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兔子花

殷健灵

献给小元和她的女儿

A.长着兔耳朵的花

假日里，一年级的秀雅和妈妈一起去逛花市。

秋天的花市有一些冷清，花的品种不如往日多，常青的植物倒是有不少。最多的是菊花，什么颜色的都有，嫩黄色、粉紫色、淡绿色，还有雪青色。花儿的形状也不同，有的花瓣簇成一团，像球球；有的花瓣细细长长，垂下来，好像飘带；有的花儿是实心的，还有的花儿是空心的。

秀雅跟着妈妈，走过一个又一个店铺。她这里看看，那里看看，看什么都觉得喜欢。秀雅喜欢那些叫不出名字、模样古怪的绿色植物，喜欢五颜六色、高高低低的花盆，喜欢种花用的玩具一样的小铲子和小锄头，还喜欢人家笑眯眯地摸她的头、摸她的脸，问这问那的。

“喜欢什么，就让妈妈买回去吧。”店主们都会这么对秀雅说。可是，秀雅说不出自己到底最喜欢哪一种。眼前的花花草草，秀雅都喜欢。

妈妈也是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妈妈也犹豫不决。

后来，秀雅和妈妈走到了花市的角落里。那一家小花店，房檐上挂着一串稻草人形状的小风铃，风一吹，叮叮地响。稻草人戴着草帽，夸张地笑着。它把秀雅吸引住了。

妈妈也停住了脚步。吸引妈妈的是墙角里的一盆花。

那盆花有着深绿色的心形叶子，叶脉上长着一圈有规律的白色斑点，像是用水彩笔画上去的。茂密的叶子里，蓬蓬地冒出好多好多火红色的花，每一朵，都有小婴儿的手掌那么大，形状好像兔耳朵，它们神气地竖在那里，好像叶子下面藏了好多只小兔子。

“这是什么花？”妈妈问店主。

“兔子花，也叫仙客来。”戴袖套的店主伯伯说。

“真好玩。”秀雅蹲下身子，凑近了兔子花，观察它。她从没见过这种样子的花。她又伸手轻轻摸了摸花瓣和叶子，花瓣像丝绒一样滑，叶子摸起来是毛毛的。

“这花好种吗？”妈妈又问。

“好种！”伯伯干脆地说道，“而且，花期特别长！”

“有多长？”

“唔，从今年十月一直开到明年四月，将近半年呢！”

“半年……”妈妈喃喃道。

“对，半年！”店主伯伯再次强调道。

“半年以后呢？”

“半年以后，花就谢了，等结了果实，就可以收花籽了。”

“那，我们就买它吧。”妈妈不再犹豫了，俯下身，对秀雅说。

“好啊好啊。”秀雅当然很乐意，看起来，兔子花比菊花更叫人喜欢。

买了花，妈妈似乎还不放心，她又详细地向店主伯伯请教了怎样浇水、是不是需要光照、怎样收花籽等好多问题。一边问，一边掏出本子来记。秀雅在一边乐滋滋地看，觉得妈妈像小学生一样认真。妈妈真是可爱。

B.姐姐一样的妈妈

秀雅一直很骄傲有一个大姐姐一样的妈妈。只有三十岁的妈妈，看上去和年轻的姐姐没什么两样。妈妈生秀雅的时候，只有二十二岁。现在，秀雅八岁了。

妈妈留着童花头，齐眉的刘海，戴一副圆圆的卡通眼镜，笑起来，两颊露出浅浅的小酒窝。她总是和和气气，笑眯眯。她的声音很好听，柔柔的，好像叮叮咚咚的山泉水。这种声音只有好脾气的人才有吧，秀雅想。秀雅听见过别的不一样的声音。有一次，她跟外婆一起去菜市场，卖鱼的大婶正在和人吵架，哇啦哇啦的，直着嗓子乱叫，叫得秀雅心上好像有好多只小猫爪子在挠。

妈妈喜欢和秀雅一起做很多事。一起看书，一起讲故事，一起散步，一起逛商场，一起去公园玩。妈妈什么事情都愿意和秀雅一起做，只有一样不愿意——不愿意和秀雅一起洗澡。以前是妈妈帮着秀雅洗，秀雅上小学后，就学着自己洗澡了。秀雅很希望妈妈和她一起泡在浴缸里洗澡，一边洗，一边讲故事，还可以玩泡泡浴。可是，妈妈不肯。

秀雅想不明白为什么。

从花市里走出来，妈妈捧着兔子花，带秀雅走进了匹萨店。匹萨饼端上来的时候，妈妈拿出相机，递给秀雅。

“帮妈妈和兔子花一起照张合影吧。”妈妈说。

桌子上的兔子花映红了妈妈有些苍白的脸。妈妈的脸圆圆的，像苹果；她的嘴翘翘的，像月牙；她的眉毛弯弯的，像小草；她的牙齿白白的，像贝壳。妈妈的脸，总是甜甜的，可爱的。兔子花的红颜色，特别配妈妈。

给妈妈和兔子花照完了相，秀雅坐到妈妈这一边。她们两个人和兔子花又一起自拍了一张照片。看起来，妈妈是多么喜欢兔子花呀。

“爸爸什么时候回来？”秀雅一边吃，一边问妈妈。

“下个星期，下个星期该回来了吧。”妈妈想了想，说。

妈妈不吃，只是看着秀雅吃。妈妈说她没有胃口。

秀雅有一点想爸爸。秀雅上一回见到爸爸是在一个月前，爸爸出差回来，给她带了好些礼物：芭比娃娃、维尼熊，还有巧克力蛋糕。他带秀雅去电影院看动画片《神偷奶爸》，还一起去爬了山。妈妈没有和他们一起去，妈妈说她没力气。那几天，妈妈感冒，还发了烧。

“玩得开心点。”秀雅和爸爸一起出门的时候，妈妈俯下身抱了抱秀雅。

妈妈这么说的时候，没有看爸爸。秀雅也抱抱妈妈，她抬起头看看爸爸，爸爸好像在笑，又好像没有笑。

现在，爸爸又去出差了。

秀雅想好了，这次爸爸回来，一定要让他给妈妈好好过个生日。十一月一日，是妈妈的生日呢！

C.爸爸回来了

过了一个星期，爸爸果然回来了。

爸爸回来的时候，没有拖箱子，只是提了一只黑色的牛皮公文包。爸爸把公文包搁在了沙发上。秀雅跑上去翻爸爸的公文包，里面除了手机、钱包和文件袋，什么也没有。

“妈妈的礼物呢？明天就是妈妈的生日。”秀雅忙不迭地问。

“……”爸爸愣愣的，不知该怎样回答。

“秀雅，”妈妈一把揽过了她，说，“妈妈是大人了，不需要生日礼物。”

谁说大人就不需要生日礼物了呢？秀雅一直记着妈妈和爸爸的生日。今年爸爸的生日，秀雅用蜡笔给爸爸画了一张像，画上的爸爸长着青草一样的头发，大耳朵，圆圆的眼睛，厚厚的嘴唇。爸爸和妈妈都说秀雅画得像。爸爸还把画像夹在钱包里，走到哪里带到哪里。至于妈妈的生日，秀雅已经悄悄地做了准备，那是一颗刻了妈妈名字芙蓉色的石头吊坠，是她用小猪储蓄罐里的零花钱买的，很早就买了，一直偷偷地藏着。

这天，秀雅和爸爸妈妈坐在一起吃晚饭。

爸爸问了秀雅好多问题。

“上课的时候会走神吗？”

“老师凶不凶啊？”

“作业来得及写完吗？”

“做值日生的时候，是负责扫地还是擦黑板？”

“最喜欢上什么课？最喜欢哪个老师？”

秀雅都一五一十地回答了。

爸爸说话的时候，妈妈不作声，只是闷闷地吃饭。妈妈是个那么爱说话的人呀！

晚上，秀雅躺在小床上，两只眼睛望着天花板，胡思乱想。

她想，爸爸怎么会忘记给妈妈准备礼物呢？为什么妈妈平时笑眯眯，见到爸爸就不笑了呢？爸爸出差回来，妈妈一点儿都没有显出高兴的样子。

她想，说不定，明天妈妈过生日的时候，爸爸就会“变”出一样特别的礼物来，那时候，妈妈一定会眉开眼笑的。对了，明天，外婆会不会来给妈妈过生日呢？外婆烧得一手好菜，秀雅最喜欢吃外婆做的葱烤大排。想着想着，秀雅的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

她又想，明天，她该怎样给妈妈送出自己的礼物，给妈妈一个惊喜呢？是把它放在妈妈吃早餐的杯子旁边，还是搁在妈妈的化妆桌上呢？

秀雅想了又想，想得累了，不知不觉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秀雅就醒了。走出卧室，看见妈妈正在给窗台上的兔子花浇水。但是，秀雅没有看见爸爸。

秀雅悄悄地走到餐桌旁，把写着“生日快乐”的卡片和石头坠子放在了妈妈的杯子旁边。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跑进了盥洗室。秀雅刷牙和洗脸的动作很快，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

等她走出盥洗室，一眼看见妈妈站在餐桌旁，笑嘻嘻地看着她。妈妈用手指指自己的脖子，哎呀！妈妈已经把坠子戴上了，妈妈的米色毛衣上点缀着芙蓉色的坠子，真好看！

“谢谢你，宝贝！”妈妈朝秀雅伸出了双手。

秀雅扑进妈妈的怀里，妈妈的气味真好闻，那是一股淡淡的桂花香。

吃早饭的时候，妈妈告诉秀雅，爸爸又去出差了。

秀雅回过头，看看空荡荡的沙发，看看没有了爸爸鞋子的鞋柜。后来，秀雅又看了看窗台上的兔子花。大清早的，阳光已经从玻璃窗里射进来，淡淡地照在火红色的花瓣上。窗外的小鸟从这棵树枝飞到那棵树枝，张开红色的小嘴，用细小的嗓门唱着歌。小鸟的歌声让秀雅的心情欢快了一些。出门的时候，她想好了，今天放学回家，还要认真地对妈妈说一遍：“生日快乐！”

D.妈妈也去出差了

外婆来了。因为妈妈也要去出差。外婆帮着妈妈整理行李，除了换洗的衣物，还带上了脸盆、拖鞋和饭盒。满满当当，好多东西。

秀雅在旁边歪着脑袋看，忍不住问：“为什么要带这么多东西呀？”

“出差时间长，还要洗衣服呢。”妈妈说。

“多久才能回来呢？”秀雅问。

“也许很短，也许很长。”妈妈说。

“别多问了，秀雅，有外婆在呢。”外婆在旁边说。

“妈妈托付给你一件事。”临走时，妈妈蹲下来关照秀雅。

“什么事？”

“照看好兔子花，记得用妈妈的方法给它浇水，不能太干，也不能太湿，千万不能从叶子上面淋下去哦。”妈妈说。

秀雅点点头，记住了。

妈妈走了。

妈妈不在家的时候，兔子花成了秀雅最关心的宝贝。她学着妈妈的样子，观察兔子花泥土的干湿情况，小心地从花盆的底盘里加水。真的很神奇，兔子花的花根会吸水，不一会儿，底盘里的水就被它吸得一滴不剩了！已经是寒冷的十二月，那么多花儿都谢了，连树叶子也枯黄了，一片一片落下来。只有秀雅家的兔子花，还是开得那么蓬勃，叶子墨绿墨绿，花儿火红火红。

放学后，外婆来接秀雅。一路上，秀雅有说有笑的。把一天里发生的事儿一桩一桩讲给外婆听。可外婆却有些心不在焉，她在想自己的心事。

妈妈可不是这样。秀雅讲话的时候，妈妈总是用心地听。这时候，秀雅格外地想妈妈。

有一天，晚上睡觉前，外婆忽然用开玩笑的口气问秀雅：“如果妈妈出差不回来了，是不是愿意和外婆一起生活呢？”

秀雅眨了眨眼睛，没有回答。她反过来问：“妈妈为什么要不回来呢？”

外婆愣了一下，说：“没有说妈妈不回来，只是假设。”

她们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外面下雨了，雨水溅在窗玻璃上，发出悦耳的声音。外婆轻轻拍着秀雅的背，催她入睡。秀雅有些迷迷糊糊，她半睁着眼睛望着外婆。外婆的脸在昏暗的光线里看起来很模糊，可是，外婆的眼睛却是亮亮的。

秀雅看出来了，外婆在哭。

E.一起写作业的妈妈

妈妈终于回来了。回到家，妈妈抱了抱秀雅，就瘫坐在了沙发上。妈妈的样子好疲惫，她的脸色黄黄的，没有光泽，她的眼神也好疲惫，看人的时候没有精神。

秀雅把兔子花抱给妈妈看，告诉妈妈，她不在的时候，自己有多用心地对待这盆花。

妈妈摸摸秀雅的脑袋，把脸凑近兔子花，仔细地看。花儿的颜色把妈妈的脸映红了，妈妈看上去又有了精神。妈妈笑了。

外婆端着饭菜从厨房里出来。她今天特意炖了一只鸽子，是给妈妈吃的。因为妈妈在发烧。

吃完饭，秀雅在灯下写作业。外婆让妈妈早点去休息，妈妈不肯，说要陪秀雅一起写作业。

秀雅摊开了作业本，妈妈也摊开了她的日记本。妈妈想一会儿，在本子上写一会儿。写着写着，妈妈就抬起头，呆呆地望着秀雅。当秀雅抬起头的时候，妈妈赶紧把头低下去。秀雅发现妈妈的眼睛有一点红。

“在写什么呢？”秀雅问妈妈，说着，爬到椅子上，把半个身子探到妈妈那边去。

“保密。”妈妈赶紧把本子合起来，不给秀雅看。

“不看就不看。”秀雅又把身子缩回去，假装生气。秀雅和妈妈之间，就像姐妹一样随便。

“要是我认的字再多一点，我也要写日记！”秀雅想了想，宣布道。

其实，现在，秀雅已经能认很多字了。那一套《甜心小米》就是秀雅自己一个人读下来的。等写完了作业，她还要和妈妈一起读一段《甜心小米》。她读，妈妈在旁边听。妈妈说，她也喜欢这个故事。

小米有一个非常爱她的妈妈。可是秀雅说，她的妈妈比小米的妈妈还要好，因为她的妈妈不但爱她，还像个姐姐一样，可以陪她玩。

写完了作业，妈妈和秀雅一起读故事。秀雅伸出手去，摸了摸妈妈的脸。妈妈的脸，滑滑的，有一点烫，妈妈还在发烧。

“难受吗？”秀雅问妈妈。秀雅在发烧的时候，就会昏昏沉沉地想睡觉。她觉得妈妈也应该去睡觉了。

可是妈妈说她不难受，她搂着秀雅读故事的时候尤其开心。

“你说，真的有小米这个小孩吗？她就像是我的好朋友。”秀雅说。

“不知道呀。”妈妈说，“不过，问问写《甜心小米》的阿姨就知道了。”

“那个阿姨叫什么呀？”

“叫殷健灵。”

“殷、健、灵。”秀雅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看起来，这个“殷”字真复杂，他们还没有学过这个字呢。

夜，真的很安静。

硕大的月亮投下了清冷的光辉，仿佛炫耀着它的美丽。秀雅喜欢隔着窗户观察月亮，看它里面形态各异的影子。有时候，秀雅会看见兔子；有时候，会看见人的头像，留着长长的胡须；有时候，会看见模模糊糊的群山。月亮，它总是那么叫人喜欢，没有人会厌烦它的光辉，月明之夜，总会有无尽的快乐。可是这会儿，不知为什么，秀雅望着月亮的时候，却觉得心里有了一点点的不安。

F.兔子花还能开多久

又是很久不见爸爸。

有时候，爸爸会打电话来。爸爸在电话里问秀雅各种各样的问题，秀雅都一五一十地回答。爸爸说他还要过很久才能回来。

“过春节也不回来吗？”秀雅在电话这边问，再过一个星期，就是春节了呀！

“唔，春节……春节的时候，爸爸带你出去玩。”爸爸没有回答秀雅是不是回来，秀雅也没有继续问下去。

妈妈每天都要仔细照看兔子花，用手摸一摸，看花泥是不是太干，那就得浇水了，如果日光太强烈，妈妈也会把花盆移到通风遮阴的地方。

这几个月来，兔子花一直茁壮地盛开着，一点都没有显出委顿的样子。偶尔，因为缺水，花瓣会没精打采地垂下来，可一旦吸饱了水，那些花儿又会重新精神抖擞地竖起来。真神奇！

“兔子花还能开多久？”秀雅问妈妈。

“店主伯伯说可以有半年……”妈妈想了想，说，“但我希望它还能开得更久……”妈妈的声音低了下去。

妈妈又发烧了。她没有力气，也吃不下饭。秀雅每天都要去摸摸妈妈的额头，亲亲妈妈。她还帮妈妈倒了一杯热水放在床头柜上。

妈妈的感冒什么时候可以好呢？秀雅想。妈妈喝了她倒的热水就会好起来的。秀雅又想。

大年夜，妈妈的热度果然退了。秀雅和妈妈一起回外婆家过年。一起回来过年的，还有舅舅和舅妈。但是秀雅没有看见爸爸。

做饭的时候，妈妈、舅舅和舅妈到厨房里给外婆打下手。他们一边做事，一边说话。秀雅在外面和维尼熊玩。过了一会儿，秀雅听见厨房里传出高声说话的声音，主要是舅舅在说。秀雅跑到厨房门口，看见舅舅的脸涨得通红，激动地挥舞着手，他提到了爸爸的名字，可是，一见秀雅过来，舅舅就不说话了。

妈妈走出厨房，拍拍秀雅的肩膀，让她回到客厅里去玩。秀雅不情愿地走回去，可她的耳朵伸得长长的，想听听大人在说什么。可是，大人们却不再说了。他们只是专心地择菜、炒菜，秀雅只听见锅铲敲击锅子发出清脆的声响，还有食材下锅时吱啦吱啦的爆油声，听起来，真叫人愉快。

年很快过完了，秀雅的爸爸却没有出现。妈妈淡淡地说，爸爸一时回不来了。妈妈这么说的时候，眼睛一直望着窗台上的兔子花。太阳照在窗台上，把窗台照得透明了似的，到处都是明明亮亮的。阳光照亮了每一片叶子、每一朵花，照亮了房间的每一角落。那阳光已经和先前冬天单薄苍白的阳光不一样了，它有了劲，有了生气。因为，春天就要到来了！

G.凯蒂的幸福时光

让秀雅担心的是，妈妈仍旧在发烧。可是，尽管发着烧，妈妈还是要隔三岔五地出差。出差前，都要带上脸盆、拖鞋和饭盒。每次出差，都是外婆和舅舅一起来送妈妈。然后，外婆再回到家里陪秀雅。

过了几天，妈妈出差回来了。秀雅想，妈妈出差一定是太累了，回到家，她都没有力气和秀雅说话。她靠在床头，迷迷糊糊地昏睡着。妈妈连给最心爱的兔子花浇水也没有力气了。

但兔子花还是盛开着。秀雅会悉心地照看它，因为，那是妈妈最心爱的兔子花。

外婆不再回自己的家。她换着花样给妈妈做菜吃，但妈妈只能喝一点点汤，妈妈的胃口很差。有力气的时候，妈妈就坐起来，用手提电脑上网。有时候，轻声地打电话。她仍旧在日记本上写着什么，但秀雅一进来，妈妈就不写了。

不变的是，每天晚上和妈妈一起度过的故事时间。

这一天，妈妈拿出了一本新书，叫做《凯蒂的幸福时光》。在书的封面上，并列着两个人的名字，一个名字是外国人的，另一个名字，秀雅认得，就是《甜心小米》的作者殷健灵。

“这本书是一位泰国作家写的，由殷健灵阿姨翻译的，她特意寄来送给你的。”妈妈神秘兮兮地说。

“真的吗？”秀雅不相信，妈妈怎么会认识《甜心小米》的作者。

“当然是真的，不信你看看，”妈妈翻开书，指着扉页上的签名，说，“这是殷健灵阿姨的亲笔签名，是她本人寄给妈妈的哦。”

秀雅用手摸了摸扉页上的签名，那三个字是潦草字，如果妈妈不说，她还认不出是“殷健灵”三个字呢。扉页上不仅有签名，还专门写了“送给可爱的秀雅”，另外，她还写了一句话：“妈妈的爱永远在你心中”。

现在，秀雅相信了，妈妈没有骗她。

可是，不认识的阿姨为什么要寄这本书给她呢？它会像《甜心小米》那样吸引人吗？

这本书里的字比《甜心小米》里的字难认，在妈妈的帮助下，秀雅花了两个星期把书读完了。读着这本书，秀雅的心情起起落落，这真是一个叫人又欢喜又忧伤的故事——

九岁的凯蒂和外公外婆在一起过着简单宁静的生活。可是，她的内心深处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妈妈。当她见到分离五年的妈妈时，身患绝症的妈妈即将离开这个世界。她终于了解到妈妈不在身边的原因，她勇敢地面对了和妈妈的永别，并且自己决定是否要去见从未谋面的爸爸……

秀雅好喜欢念这些句子——

妈妈吻了凯蒂一遍又一遍，她长而软的头发散发着香甜清新的气味。妈妈的声音，虽然比凯蒂记忆中的沙哑些，却仍然充满爱意。

“抱住妈妈，凯蒂，我亲爱的孩子。”

不知道究竟是凯蒂抱着妈妈，还是妈妈抱着凯蒂。她们的眼泪流到了一起。凯蒂的手臂环绕住妈妈，正如她梦中经常出现的情景。她的怀抱诉说着爱意：她用整颗心爱着妈妈，她知道了她和妈妈为什么会分开，她那么那么想念妈妈。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放开了妈妈。

读到这里，秀雅哭了。她抱住了妈妈，问：“妈妈，你也会像凯蒂的妈妈那样，永远离开我吗？”

妈妈不说话，她更紧地抱住了秀雅，然后，妈妈轻声念起了书里的另外一段，在妈妈去世以后，凯蒂为妈妈画了一张像。

“如果有彩色铅笔的话，凯蒂会把妈妈画成身着粉色长裙、长着透明翅膀的天使，手里还拿着一根魔杖。凯蒂真的相信，妈妈现在正在一个崭新的世界里快乐地生活着，将来，她们会再次相遇。”

秀雅也紧紧地抱住了妈妈，她隐隐约约明白了妈妈为什么要给她读这个故事。秀雅感到了一种从没有过的忧伤。这种忧伤把她的心堵住了，闷闷的，让她透不过气来。

H.妈妈的秘密

妈妈又一次“出差”回来了。刚进家门，秀雅一把抱住妈妈，哭着说：“妈妈骗我，妈妈不是去出差！妈妈是去住院了！”

妈妈的身上不再是香甜的桂花幽香，她的衣服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药水味儿。对这样的气味，秀雅不陌生，去医院的时候都可以闻到这样的气味。秀雅想起来，每次妈妈“出差”回来，身上的桂花香都会变成这种药水味儿。

外婆站在一边，望着抱在一起的秀雅和妈妈叹气、擦眼泪。

“不哭，秀雅。”妈妈说，“你要像凯蒂一样坚强。”

秀雅更紧地抱住妈妈，把整个脸埋进妈妈的怀里。妈妈虚弱地坐在沙发里，她开始轻声地讲述，秀雅趴在妈妈的腿上，安静地听。外婆一直在旁边握着妈妈的手。

也许是妈妈太激动了，也可能是太虚弱了，她的手微微颤抖。她的声音也有些断断续续，把妈妈的话拼凑起来，却是一个完整的故事。

秀雅两岁的时候，妈妈被查出患了乳腺癌——这是秀雅第一次听说这个名词，那时候，妈妈只有二十四岁。乳腺，就是给秀雅哺育乳汁的器官，它生了恶性肿瘤。妈妈解释说。如果不及时治疗，乳腺癌细胞就容易脱落，那些游离的癌细胞会随着血液或者淋巴液播散全身，危及生命。于是，六年前，年仅二十四岁的妈妈做了双侧乳房切除手术。

“这就是我不愿意陪你一起洗澡的原因，我不希望身体上巨大的伤疤吓到你。”妈妈说。

“然后，我们度过了平静的五年。这五年，妈妈非常幸福。你一天一天长大，越来越招人喜爱。妈妈是多么爱你！”妈妈摸摸秀雅细软的头发，又摸摸秀雅的脸，她用手指擦去秀雅脸上的泪水。“但是，从去年夏天开始，我又觉得身体不对劲了。去医院检查，医生告诉我，癌细胞已经骨转移，现在，我的肺里面、骨头里面都布满了癌细胞。医生说，我的生命只有半年了……”

妈妈说着，眼神移向了窗台上的兔子花，原先密匝匝的花儿比先前稀疏了一些，但是，仍旧显得蓬蓬勃勃。她接着说：“就在这时候，我们俩在花市里买到了兔子花。兔子花的花期刚好是半年……”

“你看到，我是多么用心地照看这盆兔子花，我心里暗暗地想，一定要延长兔子花的花期，只要花儿开着，我就能和亲爱的秀雅在一起。这些日子里，我一直在煎熬，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告诉你生病的真相，是不是应该让你知道，我得的不是一般的感冒，而是一种治不好、会夺去生命的病。我是多么不忍心让你伤心……”

“我每次去‘出差’，实际上，都是去医院化疗。直到前不久，我依然打算向你守住这个秘密。直到我通过网络联系上了写《甜心小米》的殷健灵阿姨，我对她说了自己的苦恼，是她建议我告诉你我生病的真相，她还寄来那本《凯蒂的幸福时光》，让你懂得，即便妈妈离开了你，妈妈的爱也会永远留在你心里。你要像凯蒂那样勇敢、坚强、充满希望……我想，殷健灵阿姨是对的。现在，我都告诉你了，秀雅……”

妈妈斜靠在沙发上，她声音沙哑，气喘吁吁，脸色像纸一样苍白，额头上冒出细细的冷汗。外婆伸出手去帮妈妈按摩，妈妈靠在自己妈妈的怀里，她说她“骨头疼”。泪水从妈妈的脸颊上淌下来。秀雅上前，紧紧地抱住妈妈，学外婆的样子帮妈妈按摩。妈妈的脸紧贴着秀雅的脸，妈妈的脸冰凉冰凉。

我在这里呢！在你身边呢，妈妈！我们两个永远不分开。秀雅在心里大声说。

一朵凋谢的兔子花从窗台上无声地飘落在地板上，难道它也感受到了秀雅、妈妈和外婆心里的悲伤？

I.兔子花还在开

妈妈去世前一个星期，一直昏迷着。秀雅每时每刻都陪在妈妈身边，不肯离开。她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妈妈像是熟睡了，呼吸机面罩下的妈妈一动不动，看不出一丝气息。

春天早已来临。人间的四月天，万物生机勃发。即便是在夜里，依然能倾听到树木花草们呼吸的声音。细弱的月牙儿悬在蓝黑色的天空上，伴着一两颗亮得耀眼的星星。天空的颜色，正在一点一点变淡，再过几个小时，天就要亮了，太阳将再次从天际升起，它将催醒沉睡的世间万物——除了秀雅的妈妈，她再也不会醒来了。

可是，家里的兔子花还在开着。四月即将过完，兔子花的茎脉疲惫地垂下来，叶子稀疏了不少，连原先油油的墨绿色也转成了浅绿，还好，依然有七八朵花儿昂扬地开着，尽管花儿的颜色已经从火红过渡到水红色，它们还是开得那么让人欢喜。不过，再过几天，它就会结束半年的花期，进入新一轮的休眠。

现在，秀雅代替妈妈坐在这里欣赏兔子花。生命中有很多事情，秀雅还无法理解。但妈妈说过：“等你慢慢长大，你会理解很多事情。只是妈妈来不及等你长大了。”

秀雅拿出妈妈留给她的纸盒子，盒子外面扎着粉红色的绸带。纸盒子真重，秀雅解开绸带子，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

一本很厚很厚的缎面日记本。上面的日记从秀雅出生记起，一直写到妈妈最后的日子。其中有过几年的中断，但最后的半年，妈妈每天都记。有好些字，秀雅还不认识，有好些句子，秀雅也不是很理解。日记本的纸是光滑光滑的，但好些地方像被水浸湿过一样，凹凸不平。秀雅用手轻轻地抚摸，就像抚摸妈妈流泪的脸。这本厚厚的日记，留住了秀雅和妈妈几乎所有的日子。

一摞相册。里面有妈妈从小到大的照片，和家人的合影，从婴儿照开始，上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一直到结婚，她和爸爸的合影，再后面，就有了秀雅，他们三个人的合影。妈妈想把自己人生的每个阶段都留给秀雅。最后一张，是妈妈、秀雅和兔子花的合影，那是在半年前。

一沓用钢笔字写的信。它们和一本叫做《致未来的你——给女孩的十五封信》的书放在一起。这本书的作者，也是殷健灵。

妈妈在第一封信里写：

亲爱的秀雅，这些信留到你十岁以后再看吧。妈妈知道，自己无法陪伴你度过青春期了。于是，妈妈写下这些信，和这本书一起留待你长大后读。让它们代替妈妈陪伴你走过这段人生的特殊时期吧，到那时，你会感觉妈妈依然和你在一起，妈妈在天上看着你。

亲爱的孩子，妈妈是多么希望看到你长成一个美丽的少女啊！可是妈妈等不到了……

秀雅没有把这封信读完，她把它们紧紧地抱在胸前。她非常想念妈妈。抱住了妈妈留下的东西，就好像抱住了妈妈。

爸爸来接秀雅了。

他要接秀雅去另一个地方住。爸爸俯下身，抱了抱秀雅，爸爸的怀抱很踏实，很安全。秀雅想问爸爸，以后还会一直出差吗？爸爸仿佛看穿了秀雅的心思，说：“以后爸爸不会经常出差了，我会和秀雅在一起。”

秀雅坐上了爸爸的车。她摇下车窗，任凭带着暖意的风儿灌进来，一切都是明亮亮的，天空、街道、行道树、一闪而过的房子，还有那些快步行走的人……

凯蒂的外公说：最该做的就是向前看。秀雅想起了书里的句子。

是啊，还会有新鲜的日子在等待着秀雅，它们是明亮的、崭新的。秀雅摸了摸身边扎着绸带的大盒子，那个盒子里，有妈妈留给秀雅的所有的期待和祝福，它们会一直陪伴着秀雅长大。盒子里还塞进了一小包外婆亲手采集的兔子花的花籽，再过几个月，秀雅将会拥有一盆新的兔子花。

在生命最后的日子，妈妈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了秀雅，唯一没有说出来的秘密是——她和秀雅的爸爸在半年多前刚刚签订了离婚协议。也许正因为她知道自己的生命有限，她一直小心地呵护着女儿的心，即便她离开这个世界，她都希望女儿能拥有父母亲完整的爱，更不想破坏爸爸在秀雅心目中的美好形象。

也许，这，将是一个永远都不会被揭开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