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①？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②。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③，俾无訧兮。
——《邶风·绿衣》
位于法国普罗旺斯的“味道庄园”，是由一对相爱至深的夫妇创建的，妻子患病去世后，丈夫在门栏上镶了一块石碑，以怀念亡妻。然而，没有了爱妻的庄园已然物是人非，最终，因为无法忍受睹物思人的哀伤，丈夫决定卖掉庄园，离开这里。
他唯一的要求就是：保留庄园的原貌和那块镶满了自己浓浓爱意的石碑。这块石碑并不华丽，上面也没有太多的装饰，除了留有妻子的画像外，还刻了这样一句话：“我，只活在我们相爱的日子里。”
在欧洲人眼里，这是一种“柏拉图式的爱情”，持这种爱情观的人认为：爱情是一种持之以恒的情感，唯有时间才是爱情的试金石，唯有超凡脱俗的爱，才经得住时间的考验。这种柏拉图式的爱，在中国被称为“精神恋爱”，在它的指引下，即便天人相隔，生人依旧能借着回忆取暖，在思念中与逝者相见。两千多年前的先秦时代，一位男子用沥沥的低语，唱出了对亡妻的绵绵思情。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在这个寂寥的夜晚，当男子看到亡妻生前亲手为他做的有着黄色衬里的绿色上衣时，一时间竟泪不可遏。“绿兮衣兮”，实则只说了“绿衣”一物，却因为用“兮”字作尾音，显得尤为凄凉孤寂。
夜已深沉，借着疏离的烛光，男子一边翻看着衣裳，一边回想起生前与爱妻的温馨时光。那些情景历历在目，那些温暖的回忆让他难以忘怀，也正因为如此，他的悲伤变得更加永无止境。“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孔子诗论》里说，《绿衣》中的忧伤之情，是思念亡故之人的缘故。借由《孔子诗论》的启发，我们仿佛看到，烛光下，一位忧郁的男子细心地看着衣服上的一针一线，思念“古人”，夜不能寐。
世间最残忍的情感莫过于情还在，人已逝。此刻，男子想起妻子生前对他的百般照顾和爱护，更不由得睹物思人。妻子在世时，他的生活起居都由她照看，穿衣吃饭都是妻子为他操心。爱妻去世后，诗人还是没有摆脱对妻子的依赖，依旧没有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很朴实的一首诗，却字字真切，情深义重。这就是《邶风·绿衣》——后世悼亡诗的开山之作。然而，真正开创中国古代悼亡诗先河的，是西晋文学家潘岳。潘岳其人，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美男子，后人常用“貌比潘安”来形容男子外表英俊。许多人都知道潘岳“掷果盈车”的趣闻，却对他在感情上专情的一面少有关注，那段“潘杨之好”的千古佳话，就是指他与妻子杨氏的深厚情感。
对照《邶风·绿衣》，潘岳的《悼亡诗》语句清浅，情意绵绵，对亡妻深切的思念之情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寝息何时忘？沈忧日盈积”。多年后，潘岳走进他和妻子杨氏生前共同居住的房子，眼前恍然间浮现出往昔的种种。时光流转，他对妻子的思念并未消散，反而盈积在心头，经流年而越发浓烈。中国古代，女子地位低贱，夫妻间相濡以沫的真情十分少见，潘岳对亡妻的一往情深则让我们看到了等级制度下世俗爱情的美好隽永。
“悼亡”原本没有特指的对象，旨在表示“追悼”“哀悼”之意。自潘岳作《悼亡诗》后，“悼亡”一词便专指丈夫悼念已故的妻子，这一点，《辞源》上做了专门的记载：“如晋潘岳妻死，赋《悼亡》诗三首，后因称丧妻为悼亡。”
同时，这种“睹物思人”的情感表达，也为后世文人开启了一大“抒情表意”的领域。“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回想起妻子依窗而坐、对镜梳妆的情景，苏轼心中悲怆不已，“惟有泪千行”；同样是悼念亡妻，贺铸一句“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则显得更为寂寞伤感，哀怨凄绝；《红楼梦》里，当多情的宝二爷看见晴雯生前所补的一件雀金裘，不免悲从中来：“想象更无怀梦草，添衣还见翠云裘。脉脉使人愁！”
悼亡诗情真意切，它犹如一缕悲戚的歌声动人心弦，化解了人们胸腔里憋闷郁结的深情。自古以来，“男儿有泪不轻弹”，男子的眼泪被藏在了刚毅的外表之下，所以，当他们用感性的方式流露真情时，似乎更能打动人心，触碰到人们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诗经》中，还有一首女子悼念亡夫的诗——《唐风·葛生》，读来格外凄切，在感情上丝毫不逊于男性诗词里传达的涓涓爱意。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⑤。
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
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
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
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
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角枕”和“锦衾”是古代收殓死者的用具，通过这两个意象，我们便知女子正在亡夫的坟前，凄凄哭诉。丈夫战死沙场，妻子独守空房，此刻，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都成了孤苦伶仃的可怜之人。余生漫漫，从此，女子将怀揣那些曾经与他并肩而行的记忆，坚强地生活下去，直到百年后，同眠地下，与丈夫再次相聚。但愿每天都是夏天，但愿每夜都是冬夜，这样才能尽快熬到百年的尽头，早日与他相见。
死亡是世间最残酷的无语，再深切的情话、再动听的誓言，面对生离死别的深痛，也会显得贫薄肤浅。爱情之于生死，汤显祖说：“情之所至，生可以死，死可以复生。生不可以死，死不可以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既然我们都敌不过时间，那么，如水年华里的那些伤痛、欢笑、离愁……都应该成为彼此弥足珍贵的记忆，好好珍藏。
时间静静地划过，逝去的爱人依旧是我们心中悄然盛放的玫瑰。再读悼亡诗，或许已从那千年不绝的一缕歌声里体悟出一丝淡然的释怀。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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