩干净什么事也没有。

让它天天诅咒好了,让它撒下一串串悲鸣好了,就当它是在唱歌给我们听!

尽管我这样安慰自己,尽管我无数次告诫自己要豁达些、大度些,别跟区区一只雌天鹅去计较,但这种自我告诫效果甚微。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紫水晶的身影,一听到它悲怆的鸣叫,我就心里发毛,手心出汗,无端地紧张起来。

我并不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我也算是一个响当当的绿林好汉,曾经拦截过皇家邮车,也曾经单枪匹马洗劫过雇了好几个贴身保镖的珠宝商。多少次出生入死,我从来就没有害怕过。有一次,我带领一伙兄弟抢劫了一辆从伦敦驶往苏格兰的豪华马车,刚分完钱财,正巧遇到一队巡逻的警察,用燧发枪互射了一阵,对方人多,我们的火药用完了,我就下令化整为零,各自逃命。我骑着马向西逃,转过一道山湾,突然就与一个骑警迎面相遇,彼此只有两三米远,马头几乎碰着马头了;羊肠小道,左边是绝壁,右边是悬崖,我想转身逃跑也来不及了;骑警端着燧发枪,手指扣在扳机上,黑森森的枪口对准我的胸膛,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如此命悬一线的时刻,我没有惊慌,更没害怕,用马靴上的马刺在我坐骑的肚子上狠狠刺了一下,我的马被马刺刺痛了,猛地往前一蹿,撞在骑警的马上,骑警扣动了扳机,等到火绒燃尽,引爆枪膛里的炸药,霰弹从黑森森枪管喷射出来时,他的马已经被我的马撞得举起前蹄站了起来,子弹打偏了,有一半霰弹打到空中,有一半霰弹打到我坐骑的马脸上,我的坐骑半张马脸被炸飞了,身体蹦跳起来,我被从马上摔了下来,它狂怒地向前冲刺,重重撞在骑警的马上,骑警连人带马摔下悬崖。

我确确实实不是个胆小鬼,可不知为什么,我却害怕看到紫水晶,也害怕听到它的悲鸣,我隐隐约约有种感觉,这只名叫紫水晶的未亡鹅,就像从地狱派来的幽灵,迟早会让我们大祸临头的。

再这样下去,我真的快要崩溃了。

约翰·维廉斯很懊丧,要不是他疏忽大意,秃头雄不该命丧黄泉的。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那天上午,紫水晶领着五只幼鹅走出窝巢,前往雪荷塘觅食,与往常一样,约翰·维廉斯走在最后,像一只雄鹅一样担负起警戒责任。走到一半,来到几株野百合下,突然,天空传来滴唧儿——滴唧儿——的鸣叫,听到叫声,紫水晶变得异常紧张,双翼像帆一样撑开,发出吭吭呼唤,五只幼鹅争先恐后往紫水晶翅膀下躲藏。

约翰·维廉斯抬头望去,天空出现一只鹗矫健的身影。鹗分布很广,亚洲、非洲、欧洲和澳洲都能看到鹗的踪影,鹗也是塔斯马尼亚天空能经常看见的大型猛禽。鹗长相奇特,双翼和上体覆盖深褐色羽毛,腹部的羽毛为白色,脑袋顶端有一排上翘的顶羽,模样有点像欧洲的书记鸟。鹗喜欢吃鱼,捉鱼本领高强,能从高空两足向下笔直坠落下来,整个身体被水浸没,爪子深深插进水里将鱼儿抓往空中,因此鹗又被称作鱼鹰、鱼雕、鱼鸿、吃鱼鹰、鱼江鸟。

鹗虽然嗜食鱼类,但并不是说就不吃其他小动物,鹗在饥饿状态下,也会用同样的方式捕捉小型鸟类和小型啮齿类动物。

毫无疑问,这只在空中盘旋的鹗对五只还不会飞行的幼鹅构成巨大威胁。

这只鹗已发现五只幼鹅,兴奋地鸣叫着,从高空俯冲下来。紫水晶的呼喊声更焦急了,五只幼鹅也加快速度向紫水晶翼下聚拢。

宽嘴雄、黑丝带、宝石红和梅花雄都成功地抢在鹗实施进攻前躲进紫水晶的翼羽底下。紫水晶嘴壳翘向天空,摆出防御的姿态。

那只名叫秃头雄的幼鹅,本来离紫水晶的距离就比较远,慌慌张张奔跑,刚好前面有道坎,被绊了一跤,在地上打了两个滚,也不知是跌了一跤跌伤了,还是被来自天空的不速之客吓得腿软了,勉强站起来后竟然抖抖索索走不动了,站在野百合下发呆。

这样的便宜不捡白不捡,对那只饥饿的鹗来说。它滑翔到目标上方,褐色的翅膀高高吊起,像蝴蝶翅膀一样合并成一片,身体笔直地坠落下来。

它会准确落到秃头雄身上,将犀利的爪子插进秃头雄的背,像捉一条鱼一样把秃头雄带回远方的鹰巢。

约翰·维廉斯来不及多想,刚好手里捏着一根驱赶蚊蝇用的树枝,一个箭步蹿上去,将秃头雄保护在自己胯下,举起树枝阻挡鹗的进攻。鹗俯冲下来,两只杏黄色爪子揪住树枝,翅膀摇动往上拔。约翰·维廉斯紧紧抓住树枝不敢松手,他唯恐一松手,鹗将树枝攫抓到空中,再把树枝扔掉,转而再俯冲下来攻击他。假如他手中的树枝被抓走,就等于被解除了武装,是难以抵挡凶猛的鹗的进攻的。他只有紧紧抓住树枝,就像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须臾不敢松手。他大声喊叫,企图用叫声将鹗吓跑。遗憾的是澳大利亚的动物,不管是天上飞的、地面跑的还是水里游的,都不怎么怕人。他扯起喉咙大喊大叫,也未能把鹗吓跑。要是在亚洲地区,别说一个活人站在下面,就是扎个稻草人插在田里,也会吓得鹗不敢降落。显然,连动物都知道澳大利亚有严格的动物保护法,一到澳大利亚就胆子变得贼大,一点也不畏惧人了。这里是动物的天堂。鹗对他的大喊大叫置若罔闻,仍揪住树枝奋力往天空拔。人与鹗就像在开展一场别开生面的拔河比赛。他没想到,体长约五十厘米的鹗摇扇翅膀所产生的那股升力会如此巨大,就像狂风中举着一把伞,风的力量太大,快要把他拔离地面了。鹗“滴——滴——”高声啸叫,奋力拍扇翅膀,好几次他被鹗巨大的腾飞力量弄得无法站稳,身体有一种飘起来的感觉。他竭尽全力拉紧树枝,才勉强稳住了身体。要是有两只鹗齐心协力来拔河,他肯定不是对手,一定会被它们拉到天上去的,他想。

那只名叫秃头雄的幼鹅被吓得晕头转向,在他两腿间盘来绕去。

鹗不愧是猛禽,力量大得惊人,越来越嘹亮地尖啸,越来越猛烈地摇扇翅膀。他感觉自己的脚后跟身不由己地踮起来了,只有脚尖还支撑着大地。他咬紧牙关,使出吃奶的劲,拼命往下拽掖……

突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鹗松开了爪子,顾自飞往天空去了。它毕竟只是一只体长五十厘米的鸟,是无法与一个身强力壮的欧洲男子匹敌的。鹗没有任何前兆突然就松开了爪子,巨大的腾飞的力量刹那间消失了。约翰·维廉斯没有任何防备,被玩了个措手不及,身体直挺挺往后摔倒。在铺着一层青草的沙土上摔一跤,不会伤筋动骨,最多擦破点皮而已,本来是一件可以忽略不提的小事,但他没想到,就在他直挺挺砸倒在地时,身体底下传来嘎啊——一声凄厉的惊叫,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压在了一个柔软的物体上。他赶紧爬起来看,糟糕,他刚好压在了秃头雄身上。他体重有一百多磅,又是直挺挺往后摔倒,整个身体重重压在出壳不足两个月大、筋骨还很稚嫩的幼鹅身上,情况严重可想而知。

秃头雄倒在一株野百合旁,脖颈肯定折断了,脑袋垂地,像折断的麦穗一样无力抬起来,身体几乎被压扁了,身体的宽度扩大了一倍,身体的厚度缩小了一倍,尾部喷出一大摊红绿交杂的污秽……

它用嘴壳支地,似乎想站起来,却怎么也站不起来了。它两只颜色刚刚由灰转黑的翅膀剧烈颤抖,气若游丝,发出微弱的哀叫。

紫水晶离他摔倒的地方约有二十米,不可能看不见他仰面摔了一跤压在了秃头雄身上,不可能听不到秃头雄最后那声凄厉的惊叫,它倏地站起来,表情惊悚地往他摔倒的地方张望;他判断,秃头雄微弱的哀叫紫水晶也听见了,紫水晶的表情十分紧张,脖颈上的绒羽恣张开来,急急忙忙向他走来。

他怔怔地望着秃头雄,束手无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想,紫水晶肯定会来到奄奄一息的秃头雄面前,悲哀地鸣叫,朝他投来责怪的目光。

不管怎么说,是他断送了秃头雄的性命。

紫水晶走了过来,在离秃头雄约三四米的地方停了下来,瞥了秃头雄一眼,秃头雄全身痉挛,正在作最后的挣扎。他想,它一定会吭吭惊叫起来,撑开翅膀飞也似的扑到秃头雄身上,呼天抢地,悲鸣不休。出乎他的意料,紫水晶只是朝垂死的秃头雄匆匆一瞥,突然偏仄脑袋,向天空瞭望;广袤的天空,湛蓝的天空,阳光明媚的天空,那只鹗已变成蓝天白云间一个小圆点。它凝视着远去的鹗,静穆了五秒钟,倏地一个转身,吭吭急促地鸣叫两声,急急忙忙朝二十米开外的四只幼鹅奔去。因为紫水晶离开,失去妈妈翼羽的保护,四只幼鹅挤成一团互相壮胆。紫水晶奔到四只幼鹅身旁,撑开翅膀,将它们罩在它的翼羽下。

给约翰·维廉斯的感觉,那只恐怖的鹗又回来了,危险又降临到幼鹅们头上,救四只幼鹅要紧,紫水晶已无暇顾及垂死的秃头雄。

他抬头仰望天空,那只鹗渐去渐远,消失在一朵灿烂的白云间。

许久,紫水晶才收敛翅膀,表示来自天空的危险已经过去。紫水晶与四只幼鹅五只脑袋聚拢在一起,五条脖颈互相缠绵,庆贺死里逃生。然后,紫水晶又继续在前面带路,领着四只幼鹅往雪荷塘走去。

约翰·维廉斯仍守在秃头雄身边,秃头雄两只蹼掌抽搐了几下,便僵然不动了。

他充满内疚,却又无法弥补自己的罪过。

突然,他听到紫水晶“吭——吭——”高声呼叫,把他从自责的沉思中唤醒,他举目望去,紫水晶已带领四只幼鹅在去往雪荷塘的道路上走出四五十米,它们停了下来,扭转脖颈望着他,很明显,是在喊他归队。

——你在后面磨磨蹭蹭干什么呀?快点过来吧!

他用遗憾的眼神最后望了望秃头雄,便拔腿追赶紫水晶和四只幼鹅。

同往常一样,紫水晶开路,他殿后,幼鹅们夹在中间,往雪荷塘去。唯一不同的是,原来夹在中间的是五只幼鹅,现在变成了四只幼鹅,秃头雄永远离开这个世界了。让他惊讶的是,紫水晶并没有因为失去了秃头雄而悲伤沉沦,它一如既往,摇摇摆摆精神抖擞往雪荷塘走,路过沟沟坎坎,还不忘吭吭小声鸣叫,以提醒跟在身后的幼鹅注意安全。到了雪荷塘,紫水晶也没表现出任何异常,兴致勃勃领着幼鹅到碧绿的草叶间觅食晶莹的鱼卵,到芦苇丛啄咬鱼苗虾苗。全家吃饱后,四只幼鹅凫在水面打盹,紫水晶温柔地用嘴喙替它们梳理羽毛。夕阳西下,当暮色笼罩大地,紫水晶带着四只幼鹅返回窝巢,妈妈和子女相拥而眠,窝巢里传来唧唧嘎嘎犹如催眠曲般的呢喃声。

一切都很正常,一切都很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仿佛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过一只名叫秃头雄的幼鹅。

约翰·维廉斯回到帐篷,躺在行军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白天发生的事情,放映幻灯似的一幕幕在他脑海中闪现。当鹗突然松开爪子,当他直挺挺往后摔倒,当秃头雄发出凄厉的尖叫,紫水晶颈毛恣张奔过来朝奄奄一息的秃头雄瞥了一眼,这证明,紫水晶应该知道秃头雄罹难,而且应该知道秃头雄是怎么罹难的。可它突然间又变得没事一样,这又作何解释呢?他晓得,它是只感情很丰富的雌天鹅,对五只幼鹅倾注了全部的母爱,它怎么就不悲伤、不痛心、不埋怨、不责怪呢?这不符合人之常情,也不符合兽之常情。紫水晶反常的举动,就像个沉重的谜,压在他的心头。他想不通,当然也就更睡不着了。他索性爬起来,钻出帐篷,让清凉的夜风清醒清醒头脑。

塔斯马尼亚的夜宁静而又美丽,皓月当空,水面亮晶晶像涂了一层白银。他坐在卵石上,默默想着心事。也许,紫水晶的匆匆一瞥,并未看清秃头雄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惨状,因此也就不能确定是他摔了一跤把秃头雄压死了;也许,它以为是凶猛的鹗将秃头雄抓走了,巨大的天灾面前,它无能为力,也就只好顺应其变了;也许,事发当时它万分紧张地注视着天空的鹗,也万分紧张地保护着翼羽下的宽嘴雄、黑丝带、宝石红和梅花雄,无暇顾及秃头雄,当危险过去后,它仍心有余悸,把秃头雄给遗忘了;很多教科书都断言,鸟类的记忆力是很有限的,换言之,鸟类是很容易遗忘的;也许,紫水晶根本就对秃头雄的失踪很模糊,他想起动物学的一个定律:动物缺乏抽象思维的能力,因此动物不具备“数”的概念。如果这个论点确实成立,那么,紫水晶就搞不清五只幼鹅与四只幼鹅的差别,换言之,它不懂得五比四多了一,也不懂得四比五少了一,秃头雄不在了,但另外四只幼鹅在它身边,它不会数数,它不知道它的宝贝孩子少了一个!

他觉得用“数”来解释紫水晶的反常行为,似乎还能说得通。

“数”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世间万物,只有人精密而又复杂的脑细胞才真正具备数数的能力。江湖卖艺或马戏团演出,有时会让一只鹦鹉、一条狗、一匹马或一只猩猩表演数数甚至表演加减法算数题,这是人用一种暗示来让这些动物或用叫声或用蹄子踩地做出相应的行为,以求能得到可口的食物,看上去这些动物似乎表现出了数学天赋,其实不过是一场与“数”毫无关系的游戏而已。

有一句名言:在数学王国里,所有动物的脑袋都是一盆糨糊。

他想,秃头雄不在了,紫水晶或许会有感觉,自己的孩子好像变少了,可它一、二、三……怎么也数不清楚,正着数一二三数不清楚,倒过来三二一更数不清楚,数来数去脑子都数晕了,也没数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停止数数,不再去想这个让它头痛的问题。

约翰·维廉斯这么想着,心里获得某种安慰,内疚的感觉减轻了许多。倦意袭来,他打了个哈欠,准备回帐篷睡觉了。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在离他二三十米远的一丛灌木无风自动,发出窸窸窣窣轻微的声响。这丛灌木他非常熟悉,开着紫色的碎花,就是紫水晶窝巢的所在位置。过了约半分钟,一个黑色的身影钻出了灌丛。月光如银,能见度很高,他看得很清晰,是紫水晶走出了窝巢。他有点奇怪,他了解黑天鹅的习性,属于昼行夜伏的禽类,通常夜晚是不出来活动的,尤其是育幼期间的雌天鹅,天一黑就老老实实待在窝巢里,陪伴在幼鹅身边,除非发生紧急情况,是绝不会离巢半步的。对黑天鹅来说,黑夜就意味着凶险莫测,就意味着危机四伏。深更半夜,发生了什么事,紫水晶要冒险走出窝巢?

他决定偷窥,偷窥一只黑天鹅不算犯罪,他要弄清紫水晶半夜离巢的原因。

紫水晶小心翼翼钻出灌丛,动作缓慢得就像电影在放慢镜头,好像生怕动作快了会弄醒睡梦中的四只幼鹅。当它完全钻出灌丛后,又用嘴壳仔细将弄乱的枝叶收拾好,好像担心它离开窝巢敌害会趁机钻进巢去。它尽量放轻脚步,一摇一摆往雪荷塘方向走去。走几步,它就回头往窝巢望一眼,看得出来,它生怕自己半夜离巢会让毫无防卫能力的幼鹅发生什么意外。离开窝巢七八米后,它似乎觉得脚步声不会吵醒四只幼鹅了,就加快步伐,两只蹼掌噼里啪啦踩着潮湿的泥地,翅膀有节奏地摇扇助跑,快速向雪荷塘走去。

约翰·维廉斯悄悄尾随其后。

紫水晶跑到几株野百合下,停了下来。

约翰·维廉斯心头一紧,他清楚地记得这里就是白天秃头雄蒙难的地方。

他躲在邻近茂密的草丛里观望。

紫水晶用嘴壳拨开野百合,秃头雄的尸体还躺在那里。紫水晶用嘴壳捞起秃头雄垂落的脖颈,嘎嘎吭吭柔声叫唤,似乎要唤醒并扶起秃头雄。它的努力当然是徒劳的,秃头雄早已死亡,永远也不会醒来,永远也不会站起来了。它还不甘心,连飞带跑去到雪荷塘,汲了一嘴壳清水,又连飞带跑回到野百合花丛,将清凌凌的水滴在秃头雄头上。它或许以为,游禽的一生都离不开水,游禽的灵魂是在水里的,将清水滴在失去知觉的秃头雄身上,就能找回迷失的灵魂,就能唤醒沉睡的孩子。它不知疲倦地一趟又一趟从雪荷塘含来清水,滴洒在秃头雄身上,忙碌了大半个小时,结果仍是徒劳。月亮慢慢向山峰背后滑去,已是下半夜了,它终于放弃了要把秃头雄唤醒的努力,围着秃头雄转圈,一圈一圈又一圈,一面转圈还一面发出嘎吭嘎吭的叫声,声音虽然不大,却无比凄凉,椎心泣血,如泣如诉,释放压抑已久的悲恸。又过了一会,紫水晶用嘴壳啄咬四周的草叶和树枝,盖在秃头雄身上。一层又一层的草叶,一层又一层的树枝,垒成一个小小的坟冢……

许久,紫水晶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那几株野百合,返回窝巢。

在返巢的路上,它走得摇摇晃晃,就像喝醉了酒一样,神情有点恍惚。

到了窝巢前,它静穆了一会,找了个青草茂盛的地方,将脑袋插进青草里摩擦,草叶上凝结着露珠,晶莹冰爽的露珠浸润它的脑袋和脖颈,就像洗了个露珠澡;然后它抬起头来,晃动脖颈,长时间用力甩动自己的脑壳,月光下,水珠像碎银似的飞溅,似乎是想把哀痛与悲伤像甩掉水珠一样甩得干干净净。

做完这一切,它这才轻手轻脚钻回灌丛中央的窝巢去。

月光如水,万籁俱寂,夜温馨而又宁静,但约翰·维廉斯的心却无法平静下来。他绝对没想到,紫水晶会在半夜去哀悼夭折的秃头雄。看来,他对动物要刮目相看了。鸟类的记忆并非如有的动物学家所断言的那样很差,鸟类不仅有记忆,记忆力还很强。说动物没有“数”的概念,这个论断似乎也有值得商榷之处。也许黑天鹅确实不具备抽象的“数”的概念,但是,绝不等于说它们会记不住自己是四个孩子还是五个孩子,少了一个孩子,它们一眼就能盘算清楚。无论何种动物,对自己的孩子的数量,每一个做母亲的心里都有一本永远不会出现差错的账。

更让约翰·维廉斯震惊的是,紫水晶当着他的面,丝毫不流露出失子的悲痛,似乎还佯装不知道事情真相。它掩饰得多么巧妙,掩饰得多么高明,他真以为它被蒙在鼓里了。其实它什么都知道。它干吗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是担心陷入悲伤会疏于照顾四只存活的幼鹅?是觉得活着的比死去的更重要?是对死亡的豁达和隐忍?这些理由,也对也不对,也是也不是。或许还有一种更深层次的担忧,害怕挫伤他的感情。是的,它害怕挫伤他的感情。它完全知道是因为他的失误造成秃头雄的意外夭折。即使是个意外,也毕竟是个伤害。它同时也知道,他的本意是要在鹗的凶猛攻击下保护秃头雄。这完完全全是一个谁都想不到的意外事件。它原谅了他。它不仅原谅了他的过失,其实还在用一种特别的方式给予他安慰。它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它不想让他自责、内疚和懊悔,它不想让他因为自责、内疚和懊悔而疏远了它和它的四只幼鹅。它需要他,它离不开他,它不想失去他,在它心目中,他的帮助,他的存在,比悼念一只已经死亡的幼鹅重要得多。

死的已经死去,死了不能复生。重要的是把四只幼鹅抚养长大。

这是一种无比高明的生存智慧,他对紫水晶充满了敬意。


[三百十二年前写在羊皮纸上的日记]

1697年6月13日 凄艳的晚霞红得像血

十三是个不吉利的数字,十三意味凶兆和血腥,今天恰恰是十三号。

我早就有预感,那只名叫紫水晶的黑天鹅会给我们带来灾祸,我没想到的是,灾祸来得这么快。我今天的日记,也算是悼念水手亨利。他已在今天这场灾祸中去了另外一个世界。我不知道他是去了天堂还是去了地狱。我希望他去了天堂,可我也知道,他生前的所作所为,上帝心里是有一本账的,所以他去天堂的可能性很小,而去地狱的可能性却很大。

回想傍晚所发生的事情,仍让我感到心里发毛,背脊凉飕飕的,有无尽的恐惧。

中午时分,我们四个人涉过齐膝深的湖水,去到一座四面环水的匹萨饼状土丘,那里有许多黑天鹅窝巢,不少窝巢里有我们需要的天鹅蛋,我们想找一些天鹅蛋来充饥。

我们兵分两路,我和银匠詹拜尔为一组,到土丘东端去寻找黑天鹅窝巢,水手亨利和木匠吉姆为一组,到土丘西端去寻找黑天鹅窝巢。

需要特别指明的是,这座匹萨饼状土丘面积不算很大,直径两百米左右,西端是芦苇和灌木,东端除了分布一些灌丛外,还有一棵歪脖子半皮桉树,有十几米高。

就是这棵小小的半皮桉树,拯救了我和银匠詹拜尔的性命。

当我们随意分成两个组,又随意确定两个方向,各自散开时,谁都不可能想到,彼此竟然会是阴阳相隔的永诀。

我和银匠詹拜尔去到匹萨饼状土丘东端,很快找到隐藏在一丛围篱状灌木中的一只黑天鹅巢,正在抱窝的黑天鹅夫妻惊慌地飞走了,我们捡起四枚热乎乎的天鹅蛋,刚退出围篱状灌丛,突然,听到匹萨饼状土丘西端传来水手亨利兴奋的叫声:“快来看哪,紫水晶自投罗网啦!”

我紧走几步登上那棵歪脖子半皮桉树,登高望远,看见让我也兴奋不已的情景:那只我们给它起名叫紫水晶的未亡鹅,从一片大叶灌丛钻出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脖颈弯曲如麻花,正痛苦地在地上挣扎打滚;它似乎想飞,但好像丧失了飞行能力,翅膀摇扇几下,飞起一米多高,便垂直地跌落下去,趴在地上哀哀鸣叫;它好像痛苦得发狂,脖颈扭转,拼命啄咬自己背脊上的羽毛,它背脊上的羽毛蓬松如一朵盛开的墨菊,被它啄咬得羽毛片片凋零,它扁扁的嘴壳间粘满黑色的羽毛,天空飞扬着黑色羽毛,就像下了一场黑雪。

我虽然看不清,但可以肯定,紫水晶身上一定已经鲜血淋漓。

我突然想起曾经看到过的悲惨一幕:苏格兰一位农妇,丈夫被海盗杀害,唯一的儿子又被天花夺去生命,她喝水银自杀,几分钟后,毒性发作,拼命抓自己的身体,身上的皮肤被抓得稀烂,浑身鲜血直淌……

莫不是紫水晶误食了有毒的野果?这倒好,省得我们动手,正遂了我们心愿,未亡鹅变成已亡鹅。

这只未亡鹅的模样越来越可怕,一只翅膀扭翻在背,一只翅膀耷落在地,吭吭凄惨地鸣叫着,在草地上扑腾。它的一条腿看起来也像受了伤,只用一条腿站立跳跃,另一条腿缩进腹部,跳两步就摔一跤,站起来又跳,跳了两步又摔一跤。也不知什么原因,它刚好是笔直往水手亨利和木匠吉姆所在的方向前行。

这有点奇怪,那片茂密的大叶灌丛就在它身后,离它仅两米之遥,它肯定看见水手亨利了,它就算无法飞行了,要躲避仇人,也理应扭头钻进那片大叶灌丛去,枝枝蔓蔓的茂密的灌丛是最好的藏身之处,可它却迎着水手亨利而来,难道它真的想自投罗网不成?或许,它脑袋也受了伤,变得神志不清了吧,我想。

水手亨利看见骑在树杈上的我了,朝我挥了挥手,又用两只手掌卷成喇叭状,高声喊叫:“沛朗·维廉斯,你看我是怎么拧断这只天天在我们头上拉屎的黑天鹅的脖子的!你说话要算数哦,把爱玛酒坊百分之十的股份给我!”

这家伙,运气也太好了,这么容易就要把紫水晶给抓住了,白得爱玛酒坊百分之十的股权,这可是一个特别赚钱的酒坊啊。

说话间,紫水晶还在挣扎着往水手亨利方向运动,双方距离顶多还有三十米,水手亨利扔了手中的棍子,捋起衣袖,摩拳擦掌,快步迎着紫水晶奔过去,准备表演一场空手活捉黑天鹅并拧断其脖子的好戏。

紫水晶两眼翻白,似乎已处于弥留之际,蹦跶蹿高,又重重摔倒在地,离咽气已经不远了。转眼间,水手亨利离开它只有十几米远了。

我长长舒了口气,折磨了我好几天快让我精神崩溃的这只可恶的黑天鹅,终于走到了它生命的尽头。

就在这时,突然,我觉得匹萨饼状土丘最西端那片大叶灌丛枝叶婆娑起舞,开始我以为是风刮的,可我正骑在歪脖子半皮桉树上,树叶几乎纹丝不动,此时此刻老天爷并没刮风啊,那片大叶灌丛枝叶婆娑起舞,那就是无风自动啊!我心头一紧,再睁大眼睛望去,透过灌丛枝叶的缝隙,似乎有一串什么东西在灌丛中快速穿行。灌丛有大半个人高,我骑在树杈上,居高临下,能隐约看见灌丛的动静,水手亨利站在地面,无法看见灌丛里的动静。

垂死的紫水晶在中间,水手亨利和木匠吉姆由南往北向紫水晶奔去,大叶灌丛里那串神秘的身影也由北向南快速向紫水晶冲刺。

我感觉情况有点不妙,高声喊叫想提醒水手亨利注意,遗憾的是,相隔一百多米远,他全神贯注扑向紫水晶,根本就没听见我的喊叫,也可能是没听清我在喊什么,反正他没理会我的喊叫,仍全力扑向紫水晶。

转眼间,水手亨利冲到离紫水晶仅有两米的地方了,几乎在同时,那串神秘的身影也涌出大叶灌丛,出现在离紫水晶约两米远的地方。

就在这时,奄奄一息的紫水晶突然间“复活”了,刹那间张开翅膀,昂起脖颈,急奔两步,双翼同时有力地振动摇扇,身体腾空而起。

紫水晶扇动的翅膀扰乱了水手亨利的视线,使他没能及时看见从大叶灌丛飞快蹿涌出来的一串神秘的东西,他太想活捉这只能给他带来爱玛酒坊百分之十股权的黑天鹅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个鱼跃式扑跳蹿了出去,想把振翅欲飞的紫水晶抱在怀里;与此同时,领头从大叶灌丛蹿涌出来的一个神秘的身影也飙飞起来,向身体已腾空的紫水晶扑咬。

水手亨利扑了个空,那个神秘的身影也咬了个空。紫水晶成功飞到空中。

在惯性作用下,水手亨利与那个神秘的身影猛烈相撞,双方都跌倒在地。双方都有点被撞晕了,大眼瞪小眼,怔怔望着对方。

一瞬间出现了静场,唯有紫水晶在空中发出得意的鸣叫。

我终于看清从大叶灌丛蹿涌出来的神秘身影的庐山真面目:青灰色的皮毛,尖嘴利牙,拖着一条大尾巴,外形有点像狗,却比普通的土狗高大强壮多了,四肢强健,眼锋很长,且眼珠子白多黑少,有点像苏格兰荒原上的白眼狼,所不同的是,其背部有数条深褐色斑纹,非常醒目。它们一共九个,个个身强力壮,其中有四个腹部鼓鼓囊囊,像袋鼠一样长着一只育儿袋,里头有小东西在蠕动。

我还是头一次看见这种动物,但我立刻认出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袋狼!

在这座臭名昭著的囚徒岛,在昆士兰堡监狱的犯人中间,流传着许多关于袋狼的故事。传说一艘运送马戏团的船遭遇风暴,桅杆折断,船长和所有海员都葬身大海,船却奇迹般地没有沉没,在海面随海风和洋流漂泊,众多马戏团动物自相残食,一只孟加拉虎咬杀了所有其他动物,成为这艘出事船只的唯一幸存者,数月后,这艘船在塔斯马尼亚沙滩搁浅,孟加拉虎踏上这片土地,这是一片被海洋包围的与世隔绝的土地,一片从来没有过老虎的土地,这只孟加拉虎食物不愁,随时都可捕获蹦蹦跳跳的袋鼠,但找不到同伴,生活颇为寂寞,这是一只年轻的雌虎,到了发情季节,与当地一只雄土狼交配,生出一窝似狼非狼、似虎非虎的幼崽,这就是后来的袋狼,所以当地的土著居民称它们为塔斯马尼亚虎。还流传不少袋狼食人的可怕事情,传说有两个犯人深夜越狱逃跑,第二天早上人们在离监狱两公里左右的荒地上发现他们被撕碎的囚衣和一堆零乱的白骨,四周布满袋狼的脚印。另有一个传说,一队狱警到沼泽地缉拿越狱的逃犯,成功将三名逃犯抓获,在返程途中,遭遇一群袋狼,狱警用燧发枪击毙五只袋狼,但袋狼越聚越多,最后将逃犯连同狱警一起撕碎吃掉了。

昆士兰堡监狱的犯人,谈“虎”变色,说到袋狼就会吓得面色惨白。没想到,我们真的与一群袋狼相遇了。

与水手亨利迎面相撞的那只袋狼在九只袋狼中个头最大、体魄最强健,嘴吻两侧各长着一枚獠牙,显得特别凶悍,还长着一双很别致的招风耳,无疑是这群袋狼的狼酋,狼酋者,狼群之王也。

人的反应能力毕竟比袋狼强,数秒钟后,水手亨利从发怔状态中苏醒过来,他一定是认出与他不期然迎面相撞的是有恶魔之称的袋狼,立刻惊叫一声,转身想跑。跟在水手亨利后面的木匠吉姆也惊恐万状想转身逃命。

招风耳狼酋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霎时间,八只袋狼分成左右两路纵队,迅速从两边包抄过来,很快就把水手亨利和木匠吉姆团团围住。

“沛朗·维廉斯,快来救我!”水手亨利双手卷成喇叭状高声朝我喊叫。

“救命啊,上帝!”木匠吉姆向苍茫的天穹呼喊。

要是我手中握有燧发枪,不不,要是我手中有一支长剑,我一定会跳下树跑过去救他们的,毕竟是我策动他们越狱逃跑的,我对他们的安全负有道义上的责任,命运将我们四个人拴在了一起,我们同舟共济,理应有难同当;遗憾的是,我手无寸铁,只有一根木棍,银匠詹拜尔也手无寸铁,也只有一根木棍,单凭两根木棍,对付一只袋狼也许还有胜算,对付九只穷凶极恶的袋狼,绝无胜算的可能;假如我和银匠詹拜尔跳下树去,不但救不了他们,还会把我们自己的性命给白白搭进去的。

我和骑在我对面树杈上的银匠詹拜尔对视了一眼,彼此都读懂了对方的心思,只能是装聋作哑,假装没听见水手亨利的呼救。

兄弟,并非我们见死不救,实在是没有能力去救你们,敬请原谅。

九只袋狼九双饥馑贪婪的眼睛紧盯着水手亨利和木匠吉姆,只等招风耳狼酋一声令下,就会凶猛地蹿上去扑咬。

招风耳狼酋冷毒的眼神望着水手亨利和木匠吉姆,耸动鼻翼做嗅闻状,似乎要以气味来判断面对两个猎物该先扑咬哪个猎物最合适。

我突然想起在昆士兰堡监狱犯人中间流传的说法:袋狼是全世界嗅觉最灵敏的一种动物,出于茹毛饮血的本能,尤其对血腥味特别敏感,相隔两三百米远,就能闻到你流淌的鼻血,所以人在荒原行走,假如不慎被荆棘划伤,伤口流血,一定要尽快将伤口严严实实包扎起来,不然血腥味极有可能招来饥饿的袋狼。

招风耳狼酋筛选的眼光在水手亨利和木匠吉姆之间跳了几个来回,又耸动鼻翼做嗅闻状,最后杀气腾腾的眼光在水手亨利身上定格了。

我想起来了,就在前天,我们用锋利的石片削了四支标枪,向飞到我们头顶的紫水晶投掷,不幸的是,四支标枪不但未能把未亡鹅变成已亡鹅,其中一支标枪从天空砸下来,把水手亨利一只耳朵砸裂了,没有药也没有绷带,从衣服上撕了一条布将耳朵包扎起来,布条上血渍斑斑,我相信,招风耳狼酋肯定闻到了水手亨利身上那股血腥味。

招风耳狼酋尖尖的嘴吻突然张开,嘴巴出奇的大,满嘴尖利的犬牙,十分可怕;它前肢挺立,后肢弯曲,身体向后微倾,那是进攻的前兆。

其余八只袋狼,也一起张开大嘴,露出鲜红的舌头和白森森的犬牙。

吭!吭!吭!紫水晶在天空兴奋地盘旋鸣叫,

仿佛是在为这群袋狼擂鼓助威。

刹那间,我明白水手亨利和木匠吉姆为何会陷入袋狼群的包围。毫无疑问,这完全是紫水晶精心策划的一场计谋。这只狡猾的未亡鹅,根本就没有受伤,它不过是伪装成受伤的样子,引诱水手亨利上当。它在天空飞翔,看见一群饥饿的袋狼在荒原觅食,它计上心头,降落到地面,装着受了伤已无法飞行,踬踬颠颠在地面仓皇逃窜,看起来就像一只不费吹灰之力即可擒获的猎物。虽然一只黑天鹅对一群袋狼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丰盛晚餐,但天鹅肉味道鲜美,平时很难吃到,好歹也算打个牙祭吧。这样的便宜不捡白不捡,饥肠辘辘的袋狼追了上来。紫水晶忽而低飞,忽而行走,始终与袋狼群保持可望而不可即的距离,逗引得袋狼群心痒痒眼馋馋,紧追不舍。很快,它将狼群引到匹萨饼状土丘,把祸水引到了水手亨利身上。天哪,我活了四十多岁,从来只有人算计动物,没听说过动物算计人的,要不是我亲眼所见,我无论如何不会相信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工于心计的黑天鹅!

招风耳狼酋本来垂落的尾巴平举起来,发出了扑咬信号。

水手亨利和木匠吉姆背靠背贴身而站,这样可以互相依托,防备袋狼从背后偷袭。我看见,木匠吉姆手里捏着一根棍子,我们一般都会随身带一根树棍,既可当拐杖,又可当防身武器,但水手亨利此时却两手空空;他本来手上也有一根棍子的,但他在鱼跃式起跳擒捉紫水晶前,把棍子随手给扔了,现在他是名副其实的赤手空拳;面对嗜血成性的九只袋狼,区区一根树棍当然无济于事,但至少可以壮胆,可以抵挡两下。

我看见,水手亨利低头在寻找着什么,我想他肯定在寻找可当武器用的棍子或石头什么的,遗憾的是,他站立的位置伸手可及的范围,没有棍子,也没有合适的石头。

招风耳狼酋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串刻毒的嚎叫,留给水手亨利的时间不多了。

这时,让我不忍卒看的事情发生了,水手亨利突然转身去抢夺木匠吉姆手里的棍子,木匠吉姆抓住棍子不愿松手,两个人竟然扭打起来。

水手亨利或许是这样想的,他肯定不是这群袋狼的对手,但他能打得赢笨拙的木匠吉姆,抢到木棍,抢先逃命,或许能为自己争取到一个逃生的机会。

招风耳袋狼怔了怔,它的简单的狼脑袋肯定想不明白死到临头了这两个两足直立行走的猎物干吗自己跟自己打起架来?这个问题很费猜想,所以使它将进攻的号令推迟了数秒。

木匠吉姆身体肥胖,远不如水手亨利这么灵巧,上帝啊上帝啊乱叫,一点用也没有,很快被水手亨利绊倒在地,可他仍死死抓住木棍不放;水手亨利狠命朝他裤裆踹了一脚,木匠吉姆惨叫一声不得不松开了手。

那根唯一可做武器使用的棍子到了水手亨利手中,他后退一步,用棍子指着疼得在地上打滚的木匠吉姆大声说:“他比我胖,他身上的肉比我多!”

显然,水手亨利这句话是说给招风耳狼酋听的。

他的声音很大,我在百米开外的歪脖子半皮桉树上也听得清清楚楚。

胖的人肉多一些,瘦的人肉少一些,从经济学角度讲,同样要费力气捕捉,同样要冒风险搏杀,当然挑选胖的人更合算些,经济效益也更好些。

说完这句话后,水手亨利用木棍对一只腹部有育儿袋的母袋狼虚晃一棍,趁母袋狼躲闪之际,拔腿往我和银匠詹拜尔所在的那棵歪脖子半皮桉树奔跑。

可以断定,他的如意算盘是,把膘肥体壮的木匠吉姆扔在地上喂狼,柿子拣软的捏,木匠吉姆手中没有棍子,被解除了武装,躺在地上瑟瑟发抖,吃起来没有风险,吃起来没有障碍,吃起来轻松愉快,且肥肥胖胖,肉多味佳,袋狼群当然该首选木匠吉姆,他就可趁机逃到安全的歪脖子半皮桉树上来了。

人类身上最丑陋、最自私、最无耻、最卑鄙、最下流的坏品质暴露无遗!

招风耳狼酋终于发出进攻号令。它没有理睬躺在地上的木匠吉姆,而是以轻蔑的眼神瞄准水手亨利,闪电般跳起来扑咬。

狼酋在狼群中具有绝对权威,其他八只袋狼以雷霆万钧之势扑向水手亨利。

我不知道招风耳狼酋干吗要舍易求难,弃躺在地上直打哆嗦、唾手可得的木匠吉姆而不顾,非要去扑咬灵巧而健壮并手持木棍的水手亨利?

也许,招风耳狼酋鄙视关键时刻出卖朋友的卑鄙行径,对水手亨利这种毫无人性的行为嗤之以鼻,决心做一只惩恶扬善的大侠袋狼;也许,招风耳狼酋天生就是吃软不吃硬的性格,你越是强硬,越是手持木棍想反抗,就越让它的嗜血冲动变得强烈;也许,招风耳狼酋想把面前这两个猎物一举捕获,无非是先咬谁后咬谁的问题,木匠吉姆瘫在地上像团稀泥,看起来不仅失去了反抗能力,还失去了逃跑能力,暂且放一放吧,收拾完水手亨利回过头来再收拾木匠吉姆也不迟;也许,水手亨利在那只腹部有育儿袋的母袋狼头上抡动棍子这个行为深深触怒了招风耳狼酋,这是一只颇有绅士风度的大公狼,随时都准备扮演英雄救美的角色,你敢在我爱妃头上舞弄木棍,我要叫你吃不了兜着走;也许,招风耳狼酋并没那么复杂的想法,它的狼脑子非常简单,没有胖和瘦的概念,是水手亨利那只受伤的耳朵流出来的血刺激了它的神经,那股甜美的血腥味引导它率先扑向水手亨利……

不管怎么说,招风耳狼酋旋风般扑向水手亨利。

水手亨利的如意算盘可耻地破灭了。

这是一场人与袋狼惨烈的搏杀。水手亨利当然不肯束手待毙,当招风耳狼酋朝他扑蹿上来,他举起木棍用足吃奶的力气朝招风耳狼酋脑袋砸了下去,他砸了个正着,狠狠给了招风耳狼酋当头一棒。“砰”的一声,用力过猛,水手亨利手中的木棍断成两截。要是对手是人,这么一棍下去,极有可能脑浆迸溅一命呜呼了,最起码严重脑震荡,立刻眼冒金星,晕倒在地,失去反抗能力;但袋狼就不一样了,袋狼真是一种可怕的动物,脑袋被狠狠砸了一棍,仅仅脑门磕破点皮而已,非但没有脑浆迸溅,也没晕倒,反而变得更有斗志了,狂嚎一声,再次凶猛地扑了上来。

我想起了我们经常使用的工具榔头,榔头者,锤子也,之所以叫榔头,其实就是从“狼头”演化来的,榔头——狼头,可见狼脑袋之坚硬,抗击打能力之强大。

其他八只袋狼从两侧和身后扑蹿上来,水手亨利挥舞半截棍子徒劳地抵抗着。他用半截木棍捅翻了两只袋狼,还把一只母袋狼育儿袋里几只狼崽打得跳出育儿袋仓皇逃窜。但被九只袋狼围住,就算他有三头六臂,也难逃厄运了。

但水手亨利的顽强反抗,却为木匠吉姆争取到了逃命的机会。当水手亨利与袋狼扭成一团时,木匠吉姆连滚带爬向我和银匠詹拜尔所在的那棵歪脖子半皮桉树逃来。别看木匠吉姆肥胖如猪,但逃起命来却身手敏捷,他趁袋狼们注意力都集中在水手亨利身上之际,蜥蜴似的贴着地面爬行,爬出二三十米远后,这才站起来猫着腰一个劲猛跑,途中他两次绊倒,大肉球似的在地上打滚,但他既不叫唤,也不哭闹,爬起来闷着头继续跑……

袋狼一条接一条蚂蟥似的紧紧叮在水手亨利身上,终于,我骑在树杈上望去,再也看不到水手亨利了,只看到一群袋狼在用力撕扯一大团血肉模糊的东西……

客观地说,正是因为水手亨利的殊死搏杀,拼命抵抗,才让木匠吉姆有机会从一群袋狼的眼皮底下逃走,但我想,木匠吉姆并不需要感激水手亨利,水手亨利的行为好像算不上是舍己救人。

木匠吉姆跑到离歪脖子半皮桉树还有十来米时,这才张开双臂,发出凄凉的呼叫:“救救我——看在上帝的份上,救救我——”

我和银匠詹拜尔赶紧跳下树去接应,把他架到树下,催他快快爬树。面对一群穷凶极恶的袋狼,唯一安全的就是这棵歪脖子半皮桉树了。遗憾的是,木匠吉姆比猪还蠢笨,顾名思义,这棵歪脖子半皮桉树树干歪仄,并不难爬,我和银匠詹拜尔轻轻松松就可攀上爬下,但木匠吉姆爬了三次都没能爬上去,爬了一半就滑下来,就好像小孩在玩滑滑梯。

袋狼残忍而又贪婪,吞食东西速度极快,已经差不多在打扫战场了。

没办法,我只好先让银匠詹拜尔爬上树去,骑在树杈伸手下来拉住木匠吉姆的衣领由上牵引,我在下面用手、用肩膀、用脑袋顶着木匠吉姆的屁股由下运送,竭尽全力把木匠吉姆弄到树上去。

我们毕竟是兄弟,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看着他变成袋狼的食物而袖手旁观的。再说了,我还指望木匠吉姆以他高超的手艺替我们造一艘漂亮的三桅船逃回英国去呢。

我用手托住木匠吉姆的屁股往上送,感觉他的裤裆湿漉漉的,当我用肩膀扛着木匠吉姆的屁股往上送时,我的鼻子不得不挨近他的裤裆,我闻到了一股屎尿的臭味,恶心得我直想呕吐。这家伙,被一群袋狼包围,害怕得大小便失禁,拉了满满一裤裆!我不想闻,可我没办法躲开。熏得我实在受不了,真恨不得一刀把自己鼻子割去。要不是看在同患难、共生死的兄弟情谊上,就是给我一百块金币我也决不会做这么龌龊的事情。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们终于把木匠吉姆弄上树去。

这时候,袋狼群打扫完战场,在招风耳狼酋的率领下,来到歪脖子半皮桉树下。每只袋狼嘴角涂抹鲜红的血,那是水手亨利的血。一个全世界最优秀的水手,一个全世界最聪明的恶棍,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招风耳狼酋蹲坐在地上,抬起一双白多黑少阴沉沉的狼眼凝望着我们。我们三个像树懒一样骑在树杈上抱着树枝一动也不敢动。我们和这群袋狼的直线距离至多五六米,要不是我的鼻子被木匠吉姆一裤裆屎尿给熏坏了,我一定能闻到从它们嘴里呼出来的腥膻气息。

招风耳狼酋后退了几步,一个助跑,到了树下身体笔直蹿高,张嘴噬咬,想咬住我们把我们从树上拽拉下去。谢天谢地,它的蹿高能力有限,我们骑的树杈离地面五六米高,超出了它的蹿高极限。另有一只公袋狼也跑过来试了试,它的蹿高能力还不及招风耳狼酋呢。它们什么也没咬到,也许咬到了木匠吉姆裤裆那股令人——肯定也令狼窒息的恶臭。

木匠吉姆害怕得眼睛都不敢睁开,一只手紧紧抱着树杈,另一只手不停地在额头上画十字。他的身体在猛烈颤抖,抖得树叶沙沙响,连这棵歪脖子半皮桉树都跟着瑟瑟颤抖。他身体肥胖,体重足足两百磅,我真的很担心他会把这棵歪脖子半皮桉树给抖垮的。

不幸中的万幸,这棵歪脖子桉树还算结实,没有被肥猪似的木匠吉姆给压垮。

太阳一点点滑落,明晃晃的太阳变成金黄,又变得彤红,像一颗燃烧的大火球。天一点点暗下来,暮色笼罩大地。天边最后一抹玫瑰色晚霞被一条长龙似的乌云覆盖,天就要黑了。招风耳狼酋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转身离开匹萨饼状土丘,往丛林走去。其余八只袋狼也尾随招风耳狼酋而去。

天色已晚,它们吃饱喝足,要回家睡觉了。

走吧,走吧,恕不相送,走得越远越好。

一直等到完全看不见袋狼的影子了,我们这才战战兢兢地爬下树来。

吭嘎——吭嘎——暮色苍茫的天空,掠过紫水晶矫健的黑影,洒下一串失望的鸣叫。

约翰·维廉斯过去也见过袋鼠,那是在实验室的标本馆里和动物园的铁笼子里。现在他在塔斯马尼亚岛上,与一只袋鼠相距约八米面对面站着,他还是头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看一只活生生的野生袋鼠。

澳大利亚盛产有袋类动物,在澳大利亚全国二百五十多种土生哺乳动物中,约有一半为有袋类动物,像世界闻名的袋鼠、考拉、袋熊、澳大利亚野狗及稀有的吃水果的蝙蝠等等,其中最著名的就是袋鼠了,澳大利亚国徽上的图案,左边是一只袋鼠,右边是一只鸸鹋。

站在约翰·维廉斯面前的是一只红袋鼠,红袋鼠又叫大赤袋鼠,是澳大利亚五十余种袋鼠里体形最大的一种袋鼠。这种袋鼠虽然学名叫红袋鼠,其实只有公袋鼠皮毛为土红色,母袋鼠的体毛通常都是蓝灰色的。

凭借书本上学到的知识,约翰·维廉斯一眼就认出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只成年母袋鼠,全身皮毛呈漂亮的蓝灰色,它用两条后腿直立,约有两米五高,一条肌肉饱满的尾巴支撑在地上,腹部的育儿袋鼓鼓囊囊,里头有小袋鼠在蠕动。

袋鼠的尾巴是袋鼠身上最重要的器官,扁平的大尾巴在高速跳跃时不仅能起到平衡作用,还能像舵一样灵巧掌握运动方向,更绝的是,这条大尾巴还能像腿一样用来支撑身体跳得更高、跳得更远,因此袋鼠的尾巴又被称为袋鼠身上的第五条腿。

一定是澳大利亚严格的动物保护法让这只母袋鼠养尊处优,习惯了与人类平等交流,虽然约翰·维廉斯离它那么近,它丝毫也没紧张,也没想要躲避,照常用短小的前爪慢条斯理地梳理嘴吻两侧的胡须。约翰·维廉斯举起数码相机给它照相,闪光灯骤亮,它这才瞪了约翰·维廉斯一眼,以示对刺眼的闪光灯的不满。

夕阳西下,晚霞照耀大地。突然,一只毛茸茸的小脑袋从育儿袋里探出来,瞪着一双亮晶晶的小眼珠好奇地四处打量,一看见他,立刻倏地将脑袋缩回育儿袋。但过了几分钟,出于爱玩的天性,毛茸茸的小脑袋又从育儿袋钻了出来,再次充满好奇地打量他。

紫水晶带着四只幼鹅到雪荷塘觅食去了,他一个人待在岸边,刚好闲得无聊,与幼袋鼠逗逗玩玩,倒也不失为一种有趣的休闲方式。再说了,作为一个动物学家,他研究的方向就是澳洲有袋类动物,能与有袋类动物中最具代表性的红袋鼠亲密接触,也算是为学术研究积累了宝贵的感性经验。

他从挎包里掏出一盒三明治,掰了一小块,扔了过去,直接扔到母袋鼠跟前。

食物引诱是解除动物戒备心理最有效的办法。

其实,袋鼠也是鼠辈,只是腹部有个育儿袋的巨大的老鼠而已。鼠是嗅觉很灵敏的动物,鼠又是一种很贪吃的动物,不可能对送上门来的美食无动于衷。

果然,三明治的香味吸引了母袋鼠的注意,也吸引了育儿袋里的幼袋鼠的注意,母袋鼠耸动鼻翼做嗅闻状,轻轻跳了半步,用短小的前爪捡起三明治,幼袋鼠立刻从育儿袋直立起来跟妈妈抢夺食物,母袋鼠让幼袋鼠尝了一口,余下的塞进了自己的嘴巴。

三明治味道不错,母袋鼠用期待的眼光望着约翰·维廉斯,幼袋鼠则脑袋伸出育儿袋朝他吱吱叫,仿佛是在催促他再扔点好吃的东西过来。

约翰·维廉斯又掰了一小块三明治扔过去,这一次,他把距离缩短了,三明治落在离母袋鼠约两米远的地方,食物的香味刺激了母袋鼠的嗅觉,它又轻轻跳了一步,用短小的前肢抓起三明治,与幼袋鼠共同分享。

同样的情景再上演了一遍。稍有不同的是,当母袋鼠第三次跳过来捡食地上的三明治时,那张鼠脸明显露出紧张神情,身体偏转,后肢蹲得很低,两只鼠眼四处张望,一副随时准备跳跃逃离的模样。

这个时候,约翰·维廉斯与母袋鼠的距离约四米。

他故伎重施,又掰了一块三明治,扔出两米远。

母袋鼠身体朝前拱了拱,耸动鼻翼做嗅闻状,但与前三次不一样的是,这一次它没再跳过来捡食三明治。它身体朝前拱了好几次,用充满疑惑的眼光望望他,欲跳未跳。

这是一个小小的实验,证明即使在澳大利亚这样一个人与动物高度和谐相处的环境,野生袋鼠仍然会与人保持距离,野生袋鼠与人的极限距离是四米,短于四米,恐惧就会加剧,不安全感就会产生,就会抑制食欲。

这个发现,对他写论文是有帮助的。

幼袋鼠在育儿袋里蹦跶,发出吱吱急切的叫声,毫无疑问,是在催促妈妈快点过去捡食好吃的东西。母袋鼠却不为所动。

突然,幼袋鼠用力一蹬从育儿袋里翻了出来,跳到地面。

母袋鼠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这是一只很漂亮的幼袋鼠,浅蓝色的皮毛闪闪发亮,一双小眼睛骨碌骨碌转,显得活泼而可爱。它约有半米高,已经能在地上自如地跳跃了。

他估算这应该是一只七月至八月龄的幼袋鼠。他很熟悉袋鼠的繁育规律,母袋鼠孕期很短,仅四十天左右,产仔方式非常特别,还没有发育完全的小袋鼠,是自己从母袋鼠的泄殖腔里爬出来的,小袋鼠的身长只有2厘米,体重不到十克,还没有人的小手指粗,它的耳目紧闭,后肢被一层胎膜包裹着,浑身肉红色,像一条蚯蚓似的蠕动着。这时候,母袋鼠半仰着身子,尾巴从两腿之间伸出来,静静地躺着。它已经用舌头从尾巴根部向着育儿袋方向舔出了一条潮湿的“小路”。小袋鼠虽然又聋又瞎,可它凭着本能,用有力的前肢,沿着母袋鼠舔出来的“小路”,左右摇晃着,艰难地爬呀爬呀,爬进了育儿袋里。一爬进育儿袋,它就开始寻找奶头吃奶。有半年时间,小袋鼠足不出户——从不离开育儿袋半步,要长到六七个月大,小袋鼠才开始试探着从育儿袋爬出来到地面活动。袋鼠哺乳期长达一年,一年后,小袋鼠才完全脱离育儿袋。

显然,这只幼袋鼠处于由育儿袋向脱离母体自由活动过渡的转型时期。

幼袋鼠一跳到地面,就往三明治蹦跳而去。幼袋鼠嘴巴更馋,更抵挡不住食物香味的诱惑,年少不更事,风险意识也很模糊。

母袋鼠吱吱叫,身体略微往后仰,将腹部的育儿袋凸显出来,意思很明显,是呼唤幼袋鼠回到它的育儿袋里来。

幼袋鼠有点任性,也有点淘气,对母袋鼠的呼唤充耳不闻,仍执意来捡食地上的三明治。幼袋鼠很快将那小块三明治吃完,意犹未尽,仍用期待的眼神望着约翰·维廉斯。

约翰·维廉斯的兴致更高了,他想试试,在食物的引诱下,幼袋鼠会不会胆子大到肯与人零距离接触?他又掰了一小块三明治扔过去,这次距离更短,扔出去仅一米,幼袋鼠毫不犹豫地跳了过来,照吃不误。现在,他与幼袋鼠之间的距离仅有一米了,似乎只要伸手就可触摸到幼袋鼠光滑的皮毛。他掏出数码相机,调到自动拍摄档,选了一个合适的角度,将三角架支在一个合适的距离,然后他蹲了下来,又掰了一小块三明治,摊在手掌上,手臂伸直,送到幼袋鼠面前。他手掌上的三明治离幼袋鼠仅二十厘米。他希望能拍摄到一张幼袋鼠舔食他手掌上的三明治,他亲切抚摸幼袋鼠脑袋的照片。夕阳西下,阳光既柔和又明亮,光线极佳。他是位年轻的动物学家,他需要他在野外考察时与各种动物亲密接触的合影,他觉得这会为他将来的事业和生活增光添彩。

这一次,幼袋鼠显得有点犹豫了,望望他的脸,又望望他手掌上的食物,想过来又害怕,扭头去看母袋鼠,似乎在征询妈妈的意见:我值不值得冒险去吃这个人手上的食物呀?

母袋鼠吱吱叫得更响,两只鼠耳也在不由自主地颤动,似乎在警告幼袋鼠:孩子,千万别犯傻,为了这么一点点刚够塞牙缝的食物,值得去冒险吗?

出于一种本能的畏惧,幼袋鼠咽了咽口水,艰难地将贪婪的眼光从他摊在手掌的三明治上移开,扭动身体跳了半步,想跳个半圆形路线跳回母袋鼠身边去。

袋鼠只会跳不会走,或者四爪着地慢跳,或者用两条后腿快跳,袋鼠前肢短小,后肢特别发达,后脚也特别大,遭遇敌害时用力一跳可达七八米远,高度可达两米,最高时速可达六十五公里,必要时一口气可跳二十多公里。袋鼠跳跃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永远只会往前跳,永远不会后退,因此人们经常用袋鼠这一特点来激励自己:像袋鼠一样勇往直前。

由于袋鼠不会后退,所以当它要转身时,只能扭动身体连续跳跃,跳出一个半圆形路线来,这才能去到自己身后的位置。

幼袋鼠放弃来吃他手掌上三明治的想法,就要连续跳跃跳出个半圆形路线回母袋鼠身边去。照片还没拍呢,愿望眼瞅着就要落空,他深感遗憾,突然灵机一动,又想出个新招来,把整块三明治都放在摊开的手掌上,再次伸到幼袋鼠面前去。

这一招真灵,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套用到动物身上,在丰盛的食物面前必有敢冒风险的动物,幼袋鼠望着突然增加的美食,眼睛放光,馋相毕现,不再理会母袋鼠的警告,倏地又扭身跳转回来,然后往前跳了半步,跳到他摊开的手掌前,张嘴来取食大半块香喷喷的三明治。

母袋鼠恼怒的吱吱声叫得更响亮更急促了。

约翰·维廉斯全部心思都在幼袋鼠身上,忽视了母袋鼠的反应。

当幼袋鼠柔软而又湿润的嘴吻触碰到他的手掌,他立刻按下自动拍摄的遥控开关,然后面带微笑,另一只手伸过去抚摸幼袋鼠的脑袋。

幼袋鼠正埋头进食,当他的手指触摸到它脑袋时,它打了个激灵,短暂地停止进食,乜斜眼睛看他,他朝它温和亲切地微笑,于是它又埋头进食,容忍了他这种轻微的冒犯。

母袋鼠喉咙深处发出一串咕噜声,像是刻毒的诅咒。

数码相机自拍计时器吱吱在响。

顶多还有两三秒钟,随着数码相机快门清脆的喀嚓一声,他与野生袋鼠亲密无间的镜头就将永远被凝固和保存下来。

突然,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正猛烈地向他冲撞过来,他正看着镜头呢,紧急移动视线,不好,是母袋鼠朝他扑跳过来了!母袋鼠的弹跳力超出了他的想象,母袋鼠本来站在他四米开外,立定跳远式起跳,身体腾空而起,离地足有一米多高,母袋鼠本来身高就达两米五,又蹿起一米多高,感觉就像是一座小山正向他压下来,母袋鼠的跳远能力比蹿高能力更强,已经跳出两米多远了,并没强弩之末的感觉,仍气势十足,劲道十足,嗖地飙飞过来。

显然,他的行为已经超出了母袋鼠的忍耐极限。所有母兽都有护犊行为,育幼期的母兽勇敢、多疑、狂躁,当感觉自己的孩子遭到威胁,会不顾一切冲向敌害,不惜粉身碎骨去拯救自己的孩子。这只母袋鼠肯定把他伸手去触摸幼袋鼠看作是一种威胁,多次用叫声向他发出警告。他忽视了母袋鼠的警告,现在,他就是想后悔也来不及了。

他的本能反应是立即站起来躲避。可是已经迟了,没等他来得及跑开,母袋鼠已落到他跟前。母袋鼠的落点离他极近,后肢两只大脚差不多就踩到他皮鞋上了。母袋鼠一落地,两只短小的前爪就伸过来抓他的脸。袋鼠前爪虽然短小,却长着锐利的指甲,被它在脸上抓一把,后果不堪设想。他来不及多想,立刻伸手抓住袋鼠的爪肘,然后就想张开嘴大声喊叫。他晓得,在大自然,叫声也是一种战斗力,遭遇野兽,当你无力反抗也无法逃跑时,你就扯起喉咙大声喊叫,有的野兽害怕叫声,说不定就会放弃对你的进攻。

他还没来得及叫出声来,就感觉母袋鼠头往后一仰,自己腹部遭到重重一击,两眼一黑,摔出好几米远去,仰面倒在地上。

袋鼠是动物界的拳击冠军,两只袋鼠打斗时,互相直立着用前爪撕扯,然后头往后一仰,用强有力的后肢踢蹬对方,一双大脚踢在对方肚皮上,嘭嘭嘭,声音大得就像在擂鼓。面对敌害,袋鼠也会以同样的办法予以痛击。伦敦野生动物园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工人在搞基建施工,电钻声太响,一只袋鼠受到惊吓,跃过两米多高的栅栏,跳到隔壁的狗熊住地,狗熊当然不欢迎这位獐头鼠目的不速之客,张牙舞爪扑了上来,袋鼠与狗熊扭在一起后,袋鼠嘭嘭嘭连续踢蹬,就像优秀拳击手在拳击场上连续给了对手几个重拳,把狗熊踢得趴在地上翻白眼,从此这只狗熊看到袋鼠的影子就吓得哇哇叫。

约翰·维廉斯被母袋鼠踢中腹部,倒在地上,腹部痉挛,胸口发闷,奇怪的是没有疼痛的感觉,只是觉得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脖子似的透不过气来,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锤,有一种嗜睡的感觉。恍惚间,他看见母袋鼠让幼袋鼠钻进自己的育儿袋,便快速跳走了。他松了口气,挣扎着想坐起来,刚一动,又两眼发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约翰·维廉斯醒过来时,满天星斗,一轮弦月挂在树梢。一时间他想不起自己为何会睡在野外。头痛欲裂,喉咙也干得似乎要冒烟。迷迷糊糊,感觉有清凉的水珠滴到自己脸上,流进自己干渴的嘴里。有了水的滋润,渴的感觉缓解了,混沌的脑袋也变得清醒了些。清凉的水珠还继续滴在他脸上,也许是下雨了吧,他想。睁开眼,繁星在闪烁,弦月还挂在树梢上。老天并没下雨,哪来的水呢?吭吭,有东西在他耳畔鸣叫,声音好熟悉啊。他吃力地扭头望去,皎洁的月光下,一只黑天鹅正守在他的身边,用忧伤的眼光望着他。哦,是紫水晶!他的意识一下子恢复了。他想起来了,自己是在喂幼袋鼠吃三明治时,被母袋鼠踢伤失去知觉的。他记得很清楚,自己遭到母袋鼠攻击时,夕阳西下,大概是下午六点左右;他抬起手腕看看表,荧光时针指在一点上,当然是午夜一点,也就是说,他已整整昏迷了七个小时。他想坐起来,但刚一动,腹部疼得像刀绞。他意识到自己伤得不轻,掏出那部具有卫星定位功能的移动电话,给保险公司拨通了电话,请求救援。

看见他醒来,紫水晶吭吭发出兴奋的鸣叫,用柔软的脖颈摩挲他的脸颊。

随着紫水晶的叫声,又有四只黑天鹅啪嗒啪嗒跑了过来,哦,是紫水晶的四只幼鹅,它们身上湿漉漉的,紧闭着嘴壳,来到他面前,将长长的脖颈伸到他的上方,然后张开嘴,将含在嘴巴里的清水滴在他脸上。

他很奇怪它们怎么会想到用往他脸上滴水的办法将他唤醒?也许,它们本来就是游禽,游禽离不开水,水是生命之源,它们相信水能给一切生命带来起死回生的魔力;也许,是他在昏迷中因干渴而不断说着水、水、水……它们当然听不懂他的话,但从他不断翕动的干裂的嘴唇,它们读懂了他的内心的渴求;也许,作为一生与水相依相伴的游禽,它们历来就是用这样的方式,去唤醒因罹难而沉睡的同伴。

他想起一件事来,大概半个多月前吧,他不慎将秃头雄给压死了,那天半夜,紫水晶等四只幼鹅睡着后,悄悄溜出窝巢,去到秃头雄遇难的那几株野百合下,也是用嘴壳含来清水,一遍一遍滴洒在秃头雄身上……

不管怎么说,是它们用一种黑天鹅特有的方式,将他从昏迷中唤醒。

四只幼鹅往约翰·维廉斯脸上滴洒完水,便又跟着紫水晶摇摇摆摆往雪荷塘去汲取清水。约翰·维廉斯看见,从他躺卧的地方去往雪荷塘,已经被鹅掌踩出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静谧的夜晚,它们的蹼掌踩在泥泞的小路上,啪嗒啪嗒,显得格外响亮。

他想象着当他被母袋鼠踢倒后所发生的事情。他倒在地上,母袋鼠带着幼袋鼠扬长而去。太阳渐渐落到山峰背后,紫水晶带着四只幼鹅踏着暮色归巢。登上岸,同往常一样,它发出吭吭鸣叫,呼唤约翰·维廉斯,却久久得不到他的应答。紫水晶扇动翅膀飞上天空,很快看见躺在草地上不省人事的他,于是,它带着四只幼鹅来到他的身边。它们千呼万唤,他却昏迷不醒。暮色渐浓,到了归巢的时候了,所有的黑天鹅都在温暖的窝巢相拥而眠了,但紫水晶和四只幼鹅仍守护在他身边。夜幕降临,夜深了,水、水、水,他发出痛苦的呻吟。明亮的月光下,紫水晶看见他干裂的嘴唇在翕动。于是,它决定带领四只幼鹅到雪荷塘去汲水。他明白,一只黑天鹅要做出这样的决定,需要何等的勇气。黑天鹅习惯于昼行夜伏,它们害怕黑夜,它们喜欢光明。天一黑,它们就钻进窝巢不再活动。虽然月光明亮,虽然从这里到雪荷塘最多也就两百米远,但对黑天鹅来说,尤其对翅膀还没长硬还不会飞行的幼鹅来说,这个并不太黑的黑夜,这段并不太远的距离,隐含着巨大的风险。夜晚黑天鹅的视力很弱,夜幕下草丛里到处都可能躲藏着贪婪的食肉兽,猫头鹰在远处发出凄厉的鸣叫,夜风袭来,芦苇丛发出沙沙沙恐怖的声响。然而,它们义无反顾,它们锲而不舍,一趟又一趟从雪荷塘含来清水,滴洒在它脸上,直到把他唤醒。

寂静的夜又响起蹼掌踩踏泥泞的小路啪嗒啪嗒声响。它们回来了,依次将含在嘴壳里的清水滴洒在他脸上。凉津津的水喝在嘴里甜到心里。腹部的疼痛似乎又缓解了一些。哦,谢谢你们。哦,夜深了,你们累了,睡一会吧。他把紫水晶和四只幼鹅揽进怀里。它们实在太累了,脖颈枕在他身上,很快就进入梦乡。

远处的公路上,亮起两条雪亮的灯柱,传来越野车马达的轰鸣声。

哦,保险公司派出的救助小组就要赶到了。


[三百十二年前写在羊皮纸上的日记]

1697年6月16日 赤橙黄绿青蓝紫 瑰丽的朝霞变幻着奇异的色彩

银匠詹拜尔前天就悄悄跟我说,木匠吉姆疯了!开始我还不大相信,但仔细观察了两天,木匠吉姆的一些行为确实让人匪夷所思。

除了睡觉,他什么时候都在自己的身上画十字,什么时候都在默诵祷告。我对他说:“上帝并不需要你时时刻刻对他祷告,我知道你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上帝也知道你是个虔诚的基督徒,每天早晚两次祷告就足够了,没必要时时刻刻都祷告的;如果我是上帝,有个人不分时间不分场合老在喊我的名字向我祈祷,我会厌烦的,上帝也会厌烦的。”

可他不但不领情,还凶狠地冲着我喊叫:“闭嘴,你这个可恶的异教徒!水手亨利也是个异教徒,他不信上帝,结果怎么样?被可怕的袋狼吃掉了。所有不信上帝的异教徒都没有好下场的。”

他把水手亨利遭遇不幸归咎于不信上帝,这能说是正常吗?

更古怪的举动接踵而来。

那只名叫紫水晶的黑天鹅飞临我们头顶,我比看到一只乌鸦更讨厌见到它,它制造了一起卑鄙的谋杀案,夺走了水手亨利的性命,我对它恨之入骨,真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只凶猛的金雕,直冲云霄,掐断它的脖子,食其肉,寝其皮,敲骨吸髓。

但木匠吉姆却坚信紫水晶是上帝的使者,每每看到它飞临我们头顶盘旋,他就会像迎接圣灵一样高举双手,跪倒在地,仰面祈祷:“上帝啊,在你面前,我们都是罪人。上帝啊,请宽恕你的子民!”

吭嘎——吭嘎——紫水晶在天空发出骄傲的鸣叫。

我实在忍无可忍,揪住他的衣领朝他吼道:“睁开你的狗眼仔细看看清楚,这是一只邪恶的黑天鹅,杀害水手亨利的刽子手!”

他断然摇头,用无比坚定的语气告诉我说:“上帝昨天夜里托梦给我了,它是上帝的天使,上帝派它来拯救我们的灵魂。”

“上帝或许会派天使来,但所有的天使都是白的,白云做的长裙,太阳镶的裙摆,洁白的天使,洁白象征纯洁,洁白象征善良,洁白象征美丽,你见过有浑身漆黑的天使吗?只有地狱里来的信使,给你颁发去往地狱的通行证,才会一身黑色的打扮!”我耐心劝导。

“那是晚礼服。天使有很多漂亮的衣裳,就像鲜花有各种各样颜色,天使的衣裳也有各种各样颜色,天使换上了美丽的晚礼服。”木匠吉姆振振有词。

我们互相对视着,我发现他的眼睛亮得像火焰,燃烧着狂热和痴迷。

我想起我的爱玛酒坊曾雇过一个名叫莱福士的酿酒师,他有个独生女儿那年十六岁,一个漂亮的花季少女,有天晚上去邻村参加一位女伴的生日聚会,半夜回家路上不幸惨遭歹徒奸杀,葬礼结束后,莱福士的神情就像现在的木匠吉姆,狂乱而谵妄,反反复复说女儿从天堂给他捎信来了,要他赶去相会……数天后人们发现他泡在自己亲手酿的一桶白酒里,变成名副其实的醉鬼。

据爱玛所在教区那位大胡子神父讲,那是典型的精神狂想症。

银匠詹拜尔说,他生活的小镇上也有这么一个人,由于贫穷,四十多岁还打光棍,突然间就精神失常了,逢人就说上帝许诺要将女儿嫁给他,还有满满五车的嫁妆,后来镇上一位女巫出了个主意,在他眉飞色舞向别人叙说上帝的女儿是如何漂亮、上帝的女儿又是如何爱他、陪嫁的东西又是如何丰盛时,冷不防用一桶凉水从他头上浇下去,一下子就把他给浇醒了,从虚幻的梦境回到了现实。

我和银匠詹拜尔一商量,决定依葫芦画瓢,也在木匠吉姆身上试一试。

我们没有木桶,也没有瓢,没盛水的工具,只好用衣服包了一包水,浇在木匠吉姆胖得像猪头似的脑袋上。他被浇得像只落汤鸡,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唯一没有被浇灭的,就是眼睛里的狂热和痴迷。他斩钉截铁地说:“你们就是把我绑在火刑柱上,我仍然不会改变我的信仰,因为上帝在我心里。”

最让我惴惴不安的是木匠吉姆和那只名叫紫水晶的雌天鹅之间,似乎发生了某种心灵感应,关系变得扑朔迷离。

本来,我们极其讨厌那只名叫紫水晶的雌天鹅,只要一看到它飞临我们头顶,我们就扔树棍、掷石块,想方设法把它赶走。它当然也没好脸色给我们看,它仇恨的眼光就像毒箭,或者在我们头顶盘旋,发出刻毒的诅咒,或者撅起尾羽朝我们拉屎撒尿。但当木匠吉姆变得疯疯癫癫后,我渐渐发现,紫水晶把我、银匠詹拜尔与木匠吉姆区别开来了,见到我和银匠詹拜尔,依旧刻毒地诅咒,依旧拉屎撒尿,但见到木匠吉姆,尤其是见到木匠吉姆单独一人时,它的态度发生了很大变化,它的鸣叫声变得圆润而柔和,不再粗暴地朝他拉屎撒尿,有一次我还看见,它平展翅膀缓缓地从天空飘落下来,姿势优美而潇洒,在蓝天下划出一条漂亮的弧线,从木匠吉姆面前飘过,当时木匠吉姆一个人在湖边捞青苔吃,它来来回回在他面前优雅地翻上滑下,像是在向他展示它曼妙的身材和美妙的飞行姿势。

木匠吉姆立刻跪倒在地,高举双手,像在迎接上帝的天使。

这只可恶的黑天鹅,居然也学会了察言观色,它晓得木匠吉姆像膜拜神灵一样对它顶礼膜拜,所以就对他变得温柔起来。

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只名叫紫水晶的黑天鹅又在酝酿一场可怕的阴谋。

约翰·维廉斯被送进塔斯马尼亚州立医院后立即动了手术。他被母袋鼠踢伤了肠子,腹腔大量出血,医生说,幸亏救治及时,要是再晚一两个小时送来,恐怕就没救了。手术很成功,二十天后,他就伤愈出院了。

出院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返回匹萨饼状土丘,去看望紫水晶和它的四只幼鹅。是它们用一种特殊的方法将他从死神手里拉了回来,每想到这一点,他心里就涌动起一股暖流。

回到匹萨饼状土丘,正是中午时分。他熟门熟路,放下背包行囊,就沿着被黑天鹅蹼掌踩踏出来的牛毛细路前往雪荷塘。按照黑天鹅的生活规律,这个时候紫水晶和它的孩子们应该在清波荡漾的水面嬉戏觅食。

到了雪荷塘一看,根本找不到紫水晶和它的四只幼鹅,倒是看到名叫皇冠雄和月牙白的黑天鹅夫妻带着它们的六只幼鹅,神气活现地在雪荷塘凫水游玩。

他明白了,他负伤住院后,就像一个家庭的顶梁柱倒塌了,紫水晶势单力薄,又陷入单亲家庭的困窘。这只名叫皇冠雄的黑天鹅,本来就对食物丰盛的雪荷塘垂涎三尺,便趁机又卷土重来,以武力霸占了雪荷塘。

他去到匹萨饼状土丘东端,那儿有一棵歪脖子半皮桉树,这是一棵独立树,在满地灌木、草丛和芦苇的匹萨饼状土丘格外显眼,树干苍劲,枝桠虬曲,树叶墨绿,一看就知道是棵古树,起码有三百年以上树龄。他爬上树去,双手卷成喇叭状,大声喊叫:“紫——水——晶——我回来啦!紫——水——晶——我回来啦!”

他了解黑天鹅,在幼鹅翅膀没长硬前,是不会轻易搬迁的,他相信,它们肯定就在附近哪个水塘里。他一定要找到它们。

在空旷的荒原,他的喊叫声传得很远很远。

过了约五分钟,他看见湛蓝的天空有一只黑鸟正展翅朝他飞来,飞到歪脖子半皮桉树跟前,它抖动双翼徐徐降落下来,昂起脖子朝他吭吭鸣叫。

哦,真是紫水晶!它听到他的喊叫声,飞来找他了。

他赶紧跳下歪脖子半皮桉树,向它奔去,它也摇动翅膀,蹒跚向他奔来。他和它在歪脖子半皮桉树下相聚。他张开双臂,它扑进他的怀中。它长长的脖颈缠绵地扭动,他伸出胳膊,与它交颈厮摩。它眼睛亮晶晶,似蒙着一层泪光。它在他耳畔吭吭嘎嘎不停地轻声鸣叫,就像久别重逢的妻子在向丈夫诉说着思念。

他发现,短短二十天时间,紫水晶瘦了整整一圈,肩胛骨支棱出来,左翅有两根硬羽折断了,右翅似乎还受了伤,粘着丝丝缕缕血丝。唯有背脊靠近尾部那片婚羽,完全长齐了,曲卷蓬松,如一朵盛开的墨菊,让它的形象平添了几分妩媚。

他晓得,没有他的帮衬,它会活得十分艰难。

它在前面带路,他跟着它去到一个浑浊的小水塘,见到了四只幼鹅。四个小家伙长大了不少,背上的羽毛已变成紫黑色,原先灰白色的嘴喙也泛起鲜艳的橘红,两只翅膀渐渐丰满,收拢翅膀后,双翼的尖端差不多能形成交叉了。就像人类由少年长成青少年一样,它们已由幼鸟长成了半成鸟。从时间推算,顶多还有个把月,这四只幼鹅翅膀就能长硬,就能飞翔蓝天,成为能独立生活的成鸟。

四只幼鹅见到他,也异常兴奋,游上岸来,围着他嘎嘎呀呀叫。

他深情抚摸它们柔软的脖颈和正在变换羽色的脊背。它们都很瘦,摸上去身上没有多少肉,简直可以用瘦骨嶙峋来形容了。它们虽然长大了不少,但与刚才他看见的皇冠雄和月牙白家里六只幼鹅相比,个头仍相对弱小,发育也相对迟缓。他知道,眼前这个浑浊的小水塘,不仅面积小、水质差,鱼虾也匮乏,无法给紫水晶和它的四只幼鹅提供足够的食物,就是因为营养不足,所以它们才长得瘦小的。

他要弥补自己的过失,他要补偿它们的损失,他要让它们回到富庶的雪荷塘去。

夺回雪荷塘,并没费多少周折。当他和紫水晶及四只幼鹅来到雪荷塘,一开始,皇冠雄还气势汹汹迎上来准备打一场领地保卫战,他如法炮制,将从中国湖南带来的辣椒酱涂抹在手臂上,皇冠雄冲到他面前,嘴壳伸过来想要啄咬,他伸出涂了辣椒酱的手臂去抵挡,皇冠雄一闻到辣椒酱的气味,便唤醒了沉睡的记忆,突然吭吭发出两声惨叫,转身就逃出了雪荷塘。那次让它辣得张不开嘴的惨痛教训,让它甘拜下风,不战而退。

这也是一个小小的旁证,证明黑天鹅是有记忆有灵性的一种动物。

夺回雪荷塘后,他在岸边搭起旅行帐篷。他决定,再在这个匹萨饼状土丘生活一段时间,继续扮演这个黑天鹅家庭的男主人角色,陪伴紫水晶度过艰辛而危险的育幼期,把四只幼鹅养育长大,也算是报答它们的相救之恩。

当然,他愿意留在匹萨饼状土丘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等待那只他曾经见过的袋狼再次出现。这是一个能让他在专业领域脱颖而出并声名鹊起的极佳机会,他理应把握住这个机会。

他没想到的是,他出院回到匹萨饼状土丘的第三天,那只珍贵的袋狼就重新露面了。


[三百十二年前写在羊皮纸上的日记]

1697年6月19日 雨后天晴 广袤大地和辽阔天空间架起一座美丽的彩虹桥

大雨刚过,天空出现一道彩虹。这是我见过的最壮观的彩虹,比英伦三岛最宽阔的马路还要宽阔,赤橙黄绿青蓝紫,形成令人炫目的光彩,近得似乎我们伸手就可触摸到。

这或许就是上帝为我们铺设的通往天堂的桥梁?

我不知道这道最壮观的彩虹是否也是勾引木匠吉姆走向另一世界的一种诱惑?

当我们望着这道瑰丽的彩虹发呆时,突然,天空响起吭吭黑天鹅的鸣叫声,抬头一看,哦,又是那只名叫紫水晶的黑天鹅,朝我们飞来了。

它背对着彩虹飞来,绚丽的彩虹映照在它身上,一身漆黑的羽毛披上了霓霞云裳,浑身金光闪闪,远远看去,就像是从天堂顺着彩虹翩然而至的黑衣天使。

不不,应该用妖艳这个词来形容似乎更准确。

我和银匠詹拜尔对突然间变得异常妖艳的紫水晶无动于衷。我们对这只名叫紫水晶的黑天鹅早已厌烦到极点,甚至可以用恨之入骨来形容,它给我们带来一连串的不幸和灾难,不管它的容颜变得如何美丽妖艳,也丝毫引不起我们的好感和美感。我们从地上捡了几块卵石,准备在它飞临我们头顶拉屎撒尿时,予以迎头痛击。

它翩然而至,似乎感应到了我们内心的仇恨,并没往我和银匠詹拜尔站立的位置飞来,而是偏仄翅膀,在我们面前一掠而过,径直飞向木匠吉姆。

需要交代的是,此时此刻,我和银匠詹拜尔站在被大雨浇灭的篝火前,准备用火石重新点燃熄灭的篝火,而木匠吉姆独自跑到三四十米开外的水塘边洗脸。

这块水塘的面积不大,对岸是一大片沼泽地。

紫水晶抖动翅膀,缓缓而下,降落到水塘。它仍背对着那道奇异的彩虹,黑色的羽毛闪耀着华丽的金光,它落到水面,平静的水面荡起一圈圈金色的涟漪。

“哦,上帝,哦,美丽的天使!”木匠吉姆跪在地上,高举双手,由衷地赞美。

紫水晶忽而吊起双翼,扬起一串串珍珠似的水珠,水珠在彩虹的映照下闪动着奇异的光彩,水珠被扬到半空,又溅落到水面,发出叮叮咚咚奇妙的声响;它忽而用蹼掌踩水,优雅地摇动翅膀,腾空而起,在低空短暂地盘旋了一圈,又徐徐降落;它忽而平伸翅膀,在水面滴溜溜旋转,橘红色的嘴喙还发出吭吭嘎嘎轻柔的叫声,就像一位身材曼妙的吉卜赛女郎在尽情歌舞。

很像是鸟类在发情期间向自己所钟情的异性在表演求偶歌舞。

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

木匠吉姆完全被迷住了,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紫水晶,张开双臂,向紫水晶跑去,像是在扑向自己心爱的恋人。这块水塘的水很浅,木匠吉姆在齐膝深的水里奔跑着,溅起一团团水花。

等到木匠吉姆来到紫水晶身边,紫水晶调皮地在水面做了一个旋转舞蹈,又游了开去,游出一段距离后,却又停了下来,继续娇媚地向木匠吉姆回眸张望。于是,木匠吉姆又痴痴迷迷地追了过去。眼瞅着就要追上了,木匠吉姆张开双臂想去拥抱紫水晶,但他的手指刚刚触摸到紫水晶的羽毛,紫水晶发出一声娇嗔的叫声,扑棱翅膀又飞出十几米远去。

就像是一条滑溜溜的泥鳅,好像已经抓在手里了,却吱溜一下又滑脱了。

好像在和一位淘气而机灵的姑娘在玩捉迷藏,你拼命追赶,她却和你若离若即,可望而不可即。

就这样追追停停,停停追追,紫水晶越过这块面积不大的水塘,去到了那片沼泽地。

金碧辉煌的彩虹仍在前头,似乎近在咫尺,又似乎远在天涯。

紫水晶飞进沼泽,舞兮蹈兮鸣兮歌兮,把一只雌天鹅的妩媚发挥得淋漓尽致。

好似天使下凡,好似仙女出浴。

木匠吉姆毫不犹豫也跟着追进沼泽。

我与银匠詹拜尔面面相觑,突然我们两个同时惊骇地跳起来,大叫一声,向木匠吉姆奔去。我们同时意识到木匠吉姆所面临的危险。

我们熟悉水塘对面那片沼泽地。水手亨利还活着的时候,有一次我们四个用石头击伤了一只在沙滩啄食蚯蚓的斑头野鸭,这只倒霉的斑头野鸭一只翅膀被我们砸断了,已无法再飞行,嘎嘎惊叫着,跳进水塘游窜。我们紧追不舍,斑头野鸭逃进水塘对岸那片沼泽,在泥淖中艰难奔逃。我说沼泽危险,不要追了,但水手亨利舍不得,也跟着跳进沼泽追撵。他在沼泽刚走出去十来米,便一脚陷入泥潭,身体不由自主地往下沉,越挣扎身体往下沉得越快,转眼间只有肩膀露在泥浆外了。他大喊救命,我、银匠詹拜尔和木匠吉姆手拉手,冒着危险,像蜥蜴似的一点一点爬过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水手亨利像拔萝卜一样从泥潭里拔出来。还有一次,我们用伏击的办法将一只袋鼠围在一丛灌木里,像原始人一样用石块和削尖的树棍进行围猎,袋鼠被我们打得晕头转向,慌不择路,竟逃进那片沼泽地去。我们在岸边看得很清楚,这只受了伤的袋鼠在沼泽地里跳了三五下,就陷进泥潭再也跳不动了,它的身体迅速往下沉,仅仅几分钟时间就从沼泽地消失了。

这片沼泽地,小小的水潭星罗棋布,就像人身上的牛皮癣,平静的水面下,是深不可测的泥潭,除了身体轻盈的鸟,无论人与兽,一旦误入其中,必遭灭顶之灾。

这是一片异常凶险的沼泽地,这是一块名副其实的死亡之地。

我恍然大悟,心中一个谜团迎刃而解。为什么紫水晶这两天一反常态对木匠吉姆变得如此温情脉脉,那是温柔的陷阱,那是美丽的毒蘑菇。

我们很快奔到木匠吉姆身边,他刚刚跨进沼泽两三步,我和银匠詹拜尔及时赶到,我们一人架着木匠吉姆一条胳膊,想把他拖回岸上来。

“放开我!”木匠吉姆拼命挣扎,“上帝派天使接我来了,你们看见没有,上帝为我建造了一座美丽的大桥,顺着这座大桥,我就可以到天堂去了。”

“你醒醒,醒醒!”我揪他的头发,拔他的胡子,掐他的胳膊,试图将他从谵妄状态中弄醒,“这不是什么天使,这是比乌鸦更可怕的黑天鹅,它已经害死了水手亨利,它现在又要害你了。你醒醒,醒醒!”

木匠吉姆笑了,就像个天真的孩子咧开嘴哈哈大笑,笑得我浑身的汗毛一根根倒竖起来。他认真地对我说:“水手亨利是个异教徒,他不信上帝,他活该下地狱。我是要去天堂。我的心肝宝贝要领着我去天堂。谁阻拦我,谁就是异教徒,上帝会惩罚他的。”

我实在忍无可忍,重重抽了他两个耳光,希望能把他打醒。

他惨白的胖脸上,刹那间出现五道鲜红的指印。

或许我打得很重,终于将他麻木的心灵打痛了,也打醒了,他眨巴眨巴眼睛,望望我和银匠詹拜尔,又望望紫水晶,紧皱眉头,若有所思,似乎快要从迷迷瞪瞪中清醒过来。

吭!嘎!紫水晶鸣叫了一声,突然最大限度地张开翅膀,轻摇慢扇,它似乎就在这道美丽的彩虹间,黑色翅膀摇出一片七彩光斑,蹼掌在水面拨出圈圈涟漪,橘红的嘴喙梳理胸前的羽毛,长长的脖颈摇曳多姿,用充满诱惑的媚态向木匠吉姆游来。

一瞬间,我都产生了幻觉,真以为是天使下凡,美女出浴,自己置身在天堂的门口了。我使劲摇摇脑袋,将幻觉与诱惑从我的脑袋中甩出去。

它的胆子出奇地大,一直游到木匠吉姆面前,柔软的脖颈在他裤腿上轻轻磨蹭了一下,滴溜一个转身,又朝沼泽深处——那道宏大瑰丽的彩虹游去。

这个时候,木匠吉姆只要弯腰伸手去抓,一定能将紫水晶手到擒来,如果他愿意去抓它的话。我和银匠詹拜尔站在木匠吉姆的身后,虽然与紫水晶尚有一段距离,但若飞奔扑跃过去,是有把握抓住它的。我做梦都想掐断它的脖子。但我们不敢飞奔,更不敢扑跃,这是在沼泽,稍有不慎,一脚踩滑,就有可能滑进深不见底的泥潭。

木匠吉姆望着紫水晶,脸上的表情急遽变换,欣喜、赞叹、向往、沉醉、痴迷……似乎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强大的磁力在吸引着他,他挣脱了我们的手,欲向紫水晶奔去。

我对银匠詹拜尔使了个眼色,一人扭住他一条胳膊,决定像押俘虏一样强行将他从沼泽地拉出来。木匠吉姆拳打脚踢挣扎。我没想到,他的力气会这么大,一下挣脱出来,顺手从地上捡起一根手腕粗细的结实的木棍,抡得呼呼生风,他的眼睛通红,脸愤怒得像只紫茄子,鼻孔哼哼喷着粗气,活像头西班牙斗牛场上的疯牛。我毫不怀疑,要是我和银匠詹拜尔靠近过去,他会毫不迟疑地用树棍敲碎我们的脑壳。

没办法,我们只好仓皇而退。

吭!嘎!紫水晶一面向彩虹游去,一面回眸鸣叫,像是在催促木匠吉姆快点跟上来。

木匠吉姆扔了树棍,拔腿向紫水晶追去。

我和银匠詹拜尔不敢阻拦,也没法阻拦,只好眼睁睁看着他走向沼泽。

泥潭很滑,木匠吉姆滑倒了又爬起来,连滚带爬追赶紫水晶:“我的心肝宝贝,上帝的小天使,我来了,请等等我,我要跟你去天堂!”

“回来!吉姆,别犯傻了,它想害死你,吉姆,快回来!”我大声喊叫。

“吉姆兄弟,回来,你回来啊……”银匠詹拜尔哭嚎起来,声音就像狼嗥。

木匠吉姆置若罔闻,仍向紫水晶——向那道美丽的彩虹跑去。

我也欣赏美丽的彩虹,我也曾这么想象:彩虹是连接人间与天堂的桥梁,上帝一定站在彩虹的另一端,但此时此刻,我恨彩虹,我觉得这道彩虹犹如盛开的罂粟,虽娇艳却有毒,犹如海市蜃楼,虽美丽却虚幻。我希望彩虹立即消失,也许那道美丽的彩虹消失了,木匠吉姆的幻觉也就消失了。

遗憾的是,这道罕见的巨大的彩虹横贯天空,醒目而持久,浓艳而绚丽。

我和银匠詹拜尔跪倒在地,双手掩面哭泣,泪水顺着指缝溢流出来。

紫水晶引领着木匠吉姆一步步走向沼泽深处。

我们给它起名叫紫水晶,虽然有个高雅好听的名字,却是个蛇蝎心肠的恶魔。

我认真想过这个问题,紫水晶干吗要这么疯狂这么执拗地对我们实施报复?或许可以从它的夫君被水手亨利擒捉的细节中揣摩出原因。紫水晶的夫君,也就是那只被水手亨利做成秘制烤鹅的雄天鹅,经过一番试探后,虽看不出躺在地上装死的水手亨利有什么破绽,但出于谨慎的天性,不愿再冒险到水手亨利臂弯去搬运最后一枚天鹅蛋,但紫水晶舍不得,嘲笑这只雄天鹅是胆小鬼窝囊废,在这只雄天鹅犹豫之际,它还试图撇开雄天鹅自己去水手亨利臂弯搬运最后一枚天鹅蛋,在它的再三催逼下,这只雄天鹅只好铤而走险,结果被水手亨利捉住糊成泥巴球做成香喷喷的印度秘制烤鹅。紫水晶目睹了夫君罹难的全过程,它明白,夫君的死与它的轻信和任性有着直接的因果关系。换个角度说,是它把夫君逼上了不归路。甚至可以这么说,它无意中做了水手亨利的帮凶,害死了自己的夫君,也糟蹋了五枚天鹅蛋,毁了这个家。它恨自己愚蠢,更恨人类的狡诈。除了丧夫丧子的悲恸外,更有无尽的内疚与悔恨,一种剜心刺骨般的剧痛。它与人类誓不两立,它的心早就死了,它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对我们实施报复。

走出去二三十米,木匠吉姆便陷进深不可测的泥潭,他拼命扑腾,越扑腾身体越快速沉沦,很快,泥浆漫过他的胸口,他已无力扑腾,可他仍努力往前爬,去追逐妖艳的紫水晶,去追逐那道瑰丽的彩虹,去追逐那个虚幻的梦。

浑浊的泥浆淹没了木匠吉姆的肩,又淹没了他的颈,只有那张猪头似的胖脸还露出水面。那道绚丽夺目的彩虹一端连接蓝天,另一端就落在这片沼泽地,就落在木匠吉姆面前。他连爬也爬不动了,双手举向空中,仍努力想攀爬到这座彩虹桥上去。

紫水晶游了过来,长长的脖颈摩挲木匠吉姆伸出水面的手臂,做出交颈厮摩的亲昵举止。这个时候,木匠吉姆已经没救了,但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拉着紫水晶一起沉入泥潭。我希望他能这么做,既为我们解除了心头之患,也算是为他自己和水手亨利报仇雪恨。我想,他正在无可挽回地沉入沼泽,在最后时刻,他应该幡然醒悟了,眼前这只身上披挂着彩虹的黑天鹅,并非是上帝派来的天使,而是从地狱里来的魔鬼。他是上帝最忠实的信徒,他什么时候都在胸口画十字,什么时候都在祷告,理应为上帝去铲除魔鬼!

令我遗憾的是,木匠吉姆并没像我希望的那样捏住紫水晶的脖子一起沉入泥潭,到了最后的时刻,他仍执迷不悟,仍用痴情的眼光凝望这只可恶的黑天鹅和它身后那道色彩绚丽的彩虹。有只苍蝇在紫水晶眼睑间嗡嗡飞舞,他还艰难地挥动手指想帮它去驱赶那只苍蝇。

终于,泥浆淹没了木匠吉姆的头顶,水面涌动巨大的泥浪,冒出一串气泡。过了一会,泥浪平息了,气泡也停止了,一切归于平静。

紫水晶在木匠吉姆沉没的地方游水觅食,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那道绚丽夺目的彩虹,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紫水晶,应当改名叫紫妖精!

约翰·维廉斯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时时想、天天盼的袋狼,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他激动得心怦怦直跳,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当看清水塘对面那个剪影就是他朝思暮想的袋狼,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取挂在脖子上的数码相机,但他摸了个空;自从上次想给袋狼拍照没拍成后,他什么时候都在等待这只袋狼再次出现,他晓得,给还活着的袋狼拍几张清晰的照片,机会非常难得,可以说是稍纵即逝,为了能将这个稍纵即逝的瞬间用数码相机凝固成永久,除了住院的二十来天,整整两个多月来,他时时刻刻做好准备,那架数码相机什么时候都挂在他的脖子上,吃饭时挂着,睡觉时也挂着,就是每天一次出恭,也不敢把数码相机摘下来。遗憾的是,清早出来洗漱,他怕洗脸刷牙时水会把数码相机弄湿,也是觉得天麻麻亮袋狼不可能这么早就出来觅食,所以就把数码相机搁帐篷里了。

没想到这只袋狼这么勤快,大清早的就跑到匹萨饼状土丘来觅食了。

命运真的很会捉弄人,一千次的准备,一千次的等待,袋狼迟迟不肯露面,唯一的一次疏忽,唯一的一次大意,偏偏这个时候,袋狼却突然出现了!

除了懊恼还是懊恼,早知道这样,洗脸刷牙时也该把数码相机挂在脖子上的。

唯一的补救办法,就是赶紧回帐篷去取数码相机。好在水塘离帐篷不远,也就二三十米远,他脱了鞋,猫着腰,以最快的速度悄无声息回到帐篷,又心急火燎赶到水塘边,一路上他都在祈祷,希望命运之神能体谅他的苦心,让那只珍贵的袋狼多逗留一会。

真可谓好事多磨,他到了水塘边一看,袋狼已不见踪影。他晓得,这一带有许多黑天鹅窝巢,袋狼既然跑到这里来狩猎,在没有获得猎物前,是不会轻易离开的。他沿着水塘边的灌丛轻轻移动,希望能找到袋狼。往左走了三四十米,突然,吭——吭——背后传来黑天鹅的惊叫声。他不用回头看就知道,是紫水晶在鸣叫。他很熟悉这一带地形,他身后那丛茂密的灌木,就是紫水晶的窝巢。

他立刻转身向那丛灌木跑去,一边跑一边举起数码相机,只要镜头能捕捉到袋狼,随时准备揿动快门。

跑到灌丛边,并没发现袋狼,只看见灌丛中央椭圆形窝巢里,四只半大的幼鹅互相挤成一团,每只幼鹅都拼命往别的幼鹅身体底下钻,没有一只幼鹅鸣叫,它们无声地互相挤压、推搡、倾轧,都竭力想为自己争取到一个最安全的位置。

他知道,这是一种求生的本能,在巨大的危险面前,谁都想活下去。

它们没有发出叫声,是因为它们懂得,只有缄默无声才有可能侥幸躲过灾难,一旦发出鸣叫,就有可能引来天敌,引来杀身之祸。

它们的羽毛还没有丰满,它们的翅膀还没有长齐,却已经懂得怎样避害趋利。

也不晓得是严峻的生活逼得它们早熟,还是紫水晶传授的生存技能。

吭!吭!寂静的旷野又传来紫水晶凄厉的鸣叫。

约翰·维廉斯知道,紫水晶发出连续不断的凄厉鸣叫,有两重用意:一是通过鸣叫声把袋狼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来,二是在紧急召唤他前去救援。

按理说,他既然扮演这个黑天鹅家庭雄天鹅的角色,在危急时刻,理应挺身而出,为紫水晶分忧解难;雄天鹅的职责就是抗击天敌、保家卫巢,这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可他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就决定不理会紫水晶的召唤。明摆着的,他一有动静,袋狼有可能会受到惊吓,逃之夭夭,再也见不到了。拍摄一张清晰的袋狼照片,对他来说实在太重要了。这也许是会影响他一生前途命运的最重要的时刻。他已经错过了一次拍下袋狼照片的机会,这一次,他无论如何再也不能失手了。

他躲藏在灌丛后面探头望去,看见紫水晶正在窝巢前奔跑,它似乎受了伤,一只脚吊在腹部,只用一只蹼掌在地上蹦跶,翅膀似乎也出了问题,一只翅膀软绵绵耷落在地,想飞起来,拼命摇动翅膀,身体却陀螺似的在原地旋转,好不容易飞出地面一米多高,却又秤砣似的坠落下来。

约翰·维廉斯明白,紫水晶这是在演戏。

许多在地面筑巢的鸟类,都会演这套把戏。地面筑巢的鸟类,在产卵、孵卵、育雏期间,经常会遇到过路的走兽,假若路过的是食肉兽,贪婪的食肉兽会无情掠夺鸟卵或雏鸟,即使路过的是食草兽,风险也同样存在,兽蹄会野蛮地踩坏鸟巢、踩碎鸟卵、踩死雏鸟。为躲避这样的灾难,它们学会了“欺骗”技能,当发现危险逼近,就跳出巢去,装着受伤的样子,在草地上扭滚奔跑,将过路的走兽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来,把危险从鸟巢边引开。

这是自然选择下的一种进化形式,也是生存压力下的一种生活策略。

毫无疑问,紫水晶发现危险正在逼近,想用假装受伤的办法把危险从窝巢边引开。

毫无疑问,紫水晶发现的那个危险,应该就是那只神出鬼没的袋狼!

果然像他判断的那样,袋狼并未离开匹萨饼状土丘,它觊觎美味的天鹅肉,正在伺机狩猎。千载难逢的良机就要来临了,一幅让全世界震惊的照片就快要诞生了,约翰·维廉斯克制住剧烈的心跳,举起相机等待。

前面三十多米远,是一片茂密的野草和灌丛,野草齐腰深,灌丛有一人多高。

紫水晶眼睛始终盯着那片茂密的野草和灌丛,像伤得很重的样子,在地上翻滚。突然,它扭转脖颈咬住自己背部的婚羽,身体用力一挺,啵的一声轻响,将两片婚羽活生生拔了下来,又扭转脖颈,再次咬住自己背部的婚羽,又拔下两片来……它像疯了一样,拼命拔自己背部的婚羽,很快一大片婚羽就被它差不多拔干净了,大半个背裸露出来,难看的粉红色的皮囊间渗出一粒粒血珠。

约翰·维廉斯记得很清楚,就在两个多月前,一条澳洲蜥闯进紫水晶的窝巢,企图吞食刚出壳的五只雏鹅,紫水晶将五只雏鹅紧紧罩在翼羽下,任凭澳洲蜥骑在它身上啃咬它的婚羽,结果,紫水晶一身曲卷如墨菊的美丽的婚羽被残忍的澳洲蜥拔了个精光。

同样的不幸再次落到紫水晶身上。

婚羽是黑天鹅身上最重要的羽毛之一,其重要性仅次于翼羽,尤其对雌黑天鹅来说,乌黑曲卷的婚羽既是健康美丽的标志,也是吸引异性的资本,什么时候都格外爱护,天天用清水精心梳洗保养。没想到,紫天鹅会舍得一口气拔光自己身上的婚羽。

他晓得紫水晶为何要残忍地拔掉自己背上那片婚羽,是为了裸露的皮肤渗出一粒粒血珠,为了散发出血腥味,它知道茹毛饮血的食肉兽嗅觉灵敏,最喜欢闻到血腥味,它要用自己身上的鲜血将凶暴的食肉兽从自己窝巢前引开去。

没想到,雌天鹅身上美丽的婚羽,还是克敌制胜的一件武器。

现在约翰·维廉斯可以确信,那只袋狼就躲藏在三十多米远那片茂密的野草和灌丛里。他调整了一下身体位置,找了个最佳拍摄角度,举起数码相机等待。

天色愈来愈明亮,清晨的空气一尘不染,清晨的阳光柔和艳丽,最适合照相了,这种光线拍出来的照片,清晰度一定非常高,完全可去争夺普利策新闻摄影奖。

暂时还看不见袋狼,窝巢前那片空地上,只有紫水晶在哀哀鸣叫、拔咬羽毛——施展“欺骗”伎俩。

约翰·维廉斯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死死盯着三十多米开外那片茂密的野草和灌丛。他预测,顶多还有半分钟,袋狼就会在血腥味的刺激下,产生抑制不住的狩猎冲动,蹿出来扑咬紫水晶。

紫水晶叫得更加惨烈,给袋狼发出这么一个信息:这是一只受了重伤不会飞行的黑天鹅,不费吹灰之力即可擒获,这样的便宜不捡白不捡。

约翰·维廉斯做好了拍摄的一切准备。他毫不怀疑,再过一会儿,袋狼会旋风般从某个草丛或灌丛中蹿出来,向紫水晶扑咬,紫水晶其实早有准备,当袋狼快扑蹿到它身旁时,它会及时扇摇翅膀,贴着地面飞行,飞出去二三十米后,又落到地面,继续“垂死挣扎”,逗引袋狼一步步远离藏在灌丛里的黑天鹅窝巢。当那只袋狼从野草灌丛背后蹿出来,他就会从正面拍下袋狼奔跑的照片,但他的拍摄重点放在袋狼扑咬紫水晶、紫水晶引颈鸣叫扇摇翅膀起飞那一瞬间,那是最具动感最具传神的瞬间,要把袋狼凶狠的神态和紫水晶惊骇的表情拍摄下来,一定会成为一幅无可争议的具有传世价值的优秀摄影作品。

他相信,这样做,紫水晶有惊无险,不会造成实质性伤害。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着神秘的袋狼现身呢。

哗嚓——突然,他听到背后传来树枝折断的声响。黎明的荒野一片寂静,树枝折断的声音显得格外响亮刺耳。他吓了一大跳,赶紧扭头望去,一个铁灰色的矫健的身影正撞开灌丛的枝枝叶叶,扑向灌丛中央蜷缩在一起的四只幼鹅。

这是一只老奸巨猾的袋狼,有丰富的生活阅历,或许过去曾经上过类似的当,晓得紫水晶是在玩“欺骗”把戏,晓得再怎么努力也抓不住能飞上蓝天的成年黑天鹅,所以对紫水晶好似受了重伤的种种表演不屑一顾,就像老练的鱼不去咬鱼饵。更可怕的是,这只袋狼知道紫水晶煞费苦心“欺骗”它的目的是要引诱它离开这片灌丛,之所以要引诱它离开,毫无疑问,是有一窝翅膀还没长丰满、还无法飞上天去的幼鹅藏在灌丛里。识破紫水晶的“欺骗”,袋狼在茂密的野草和灌丛间绕了一圈,绕到紫水晶筑巢的那丛灌木背后,袋狼敏锐的听觉听到了四只幼鹅在窝巢里互相推搡、挤压、倾轧的窸窸窣窣声响,袋狼敏锐的嗅觉也闻到了四只幼鹅身上的气味,于是,它出其不意地撞开枝叶扑进灌丛……

约翰·维廉斯蹲在这丛灌木左后侧的草丛里,袋狼是从右后侧撞开枝叶冲进灌丛的,袋狼的注意力集中在灌丛中央那四只挤成一团的幼鹅身上,竟然没有发现他。

刹那间,袋狼强壮的躯体、血红的舌头、尖利的犬牙、犀利的爪子和贪婪的眼光就要落到四只幼鹅身上。

刹那间,四只幼鹅意识到大祸临头,出于一种求生的本能,转向左侧,伸长脖颈做出奔逃的姿势,它们所处的角度,刚好看见端着数码相机的约翰·维廉斯,它们齐声向他尖叫呼救。

刹那间,紫水晶惊呆了,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这个时候,别说是翅膀还没长硬的幼鹅,就是羽翼丰满的成年天鹅,想要逃脱袋狼的扑杀也是不可能的了。

这个时候,袋狼张大了嘴,袋狼的嘴确实能像蛇一样将颚骨松开张得很大很大,真的很像老虎的血盆大口,怪不得当地人要把袋狼称为塔斯马尼亚虎。

这个时候,四只幼鹅还挤在一堆,袋狼猛烈一扑,可将它们悉数扑倒,袋狼那张血盆大口,一口下去起码咬断两只幼鹅的脖子,其他两只幼鹅也不可能幸免,袋狼沉重的躯体会压断它们的脊梁,犀利的狼爪会撕碎它们的身体。

这个时候,约翰·维廉斯已经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双手端着数码相机,与袋狼只有两步之遥。

这个时候,红红的朝阳从地平线跳了出来,一束明丽的阳光斜照在袋狼身上,将袋狼身上深褐色的条状斑纹照得格外清晰,他无意之中获得一个最佳拍摄角度和最佳拍摄光线。

这个时候,只要他举起数码相机,就一定能拍摄到袋狼清晰的照片!

这个时候,只要他按下快门,刚好就能拍到袋狼扑杀四只幼鹅的镜头,血盆大口咬向黑天鹅脖颈,场面虽然血腥,但镜头却极其宝贵。

约翰·维廉斯举起了数码相机,他应该抓住千载难逢的绝佳拍摄机会的,可他举起数码相机,却像举起一块石头一样,朝袋狼迎面砸了过去。

“砰”的一声,数码相机刚好砸在袋狼脑门上。狼是铜头铁腿麻秆腰,袋狼也是铜头铁腿麻秆腰,脑门是袋狼身上最坚硬部位,被数码相机狠狠砸了一下,既没被砸晕,也没砸出脑震荡,不过磕破点皮而已。但冷不防遭到袭击,受到惊吓,惨嗥一声,转身逃窜,涉过齐腰深的水塘,钻进一片小树林,很快消失在莽莽荒原。

约翰·维廉斯知道,哺乳类是有记忆的动物,具备吸取教训的能力,这只袋狼觅食受阻,还遭到他迎头痛击,这会在它大脑皮层留下不愉快的记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不会再到匹萨饼状土丘来觅食了。

比起袋狼的脑袋,数码相机实在太脆弱了,碎成好几瓣,用照片来证明他发现了活的袋狼的梦想也随之无可挽救地幻灭了、破碎了。

紫水晶从惊悚状态清醒过来,吭吭欢叫着,连奔带飞扑进约翰·维廉斯的怀抱,它目睹了危机发生到解除的整个过程,它晓得是约翰·维廉斯及时出手,才在最后一秒钟将它的四个孩子从死神手中夺了回来。它感激他,信赖他,崇敬他。它的脖颈纠缠在他的手臂上,要与他交颈厮摩。交颈厮摩是黑天鹅社会表达浓烈感情的最高形式。他苦笑着想把它推开,但紫水晶很执著,被推开了又粘上来,就是要与他的手臂交颈厮摩。

四只幼鹅也扑进约翰·维廉斯怀抱,用嘴壳啄咬他的袖子、钮扣和皮带,吭吭嘎嘎柔声鸣叫,对他表示感恩戴德。

他除了苦笑,还只有苦笑。

四只半大黑天鹅的生命与发现活袋狼这样一件爆炸性新闻,放在价值天平上,孰轻孰重,只要不是白痴,谁心里都明白。他觉得自己很傻很傻,简直就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或者说是个标准白痴。一个能震动全世界的新闻被他放跑了,一个能让他在学术界立身扬名的绝佳机会就这样让他白白丢掉了。

他的本意是要拍摄袋狼捕食的珍贵照片,鬼使神差,却把数码相机当做武器砸向袋狼了。他脑子里一片茫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似乎是一种本能,一种下意识行为,一种无法用理性来控制的情感取舍。

他很遗憾,也有点懊恼,却似乎并没悔恨。

紫水晶把他视为丈夫,四只幼鹅把他视为父亲,那一次他不慎被袋鼠踢伤,它们披星戴月守护在他身边,并用清水将他从昏迷中唤醒,他能为了拍摄一幅照片而眼睁睁看着它们被袋狼扑杀吗?假如时光能倒转,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在袋狼张开血盆大口扑杀四只幼鹅千钧一发之际,是按动快门拍下袋狼猎食的照片,还是将数码相机当做武器砸向袋狼以拯救四只幼鹅的生命?他想,他恐怕还是会选择后者。袋狼很珍贵,生死相依的感情更珍贵。


[三百十二年前写在羊皮纸上的日记]

1697年6月21日 艳阳高照 万里无云 好天气并没带来好运气

这又是一则黑色的日记、悲惨的日记。

木匠吉姆葬身沼泽后,我与银匠詹拜尔一商量,决定离开这块匹萨饼状土丘,离开这个给我们带来不幸和灾难的地方,向北转移,向塔斯马尼亚腹地转移,去寻找当地土著居住的村落。银匠詹拜尔随身带着一小袋金币、银币和珠宝,我们希望能用这一小袋金银珠宝与当地土著做笔生意,换一条船和必需的食品衣物,回到英国去。

我也不知道银匠詹拜尔是怎么瞒过昆士兰堡监狱那些眼睛如鹰隼、鼻子如猎犬的狱警的反复搜查,将这一小袋金银珠宝藏在身上的。

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那只名叫紫水晶的黑天鹅,是飞悬在我们头顶的黑色幽灵,每时每刻给我们带来死亡的恐惧,我们不愿步水手亨利和木匠吉姆的后尘,惹不起躲得起,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大清早,天蒙蒙亮,我们就启程了。一路还算顺利,太阳挂上树梢时,我俩已走出匹萨饼状土丘,顺利穿越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沼泽,来到河边。

这是一条很奇怪的河,水面仅有二三十米宽,但河床却很宽很宽,左岸那片沙滩约两百米宽,右岸那片沙滩约四百米宽,满地都是大小不等的鹅卵石。

这或许是条季节河,丰水季节河面宽阔变成大河,枯水季节河面狭窄变成小河。

河水很浅,清澈见底,我们只要脱了长裤,便可涉水过河。过了河,穿过那片宽阔的鹅卵石河滩,就是峰峦起伏的山地,就是密不透风的原始森林,只要进入崇山峻岭,就算是摆脱了那只名叫紫水晶的黑天鹅的纠缠。

就在我们准备脱鞋脱裤涉水过河时,突然,河的上游扑棱扑棱飞起好几只黑天鹅来,在天空翱翔了几圈,又徐徐降落下去。

这是一道S形河湾,我俩踩着满地鹅卵石跑过去,这才看见,上游不远处有一片不大的沙洲,沙洲上长满低矮的灌木,几乎每一丛灌木都有一只黑天鹅的窝,看起来就像是黑天鹅集中居住的大本营。正是黑天鹅的繁殖季节,成百上千只成年黑天鹅带着刚孵化出不久的雏鹅,在沙滩和河面上觅食。

刚孵化出不久的雏鹅,身上的绒毛是浅黑色的,远远望去,整个沙洲乌黑一片,到处都是大小不等的黑天鹅。

一大片乌黑中,无数成年黑天鹅鲜红的嘴壳在晃动,宛如黑夜里星星点点的火苗在跳动,看起来很有几分壮观。

就在我俩远远观望沙洲上成百上千黑天鹅时,突然,我们头顶传来吭——吭——凄厉的鸣叫声,我不用抬头去看就知道准是那只名叫紫水晶的黑天鹅又来骚扰我们了。果然,腥臭的屎尿淋到我和银匠詹拜尔头上,并传来刻毒的诅咒声。

我和银匠詹拜尔面面相觑,我看见詹拜尔眼睛里迸溅火星,我相信,詹拜尔也一定看见我眼睛里迸溅火星,一个说不清是邪恶还是高尚的念头同时在我俩脑子里跳了出来:

它天天像幽灵似的在我们头顶盘旋,它没完没了地在我们头顶拉屎撒尿,它用最恶毒的办法害死了水手亨利和木匠吉姆,我们害怕了,我们屈服了,惹不起躲得起,我们要滚蛋了,它还不依不饶,还要用这样卑劣的方式为我们送行。是可忍,孰不可忍。

又有几只成年黑天鹅飞了过来,与紫水晶同仇敌忾,也像紫水晶那样在天空朝我们拉屎撒尿,也像紫水晶那样在我们头顶刻毒诅咒。

“它在天上,我们在地面,它会飞,我们没翅膀,我们奈何不了它。”

“我们夹着尾巴逃跑了。”

“是啊,够窝囊的。”

“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耻辱。”

“我们不配叫男人。”

“不对,我们不配叫人。”

“给它点颜色瞧瞧,不然,我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我沉默。我知道银匠詹拜尔说给它点颜色瞧瞧是什么意思。望着沙洲成百上千乌黑一片的雏鹅,我心里有点犹豫,这么做未免有点残忍。可转念一想,紫水晶将凶恶的袋狼引到水手亨利身旁,将木匠吉姆一步步引向死亡的陷阱,难道就不残忍吗?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方显男儿本色。这些长着一身漆黑羽毛的天鹅,从本质上讲,它们是魔鬼的变种,它们是天鹅的躯体,魔鬼的心灵。它们黑色的羽毛下,包藏着一颗黑色的心;或者反过来说,它们长着一颗罪恶的黑心,所以长出一身漆黑的羽毛。教训它们,就是在替上帝教训魔鬼。

我想,当我们报仇雪恨后,我们很快就可蹚过小河,进入对岸的山地。这些黑天鹅伴水而生,离不开水域,是不可能进入干旱的崇山峻岭来追踪我们的。

我们不会有什么风险。当我们实施报复时,那些成年黑天鹅最多把我们当茅厕飞到我们头顶拉屎撒尿,最多朝我们发出刻毒的诅咒。这没什么了不起的,不会对我们生命构成威胁。

“是的。”我咬牙切齿地说,“我们不能一辈子含辱蒙羞。”

我和银匠詹拜尔一人抄起一根木棍,快步向小河中间的沙洲扑去。

如果我们没有看见河中央这块沙洲,如果我们没看见乌黑一片这么多的黑天鹅,如果我们没看见这么多刚出壳不久、翅膀还没长硬、还不会飞翔、只能在地面蹒跚行走的雏鹅,如果这只名叫紫水晶的黑天鹅没有飞到我们头顶进行挑衅,如果其他那些黑天鹅没有依葫芦画瓢学着紫水晶的样在我们头顶拉屎撒尿、刻毒诅咒,我和银匠詹拜尔或许就不会动报复的念头,或许就此平静平安地离开这块给我们留下惨痛记忆的匹萨饼状土丘。

也就没有了后面那场惊心动魄的搏杀。

复仇的毒焰,灼伤对方,也会灼伤自己。

我们登上那块面积不大的沙洲。这真是一场名副其实的屠杀。“魔鬼,去死吧!”银匠詹拜尔一面高声叫骂,一面挥舞木棍,击毙那些满地乱窜的黑色精灵。“魔鬼,送你们去地狱!”我也挥舞木棍,冲向乌黑一片的黑天鹅群,发泄心中的愤懑。

它们漆黑的羽毛,就是穿着一身晦气的丧服,活该进地狱的!

成年天鹅有翅膀,可以飞到天上,而那些出壳不久的雏鹅,不会飞,只会在地面蹒跚行走,是我们最好的攻击目标,一棍子扫过去,总有一两只雏鹅或者脖子被折断,陀螺似的满地乱转,或者被敲断了脊梁,趴在地上垂死哀鸣。

就像猛烈的秋风将地面的落叶刮到天上去了,一群群成年黑天鹅惊慌失措飞上天空。

有一些愚蠢的成年黑天鹅还摇动翅膀伸长脖颈朝我们冲过来,试图反抗,试图保护那些毫无反抗能力的雏鹅,那当然是螳臂挡车,带着仇恨的木棍呼呼扫过去,或者颈椎断裂鹅头像折断的麦穗一样垂挂下来,或者翅膀被打断发出痛苦的呻吟。

黑色的羽毛漫地飞舞,就像下了一场黑雪。

所有的成年天鹅都逃到天上去了。无数黑色翅膀遮天蔽日,就像一片黑色的云层,阳光似乎也变成黑色的了。

成百上千雏鹅呦呦尖叫着,退潮似的往河里退却。它们不但不会飞,游泳速度也很慢。河水很浅,只漫及膝盖,最深的地方也只漫及腰际。我和银匠詹拜尔追进小河,痛打落水狗——不不,是痛打落水鹅。

打得它们喊爹哭娘,打得它们灵魂出窍。

很快,沙洲和小河里到处都是雏鹅的尸体和半死不活的雏鹅。

无数成年黑天鹅飞临我们头顶,声嘶力竭鸣叫,凄厉的叫声响彻云霄。

你们要恨,就恨那只名叫紫水晶的黑天鹅吧,是它制造了阴谋,制造了流血,制造了仇恨!

紫水晶也在我们头顶盘旋,不断朝我们拉屎撒尿。天知道它肚子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屎尿。所有的成年黑天鹅都学着紫水晶的样,在天空向我们喷洒粪便。无数屎尿淋到我们头上和身上。我和银匠詹拜尔早有心理准备,不就臭一点吗,也臭不死人。我们毫不心慈手软,继续挥舞木棍消灭那些从地狱来的黑色幽灵。

突然,我看见那只名叫紫水晶的黑天鹅离开我们头顶,飞向对岸宽阔的河滩,它抖抖翅膀降落在铺满鹅卵石的河滩上,吭、吭、吭、吭连续不断大声鸣叫,似乎是在召唤同伴到它身边去。大概有十多只成年黑天鹅追随紫水晶飞往对岸宽阔的河滩。

通过这段时间的观察我发现,黑天鹅习惯在水面起飞和降落,尤其降落时,一般都是选择降落到水面,水的阻力能降低它们的飞行惯性,水的浮力能保证它们平平稳稳降落下来。由于长着一双更适应在水里活动而不太适应在地面活动的宽大的蹼掌,除非迫不得已,很少有黑天鹅会在坚硬的地面降落。这段时间我仅见过一次黑天鹅直接降落到地面来,就是那只名叫紫水晶的黑天鹅,装着受伤的样子将凶恶的袋狼引诱到水手亨利身边去,为了能将愚蠢的袋狼一步步引诱过来,它好几次贴着地面短距离飞行,直接在地面降落,当时我看得很清楚,它每一次直接在地面降落,都会身体受惯性影响向前倾倒,或者用嘴壳支地,或者用翅膀支地,才能勉强保持平衡。

毫无疑问,黑天鹅直接在铺满鹅卵石的河滩降落,或者被粗糙的砂砾擦伤翅膀,或者重重跌个嘴啃泥,或者被滑溜溜的鹅卵石崴伤脚,是要冒很大风险的。

让我惊讶的是,这些成年黑天鹅并没在河面降落,然后游到岸边登上岸去。它们都像那只名叫紫水晶的黑天鹅一样,直接在铺满鹅卵石的河滩上降落。

有一只身体肥壮的雄天鹅在降落时重重地跌了个嘴啃泥,趴在地上老半天没能站起来;有一只尾羽特短的雌天鹅在降落时惯性特别大,它急忙用肩胛骨支撑地面以求能站稳,结果粗糙的砂砾磨掉了它肩胛上的羽毛,疼得它吭嘎吭嘎怪叫起来……

我当然不会同情和可怜它们,我恨不得它们降落时一头撞在坚硬的鹅卵石上撞死了才好,也省得我和银匠詹拜尔动手了。让它们自动到地狱去报到,那才解恨哪。我关注它们的降落,只是觉得纳闷,干吗非要冒险直接在河滩降落呀?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更让我困惑的事发生了,那只名叫紫水晶的雌天鹅,在铺满鹅卵石的河滩上埋头啄咬,像是在寻觅食物,那些直接降落在河滩的黑天鹅,也都学着紫水晶的样,在铺满鹅卵石的河滩上埋头啄咬,像是在寻觅食物。据我所知,黑天鹅都是在水中觅食的,或者啄取水面上的植物茎叶,或者啄食水中的浮游生物,或者将长长的脖子伸进水下淤泥找寻食物。我从没见过哪只黑天鹅会在干燥的河滩上寻找食物。事实上,干燥的铺满鹅卵石的河滩上除了蚂蚁也无食可寻,黑天鹅不是食蚁兽是不吃蚂蚁的。再者,我和银匠詹拜尔正在用木棍击打蹒跚行走的雏鹅和胆敢拦截我们的成年黑天鹅,用血腥的屠杀来形容丝毫也不过分,在种群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在血腥的大屠杀面前,它们怎么会有闲情逸趣集体跑到河滩去觅食呢?这也未免太不合情理了啊。

也许,它们被我们可怕的复仇吓破了胆,吓出精神病来了,疯疯癫癫,变得行为不正常了。这倒也好,希望它们疯得更厉害些,把那些鹅卵石当做新鲜的鱼虾吞进肚去,塞满满一肚子死沉死沉的鹅卵石,体重陡然倍增,飞也飞不起来,走也走不动,跳进水里,秤砣似的沉到水底,再也浮不起来,活活淹死。

我和银匠詹拜尔继续挥舞木棍扫荡逃进河去的那些雏鹅。

真正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突然,一块不大不小的鹅卵石砸在我的肩上,疼得我咝咝倒抽冷气。我以为是银匠詹拜尔挥舞木棍时不小心将一块鹅卵石弹飞出来,扭头去看,银匠詹拜尔离我起码有二十米远,正在齐膝深的水里追撵四散游蹿的雏鹅,再怎么用力挥舞木棍,也不可能将齐膝深水下一块鹅卵石弹飞这么远砸在我身上的啊。

我正纳闷,又有两块鹅卵石落在我身旁,险些又砸中我的脑袋。还没等我回过神来,银匠詹拜尔突然“妈呀”惨叫一声,扔了木棍,双手抱住自己的脑壳。

毫无疑问,一块鹅卵石不偏不倚砸在银匠詹拜尔的脑袋上。

骤然间我惊悚得全身汗毛倒竖起来。我知道这些鹅卵石是从哪里砸过来的了。我恍然大悟,为什么那么多成年黑天鹅要直接降落到河滩,为什么它们要在铺满鹅卵石的干燥的河滩觅食似的啄咬。它们并非在啄食鱼虾,也绝无疯疯癫癫将鹅卵石当做新鲜鱼虾吞进肚去,而是用扁扁的嘴喙衔咬住鹅卵石,飞到我们头顶,朝我们砸下来。

它们飞到我们头顶拉屎撒尿,臭是臭一点,但臭不死人。

它们飞到我们头顶扔鹅卵石,虽然闻不到臭味,却能活活把人砸死。

又有许多颗鹅卵石朝我砸下来,我站在齐膝深的河里,那些鹅卵石形状各异,差不多有半个拳头大,从高空抛落下来,啪!啪!砸在水面上,水花溅起三尺多高。

又有一块鹅卵石砸在我背上,疼得就像被人砍了一刀。这块鹅卵石的落点要是前移五厘米,正砸在我的头顶心上,不把我砸死,也起码把我砸出精神病来。

我不得不扔了木棍,用双手护住脑袋。

我做梦也没想到,黑天鹅会用高空抛撒鹅卵石的方法进行反击。始作俑者无疑就是那只名叫紫水晶的雌天鹅。我想象不出,它是怎么想出这个损招来的。也许,它反复飞临我们头顶拉屎撒尿,由此产生联想,既然可以在人类头顶拉屎撒尿,当然也可以在人类头顶抛撒鹅卵石;也许,紫水晶用屎尿做武器阻止我们行凶,却很快将肚子拉空了,再没有屎尿可对付我们,河滩上密密麻麻的鹅卵石给了紫水晶一个灵感,它急中生智,想出一个用鹅卵石代替屎尿的好办法来;也许,住在沙洲上的黑天鹅曾经有过用在空中抛撒鹅卵石的办法驱赶想吃天鹅肉的袋狼、袋獾、土豺等食肉兽……

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极其聪明的办法,也是一个极其毒辣的办法。

这时,银匠詹拜尔退到我身边,他的脑壳不幸被一颗鹅卵石击中,他一条胳膊护住脑袋,另一只手捂住伤口,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溢出来,把手都染红了。

“我恨不得一口咬断它的脖子!”银匠詹拜尔狼似的咆哮。

遗憾的是,我们对来自天空的袭击无计可施,毫无还手能力,只有抱头鼠窜。

我还算比较冷静,抱着头四下打量,宽阔的河滩光秃秃的,见不到一棵树,也找不到一块可供我们躲藏的巉岩,只有涉过河去,越过对岸那片四百多米宽的河滩,进入茂密的树林,这才安全。

我和银匠詹拜尔双手抱头,就像战场上的俘虏,蹚过小河,狼狈不堪地向对岸那片树林逃窜。满地都是鹅卵石,天上还不断砸下鹅卵石来,我们一脚高一脚低,三步一摇晃,五步闪个趔趄,走得异常艰难。

也许我们狼狈不堪的样子让黑天鹅们体验到了复仇的快感,也让它们明白在我们头顶抛撒鹅卵石是对付我们的绝佳方式,有越来越多的成年黑天鹅参与进来,一拨又一拨黑天鹅,摇摇翅膀直接降落到宽阔的河滩上,用扁扁的嘴喙衔起一块鹅卵石,又拍扇翅膀飞到空中,飞到我们头顶,将衔在嘴里的鹅卵石抛撒下来。

群起群落,就像一阵又一阵黑色狂飙;昏天黑地,就像下了一场石头雨。

宽阔的河滩铺满鹅卵石,对那些黑天鹅来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它们似乎知道飞得越高鹅卵石砸下来威力就越大,飞上天空后扶摇直上,变成蓝天一粒小黑点,这才往下抛撒鹅卵石。它们似乎也知道从高空向地面移动目标抛撒鹅卵石应该有个提前量,暴风骤雨式的鹅卵石一阵又一阵紧紧追随我们的脚步,准确地砸在我们四周。

你躲得过一滴雨,却躲不过千万滴雨,你躲得过一颗鹅卵石,却躲不过千万颗鹅卵石。我和银匠詹拜尔蹚过小河在河滩才走出几十米,就被倾盆大雨般的鹅卵石砸得伤痕累累,手臂被砸伤,身上也被砸出无数肿块。

黑天鹅就是来自地狱的幽灵,象征着邪恶、阴谋和死亡。

我们咬紧牙关奔逃,四百米开外的那片茂密的树林,是我们死里求生的唯一指望。虽然河滩只有四百米宽,但对我和银匠詹拜尔来说,却无比漫长。

好不容易往前奔逃了两百来米,也不知是踩在长有青苔的鹅卵石上滑了一跤,还是因头上伤口流血过多而双腿发软,银匠詹拜尔突然“妈呀——”叫了一声,摔倒在地。我们在奔逃中,相当于活动靶,鹅卵石虽然也能砸中我们,但砸中的概率不高,一旦摔倒在地,活动靶变成固定靶,被砸中的概率就变得很高了。

如雨似的鹅卵石噼里啪啦砸在银匠詹拜尔身上。

我大声喊叫:“詹拜尔,站起来!快站起来跑!”

银匠詹拜尔挣扎着站了起来,但还没等他站稳,又一阵鹅卵石雨倾泻而下,他便又咕咚掼倒在地。也许是无力再举起双手护住自己的脑袋,也许是急于想爬起来奔逃而忘了该保护自己的脑袋,他用两只手去撑地想让自己站起来,有一块小拳头般大的鹅卵石,从天而降,就像长了眼睛似的砸在银匠詹拜尔的后脑勺上。就像盛开一朵邪恶的红罂粟,银匠詹拜尔立刻血流满面,再也爬不起来了。

我猜想,这颗致命的鹅卵石,一定是那只名叫紫水晶的雌天鹅从高空抛撒下来的,它对我们刻骨仇恨,它是撒旦的变形,是从地狱来的幽灵,做梦也想置我们于死地。

我不能扔下银匠詹拜尔不管,我冒着如雨而下的鹅卵石返回到银匠詹拜尔身边,他的后脑勺被砸开一个洞,汩汩冒着红的血和白的脑浆;他还没有咽气,神志也还清醒,见我朝他走来,向我伸出一只手,似乎是想让我把他搀扶起来;我抓住他手腕,弯腰想去搀他,我刚弯下腰,突然一块鹅卵石砸中我的屁股,疼得我像被马蜂蜇了一口,更有难以忍受的肿胀感觉,噗的一声一大泡大便全屙在了裤裆里,忍也忍不住;幸好是砸中屁股,要是砸在头上或腰上,我肯定像银匠詹拜尔一样趴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了。

“我……不行……了。”银匠詹拜尔用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说道。

“别胡说,我们只要进了树林就有救了。来,站起来,我扶着你走。”

“没……没用……啦。你……快……走吧。”

鹅卵石如急风骤雨般朝我们倾泻下来,又有几块鹅卵石砸在我们身上,有更多的鹅卵石砸在干燥的河滩上,溅起一阵阵轻烟似的泥尘。

“我不会扔下你一个人走的,我们是兄弟,死我们也要死在一起。”我斩钉截铁地说,“詹拜尔,我的好兄弟,站起来,我扶着你走!”

“沛朗·维廉斯,谢谢。”银匠詹拜尔眼睛迷蒙一片泪光,“你……你背我……快,背我……走!”

我已经筋疲力尽,我恐怕背不动他了,可我不忍心拒绝一个身负重伤、垂死的人的请求,更何况他是我出生入死二十余年的好兄弟,我咬咬牙,将他扛在我背上。他两只手搂住我的脖子,他的脑袋枕在我的后脑勺上。

我艰难地一步步向前移动。

鹅卵石仍倾盆大雨般泼洒下来。可我却奇怪地发现,我已感觉不到鹅卵石的威胁。鹅卵石叮叮咚咚全砸在了银匠詹拜尔身上。

我心里一阵颤栗。刹那间我明白了,银匠詹拜尔之所以流着泪央求我背他走,并非是在为他自己求一条生路,而是在为我找一条生路。他知道自己已经不行了,他用他最后的生命,来替我抵挡如雨般倾泻而下的鹅卵石。

我背着他走,所有的鹅卵石都砸在了他身上,他成了名副其实的挡箭牌。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卑鄙,很小人,很龌龊。我怎么能把与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当做挡箭牌呢?我为了自己活命,拿他负了重伤的身体做挡箭牌,我还算是人吗?我停下脚步,想把他从我背上放下来。他似乎觉察出我的心思,在我耳畔说:“别停下,快……快走……我……不行……了。把我烧……成灰……带回……去,我身体……回不去……了,我的灵魂……也要……回……英国。”

“你放心,詹拜尔,只要我活着,我一定帮你实现你的心愿!”我流着泪说。

我知道,银匠詹拜尔已经不行了,即使我现在把他放下来,我来做他的挡箭牌,他也没救了。我把他放下来,他活不了,我却有可能像他一样活活被鹅卵石砸死。如果这样的话,我们俩一起抛尸荒野,连给我们收尸的人也没有。银匠詹拜尔宁愿自己做挡箭牌让我死里逃生,我若现在放下他来,岂不是辜负了他一片心意?

我怀着歉疚的心,负罪的心,感恩的心,背着银匠詹拜尔,流着泪,咬紧牙关,朝那片茂密的树林走去。

咚咚咚咚,鹅卵石无情地砸在银匠詹拜尔背上,犹如在敲鼓,震得我耳膜发胀,震得我心口发疼。

当我终于走出那片开阔的河滩,钻进茂密的树林,找到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将银匠詹拜尔放在大树下时,他已经断气,任我怎么喊叫,再也不会睁开眼睛来了。他头上少说中了七八颗鹅卵石,满头满脸污血,脑袋肿得像只簸箕,背上更是中了无数颗鹅卵石,我撩起他的衣裳看了看,整个背部泛起紫红的淤血,肿起足足有一寸高。用体无完肤来形容,是再恰当不过了。

黑天鹅仍在空中鸣叫,并不时抛撒鹅卵石,但这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就像是为我撑起了一把结实的保护伞,鹅卵石叮叮咚咚落在树冠上,打得树叶纷飞,就像下了一场叶子雨。

一直到太阳落山,疯狂的黑天鹅这才散去。

我坐在树根下,极度疲乏,极度饥渴。我屁股、肩膀和背部都被鹅卵石砸伤,虽说不是什么致命伤,但流了不少血,疼痛难忍。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走出这片茂密的树林,该怎么摆脱这些疯狂的黑天鹅。

银匠詹拜尔就躺在我身边,他已经变成一具不会说话的尸体。当初我们四人一起越狱,没想到仅仅过了二十天,四个人里就我还勉强活着。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和恐惧。

这两只袋獾来得很突然,没有任何预兆,一下就出现在紫水晶一家子黑天鹅面前。

假如紫水晶和它的四个孩子此时此刻是在水塘觅食,两只袋獾并不能对它们构成太大威胁,虽说袋獾也会游泳,但水性一般,游速很慢,是无法追上善于凫水的黑天鹅的;假如此时此刻紫水晶和它的四个孩子是在窝巢憩息,两只袋獾虽然可怕,但约翰·维廉斯守在窝巢前不让袋獾靠近,紫水晶可以用装死的办法将袋獾引开,袋獾喜食腐尸,对垂死和已死的猎物特别感兴趣,聪明的紫水晶一定能成功地将生性愚钝的袋獾骗走的;假如此时此刻紫水晶和它的四个孩子是在平坦的草地行走,就算遭到两只袋獾前后夹击,它们可以四散奔逃,四只幼鹅已经是半成鸟,翅膀已在背脊形成交叉,尾羽也已变黑,嘴壳已泛起鲜艳的橘红,它们虽然还不会飞,但已能摇扇翅膀在地面快速奔跑,动作迟缓的袋獾未必就能追得上它们,再说还有约翰·维廉斯可以挥舞木棍助它们一臂之力,是能化解这场生存危机的。

偏偏不是在水塘,不是在窝巢,也不是在平坦的草地遭遇袋獾。

偏偏是在这条狭长的泥沟遭到这两只袋獾的前后夹击。

这是一条被暴雨和山洪冲刷出来的泥沟,深约两米,宽约三米,长约一百四十多米。泥沟连接匹萨饼状土丘和那块名叫雪荷塘的水塘,是由窝巢通往雪荷塘的一条近路,从泥沟穿越过去,要比在泥沟外走,缩短约一半的路。紫水晶和它四个孩子喜欢从泥沟走还有一个原因,泥沟外是粗糙的砂砾,还有锋利的碎石会硌脚,一不小心就会扎伤或磨破四只幼鹅还嫌稚嫩的蹼掌,而泥沟里铺着泥土,湿润而凉爽,蹼掌踩上去很舒服。

遭到两只袋獾前后夹击的时间是傍晚。

夕阳西下,黑天鹅属于昼行夜伏的动物,在体内生物钟的指引下,紫水晶带着四个孩子从雪荷塘返回窝巢。仍然排成一字纵队,仍然是紫水晶在前面开路,四只幼鹅走在中间,约翰·维廉斯担当雄天鹅的职责,殿后压阵。一家子黑天鹅钻进泥沟,踩着湿润泥土,沐浴灿烂晚霞,欢欢喜喜回家去。

约翰·维廉斯没有钻泥沟,他穿着皮鞋,不喜欢在潮湿泥泞的泥沟里穿行,他手提木棍,在泥沟外的砂砾地里行走,警惕地关注四周动静。

紫水晶领着四个孩子在泥沟穿行了百来米,再往前走四十多米,就钻出泥沟去到平坦的草地上了。

突然,约翰·维廉斯看见泥沟里有个鬼鬼祟祟的黑影一闪,快速扑向排在队伍最后面的那只名叫宽嘴雄的幼鹅。他来不及多想,立刻纵身一跃跳下两米深的泥沟,落在鬼鬼祟祟黑影和宽嘴雄之间。

突然从泥沟上面跳下个人来,把鬼鬼祟祟黑影吓了一大跳,被迫中断攻击,瞪起两只惊讶的眼睛打量面前这位不速之客。

约翰·维廉斯这才看清,鬼鬼祟祟企图从背后偷袭宽嘴雄的是一只大小如小狗的野兽,皮毛黑色,胸口有一道弧形白斑,臀部有一块马蹄状白斑,身体浑圆壮硕,头大而尾短,眼小而嘴阔,面目丑陋,腹部体毛格外茂盛,一看就知道藏着一只育儿袋,身上发出一股刺鼻的臭味,原来是一只袋獾!

袋獾是一种有袋的獾类动物,踪迹曾遍布整个澳大利亚。袋獾长着一副尖锐的犬牙,脖颈粗短而肌肉发达,噬咬能力极强,能溜进墓地轻易将厚厚的棺木咬穿,盗食棺材里的尸体,是澳大利亚咬合能力最强的食肉兽,由于长相丑陋,神出鬼没,又有盗尸的恶习,被当地居民称为“魔鬼”,大肆围剿,袋獾在澳大利亚灭绝,仅塔斯马尼亚还能见到袋獾,数量十分稀少,上世纪七十年代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濒危珍稀动物。

让约翰·维廉斯深感惋惜的是,他的数码相机在与袋狼的搏斗中摔坏,无法给眼前这只珍贵而罕见的袋獾照张相。

约翰·维廉斯用木棍指向袋獾,还用木棍啪啪敲打潮湿的泥土,敲得泥浆飞溅,还张大嘴巴扯起喉咙像中国京剧演员吊嗓子一样发出高亢嘹亮的叫声,试图将面前那只袋獾吓跑。他虽然手握木棍,却不敢伤害这只袋獾。袋獾被澳大利亚政府视为国宝级动物,法律明文规定,伤害一只袋獾坐一年牢并处四万澳币罚金,若交不出罚金,则判刑四年。

或许是被澳大利亚颇为严厉的《野生动物保护法》宠坏了,或许天生就是胆子特别大的袋獾,它根本不把约翰·维廉斯的恫吓放在眼里,嗖地往前蹿扑,就要来咬他的脚杆。

它一口白森森的犬牙,要是被它咬个正着,轻则皮开肉绽,重则脚杆被咬断。

约翰·维廉斯心里充满内疚,不管怎么说,袋獾属于澳大利亚国宝级动物,打伤了它,确有触犯法律之嫌。可他没有办法,他不能听任袋獾咬断自己的脚杆,也不能听任袋獾去咬杀躲在他身后的四只幼鹅,他不得不用木棍进行自卫。

就在约翰·维廉斯与袋獾搏斗之际,四只幼鹅吭吭惊叫着,跟着紫水晶,沿着狭长的泥沟快速向前奔跑。

澳大利亚的野生动物都不怕人,胆子大得出奇。

约翰·维廉斯不得不再次举棍照准袋獾又狠狠戳了一棍,这一棍正好戳在袋獾右脸上,獾毛纷落,右脸又鼓起一个鸽蛋大小的肿块。刚才左脸鼓起一个鸽蛋大小的肿块,现在右脸又鼓起一个鸽蛋大小的肿块,对称倒是对称了,但袋獾本来就丑陋的脸变得奇丑无比,变得狰狞恐怖,更像个魔鬼了。

约翰·维廉斯又举起木棍在潮湿的泥地上连续敲击,并像唱古老中国传统京戏那样啊啊尖叫,逼得袋獾连连后退。

一个身高近两米年轻力壮的欧洲男子,手握木棍,对付一只小狗似的袋獾,应该说是绰绰有余的。

袋獾往后退了一步,缩颈、张嘴、耸肩,突然呸的一声,喷出一片亮晶晶的口水。袋獾喷口水的本事很大,嘴巴就像一支高压水枪,口水喷得又远又准。约翰·维廉斯没有防备,一大片袋獾口水就像涂雪花膏一样涂在他脸上。

喷吐口水是袋獾克敌制胜的一大法宝,遭遇天敌取胜无望时,袋獾就会噘起嘴巴出其不意地向对方脸上喷吐口水;袋獾的口水黏性很强,就像胶水一样,粘在脸上很难擦洗干净;袋獾的口水奇臭无比,类似于黄鼠狼放的屁,或者说是液化的黄鼠狼屁。动物杂志上有过这样的报道:一只袋獾想捕食一只半岁龄的小袋鼠,守护在小袋鼠身旁的母袋鼠奋起反击,袋獾在母袋鼠脸上啐了一口,母袋鼠被一股恶臭熏得几乎窒息,等它清醒过来,小袋鼠早已成了袋獾可口的美餐。另有这样一篇报道:一个猎人骑着一匹马在平坦的草原追逐一只袋獾,眼瞅着捕兽网就要套住袋獾了,袋獾扭头噗地吐出一片口水,正好吐在马脸上,马顿时像中了邪一样狂嘶乱跳,连续尥蹶子,把倒霉的猎人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刚好跌在一块岩石上,摔断了一条腿,在马的悲愤嘶鸣和猎人的痛苦呻吟声中,袋獾从容离去……

袋獾爱朝人脸喷吐口水,这也是被当地居民视为魔鬼的原因之一。

眼前这只袋獾,一大片口水飞来,刚好就落在约翰·维廉斯鼻子和嘴巴上,他立刻闻到一股从未闻到过的奇异的恶臭,有点像臭鸡蛋,又有点像腐烂的鱼虾,浓烈的腥臭还具有极强的穿透力,上穿脑门,下穿心窝,立刻熏得他头晕眼花、心烦意乱、呼吸不畅,窒息般痛苦。他赶紧撩起衣袖揩脸,但袋獾胶水般黏糊糊的口水很难一下子揩干净,使劲揩了几下,嘴鼻处恶臭依旧,反倒衣袖上也沾染了这股奇异而难闻的臭味,唉,恐怕用三块香皂都很难洗干净了。

袋獾似乎也晓得自己口水威力无穷,成功地在约翰·维廉斯脸上喷吐一口后,又气势汹汹朝前蹿跃,试图越过约翰·维廉斯的防线,去追撵并扑杀正在泥沟逃窜的四只幼鹅。约翰·维廉斯虽然被袋獾奇臭无比的口水熏得头晕眼花,双腿发软,连站也有点站不稳了,神志倒还清醒,他索性坐在泥沟里,用自己的身体阻断袋獾的进攻路线,胡乱挥舞木棍,暂且先把法律置于脑后,狠抽猛敲,不让袋獾靠近。

他是这个黑天鹅家庭的雄天鹅,他有责任保护妻小,无论如何,他也不会让袋獾冲破他的阻拦去伤害四只幼鹅。

在他身后,四只幼鹅跟在紫水晶后面,正快速向前奔跑,只要再向前跑五六米,就能安全跑出泥沟,泥沟外面就是一块小水塘,它们只要钻出泥沟就能跳进小水塘,只要跳进小水塘就能摆脱袋獾的纠缠。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吭啊——传来紫水晶声嘶力竭的鸣叫。约翰·维廉斯扭头去看,不好,又一只袋獾出现在前方泥沟,正张牙舞爪迎面朝紫水晶扑来。

原来有两只袋獾,一对夫妻档,在联手攻击紫水晶一家。这对袋獾夫妻很狡猾,那只雌袋獾尾随紫水晶一家钻进泥沟,从背后进行偷袭,那只雄袋獾则绕到泥沟的另一端,从正面进行堵截,形成两面夹攻。

紫水晶走在最前面,第一个看见迎面扑来的雄袋獾,发出惊骇的鸣叫。

圆滚滚的雄袋獾像只黑色的皮球,迅速向紫水晶滚来,转眼间便扑到紫水晶面前,张开长着锋利獠牙的嘴,恶狠狠朝紫水晶咬来。

紫水晶迅疾抖动翅膀,吭地惊叫一声,身体腾空而起。

雄袋獾扑了个空,遗憾地抬头瞭望在它头顶飞翔的紫水晶。

紫水晶吭吭吭发出高亢激越的鸣叫,在泥沟上方盘旋。

雄袋獾贪婪的目光投向四只幼鹅。

四只幼鹅本来跟在紫水晶身后的,紫水晶腾飞而起,四只幼鹅就首当其冲,直接暴露在了雄袋獾面前。

面对突然出现的雄袋獾,四只幼鹅吓坏了,泥塑木雕般呆呆站在那里,竟忘了要逃跑。事实上,它们也无路可逃。泥沟高达两米,它们的翅膀还没长硬,是不可能像紫水晶那样从空中逃离泥沟的。泥沟宽约三米,它们也不可能四散开来夺路而逃。

可以说是走投无路,可以说是陷入绝境。

约翰·维廉斯想回身救援,也来不及了,他与四只幼鹅相距有四十来米,不等他赶到,雄袋獾就会残忍地咬断它们细长的脖颈。

约翰·维廉斯知道,当雄袋獾突然出现在面前并张牙舞爪扑蹿而来,紫水晶抖动翅膀腾飞而起,这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当突然遭遇天敌,当生命受到威胁,只要是翅膀健全的鸟类,第一个反应就是振翅飞翔,以躲避迫在眉睫的攻击。事实上在狭长的泥沟里,面对迎面扑蹿过来的雄袋獾,紫水晶无计可施,唯有振翅飞逃。它若不飞,雄袋獾会轻松地咬断它的脖子,然后再轻松地咬断它身后四只幼鹅的脖子,它不仅救不了四只幼鹅,反而会白白送掉自己的性命。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紫水晶及时飞逃的行为,是一种本能的自救行为,不该受到指责。任何动物都贪生怕死。

可是,紫水晶这一飞,无疑将它的四个孩子推到了死亡边缘,等于将四只幼鹅送给了饥肠辘辘的袋獾夫妻。

约翰·维廉斯总有一种遗憾和惆怅,心里像压着块石头似的堵得慌。

四只幼鹅这才如梦惊醒,吭嘎吭嘎惊叫着,转身奔逃。但已经迟了,雄袋獾几个连续蹿跃,很快追上落在最后头的小雌鹅宝石红,两只爪子踏在宝石红背上,宝石红被踩得东倒西歪,发出撕心裂肺的悲鸣,最大限度地伸长脖颈,竭力想从雄袋獾的爪子下挣脱出来,这么一来,更方便雄袋獾咬又细又长的鹅脖子了。

雄袋獾张开长着一口白森森犬牙的嘴,照准宝石红的脖颈欲咬……

这个时候,约翰·维廉斯已经提着棍子转身奔过来,相距四十多米,要从雄袋獾口中救出宝石红是没有指望了,他希望能在向他奔逃而来的宽嘴雄、黑丝带和梅花雄三只幼鹅里救出一两只来,不至于让紫水晶和他一起辛辛苦苦养大的一窝幼鹅一只不剩地统统落入袋獾的魔爪。

心急火燎,争分夺秒,尽可能将损失控制在最低限度。

雄袋獾一口白森森的犬牙眼瞅着就要咬着宝石红细长的脖颈了,就在这节骨眼上,突然,一个黑色的物体,宛如一颗黑色的流星,从天空飞驰而下,砰的一声撞在雄袋獾身上。约翰·维廉斯这才看清,流星般从天空飞驰而下的是紫水晶。它两只蹼掌自上而下踩踏在雄袋獾脸上。它没有像黑天鹅平常降落时抖动翅膀徐徐降落,它是半敛翅膀高速滑翔俯冲而下,力量极大,将雄袋獾猛地蹬倒在地。不幸的是,紫水晶的一只蹼掌被雄袋獾死死咬住了。吭!吭!紫水晶发出凄厉的鸣叫,两只翅膀在雄袋獾身上猛抽猛打,另一只蹼掌在雄袋獾脸上胡抓乱抠。雄袋獾眼睑、鼻翼和嘴吻好几处受伤,满脸血污,却紧闭眼睛,任凭紫水晶怎么折腾,就是咬紧牙关不松口。

紫水晶和雄袋獾在泥沟里扑腾打滚。

约翰·维廉斯赶到了,管它三七二十一,举起棍子在雄袋獾背上重重敲了几棍,雄袋獾终于松开嘴,哀嚎两声,转身逃出了泥沟。

在泥沟另一端的雌袋獾,本来还想配合雄袋獾从后面扑咬四只惊慌失措的幼鹅的,还没等它定下神来展开攻击,雄袋獾已负伤而逃,它一看大势已去,不敢独自待在泥沟里逞强,便也脚底抹油溜走了。

一场生存危机,终于风平浪静。

约翰·维廉斯仔细察看一遍,四只幼鹅中只有宝石红背部被雄袋獾抓掉了几片羽毛,微微受了点伤,其他三只幼鹅则完好无损。再看紫水晶,翅膀羽毛断了好几根,浑身羽毛凌乱,趴在地上,脖颈摇晃扭曲,显得异常痛苦;它挣扎着想站起来,可似乎重心严重失衡,刚站起来,身体就向右歪倒,又挣扎着站起来,身体又无可奈何地向右歪倒;它伸展右翼支撑在地上,这才勉强让自己站稳,但没站几秒钟,身体又软绵绵趴了下来。

约翰·维廉斯抱住紫水晶,感觉到它身体在剧烈颤抖,他将它轻轻翻转过来,这才看见,它的右脚杆已被可恶的雄袋獾咬断,膝盖以下的脚杆和蹼掌整个不见了,断茬露出白森森的骨头,滴着殷红的血。

他以为面对雄袋獾凶猛的扑咬,它抛却了四个未成年儿女,抖动翅膀飞逃到天空避险去了,没想到,在雄袋獾尖利的犬牙触碰到宝石红脖颈的一瞬间,它毫不犹豫从天空俯冲下来,用自己的身体迎面撞击雄袋獾,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将宝石红从死神手里拉了回来。它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是最称职最伟大的母亲。

母亲这个词,似乎只有人类社会的妈妈才配享用的称谓,没有人把养育幼崽的雌兽称作母亲,母亲这个词含有崇高与神圣,是人类的专用称谓。可他觉得,紫水晶完全有资格享用母亲这个崇高的称谓。

他随身带着急救包,赶紧往它伤口撒了一包止血粉,又用药棉和纱布将它伤口包扎起来。然后他抱着它,带着四只幼鹅,回到窝巢。

半个多月后,紫水晶的伤口才完全愈合。它永远失去了右脚,站立时要张开翅膀,才能保持平衡,才能用一只脚跳跃行走。尽管如此,它仍顽强履行雌天鹅的职责,早晨迎着朝阳带着四只幼鹅到雪荷塘觅食,傍晚踏着夕阳带着四只幼鹅回窝巢歇息。所不同的是,紫水晶用一只脚跳跃行走,速度很慢,跳几步就要停下来喘口气,还经常会被草根、藤蔓、树枝、石头绊倒。四只幼鹅越长越大,行走速度越来越快,一会儿就把紫水晶远远甩在后头。不得已,约翰·维廉斯与紫水晶调换了位置,由他在前面带队开路,由紫水晶在后面殿后压阵。到了雪荷塘,紫水晶还像过去一样带着四只幼鹅在水中游弋觅食,所不同的是,紫水晶游水的速度慢了许多,蹼掌是黑天鹅的桨,一对蹼掌就是双桨,两只蹼掌划水,不仅速度快,且力量均衡,能自如地掌握和调整方向,现在用单桨划水,稍不注意,身体就会像陀螺似的在水面打转,它只得将右翼铺展在水面,靠一只蹼掌划水,这才能把握住方向慢慢朝前游动。它再也不能潜到水底去啄食贝类、螺蛳等水生动物了,也很难捕捉到在水里游动的小鱼,它只能靠啄食水草、青苔和各种水生植物的叶子来维持生活。

还有一点可以肯定,紫水晶与天空绝缘了。自打它右脚被雄袋獾咬断,约翰·维廉斯再没见它展翅飞翔。它的翅膀虽然完整,但黑天鹅属于游禽,凡游禽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起飞较吃力也较缓慢,需两只蹼掌在水面奔跑一段距离这才能将身体腾飞而起,即使在地面起飞,通常也要奔走几步用力蹬跳用力摇扇翅膀这才能成功飞升起来。它只剩一只脚了,无法完成起飞前的助跑动作,当然也就没法再振翅飞翔了。

好在四只幼鹅茁壮成长,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展翅飞翔独立生活了。约翰·维廉斯决定,当四只幼鹅离开紫水晶独立生活后,无论花费多大代价,他也要设法将紫水晶带回英国去;它失去了一只脚,它已经是只残疾黑天鹅,假如让它继续待在塔斯马尼亚荒原,生存的概率极小,它是个伟大的母亲,它有权得到最好的照料;把它带回英国后,他要给它做一只义肢,也就是假脚,让它重新站起来,让它恢复平衡,也恢复尊严;他要把它的事迹写成一本书,他相信,它的事迹一定能感动千千万万读者,成为人见人爱的动物明星;他要将它养在带水池的庭院里,再给它找只年轻英俊的雄天鹅,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

转眼又一个多月过去了,四只幼鹅的翅膀越长越丰满,已开始学习飞行了。


[三百十二年前写在羊皮纸上的日记]

1697年6月23日 黎明前的黑暗 漆黑的天空就像一块巨大的裹尸布

我相信,我活不长了,很快就会死在这群疯狂的黑天鹅手里。

我负了伤,又背着银匠詹拜尔在铺满鹅卵石的河滩上奔跑了两百多米,汗流浃背,累得快虚脱了。我又饥又渴,饥饿还能忍受,却渴得实在受不了了,嘴唇裂开,嗓子就像要冒烟一样。四百米开外就是潺潺流动的小河,可天还亮着时,我不敢跨出树林到小河去喝水,那些黑天鹅正在空中盘旋,只要我一露头,雨点般的鹅卵石就会朝我砸来,我不能白白送死。我耐心地等到天黑,那是一个无月的夜晚,天空繁星闪烁,我凝神谛听,天空再没有黑天鹅翅膀的振动声,再也听不到黑天鹅吭吭的啸叫声,我这才钻出树林,摸着黑,向小河走去。河滩铺满鹅卵石,天很黑,我什么也看不见,深一脚浅一脚,不时踩在滑溜溜的鹅卵石上,发出咔啦咔啦声响。才走出四五十米远,便听到静谧的夜空传来翅膀摇扇的呼呼声,在依稀可辨的星光下,一个朦胧的黑影飞临我的头顶,绕了几匝,吭——吭——响起响亮的鸣叫。我虽然看不见它的长相,但我熟悉它的鸣叫,冤家路窄,又是可恶的紫水晶!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赶紧后撤。就在我撤退时,忽喇喇天空传来一阵又一阵翅膀振动声,一大群黑天鹅摸黑飞临我头顶。幸亏我走出树林仅四五十米,回撤及时,紧赶慢跑很快撤回到树林来。那群黑天鹅见我撤回树林,又折腾了一阵,便渐渐散去。

天空恢复了宁静,我靠在大树下,想打个盹,却怎么也睡不着。我实在太渴了,渴得五脏六腑似乎都在烈火中炙烤,我不甘心就这样放弃喝水的权利,我不能让自己活活渴死,我决定再冒一次险。

我耐心等待,等到繁星消失,等到启明星孤独地升上夜空。那是黎明前的黑暗,天黑得就像一团化不开的墨。我想,浓夜如墨,伸手难见五指,黑天鹅不容易发现我;它们白天与我激烈搏杀,入夜又被我惊醒一次,肯定累坏了,就是想熬夜,熬到黎明前也熬不住了,也该打瞌睡了。

我再次钻出树林。我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不敢再深一脚浅一脚行走,生怕踩滑鹅卵石弄出响动会惊醒沉睡中的黑天鹅;我趴在地上,慢慢向小河爬去。我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向前爬,就像一条蛇一样,悄无声息。我相信,别说是熟睡中的黑天鹅了,就是机敏的猎狗,也绝对发现不了我的。约四百来米宽的河滩,我足足爬了大半个小时,这才爬到小河边。潺潺流水声似乎就在我耳畔,至多还有二十来米我就能喝到凉爽甘甜的水了。我停下来歇口气,准备一鼓作气爬完这最后的二十米,然后将昏热涨痛的脑袋埋进河里,像痛饮美酒一样痛饮救命的水。就在这时,突然,我看见有个黑影在我面前晃了一下。用看见这个词似乎有点夸张了,天空和大地漆黑一团,我不可能看得见的,与其说是看见不如说是感觉到更准确些。我感觉到了有个黑影在我面前晃了一下,似乎还感觉到浓墨般的黑夜里有两粒暗红的微光在我眼前闪了一下,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突然有个坚硬的东西在我脸上狠狠戳了一下,刚好戳在鼻子上,那东西锯齿般锋利,疼得我忍不住啊了一声。我下意识地用手去挡,那坚硬的东西缩了回去。紧接着,我面前响起啪啦啪啦翅膀振动声,吭——吭——我十分熟悉又十分讨厌的鸣叫声骤然响起。

我这才意识到,我又撞见这只名叫紫水晶的黑天鹅了。我这才意识到,是紫水晶扁扁的嘴喙啄咬了我的鼻子。我用手摸摸鼻子,湿漉漉的,还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我的鼻子被紫水晶咬破了!

随着紫水晶刺耳的报警声,我听见,小河两岸草丛里此起彼伏响起黑天鹅的鸣叫,天空也传来令我恐惧的翅膀的振动声。我无计可施,唯有站起来转身往树林撤。

我早就筋疲力尽,刚才又在铺满鹅卵石的河滩爬行大半个小时,体力严重透支,踉踉跄跄奔跑。传来鹅卵石从高空落下来砸在地上的咚咚声。我已领教过黑天鹅群在空中制造鹅卵石雨的厉害,我丝毫不敢耽搁,竭尽全力向树林撤退。

四百来米宽的河滩,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

越来越多的黑天鹅飞临我头顶,噼里啪啦砸下鹅卵石来。幸亏天黑,它们瞄不准目标,绝大多数鹅卵石都砸在空旷的河滩上了。我总算快接近树林了,还有最后五十米,我就能安全撤回树林里了。这时候,鹅卵石越来越密集,如瓢泼大雨般一阵阵倾泻而下。仍是黎明前的黑暗,天空仍黑得像团化不开的墨,我无法看清到底有多少黑天鹅在我头顶的天空盘旋,黑天鹅黑色的羽毛已经与漆黑的夜空融为一体,感觉就像天空压了厚厚一层黑色的乌云,有无数暗红或暗绿的微光在漆黑的夜空闪烁游弋,那是千百只黑天鹅眼睛发出的光。

有一颗鹅卵石砸中我的右肩,我的右手失去知觉,抬不起来了。又有一块鹅卵石砸在我头上,我脑袋嗡的一声,双腿发软栽倒在地。我明白,如果我现在倒下去,一定是银匠詹拜尔的下场,被鹅卵石活活砸死。强烈的求生欲望支撑着我,对死亡的恐惧鞭策着我,我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摇摇晃晃,终于逃回树林。

水没喝到,反而白挨了一顿鹅卵石。羊肉没吃到,反惹了一身羊膻味。愚不可及啊。

我昏昏沉沉靠在树干上,感觉浑身发烫,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我明白,自己身上多处负伤,尤其脑袋被鹅卵石砸了个洞,流了很多血,且伤口开始发炎溃烂,用不了多长时间,饥渴和伤痛就会无情地夺走我的生命。

天亮了,无数黑天鹅又聚集到树林上空,或抛掷鹅卵石,或吭吭大声鸣叫,向我挑衅,向我挑战。我无力应战。枝繁叶茂的树冠像把巨大的绿伞,我生命的保护伞,替我遮挡住了没完没了倾泻而下的鹅卵石。

中午,炽热的太阳高悬空中,气温升高,银匠詹拜尔的尸体开始腐烂,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臭味。一大群绿头苍蝇围着他尸体飞舞。人死了,入土为安。让老朋友的尸体喂苍蝇,也实在太说不过去了。我应该挖个坑将他掩埋了,我想。可我实在太虚弱了,根本没力气挖坑。我只有拔了几把青草,盖毯子似的盖在他身上,好歹也算埋了吧。

唉,我很快也会步银匠詹拜尔的后尘,变成一具冰凉的尸体,散发令人作呕的尸臭,吸引大群绿头苍蝇嗡嗡飞舞,我还不如银匠詹拜尔呢,他还有人给他盖毯子似的盖一层青草,我就只有曝尸荒野了。想到这一点,我心里顿生凄凉。

在拔青草掩埋银匠詹拜尔的过程中,我无意间看到系在他腰间的那小袋金银珠宝,我把用小羊皮做的钱袋解了下来,数了数,共有二十四块金币三十六块银币,还有一只金手镯、两副金耳环和三只钻戒。这些金银珠宝价值不菲,足够造一艘三桅船了。我把小羊皮做的钱袋系在了自己腰间。

其实,我把这袋金银珠宝从银匠詹拜尔身上解下来系到我自己身上,除了满足人类对金钱的占有欲外,已无实质性意义。这小袋金银珠宝,曾经是我们逃回英国的唯一的资本,也是唯一的指望。现在,逃回英国的梦想已经破灭,我们一起越狱的四个弟兄已经死了三个,我的生命也岌岌可危,钱再多又有何用啊!我被成百上千只黑天鹅困在这片树林里,它们没有金银财宝的概念,无法收买它们,也无法与它们做交易。在一个特殊的环境里,面对一群特殊的对手,再多的黄金白银也变得毫无价值。

下午,我正靠在树上昏睡,突然听到翅膀振动的声响,吃力地睁眼望去,一只黑天鹅正从我前面飞掠而过。虽然我没看清它的尊容,但我可以确信,肯定是那只名叫紫水晶的黑天鹅。它缓慢地摇动翅膀,在树与树之间的空隙小心翼翼地兜着圈子。

黑天鹅体格壮硕,所以远不如娇小玲珑的鸟那么灵巧,黑天鹅的起飞降落与其他鸟类相比显得有点笨拙,所以它们通常都在空旷的湖泊和草原生活,很少飞到树林里来,它们壮硕的身体和细长的脖颈不适宜在树林穿梭飞行。

我希望它一不小心撞在树干上,脖子撞断,脑袋撞晕,变得像我一样奄奄一息,或者飞着飞着一不小心擦碰在树枝上,被锋利的树枝割伤翅膀,永远失去飞翔能力。遗憾的是,它格外小心,飞得很慢,飞得很平稳,没有撞树干,也没擦碰到树枝。

我很失望。上帝没站在我一边。

紫水晶在树林兜了几圈,抖抖翅膀,降落到树林的空地上,吭——吭——直起脖子发出嘹亮的鸣叫,随着它的叫声,又有两只黑天鹅飞进树林,降落在林间空地,离我大约有三十米。它们朝我探头探脑,就像军队的侦察兵在侦察敌情。过了一会,那只名叫紫水晶的黑天鹅半张翅膀,脖颈枪管似的朝前伸得笔直,吭吭短促地鸣叫着,摇摇摆摆一步步向我走来。另两只黑天鹅也学着紫水晶的样,亦步亦趋追随着紫水晶,摇摇摆摆向我走来。

离我二十米远了,它们还在往前走,离我十米远了,它们仍在往前走,离我仅有五米远了,它们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我气得要吐血。我还没咽气呢,你们就当我是具尸体呀!相距五米,你们还敢往前走,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你们也太目中无人了吧!狂妄至极,可恶至极,我真恨不得掐住它们的脖子,活拔它们的羽毛,生啖它们的血肉,方解我心头之恨。

我本来靠在树干上的,挣扎着坐了起来,挥舞棍子做驱赶状,希望能将紫水晶和它的两个同伙撵走。它们在我前面约四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冲着我吭吭嘎嘎鸣叫,也不知道是在声讨还是在谩骂。我怒火中伤,棍子撑地,想站起来跑上去敲断它们的脖子。还没站稳,两条腿软得像棉花,扑通栽倒在地,手里的棍子也捏不牢了,飞出一米多远。

紫水晶和它的两个同伙吭吭哈哈高兴地鸣叫着,欣赏我的窘迫,嘲笑我的无能。

有一只脖颈鼓起一块肉瘤的黑天鹅,趁我摔倒在地,竟然毫无顾忌地摇动翅膀连飞带跑冲了过来,蹼掌踩踏我的身体飞跃而过,在越过我身体时还尾羽一沉在我身上屙了一泡屎。我伸手想揪住它的脖颈,但我有气无力,动作慢了好几拍,连根鹅毛也没揪下来。

紫水晶和它的两个同伙三只鹅头聚在一起,嘎嘎啊啊欢叫,像是在开祝捷的会。

我意识到我上当了,它们是在火力侦察,我暴露了我的伤势,暴露了我的虚弱。

我猜想紫水晶冒险飞到树林来的目的,也许是想亲眼看看我是否还活着,也许是许久听不到我的动静想看看我是否已逃离这片树林,也许是想用火力侦察的办法来试探我到底还有多少反抗能力,也许是……

我晓得,这是一只长着蛇蝎心肠的黑天鹅,必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我虽然无法准确判断它冒险飞到树林来的目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它和它的几个同伙飞到树林来,绝非是来探望伤病员,它们来者不善,居心叵测,极有可能是在酝酿一个对付我的新阴谋。

我也不知道它们还会施展何种手段和诡计来对付我,我已毫无还手之力,我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我不愿意死,我的心爱的爱玛还在翘首等待我回去,还有我那从未见过面的儿子,我多么想亲亲他稚嫩的小脸蛋。可我清晰地听到死神正在逼近的脚步声,我的生命的烛火正在无可挽救地一点一点熄灭,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紫水晶和它的两个同伙戏弄了我一阵,终于飞走了,树林恢复了宁静。但我知道,它们不会放过我,它们很快又会回到树林来的。这是大战前的沉寂,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一场可怕的阴谋随时会爆发。趁它们还没采取行动,抓住这难得的片刻的宁静,我匆匆写下这则日记。

出事前,没有任何预兆。

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微风吹拂,朵朵白云就像羊群一样在天空游荡。灿烂的阳光照耀大地,把宁静的湖面照得像镜子般明亮。绿树红花点缀着湖光水色,空气中蕴含着水的清新和花的清香。一群斑头野鸭从天空飞过,一只小袋鼠跟着袋鼠妈妈到湖边饮水,一只可爱的考拉在桉树上缓慢爬行,一切都很正常,安宁而和谐,丝毫没有灾难即将降临的迹象。

紫水晶的四个孩子,身上的羽色完全变黑,虹膜变得鲜红,翅膀已经在背上形成明显的交叉,它们长大了,进入练飞阶段。

对鸟类而言,虽然天生一对翅膀,飞行是与生俱来的一种本领,但在翅膀刚刚长硬时,仍有一个或长或短的练飞阶段,仍需学习飞行技巧,仍有一个生疏笨拙至日臻完美的熟练过程。各种不同的鸟,练飞阶段也各不相同。麻雀、喜鹊、乌鸦、绣眼、寿带等雀形目鸟类,对飞行的悟性最高,练飞阶段很短,幼鸟翅膀长硬后,短短四五天就能基本掌握各种飞行技巧,与老鸟飞得一样好;鹫、鹰、雕、隼、鸮等隼形目鸟类,练飞阶段相对长一些,幼鸟翅膀长硬后,要二十多天才能基本掌握各种飞行技巧,才能应付高山峡谷各种复杂的气流;大雁、野鸭、麻鸭、鸳鸯、天鹅等雁形目动物,练飞阶段比雀形目鸟类要长一些,比隼形目鸟类又短一些,需十天左右,才能自由自在在天空翱翔。

紫水晶四个孩子这段时间正忙于练习飞翔。

每天早晨,来到雪荷塘,填饱肚子后,它们就会摇动翅膀练习飞翔。它们的翅膀还没完全长硬,飞得歪歪扭扭,但就像刚刚学会飞行的鸟一样,特别喜欢飞,一次又一次飞到空中,乐此不疲,积极性很高。

今天阳光明媚,暖风拂面,是练习飞行理想的好天气,四个小家伙兴致勃勃,频频起飞,在湖面上空笨拙地飞来飞去。

如果是完整的黑天鹅家庭,在幼鹅练飞阶段,雄天鹅会在高空盘旋,承担警戒重任,睁大警惕的眼睛,密切注视地面和空中,以防不测;雌天鹅则会守护在幼鹅身边,陪伴幼鹅一起飞行,向幼鹅们传授飞行技巧,给它们鼓励和鞭策。

紫水晶的家庭是个有缺憾的不完整的黑天鹅家庭。约翰·维廉斯虽然愿意承担雄天鹅的职责,但他没有翅膀,不可能像真正的雄天鹅那样飞到高空为练飞阶段的四只幼鹅担当警戒。紫水晶右脚被袋獾咬断,已丧失飞行能力,也无法陪伴在幼鹅身边带它们一起飞行。

每当四只幼鹅练飞时,紫水晶只有浮在水面上,伸长脖颈瞭望天空,吭吭嘎嘎叫唤,用鸣叫声为四只幼鹅导航,用黑天鹅特有的语言指导四只幼鹅飞行。

而每当这个时候,约翰·维廉斯则坐在岸边的草地上,观看四只幼鹅练飞。

虽然没有雄天鹅在高空盘旋警戒,虽然没有雌天鹅贴身陪伴,但紫水晶四个孩子勤学苦练,进步很快,短短几天练飞,已初步掌握在水面起飞和降落的技巧。它们会奋力跃出水面,用两只浅灰色的蹼掌在水面拼命奔跑,借助奔跑的力量,借助水面柔软的弹性,借助翅膀的急剧扇摇,身体腾空而起,兴奋地吭吭叫着,飞上天空;在雪荷塘上空盘旋几圈后,又抖动翅膀,借助空气的浮力,借助翅膀摇扇所产生的升力,缓缓降落到水面来。但它们的翅膀毕竟还不够老辣,飞行技巧毕竟还不够娴熟,尤其缺乏应对各种复杂气流的经验,有时候,小家伙身体跃出水面,两只蹼掌在水面拼命奔跑,两只翅膀急剧摇扇,跑了很长一段路,还是未能将身体腾空而起,却已跑到沙滩上来了,起飞失败,就像船搁浅了一样,怏怏地趴在沙滩上喘息;有时候,小家伙抖动翅膀准备降落,突然刮来一阵风,身体被风吹歪,从几米高的空中直线掉入水中,摔了个仰面朝天,水花四溅,吭吭发出惊慌的叫声。

每逢这个时候,紫水晶便会用一只脚跳跃或用一只脚划水,去到遭受挫折的小家伙身边,用柔软的脖颈摩挲小家伙的翅膀,吭吭啊啊柔声叫唤。约翰·维廉斯没有传说中的所罗门王的指环,当然听不懂紫水晶究竟在说些什么,但从紫水晶温婉的表情、亲切的语调和充满爱意的动作中,他不难猜测,它是在安慰和勉励小家伙们鼓起勇气,重拾信心,失败乃成功之母,战胜困难,总结经验,将挫折踩在脚下,用翅膀征服蓝天!

小家伙们沮丧的表情消失了,又变得精神抖擞,迈动蹼掌,摇扇翅膀,开始新一轮的练飞。

到了第六天,四只幼鹅都已熟练掌握起飞和降落技巧,无论刮风还是下雨,它们都能快速从水面奔跑起飞,又平稳而优雅地降落到水面上。

五根指头有长短,出水荷花有高低,同一窝幼鹅的飞行能力也参差不齐。

比较起来,四只幼鹅中,小雄鹅宽嘴雄和小雌鹅黑丝带的飞行悟性最高,在练飞的第四天就已能在水面熟练地起飞和降落,飞行能力也最强,到了第六天,当其他两只幼鹅还只能在距离水面二三十米的低空盘旋时,它们就能摇扇翅膀,一飞冲天,飞到蓝天白云间展翅翱翔了。

哦,宽嘴雄和黑丝带从雪荷塘起飞后,又结伴而行,一前一后,扶摇直上,向高空奋飞,很快,它们的身影越来越小,变成蓝天白云间两粒模糊的小黑点。

紫水晶浮在水面上翘首眺望,表情很复杂,混杂着欣喜、焦虑和担忧,吭!吭!向天空发出嘹亮的鸣叫,似乎在说:

——我的宝贝,妈妈很欣赏你们高超的飞行能力、坚强的意志和勇敢的冒险精神,但你们的翅膀还没完全长硬,高空有凶险的气流和冰冷的云层,别飞得太高,别飞得太远。

——回来吧,我的宝贝,别让妈妈担心!

宽嘴雄和黑丝带似乎听到了紫水晶的呼唤,开始返航,蓝天白云间,模糊的小黑点渐渐放大,很快飞回到雪荷塘上空,在离水面二三十米高的低空盘旋,得意地吭吭鸣叫。

紫水晶紧张的心情这才平复,长长的脖颈弯成惬意的S状,等待它们降落。

宽嘴雄和黑丝带又降低了十多米,抖动翅膀做出要降落到水面来的动作,当它们的蹼掌即将踩踏到水面时,突然,宽嘴雄脖颈翘挺,双翼由小幅抖动变成大幅扇摇,身体又腾空而起,迅速飞升,黑丝带也学着宽嘴雄的样,将降落过程转变为飞升过程,兴奋地鸣叫着,直冲云霄。

紫水晶神情陡地又变得紧张,忐忑不安地翘首眺望。

宽嘴雄和黑丝带很快又变成蓝天白云间两粒小黑点。

约翰·维廉斯不知道这两个小家伙干吗快要降落到水面了又突然振翅高飞,或许,它们玩得还不尽兴,还想在蓝天白云间过一把瘾,或许,它们是想抓住风和日丽特别适合练飞这样一个好天气,再接再厉,巩固刚刚学会的在高空飞翔的本领,或许,它们年轻力壮,想在空中多飞几圈以发泄剩余的精力,或许,它们被自己高超的飞翔技艺所陶醉,想在另两只名叫宝石红和梅花雄的幼鹅面前卖弄炫耀一番。

它们在高空兜了好几个大圈,这才意犹未尽地翩然而下,准备再次降落。

小黑粒变成小圆点,又变成大圆点,又变成黑天鹅清晰的剪影。

它们穿过一朵蘑菇状白云,向雪荷塘悠悠飞来。

紫水晶浮在水面翘首眺望,约翰·维廉斯也站在岸上抬头欣赏。

就在这时,突然,约翰·维廉斯听到吭——一声尖厉的鸣叫,声音也是一种形象,鸣叫声透出极度恐惧和无限痛苦,他赶紧扭头望去,紫水晶浮在绿水间,全身羽毛蓬松开来,颈羽和翼羽也都恣张开来,猛一看不像是只黑天鹅,倒更像一只黑色大刺猬,它两粒鲜红的眼珠亮得仿佛两粒燃烧的野火,死死盯着天空。约翰·维廉斯立刻转移视线抬头向天空望去,碧蓝的天空,飘浮着一朵朵轮廓分明的白云,在一块状若牦牛的云朵里,钻出一只褐色大鸟,正摇动强有力的翅膀,向宽嘴雄和黑丝带尾追而来。

约翰·维廉斯立刻举起随身携带的望远镜观察,这才看清,这只大鸟长着一条长长的楔形尾巴,原来是一只楔尾鹰!

除了以鱼为食的鹗之外,澳大利亚仅有三种猛禽,楔尾鹰是其中之一。另两种是褐隼和游隼。褐隼和游隼主要生活在澳大利亚南部山区,除澳大利亚外,其他洲也均有分布。楔尾鹰是澳大利亚特有的鹰种,所以又被称为澳大利亚楔尾鹰。楔尾鹰翼展可达2.5米,是澳洲最大的掠食性鸟类,也是世界上体形最大的鹰,所以又被称为小雕。楔尾鹰栖息于沙漠、树林和草原,凭借尖锐的嘴喙、犀利的鹰爪捕食各种飞禽走兽。澳大利亚另两种猛禽褐隼和游隼体形较小,对体格壮硕的成年黑天鹅构不成太大威胁,只有凶猛的楔尾鹰能捕捉成年黑天鹅。但资料表明,楔尾鹰主要在澳大利亚本岛活动,偶尔会有一两只楔尾鹰因食物匮乏和领地争纷等原因出现在塔斯马尼亚上空。

天晓得这只楔尾鹰怎么突然会出现在雪荷塘上空的。

楔尾鹰从牦牛状云朵里钻出来时,距离宽嘴雄和黑丝带起码有五六百米,这是一只很有经验的楔尾鹰,没有发出啸叫,闷声不响从背后向目标扑来。宽嘴雄和黑丝带缺乏预防猛禽袭击的经验,又没有成年雄天鹅在旁边警戒,它们飞得兴高采烈,玩得忘乎所以,根本就不知道大祸即将临头。紫水晶在水面发出尖厉的鸣叫,这才引起它们警觉,这才发现从高空向它们俯冲而来的楔尾鹰,吓得魂飞魄散,加快速度向雪荷塘方向逃跑。已经来不及了,楔尾鹰的飞行速度和飞行技巧都胜过黑天鹅,再说宽嘴雄和黑丝带还刚刚处在练飞阶段,根本无法与天天搏击长空的楔尾鹰匹敌,双方的距离飞快缩短。

五六百米距离,对靠四条腿在地面奔跑的走兽也许算得上是段不短的距离,但对用翅膀飞翔的鸟类来说,却是很近的距离,短暂得瞬间即可飞抵。

转眼之间,宽嘴雄和黑丝带已快逃回雪荷塘上空;转眼之间,楔尾鹰也快追至雪荷塘上空;转眼之间,双方仅有一翼之遥了。

在地面通常会用一步之遥来形容双方相距很近,在天空就应该用一翼之遥来形容双方相距很近。

此时此刻,掠食者和被掠食者离地面大约百十米,约翰·维廉斯不用望远镜即可看清一切。

楔尾鹰遒劲的翅膀呼呼生风,凶狠的眼珠紧盯着目标,可怕的鹰爪向前伸刺,已做好最后的猎杀准备。

宽嘴雄和黑丝带仍在努力往雪荷塘疾飞。对它们来说,雪荷塘有疼爱它们的妈妈紫水晶,有甘愿扮演雄天鹅角色的约翰·维廉斯;雪荷塘是它们唯一的避难所,也是它们死里逃生的唯一希望。

约翰·维廉斯挥舞棍子啊啊大声喊叫,试图能遏止楔尾鹰的攻击,可恼的是,楔尾鹰似乎知道靠两足在地面行走的人对它丝毫构不成威胁,对他的喊叫置若罔闻,仍以雷霆万钧之势追捕猎物。

从距离判断,约翰·维廉斯确信,只要再给宽嘴雄和黑丝带三十秒钟,不不,只要再给它们二十秒钟,它们就能返回并降落到雪荷塘来。只要它们能降落到雪荷塘,他就能跳进水塘挥舞棍子将楔尾鹰击退。遗憾的是,别说三十秒了,恐怕不到十秒钟,犀利的鹰爪就会无情地掐断它们的脖子。

更可怕的是,宽嘴雄和黑丝带缺乏应对猛禽攻击的逃生经验,两个小家伙首尾相衔,紧贴在一起逃命。也许它们认为,大难临头,挤在一起能互相壮胆,能互相有个依靠。其实这是极愚蠢的想法。聪明的做法是,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分散逃命,分散掠食者的注意力,让掠食者顾此失彼,起码两只幼鹅中有一只可从犀利的鹰爪下成功脱逃。

遗憾的是,它们不知道这一点,仍首尾相衔挤在一起逃命。这等于为楔尾鹰一举捕获两只黑天鹅创造了极为有利的条件。

约翰·维廉斯心急如焚,却什么忙也帮不上,他没有翅膀,不会飞翔,无计可施,无法可想,只能站在地面干着急,嗓子喊哑了也无济于事。

宽嘴雄和黑丝带已首尾相衔逃到雪荷塘上空,离地面仅有三四十米了。约翰·维廉斯看到,楔尾鹰身体可怕的投影已笼罩在黑丝带身上,利爪已经张开,照准黑丝带细长的脖颈掐抓而来……一场血光之灾已不可避免,顶多还有两三秒钟时间,楔尾鹰就会一把掐断黑丝带的脖子,然后再奋力摇两下翅膀,既不用改变路线,也不用调整高度,顺着惯性就能轻松地追上宽嘴雄,施展同样的手段,用另一只鹰爪掐断宽嘴雄的脖子。

一箭双雕,对这只楔尾鹰来说,这将是一场辉煌的狩猎;顿失一双儿女,对紫水晶来说,这将是一场肝肠寸断的悲剧。

一场血腥的杀戮就要在约翰·维廉斯头顶展开,他心疼得就像万箭穿心。

突然,一团黑色的影子,就像刚刚从炮筒里发射出来的炮弹,闪电般飞速升空,直奔楔尾鹰而去,就在楔尾鹰利爪快要掐住黑丝带脖颈的一瞬间,那炮弹似的黑色东西,猛烈撞在楔尾鹰身上,楔尾鹰完全没防备,砰的一声,被撞得在空中连翻了两个筋斗。

宽嘴雄和黑丝带从鹰爪下成功脱逃,安全降落到雪荷塘。

楔尾鹰不愧是称霸空中的猛禽,虽然遭到突如其来的猛烈撞击,却并没丧魂落魄丧失搏击能力,它在被撞的刹那间,一只利爪牢牢抓住了撞在它身上的那团黑影,虽然在空中连翻了两个筋斗,眼瞅着就要跌落到雪荷塘来了,却在离水面还有两三米高时,成功稳住自己的身体,大幅度摇扇翅膀,又从危险的水面拔地而起,往空中飞升。

约翰·维廉斯这才看清,那团炮弹似的撞在楔尾鹰身上的黑影不是什么别的东西,而是紫水晶!

约翰·维廉斯刚才只顾观看楔尾鹰与宽嘴雄、黑丝带的生死追逐,忽视了紫水晶的存在。他总以为,紫水晶虽然双翼完好,但断了一只脚杆,已失去了行走和奔跑能力,当然也就丧失了飞翔能力,和他一样,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在地面干着急。他是个动物学家,他清楚地知道,天鹅这种动物,光靠翅膀是无法起飞的,必须两条腿助跑一段后才能起飞,换句话说,必须腿部力量和翅膀力量同时发力,形成一股和谐的合力,这才能将身体拉升起来。事实上,紫水晶一只脚杆断了有一个半月了,从来没见它飞过。在它伤口痊愈的最初一段时间里,它也曾作过努力,试图能让自己重新展翅飞上蓝天,但每一次努力均以失败而告终。有一次,它浮在水面打瞌睡,一只鲜红的蜻蜓落在它嘴壳上,把它弄醒了,它摇晃脑袋,红蜻蜓抖颤翅膀轻盈地飞离它的嘴壳,也许是从红蜻蜓轻盈的起飞动作中获得灵感,它也突然扬起长长的脖颈高鸣一声,拼命拍扇翅膀试图像红蜻蜓一样直接从水面飞升天空,它的翅膀几乎要摇断了,翼羽猛烈击打水面,飞珠溅玉,扬起密集的水花,遗憾的是,折腾了老半天,身体却始终未能脱离水面飞升到空中,倒是翅膀被折断了好几根羽翮,本来挺整洁的双翼弄得凌乱不堪。还有一次,它在地面用一只脚吃力地一颠一跳行走,登上一条斜坡,前面是一道陡坎,有约两米高的落差,它忽然灵机一动,想借助陡坎到地面约两米高的落差让自己重返蓝天,它摇动翅膀从陡坎跳了下来,它毕竟是翅膀健全的鸟,它确实飞了起来,但仅仅飞离地面五六米高,身体就不由自主地偏仄,飞出去二三十米,一阵劲风刮来,它在空中打了个滚,一下栽落下来,它只有一只脚,根本没法站稳,重重摔在地上,跌了个嘴啃泥,脖子扭伤了,好几天抬不起头来。这以后,它似乎断了要让自己重新飞起来的念想,再也没尝试飞过。

他实在无法想象,断了一只脚杆的紫水晶还能拔地而起,直冲云霄。遗憾的是,他的眼睛盯着天上,没看见紫水晶是如何仅凭一只脚杆就从水面成功起飞,以闪电速度和雷霆之势撞向楔尾鹰的。

有一点可以肯定,是要拯救自己孩子的强烈母爱,给了它巨大的勇气、信心和力量,创造出光彩夺目的奇迹,在蓝天白云间谱写了生命最壮烈的诗篇。

他看见,楔尾鹰的一只利爪抓住了紫水晶身体,大幅度摇扇巨大的翅膀拼命往高空飞升。紫水晶拼命挣扎,用翅膀击打楔尾鹰的身体,用嘴喙啄击楔尾鹰的眼珠,顽强反抗。虽然楔尾鹰属于掠食者,紫水晶属于被掠食者,但黑天鹅的身体与楔尾鹰的身体重量相等,除非楔尾鹰利爪掐断黑天鹅最脆弱的脖颈,是很难一下子就把黑天鹅杀死的。更重要的是,楔尾鹰在完全没防备的情况下遭到紫水晶的猛烈撞击,被撞得七荤八素,猛禽的威风被撞得所剩无几,紫水晶这才有机会顽强反抗。

双方在天空殊死搏杀,忽而楔尾鹰抓住紫水晶的身体扶摇直上,忽而紫水晶用黑色的翅膀纠缠住楔尾鹰褐色的翅膀,双方翻着筋斗从高空坠落下来……几度沉浮,生死相搏,天空飘洒下无数根黑色的鹅毛和褐色的鹰羽,就像纷纷扬扬下了一场黑雪。

约翰·维廉斯恨不得自己肩胛上立刻生出翅膀来,也好飞到空中去帮紫水晶一把。遗憾的是,这不是童话世界,这是现实生活,他无法做到这一点。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跳到雪荷塘去,把死里逃生的宽嘴雄和黑丝带,还有宝石红和梅花雄,聚拢在自己身边,以防备它们再次受到袭击和伤害。

这场激烈的生死搏杀持续了约两分钟,约翰·维廉斯看见,紫水晶再次用黑色的翅膀击打楔尾鹰褐色的翅膀,再次用扁扁的嘴喙啄击楔尾鹰的眼珠,双方在天空扭打翻滚……也许是紫水晶的翅膀击伤了楔尾鹰的翅膀,也许是紫水晶的嘴喙啄伤了楔尾鹰的眼珠,也许是紫水晶不屈不挠的反抗意志瓦解了楔尾鹰的斗志,楔尾鹰突然松开了爪子,紫水晶像颗黑色流星,笔直从高空坠落下来。

呦!呦!楔尾鹰气急败坏地啸叫着,歪歪扭扭飞向远方。

扑通,紫水晶掉在雪荷塘,溅起一朵巨大的水花。

紫水晶沉入水底,过了一会,在鹅毛的浮力作用下,又慢慢浮上水面。同时浮上水面的,还有一串串圆润的气泡和丝丝缕缕的鲜血。

约翰·维廉斯游过去,紫水晶仰面朝天氽在水面上,他小心翼翼将它捧到岸上。它站不起来了,两只翅膀无力地耷落在地,长长的脖颈也像一根软绳似的垂挂胸前,但它还有一口气,两只眼睛还能眨动。

四只幼鹅聚拢在紫水晶身旁,吭吭嘎嘎凄凉地鸣叫,紫水晶微微抬起头来,吃力地张开嘴想叫唤,可它已发不出声来了,扁扁的嘴壳间涌出一团血沫。

突然,紫水晶眼睛转向约翰·维廉斯,乞求的目光闪闪发亮,全身瑟瑟颤抖,似乎想诉说什么,但嘴壳里除了血沫却又发不出一丝声音来。约翰·维廉斯与紫水晶朝夕相处了好几个月,他是个动物学家,他知道一个垂死的母亲最放不下的是什么。他伸出手去,依次将四只半成年鹅抱在怀里,温柔地用嘴唇梳理它们的羽毛,并当着紫水晶的面,伸出一只手臂,模仿黑天鹅的脖颈,与它们交颈厮摩。

那是庄严的承诺,也是发自肺腑的誓言:我就是这四只半成年鹅的父亲,只要我生命尚在,我一定肩负起雄天鹅的职责,守护在它们身边,直到它们能自由翱翔蓝天,直到它们真正长大,直到它们能完全独立生活!

紫水晶两只眼睛就像彗星燃烧一般,骤然间迸射出耀眼的光亮,又突然熄灭了,眼皮慢慢闭合,永远不会再睁开了。

约翰·维廉斯决定将紫水晶制作成标本,带回英国去,日夜陪伴在自己身边。


[三百十二年前写在羊皮纸上的日记]

1697年6月24日 天空时晴时阴 我也在生死线上挣扎

那只名叫紫水晶的黑天鹅,竟做出了骇人听闻的举动,指挥一群黑天鹅向我展开了疯狂的进攻。它们飞进树林,就像对付一只豺狗一样,肆无忌惮地扑到我身上,用它们扁扁的嘴喙、带蹼的鹅掌和强有力的翅膀,在我身上啄咬、撕抓和扇打。它们轮番向我进攻,一只黑天鹅贴着地面飞过来,用嘴喙在我脸上狠狠啄了一口,然后紧摇几下翅膀从我头顶一掠而过;又一只黑天鹅紧接着从空中俯冲下来,用蹼掌重重地在我身上撕抓一把,又摇摇翅膀腾飞而去;再一只黑天鹅又像接过了接力棒一样接着冲了过来,用翅膀在我头上猛烈击打。

我当然不甘心被这些黑天鹅活活弄死,我试图反抗,我拖着沉重的躯体,爬到一棵树下,背靠着树干坐了起来,捏着一根木棍,想敲断那些扑到我身上来的黑天鹅的脖子。遗憾的是,我已虚弱得连抡起棍子的力气也没有了,好不容易举起棍子对着俯冲下来的黑天鹅打过去,不是打空,就是打偏,好不容易打到了,也因缺乏力量仅仅打落几根黑色的羽毛,而无法将它们打伤或打死,当然更无法将它们吓跑。

越来越多的黑天鹅飞进树林,对我实施围剿。

可怕可怕真可怕,疯狂的动物让我心惊胆寒。

这些从地狱来的黑色幽灵,它们一定知道我孤身一人,失去了同伴,也没了帮手,它们也一定知道我已处在垂死状态,失去了反抗能力,也失去了自卫能力,所以才会变得如此胆大妄为,变得如此气焰嚣张的。

很快,我就遍体鳞伤,支撑不住了。出于求生的本能,我又拖着沉重的躯体艰难地在地上爬行,用最后剩下的一点力气,爬了二十多米,钻进一丛灌木,仰面躺在灌丛中央。树林里灌丛很少,这是我视线范围内唯一的一丛灌木,我希望灌丛横七竖八的树枝,能像一块盾牌,有效地遏止黑天鹅的进攻。这一招果然有效,那些黑色的幽灵在灌丛上空徘徊,焦急地吭吭鸣叫,被迫停止了对我的进攻。

毫无疑问,它们害怕灌丛横七竖八的树枝会像锋利的剪刀一样剪断它们的翅膀,它们害怕荆棘和毒刺会刺伤它们的身体,因此不敢贸然俯冲下来向我继续攻击。

我绷紧的心弦稍稍放松了一点,但没等我喘口气,突然,一只黑天鹅飞到灌丛上空,吭——发出一声高亢嘹亮的鸣叫,我的心陡地一紧,巨大的恐惧又袭上我心头,我太熟悉这声鸣叫了,就是那只名叫紫水晶的黑天鹅在鸣叫,它一叫,我就心惊肉跳,它是魔鬼的化身,它肯定又想出了对付我的毒辣手段。

果然如此。紫水晶在我躲藏的灌丛上空高声鸣叫,当所有黑天鹅的视线集中到它身上时,它突然收敛翅膀,身体就像石头一样笔直坠落下来,砰的一声,砸在伞状灌木丛上,它是在离地面三四十米的空中砸落下来的,力量很大,一下就将绿色枝条编织的伞状灌丛砸出个窟窿来。它很幸运,灌丛冠顶那层绿叶和嫩枝起到了铺垫和缓冲的作用,它没受多大伤,只是一只蹼掌被撕裂,胸脯被划出几条血痕,翅膀被扯掉几根黑色羽毛。更让我难以置信的是,紫水晶将伞状灌丛砸出个窟窿后,随着柔嫩枝条所产生的那股反弹力,它的身体又轻盈地跃上空中,一展翅膀,飞了起来。

就像在表演精美绝伦的飞行技巧。

很快,黑天鹅们就模仿紫水晶,一只接一只从空中砸落到我躲藏的伞状灌丛上。有的黑天鹅用身体将伞状灌丛砸出个窟窿后,也成功地借着柔嫩枝条被突然压扁后产生的那股反弹力,跃升空中,展翅飞行;也有的黑天鹅砸在伞状灌丛上后,或者脚被扭伤,或者翅膀被枝条割断,或者内脏被震坏,再也无法飞起来了,胡乱在灌木丛里扑腾,发出凄厉的哀鸣。

一只脖颈鼓起一块肉瘤的黑天鹅,在距离地面四十多米的空中收敛翅膀坠落下来,不偏不倚,刚好落在一根朝天竖立的坚硬锐利的树枝上,树枝从它胸脯刺进去,又从它背脊穿出来,它被钉在了这根尖锐的树枝上,拼命扇动翅膀,长长的脖颈伸得笔直,发出撕心裂肺的鸣叫,黑色的翼羽一根根折断,在空中飞舞,宛如下了一场黑色的鹅毛大雪。

情景万分惨烈,万分恐怖。

我希望这惨烈而恐怖的情景能吓破黑天鹅的胆,让它们知难而退。

但我的指望落空了,黑天鹅们就像中了邪,就像输红了眼的赌徒,就像失去了理智的疯子,犹如飞蛾扑火般,一只接一只黑天鹅如同黑色流星纷纷砸在我躲藏的伞状灌丛上,很快将蓬松的灌丛压扁了,我的身体不可避免地暴露出来。

附近已没有可供我躲藏的灌丛,就算有灌丛,我也没力气爬过去了。

好几只黑天鹅落到我身上,用蹼掌撕扯我的衣裳,用嘴喙啄咬我的皮肉,我已没力气反抗,只能用胳膊蒙住自己的脸,避免黑天鹅扁扁的嘴喙啄瞎我的眼睛。

我的衣裳很快被撕碎,无数张黑天鹅的嘴在啄咬我的皮肉,黑天鹅扁扁的嘴喙里长着两排细密的倒钩状牙齿,咬一口针刺般疼,就像在遭受凌迟酷刑。

我想,我这样被动挨打,这样毫无作为,这样任由黑天鹅欺凌,也实在太有损人的尊严了;我若继续任由这些黑天鹅扑到我身上来啄咬撕打,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被它们活活啄死打死的;我沛朗·维廉斯,一个响当当的男子汉,一个威震苏格兰的绿林英雄,最后竟然死在一群黑天鹅手里,我下辈子也难以咽下心头这口窝囊气!

我不能这样坐以待毙,我就是死,也应当保持人的尊严,我就是死,也要掐断几只黑天鹅的脖子来垫背!

我首先将打击目标锁定那只名叫紫水晶的黑天鹅,它是所有灾难的始作俑者,它是一切阴谋的策划者和制造者,也是害死水手亨利、木匠吉姆和银匠詹拜尔的刽子手,寝其皮,食其肉,方解我心头之恨,用它的生命来垫背,我死了才会瞑目。

我用胳膊蒙住脸,任凭无数张黑天鹅的嘴啄咬我的皮肉,我一动不动,就像昏死过去了一样,但我的眼睛却在胳膊下悄悄转动,寻找目标,寻找机会。

我很快看见紫水晶了,它正跨过一条树枝来到我身旁,在我两条胳膊间探头探脑,企图寻找缝隙和漏洞来啄瞎我的眼睛。好毒辣的魔鬼,我要与你同归于尽!我瞅准机会,突然伸出两只手,抓住它的两只脚杆,将它拖进我怀里。我本来想翻身将它压在我身体底下的,但我已虚弱得没力气翻身了。我的打算是,抓住它的两只脚,死也不再松手。我想,当我抓住它的两只脚拖进怀里,它一定会惊慌地伸长脖子昂首鸣叫,我就趁机一口咬住它细长的脖子。我从小长了一副好牙齿,能轻松咬开最坚硬的山核桃,现在虽然受了重伤,生命正一点一点消失,但牙齿依然锋利。我会死死咬住它的脖子,再也不会松口,我相信,我一定会用最后一点残剩的生命,成功咬断它的脖子,让它为我殉葬。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它似乎在刹那间就识破了我的阴谋,根本就没有伸长脖子昂首鸣叫,而是愤怒地用嘴喙猛啄我的脸;幸亏黑天鹅的嘴喙是扁平的,如果是尖钩状嘴喙,我的眼珠子早就被它像啄玻璃弹子一样啄出来了。我晓得,它是想让我松开手,好从我手里逃脱。我闭着眼睛,忍着剧痛,就是捏紧它的两只脚杆,它再怎么啄我的脸,我就是不松手。围在我身边的那些黑天鹅,刚才还气势汹汹撕我的衣裳拧我的皮肉,看见我抓住了紫水晶的脚,吓得吭吭乱叫,纷纷从我身旁逃离。这就叫杀一儆百,这就叫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把你们这些大乌鸦似的丑陋的黑鸟一只只吓得肝胆俱裂我才高兴呢!

可我仅仅得意了一秒钟,这只比黑女妖更可怕的紫水晶突然拼命摇扇翅膀,用坚硬的肩胛骨猛烈击打我的太阳穴。我不晓得它是如何懂得要用击打太阳穴的办法来对付我的,这一招极其毒辣,也相当致命,我仰面躺在地上,它在我上方,我躲也躲不开,它的肩胛骨一下又一下准确地击中我的太阳穴。

刽子手!大乌鸦!黑女妖!

我的脑袋嗡嗡作响,就像放焰火一样窜出一串串金星,浑身虚软得就像是用棉花做的,再也无力捏牢它的两只脚,我的手无奈地松开了,它扑棱扑棱飞上了蓝天。

那些纷纷逃窜的黑天鹅,很会见风使舵,又重新涌到我身旁,更疯狂地撕扯我的衣裳,更凶猛啄咬我的皮肉。

我的身上像盖了一块黑色的尸布,那是名副其实的黑色恐怖!

我用胳膊蒙住脸,就像一具还会喘气的尸体,任凭它们撕扯啄咬。

我心头无限悲凉,我以为我们一起从昆士兰堡监狱越狱的四个人里头,我是最幸运的,水手亨利被紫水晶招引来的袋狼咬杀了,木匠吉姆被紫水晶引诱到沼泽淹死了,银匠詹拜尔被黑天鹅从高空抛掷的鹅卵石砸死了,而我逃进了茂密的树林,逃离了匹萨饼状土丘,总算死里逃生,逃脱了死亡的阴影,逃脱了死神的追逐,没想到,四个人里头我的命运会最悲惨,不仅没能逃脱黑天鹅疯狂的报复,而且是直接遭到黑天鹅的攻击,活活被一群疯狂的黑天鹅处以凌迟极刑。

一瞬间,我的求生意志彻底崩溃了。

我的意识渐渐模糊,疼痛的感觉也渐渐麻木,我仿佛听到了一串跫然足音,脚步声由远而近,来到我身边。我想,那一定是死神的脚步声,死神要领我下地狱了。唉,去就去吧,死亡是人的最终归宿,遗憾的是,我从来没想过,竟然会是黑天鹅为我开具了去往地狱的通行证。我不再挣扎,静静等待死神的降临。

我的耳畔传来翅膀的振动声,还传来人的吆喝声,好像是有人在驱赶那些黑天鹅。那些黑天鹅就是死神的帮凶,死神怎么会去驱赶它们呢?我想,那一定是我弥留间的一种幻觉。可是,黑天鹅们啄咬我皮肉的感觉真的消失了啊,黑天鹅嘈杂的吭吭声也由近而远,它们似乎都飞到天上去了。那肯定是不真实的,我想,那一定是我的灵魂脱离了躯壳,一切尘世间的苦难和烦恼都结束了,生命画下了句号,灵魂获得了安宁。

我静静地躺着,等待更真实的死亡感觉。

突然间我听到有人在咳嗽,还闻到一股久违的烟草味。死神还会咳嗽?死神还会抽烟?我稍稍挪动胳膊,疑惑地睁开眼。我面前站着七八个黑头发男人,他们上身裸露,像是涂了一层植物油,古铜色的皮肤闪闪发亮,腰间系着各种兽皮,装束十分奇特;有几个脸上涂了红黄蓝绿各种颜色,手握长矛大刀,模样狰狞可怖。

有一个人在抽用树叶包裹的烟卷,他额头箍着一圈黄金头饰,头饰上镶嵌着好几颗硕大耀眼的珍珠;他身材高大,神态威严,一看就知道是这伙人的首领。

我明白,这些人是塔斯马尼亚当地的土著,估计他们是进山打猎,刚巧看到黑天鹅围攻我这一幕,就出手救了我。

见我睁开眼,那位首领嘴里咿里哇啦吐出一串话来,可惜我一句也听不懂。

这时候,一大群黑天鹅仍在树林上空徘徊,有几只胆子特别大的黑天鹅飞到这伙土著人头顶,吭吭发出威胁的叫声,还翘起尾羽朝他们喷洒粪便。

一泡臭烘烘的天鹅粪便,就像长了眼睛一样,落到了首领的额头,弄脏了那圈象征他高贵首领身份的黄金头饰。他愤怒地喝令一声,其他土著人抬起长长的“吹箭”朝天空射击,有的向天上抛掷一种很精巧的被称为“飞去来兮”的竹刀,好几只黑天鹅或被“吹箭”射落或被“飞去来兮”斩杀。

黑天鹅嚣张的气焰被遏止住了,惊慌地逃出树林,在高空盘旋。

那位首领用手捂住鼻子,盯着我看了一眼,沉思了一会,做了个要离去的手势。随着他的手势,土著们纷纷收起“吹箭”和“飞去来兮”,准备撤离。

这时候,我大脑的意识已部分恢复清醒,我知道,我衣衫褴褛,浑身是血,已经不成人形,大小便都拉在裤子里,身上散发出一股令人掩鼻的恶臭,再加上我是个白人,当地土著对白人心存芥蒂,他们不想理睬我,也不愿管我了。

我十分恐惧。我知道自己快死了,即使那些土著愿意救我,我也活不长了。但看到他们准备弃我而去,我仍然感到恐惧。我不愿被黑天鹅活活啄死,我不愿意以如此悲惨的方式结束生命,我不愿意他们离开。突然间我想到了一样东西,那就是银匠詹拜尔留下的那只小羊皮做的钱袋。我在后腰间摸了摸,谢天谢地,小羊皮做的钱袋还在。我吃力地从裤腰间摘下小羊皮钱袋,递给那位已准备转身离去的首领。

首领深深吸了一口用树叶包裹的烟卷,大概是想用辛辣的烟草味掩盖住我身上散发的臭味,然后跨前一步,从我手中接过了小羊皮钱袋,打开来看。

刹那间我发现,首领鄙夷的眼神不见了,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所有在场的土著人,个个都露出惊讶贪婪的目光。

任何民族任何人种,金银珠宝对其都具有不可抗拒的诱惑和不可抵御的魔力。

接下去的事情就简单多了,首领收下了我的金银珠宝,让人用树枝扎了一副担架,把我抬回他们居住的山寨,用一种闻起来有股清香的草药替我擦洗了身体,给我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裳,并熬了一碗面汤喂我喝。我晓得自己伤势很重,这些土著人的草药不可能让我起死回生,但不管怎么说,疼痛减轻了,神志也变得清醒了。

那些土著虽然很原始很愚昧,却很讲信用,恪守古老的商业道德,受人钱财,替人消灾,收了我的金银珠宝,尽量满足我的要求。

那位首领甚至找来了一位能说几句英语的土著,充当我的翻译,我通过土著翻译向那位首领提了三个条件:一是在那座匹萨饼状土丘西南角挖四座墓穴,用杉木做四口棺材,并用石头做四块墓碑,分别刻上木匠吉姆、水手亨利、银匠詹拜尔和我的名字。我们四个人一起越狱,我无法将他们带回遥远的故乡,那就让我们葬在一起吧,也算有个伴,谁也不想做异国他乡的孤魂野鬼。我之所以将墓址选择在匹萨饼状土丘的西南角,因为英国就在西南方向,跨过一道屏风似的山脉,就是浩瀚的海洋,在海洋的彼岸,就是生我们养我们的大英帝国,我们生不能回到英国,死后灵魂也要守望亲爱的故乡。二是把躺在树林里、身上盖了薄薄一层青草的银匠詹拜尔的遗体装殓入棺,将水手亨利被袋狼吃剩的几根白骨也装殓入棺,木匠吉姆的尸骨找不到了,就找到他生前穿过的一件破衣裳装殓入棺,好歹也算是衣冠冢吧,将他们三个妥善埋葬。三是一定要设法将我的这本用羊皮纸做的精美的日记本带回英国去,交给我亲爱的爱玛,我不愿自己就这样无声无息从这个地球上消失,我要让还没见过面的儿子小维廉斯和维廉斯家族的子子孙孙,都了解我沛朗·维廉斯是如何遇难的,记住我和我的三位弟兄是如何被狡诈的黑天鹅杀死的。血海深仇,永志不忘。

土著首领以他们最崇敬的神灵——太阳神起誓,完成我的全部遗愿。

我,沛朗·维廉斯,此时此刻神志清醒,在完全自愿的情况下立下这份遗嘱:我在苏格兰拥有七个农场、四个庄园、两座城堡,还有好几家酒坊、首饰铺和数量可观的金银珠宝,凡我子孙,想要继承我的家业,必须来到这座囚徒岛,亲手杀四只黑天鹅,用它们的血,祭奠我的在天之灵!也祭奠水手亨利、木匠吉姆和银匠詹拜尔的在天之灵!

血海深仇,代代相传。

我持续发高烧,如果将生命比作蜡烛,我生命的烛火正在一点一点熄灭。我强打起精神,写下这则日记,这也是我这辈子最后一则日记了。

这一次,我真的听到死神的脚步声,正一步一步向我逼近。

约翰·维廉斯在匹萨饼状土丘西南角找到了三百年前那位名叫沛朗·维廉斯的祖先的坟墓,荒草掩映,古墓早已夷为平地,只剩半米高的墓碑露出地面。很快,他又在附近找到了另外三块墓碑,毫无疑问,那是埋葬木匠吉姆、水手亨利和银匠詹拜尔的地方。

墓地坐南朝北,依坡临水,明媚的阳光照耀大地,景色十分秀美,但不知为什么,约翰·维廉斯一跨进墓地,便觉得脊背冷飕飕的,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他捧着那本羊皮纸日记站在沛朗·维廉斯的墓碑前,低头默哀了三分钟,也算是对三百年前祖先的凭吊。他想象着,当年那位名叫沛朗·维廉斯的祖先咽下最后一口气后,是一群上身裸露下身围着各种兽皮的土著人,把他给下葬了。后来,那些看起来很原始的土著人,又恪守商业道德,将那本羊皮纸日记辗转托人带回了英国。三百年过去了,那位名叫沛朗·维廉斯的祖先和他的三位一起越狱的弟兄早已化作泥土,那些将他们入葬的土著人也早就化作泥土。

不仅如此,那些世世代代居住在塔斯马尼亚的土著人,在埋葬沛朗·维廉斯之后的一百多年里,由于感染欧洲殖民主义者所携带的各种病菌而大量死亡。资料显示,到1831年,土著居民剩下不足两百人,他们被移置到弗林德斯岛,在那里他们无法繁衍后代,最后一个塔斯马尼亚人,名叫特罗喀尼尼的妇女于1876年死去。从此,塔斯马尼亚再没有原住民了,当地土著遭到灭族灭种的厄运。

一切似乎都化作灰烬,三百年前的尸骨,早就变成了泥土。生命来自于泥土,又化作了泥土,回到泥土中去,这是生命最合理的归宿。

然而,这本散发着历史霉味的羊皮纸日记还在,那段恩恩怨怨还在,那段血腥的往事还在,三百年前人与黑天鹅生死搏杀的余韵仍绵延至今。那位生理面目也许不狰狞但精神面目一定非常狰狞的名叫沛朗·维廉斯的祖先,还在用一种特别的方式控制他约翰·维廉斯的灵魂,企图让他变成屠杀黑天鹅的刽子手,企图让发生在三百年前那场血腥而残忍的历史永续不断,企图让恩恩怨怨是是非非永留人间。

他从附近帐篷将已制成标本的紫水晶抱到匹萨饼状土丘西南角这块三百年前的墓地。

巧合的是,三百多年前,与他的先祖一行四人展开一场殊死血战的那只领头的雌天鹅,竟然名字也叫紫水晶。这或许是冥冥中的一种巧合,也许是一种神秘的宿命。

或许今天的紫水晶,就是三百多年前那只勇敢的紫水晶的后裔。

澳大利亚那只名叫紫水晶的雌天鹅,与生活在英国的维廉斯家族,既有代代相传的血海深仇,又有生死相依的旷世情缘。

他正胡思乱想,突然天空传来“吭——吭——”黑天鹅的鸣叫,他抬头望去,哦,是紫水晶的四个孩子,编成圆环队形,在他头顶盘旋。这四个小家伙,翅膀已经长硬,已经能独立生活了,可它们仍依恋紫水晶,只要看见他将紫水晶的标本从帐篷里抱出来,它们就会从天而降,落到他身边,亲昵地用它们柔软的脖颈摩挲紫水晶的脊背,并发出动情的鸣叫。来吧,孩子们,飞下来跟你们的妈妈相会吧!他向空中招了招手。往常,只要他做出招手的动作,它们就会迫不及待地抖抖翅膀以一种优雅的姿势徐徐降落下来。然而这一次,他连续招了两次手,它们仍在他头顶盘旋,迟迟不愿降落下来。它们的鸣叫声也与往常不同,干涩嘶哑,透着疑虑和恐惧。他举起已制成标本的紫水晶在头顶晃了几晃,它们这才降落下来,举止也十分反常,在他两腿间钻来绕去,显得忐忑不安。

这里不仅仅是墓地,这里还是黑天鹅的屠宰场。

他无法理解三百年前那位名叫沛朗·维廉斯的祖先,为何要立下如此荒唐如此血腥的遗嘱,非要每一位继承家业的子孙,亲手在这四块肮脏的墓碑前宰杀四只黑天鹅?

当人类残忍地将动物赶尽杀绝,动物难道不应该殊死反抗吗?

家族绵延至今,已经有十多代传人,每一代继承家业的男子,都要到这里杀害四只无辜的黑天鹅,血腥的屠杀,已持续了三百年。怪不得四只黑天鹅不愿走近这块墓地,墓地阴森可怖,有无数黑天鹅冤魂在哭泣。墓地前红色的土壤,是黑天鹅的鲜血染成的。那些美丽的黑精灵,那些可爱的黑精灵,竟成了愚昧的殉葬品。

他知道,此时此刻,他只要狠狠心杀死在他面前的宽嘴雄、黑丝带、宝石红和梅花雄,拧断它们的脖子,将它们的血祭洒在四块墓碑上,他就算兑现了自己的誓言,他就有权继承那位名叫沛朗·维廉斯的祖先所遗留下来的那份十分可观的家业,他就立马变成一个富人,拥有豪宅、娇妻、名车、游艇、博士学位……拥有他梦寐以求的一切。他要杀死面前这四只黑天鹅并不困难,它们信赖他,依赖他,对他毫不设防。但他绝不会去这么做的。他把它们当做自己的孩子,哪怕他穷得要去乞讨,他也绝不会伤害它们。

在他良心的天平上,生命永远重于财富。

他把已制成标本的紫水晶紧紧抱在怀里,把他生命中最珍贵的一段感情紧紧抱在怀里。他要对得起这份沉甸甸的感情,他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面对动物朋友,人类是有罪的。

许许多多野生动物和我们人类一样,也是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情感有灵性有智慧的生命,人类啊,请放下你们手中雪亮的屠刀,还动物们生存的权利。

他掏出打火机,将那本散发着历史霉味的羊皮纸日记焚烧了。熊熊火焰,驱散了墓地的阴森和冷毒。宽嘴雄、黑丝带、宝石红和梅花雄一起朝火焰摇动翅膀,将火焰扇得更明亮、更美丽、更灿烂。

那是一个血腥的传统,是一个家族整整十三代人的耻辱,应该由他来画上句号。

一切生命都是平等的。人类欺凌动物、残杀动物、虐待动物、奴役动物的历史应该永远画上句号了。

羊皮纸日记化作灰烬,那一片片黑色灰烬随风起舞,宛如一群浴火重生的黑天鹅,飞出黑暗,飞向光明,飞出墓地,飞向人间,飞出地狱,飞向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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