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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条叫沙爽的鱼

时间:2022-08-16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它们流线型的身体缺乏明显的性别特征,生殖器官微小而隐蔽。在长达七八年的时间里,我始终未能发现它们中的哪一个向另一个表达过爱情,或者疑似爱情的友谊。当春天到来,它们恢复了旺盛的食欲,在水中游动的速度和频率大大增加。有别于我成年后达成的文明素养,它们毫不掩饰对于食物的热切期望。它们必须纠正这集体性的错认。如果五脏六腑恰似一条条整日忙于吃喝拉撒的鱼,它们汲取营养和氧气,却派生出废物和小剂量的毒。

沙 爽

怀疑

那条鱼,我至今不知道它真正的名字。它像一个被偶然拐卖到这个世界上的人,沉默地安享它水面之下的生活。它就在那里,游动,进食,对万事万物漫不经心,并且自始至终拒绝与人类互通音信。透明的水荡漾在它的四周,透明的水盛在透明的玻璃器皿里。——水和玻璃共同组成的透明世界,与人类保持着最大的隔阂。

它也像我的曾外祖母。她的墓碑上写着:金门房氏。这就是说,她娘家姓房,她嫁给了一个姓金的男子。其他不详。当然我知道我祖母叫她“妈”,我父亲叫她“姥姥”,但让我疑惑的是,她丈夫该怎样叫她呢?是不是只能叫“喂”,或者“那谁”。——当我们偶然想不起某人的具体称呼,或者虽然记得却需要隐讳,通常会这样指代。作为一个没有确切名字的人,她面容模糊,距离我们无限久远。因为这个缘故,每年清明给她烧纸钱,我都怀有隐约的不安。我疑心我表达孝心的这些冥币,像一封又一封写错了收信人姓名的信函,永远投递不到正确的地址。在那个我们无法触及的世界里,她消失在许许多多的无名氏之间,像一条隐匿了名字的鱼。

我认识它已经有很多年了,我是说这条鱼。那时候它还是“它们”,从花鸟鱼市场上成双成对地来到我家里。而所谓的“双”和“对”是根据身形大小和鳞片上的花纹进行区分——每一种花色都有两条或四条,在水族箱里为人类的婚姻习俗表现出合理的对称。但它们是否乐于遵守这些人类社会的交际守则,这件事情大大值得商榷。它们流线型的身体缺乏明显的性别特征,生殖器官微小而隐蔽。在长达七八年的时间里,我始终未能发现它们中的哪一个向另一个表达过爱情,或者疑似爱情的友谊。当春天到来,它们恢复了旺盛的食欲,在水中游动的速度和频率大大增加。而此时水色变绿,肉眼难辨的藻类展露出蓬勃生机。我把眼睛贴近水族箱仔细观察,看不见鱼卵,更不用说有小鱼出世。是不是在我睡着的时候,这些冰冷的大鱼悄悄地产卵,并互相把后代当成了美食?或者十几条鱼居然恰巧同一个性别?——但是据说,在性别差异悬殊的情况下,鱼群中的一部分会自行把自己转变成异性。它们不像人类,用复杂异常的变性手术实施绝育功能。这些奇怪的鱼,它们口唇开合,它们若无其事,它们对我保留了关于种族的重大机密。

每天清晨,当我出现在自己的卧室门口,隔着一整个客厅的宽度,它们马上表现出一阵喧哗和骚动。有别于我成年后达成的文明素养,它们毫不掩饰对于食物的热切期望。那是一粒粒暗绿色的、散发出水藻气味的固态物,和我吃的螺旋藻倒是有几分相像。只是出于卫生方面的疑虑,我始终没有下定决心开口品尝。我也怀疑它们的营养,接近于减肥食品制造的饱腹假象,导致了我的鱼们长期以来生长迟缓。如同我怀疑我每天吃下的食物和所谓滋补品,它们漂亮的外表包庇了可疑的实际成分,最终会引导我进入饱经病痛却无法医治的可怕命运。但比以上这些更让我难以说清的是:它们,我是说这些与我朝夕相处了多年的鱼,它们是否认得我?

它们在清晨时分对我表现出的热情让我羞愧。我假装目不斜视,在它们身边走来走去,给自己准备出一份简便早餐。我要它们明白:我是我,我不是另一个人。那个每天喂饱它们的人还在酣睡,我的体形、相貌、性别、发式,与他有明确的区分。它们必须纠正这集体性的错认。有时候,我会恼怒地(隔着水和玻璃)敲敲它们的脑门:喂!你们!要记得这是我!

它们不理会我的气愤,继续热切环绕在我的手指周围。几个胖乎乎的头挤作一处,圆圆的、没有牙齿的嘴在水和空气的交界处咀嚼出可笑的声音。这只不过是水的声音,但这是它们能够说给我听的唯一的声音。我还能怎么办呢?我的手完全不听从我的指挥,它径自向着旁边装鱼食的塑料袋伸过去;我的嘴则对着空气发狠:哼!你们这帮讨厌的家伙!

每隔上一段时间,它们就要暂时转移到浴缸里。对于这个新住所,它们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满意。只是浴缸里的水要比水族箱浅得多,上面也没有什么封闭措施,这让我随便就可以骚扰它们。我一会儿摁摁这个的脊背,一会儿拽拽那个的尾巴。这样的亲昵方式显然让它们很不习惯,但它们尽可能地对我保持容忍。

有时候我觉得它们是认得我的,但这个想法又似乎不对。

在电影《岁月神偷》里,那个叫芳菲的女孩儿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钟,所以鱼是快乐的。

但是我的鱼,它们看起来并不快乐。虽然也不能说它们忧戚——总有些事情注定无法忘记。而记忆就像鱼鳔中溜进了空气以外的物质,让身体缓慢下沉。

可是,生命中最深刻的记忆就真的值得记忆吗?我怀疑。

曾经有人尖锐地向我指出:沙爽,你怀疑一切!

是的,我承认我是这样。

它们和我的关系

从远处看,水族箱体态狼狈。这个肾脏出了问题的怪物,它被迫附赘的体外循环系统日夜喧响。要发现某些事物的美需要彼此足够贴近——这样的建议尤其适合我这个眼睛近视的人。如果忽略掉笨拙吵闹的外部形象,水族箱其实有一颗柔软而安静的心。

为什么身体内部的血液反而比皮肤更容易变脏?如果五脏六腑恰似一条条整日忙于吃喝拉撒的鱼,它们汲取营养和氧气,却派生出废物和小剂量的毒。当我从小区附近的药房走过,橱窗里的广告一直在劝说我:“快给你的肠子洗个澡吧!”我觉得,普及的医学知识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少优越,它首先让我知晓了身为活体动物的悲楚和不洁。如果能够擦洗掉体内旷日持久的污渍和苔藓,像初生的婴儿排出绿色的胎便,我的水族箱或许也可以短暂地回复到它的清白时光。让清凉的自来水代替温热的母乳,打着细小的漩涡注入它的体内。当是时,客厅里充盈周末上午的光线,天花板上的波纹轻轻摇荡。从任意一个角度看过去,水族箱通体淡绿,仿佛它本身变成了一大块会涌动的厚玻璃。再过上几天,当八九点钟的太阳从东南方向斜斜探进来,水族箱的一半水域被突然照亮,另一半仍隐在阴影后面缄默不语。我可以想象到这部分水域正在上升的温度,像向阳与背阴的房间氛围迥异。从寒凉到炽热,我奇怪鱼的表情何以如此宠辱不惊。而此时的水色之美难以形容,直到有一天我翻开夏加尔的画册,那些半透明的、水光潋滟的绿,一块一块的液态翡翠,它们是房屋、街道、流水、低矮的山峦、流水中倒映的月亮和人脸。并且一不小心,它们就会飞起来。

就在这一天,我的脚踏进大理石地面上抖动的一小片虹光,突然觉得双膝发软。这片阳光和水共同制造的七彩幻影,为找到它们我枉费了许多年。我看见一条鱼正从这个彩色地带横穿而过,它闪烁的斑斓鳞片在水晶宫殿外面投下漆黑的影子。它们的数目暗中经过上帝的筛选——七,它是我信守的时间单位中一个不大不小的循环,月亮在这个承诺中滑过一个圆环的四分之一。七,它恰巧暗合它们在我身边经历过的整整七个漫长的冬天。——我的鱼们,我多么希望我的声音可以穿越时光的流水,幸运地抵达你们轻灵的心。

整整一个上午我守在水族箱前面。本来我一直以为,花色和大小相同的两条鱼就像人类中的孪生子,外表和神态让局外者难以区分。但在凝神观察之下,我暗暗吃了一惊。比如那两条白底黑花的鱼,我一直觉得它们是同一位画家在同一天里信手挥洒的两幅水墨小品,不仅篇幅尺寸相同,旨趣和画面也十分接近,很适宜挂在一起,像两面相向而立的小镜子彼此映衬。但是我错了。率先游到我眼前的这一条鱼气质端凝,身体上的墨色分出远近,近处笔法清晰,远处暗云疏淡,活像一幅泼墨山水。而另一条鱼不停地在水族箱的另一侧欢快地游来游去,墨色主要集中于它身体的下半部分,氤氲如花,如叶,却是一幅写意花鸟。自知缺乏为他人命名的奇巧天赋,我决定朴素为本,分别称呼它们:大水、二水。

小金是七条鱼中体形最娇小的一个。它身体的前半部分呈现富丽堂皇的金红色,从纤细的腰肢开始,颜色逐渐过渡成乳白,末梢部分几近透明,仿佛就要融化在水里。这蓬松华丽的尾部占据了它整个身体的二分之一,以至于初见之下,我以为它是金鱼。但是人家告诉我,它仍然是一条锦鲤

喜欢小白。虽然生活中我极少敢于穿着白色衣裤——必须承认,白是这世上最挑剔的色彩之一。一袭银光闪闪的白礼服,需要彻头彻尾的美貌才能匹配得起。而小白之白中,又隐隐泛出不易察觉的浅金色,于雍容华贵的气度中暗藏狡黠。进餐中的小白周到优雅,但是如果跟踪观察,你会吃惊地发现,它一点儿也没有委屈自己的胃。由于营养充分,它身形流畅,动作精准,将男性和女性的双重美感齐集一身。这位鱼界中的精英分子,它为鱼处世的典范值得我认真学习。

三黑当然通体漆黑。但是为什么“三”呢?因为上面还有我大舅和二姨。——作为人类的三黑是我的表舅,虽然他比我大不了几岁。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到他了,听说眼下他在做集装箱生意,已经从沈阳新民迁居鲅鱼圈。我外祖母去世的时候,他赶来盖州奔丧,肤色仍然偏黑,这个特征让我当即认出他来。我说:“是三黑舅舅吧?”他说:“呀,小红都长这么大了!”出于多年前的习惯,这些新民的亲戚们仍然叫我“小红”,仿佛我依旧停留在青涩的少年时代。虽然那时候我已经开始喜欢上黑颜色。由于强烈的羞怯和自卑,我希望一身黑衣像深夜的天然帷幕将我重重包裹。黑吸纳了物理学上的全部光线,使视觉效果趋于隐晦。黑衣还有最便捷的一点,它随时可以体面地出席在丧礼中间——伴随中年而来的,是见证更多的人在身边死去。藏身于黑衣深处,我觉得我像一条在人世间隐匿了形迹的鱼。

最后要说到大红和二红,它们长得比较俗气。这一点也像我和我弟弟。我是说,虽然我原来叫“小红”,但自从我弟弟出生之后,我升级为“大红”,而他跟在我身后依次排序。这两条鱼就是我们小时候的样子,穿着红底黑花的厚棉袄,透出一股笨拙的倔脾气。作为水族箱中的两条霸王鱼,我觉得这么称呼它们,让我和我弟弟捡了个便宜。大红的体积最大,双颊饱满红润,像跟谁赌气时涂上去的水粉胭脂。二红的体形偏瘦,脑门上雀斑明显,嘴角还有一颗口福痣,看起来很馋的样子。这与实际情况不符——我弟弟长得远比我白净好看。从小到大,有什么好东西他首先谦让我吃;尽管如此,青春期之后,他还是比我足足高出了二十厘米。

偶尔

只是偶尔,我逗留在水族箱前面。多数时候,我几乎遗忘了它们。有那么多的劳碌需要应对,有那么多的深情,像被轻易蒸发掉的水。谁能真正时时刻刻把另一个生命放在心尖上?——即使是骨肉至亲,即使是两个深深相爱的人。

一位酷爱养鱼的朋友告诉我,正是水中这些无言而曼妙的生灵,让他感受到生命无处不在的美。现在,当我久久地注视着它们,我也感受到生命本身的静谧和沉潜,正缓慢地渗透进我的内心。

有关这些人,我对他们一无所知,当然他们也不认得我。这样的对等关系让我感到安全妥帖。有一次我去开会,随便拣了一个座位坐下来,我旁边的女人不断地侧头打量我。出于礼貌,我微笑点头致意,没想到她开口说:“——是沙爽吧?”我骇了一跳。这些我从未见过的人,奇怪的是他们竟会认得我。诸如此类的处境让我不知所措。后来我慢慢明白,我的天性中携带有一种不合时宜的古怪嗜好——我喜欢万物都可以在同一个水平面上彼此交接。一旦我能够准确地分辨出一张张鱼脸,我就要求它们平等地从人类中辨别出我的容颜。

突然有一天,我发现小金身体倾侧,它原本轻盈柔曼的尾部此时变成了巨大的负担,让它看起来像半个将断未断的书名号。到底有什么样的书写隐藏在这个符号下面?冬末春初的水色微显混沌,但水质看上去还是好的。水族箱上方的过滤器也始终保持着正常运转。由于水泵的吸力,小金轻盈的身体在水泵周围惊险地随波打转。我把它捞出来,养在水盆里。但是一天后,它死了。

接下来的情形越来越坏。死亡是这样接二连三。这场发生在水中的瘟疫,气势汹汹,让我心惊胆战。偌大的水族箱一天比一天空旷,我甚至来不及悲伤,整个人随时被惊骇填满。我的眼睛急急在水中逡巡,死亡肯定不是突然出现的,那么它到底藏在哪里?这之前我曾经想过,我们之所以能够在某些时刻隐约地窥见死亡的阴影,是因为它本身并不透明。但是显然,在透明的水里,死亡也隐匿了它的形迹。

这天我们正在吃晚饭,从水族箱那里传来了奇怪的声音。我扔下筷子跑过去,是二红,它借用的是我弟弟的名字。平时它也像我弟弟一样,喜欢炫耀自己高超的游泳技艺。有时候它在水中倒立,或者开足马力逆向行驶,故意在拐角处折出一个大弯。现在,它整个身体直立起来,尾部剧烈摇摆,头部蹿离水面,激起一片水花乱响。我不禁目瞪口呆。我想大红知晓个中原委,可是它沉着脸潜在一旁,不声不响。

这一生,我再也不可能忘记这一场死亡的舞蹈。一条鱼的生命中究竟蕴藏有多少激情?它无可言说的悲伤、疼痛和不甘,在不知情的旁观者看来,几乎近于——热烈而欢快。

现在只剩下大红自己了。也就是我。每天我都要在水族箱前转来转去,因为另一个我可能很快就会死去。我仔细追想起这些鱼来到我家的时间,惊讶七年的光阴是这样短暂。前五年里,它们的身长增加了两倍;此后就基本停滞不前。一条鱼的寿命会有多久?难道它们已经到了寿限?它动作迟缓,但是看起来仍然安稳、镇定。但是过了两天,我吃惊地发现,它的背脊上方出现了一块白色的霉斑,有一角钱硬币大小,活像春天在我的脸上绽放的桃花癣。这下子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我把它捞进水盆里,用活氧机把臭氧输送到水中进行消毒,再用消过毒的水清洗那块霉斑。一定很痛。它用尾巴拍打着水面,水花溅了我一脸。

然后,将水族箱里的水也依样消毒两个小时,再把它放回去。

这么反复折腾了几天,那块霉斑奇迹般消失了。

原来霉斑和死亡都害怕臭氧。事情竟是这样简单!

这一天上午,我坐在殡仪馆大厅的长凳上,等待进入告别厅。我的朋友们在周围或坐或站,他们和我一样,嘴里东拉西扯,眼神左顾右盼——殡仪馆是最容易巧遇熟人的地方。而在对死者的礼遇中,有一部分是生者之间的下意识表演——无论世界怎样变化,殡仪馆的小舞台永远忙碌而喧哗。

这天去世的是我朋友的母亲,我已经多年没有见到她了。有一段时间,我常常到这个朋友的家里去,他的母亲喜欢我,甚至半开玩笑地要认我做干女儿。听说她笃信天主教,我把我的那本插图版的《圣经故事》带去送给她。作为一个始终没有找到自我信仰的人,我不能确认上帝会不会帮助他的信徒们,在死亡面前保持住人类应有的镇定和高贵,使人世间的万千眷恋让步于天国无垠的美。我想象着她手捧《圣经》升入天堂的样子,奇怪自己并不感到悲伤。也只不过几年时间,我就习惯了这些生离死别的场面。我甚至想象过我死去时的样子,如一截枯木躺在一簇簇虚假的菊花中间。——如果允许我省略掉这一节就好了,连同紧随其后的墓地、碑刻、三七、五七、三周年祭、五周年祭……我更乐于把自己最后的灰烬交给一条大河,像某部影片中一个幻想自己是鱼的人终于回到了水里。大河将带着它浩浩荡荡地穿城而过,这条与中国的大多数河流背道而驰的大河,它一路奔赴的方向,与传说中灵魂的露宿地不谋而合。

它也应该回到更浩荡的水里,我是说这条劫后余生的鱼。而不是像眼下这样,在空荡荡的水族箱里凭吊自己的影子,对着食物发怔,像一个人提前面对鳏寡孤独的老年生活。我想起我旅途经过的远方小镇,在一个初夏的午后我抵达那里。彼时阳光明丽,远远近近的湖水一片粼粼闪烁。湖面上是曲折的木质回廊,透过脚下木板之间的缝隙,湖水中穿梭着一道道五彩斑斓的奇异云霓——那是无数条艳丽的锦鲤。我在其中找到了大红和二红的近亲,还有小白、三黑、大水和二水,唯独没有小金——很快我就会知道,小金那美观大于实用的美学追求注定无法在这里生存。这时同事递给我一小袋鱼食,刚抓起一把撒下去,湖水中掀起了一阵巨大的漩涡和风暴。真是一派流光溢彩的绚烂景象,鱼群激起的水花甚至将我们的衣裤溅得斑斑点点。远处的红莲花随风轻漾,更远处是原生态的荒凉泥岸——如果把我的鱼送来这里,它或许可以借此找到它失散的亲人,和期待多年的爱侣。但是我更疑心,在这样近乎惨烈的食物竞争里,多年的安逸生活会使它很快成为弱肉强食中的弱。那些鱼真的一定就是它的同类?而表面上热热闹闹的群体生活完全无补于内心的孤苦无依——如同我偶尔置身事外,在人群中看到的我自己的样子。

我告诉我的好友,我养的鱼只剩下了最后的一条;现在,它和我共用一个名字。

她讶异:怎么?你给你的鱼起名叫沙爽?

我说:是的。

我已经知道,它有可能活得比我更地久天长。这条在神话中跃过龙门的鱼,因为年长,它嘴边两条神秘的触须会逐渐转变成传奇般金黄,它周身上下的每一枚鳞片都刻满年轮一样的同心圆,盛装疏朗或密集的记忆。

那些在我的身边一条条死去的鱼,我觉得它们住到了我的身体里。我带着它们在天地间游走,像携带着死去的亲人的呼吸。只是偶尔,我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我在此,在彼。我像那条叫沙爽的鱼,坚持着不让自己抽身远去。

沙爽:作家。著有《手语》《春天的自行车》等。

本文刊于《天涯》201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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