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林祥
关于周公庙的雾，民间有多种说法:有说是地生的灵气，有说是天降的甘霖，有说是润德泉里的神龙在喷云吐雾，有说是神洞里的大仙们在乘雾驾游，有说是周公的魂魄在终年缭绕，还有说是千年不灭的香火所幻化……各种各样的民间传说，给周公庙的雾罩上了一层神秘莫测的面纱。
我首次触及周公庙的雾，还在孩提。那是个雨后初晴的秋日，浸淫在“封神榜”中，被周公摄政的故事感染得心潮澎湃的我，在一种莫名的冲动中，逃离了围坐在土炕头说“古今”的叔伯大爷们，一口气爬上了村西头的老瓜嘴，站在家乡的黄土原边，打起尖尖脚，极目向北眺望。
遥远辽阔的地平线边，钢蓝色的千山逶迤连绵，像在无边无际的黄土高原雄起一条竖立着的大锯。顺着锯牙般错落有致的一列列山巅，我的目光直线经过箭括岭向西游移。越过莽莽群山，停驻在凤凰山麓，那个簸箕样凹陷的山坳间。
传说中雾气腾腾的周公庙，果然被白蒙蒙的浓雾笼罩着。那棉絮般的雾团从朦胧的山腰间，源源不断地升起，纠纠缠缠中腾空，聚聚散散，分分合合，飘飘摇摇，冷不丁就突兀地化作一缕缕轻轻盈盈的岚烟，慢悠悠地攀上凤凰山巅，悄然无声地融入蓝天白云……
我被大自然神奇的造化惊得目瞪口呆，周公庙接天连地的神秘雾气，一下就勾住了我的魂儿，引起我无穷的遐想，无限的神往。
几年后，我进县城读书，《诗经》中“凤凰鸣矣，于彼高冈”的“卷阿”之地距城区不到十里。但繁重的学业及清贫的家境使我没有余暇也没有能力顾及渐近的周公庙，我常在饭后课余的空隙，爬上五层教学楼的顶端，目光向着西北方向那一方眺望了无数次的山坳间探寻。
十里烟波，浩浩荡荡。远处的周公庙依然被神秘的雾气掩映着，或许是渐行渐近的间距拉近了时空，原本浓重的雾气稀疏了，清淡了，但却依然在生生不息地升起，源源不断地腾空，在古老的凤凰山麓，演绎着接天连地的壮美。穿越重重迷雾，我辨出了凤凰山如凤凰展翅般的轮廊，看见了蟾蜍岭蟾蜍样的褐色皱褶……
薄雾掩映的周公庙，诱惑得我辗转反侧，寝食难安。
临近毕业的一个假日，我终于忙里偷闲，约了几个要好的同伴，骑着自行车向周公庙进发。那时公路还没铺柏油，坑坑洼洼满是砾石，同伴们两人一车颠颠簸簸轮换着骑到周公庙脚下的郭村就再也蹬不动了，只得推着车子歇歇停停一路跋涉，远远看见那三棵汉槐唐柏的尖梢时，个个已是满身臭汗，筋疲力尽。
那次我没能走进周公庙的大门，五元钱的门票挡住了穷学生探梦的脚步。我们扔掉自行车，从围墙西边的山坡爬上了蟾蜍岭，站在簸箕边沿的松柏旁，自上而下俯视脚下的周公庙。
周公庙，仍然是烟雾缭绕，那岚烟般的薄雾，丝丝缕缕，舒舒缓缓，轻轻盈盈，在古殿的房脊上飘逸，在茂密的树梢间缠绕，在崖畔的缝隙里游荡，在溪边的草丛中移走。我看见了庄严肃穆的周公雕像，看见了精致玲珑的八卦亭、古朴典雅的周公献殿、与其紧邻的召公殿、太公殿、姜嫄祠、后稷祠，北坡台原上的那排神洞、留着无数古人墨迹的石碑亭、亭旁润德泉中，终年不息的那一汪清亮小溪……
岚烟弥漫的周公庙，让我欲罢不能，欲说还休。
真正进入周公庙，是又过了十多年。那回我是独自一人，在县城搭上刚刚开通的班车，沿着宽阔平坦的旅游专线，穿越十里民俗村，轻松悠闲地直达周公庙门前，买了张三十元的门票，我终于踏进了梦牵魂绕的古“卷阿”。
置身于“梦寐以求”的周公庙，正应了“相近情更怯”的古人哲语。周公庙的雾，一下子变得隐隐约约，似有似无。怅然若失中，心有不甘的我徜徉于林间小径，攀爬青石台阶，进出献殿祠庙，摸石碑，探小溪，窥神洞，在塑像前搜索，在洞穴中寻觅，在龙口里窥探。拜周公召公太公，访子牙姜嫄，问后稷子孙。元始天尊、太上老君、观音菩萨……真实的古人和虚无的神灵，皆沉默静坐，缄口不语。
无尽的迷茫中，我又一次从后稷祠旁陡峭的青石台阶，爬上北坡台原，站在那棵缠满了红丝线的龙爪槐下，在脚下的庙宇上空搜寻。
迷迷蒙蒙的阳光下，一丝丝、一缕缕淡蓝色的烟雾，从殿房祠堂的空隙，缓缓而起，袅袅升腾，与溪畔、林中的湿气融合在一起，交错纠缠，弥漫出一方硕大无边的奇妙雾帐，飘逸、游走、荡漾、幻化……恍恍惚惚中，太公、周公、召公、纣王、武王、成王、秦王、汉武、朱棣、雍正……逝去的故人穿越3000年漫漫历史烟尘，腾云驾雾，跃然而出。在古“卷阿”这一方经久不息的神奇雾帘上，上演着中国历史朝代更迭过程中的一幕幕爱恨情仇和与之相伴的一场场惨烈杀戮:太伯奔吴、武王伐纣、周公辅政、甘棠遗爱、玄武门之变、鸿门宴、朱棣叔侄争权、大清兄弟残杀……最终，周公姬旦在兄长武王病逝，侄儿成王年幼，君位唾手可得的境况下，却淡泊名利，隐身幕后，尽职尽责，辅佐成王平定管蔡之乱，制礼作乐，为国家稳定和民族强盛鞠躬尽瘁的感人场景回车定格，雾帘上悠然叠印出八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这一瞬间，我突然顿悟:周公庙的雾，既是大自然的造化，亦有人为的痕迹。自然界的雾是地表水汽蒸发形成的普通物理现象，无论雾气如何变幻，竟能暂时阻挡人类肉眼的视线，雾后掩映的不过是人所共识的山水祠庙。透视周公庙上空的重重迷雾，我蓦然发现周武王子孙数代，统治周朝800年，虽贵为国君，却被民间淡忘，既无献殿，也没祠庙。而淡泊名利的周公，被后人如国君般侍奉着，数千年顶礼膜拜，香火不断。原来，周公庙的雾是一方奇幻的魔帐，它阻隔滚滚红尘，驱逐功名利禄，鞭挞贪婪灵魂，检测人格，净化心灵，涤荡生命。雾后掩藏的是古人姬旦为民族统一和国家兴盛无私献身的高尚品德!
其实，茫茫宇宙中，人原本就是一粒细小的沙尘，无论名人还是凡人，都是地球上的匆匆过客，最终会被历史的烟尘湮没，后人为之树碑立传的古殿厅堂，亦会被岁月的风雨无情地蚀掉。唯有一个人的品德和情操，在时光的打磨下，在民心的度量中，会经受风雨的洗涤，跨越历史的筛选，穿透迷雾的遮蔽，千秋万代，不腐不巧，与时俱存，与民同在。
雾气腾腾的周公庙，让我的心，静谧而阔辽!
(赵林祥，现已出版三部长篇小说:《理事长》《爱不流泪》《西安是个坳》，受到读者好评。)
周公庙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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