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十五分，大人小孩匆匆走在上班上学路上，男孩墨启迪背着书包夹杂在其中。他个子高高大大，脖子里系着一条显然和个头不太相称的红领巾。他踢踢踏踏朝前走，半垂着脑袋。今天和平时没什么两样，没睡得太醒，也没睡得太饱。
不知为什么，他的回头率超高，不断有人用各种目光打量着他，斜斜瞟着、偷偷瞄着、扭头瞪着、上下扫视着……
不知道目光是不是会产生某种热量，墨启迪觉得身上痒痒的、烫烫的，他摸摸脖子，抬起头朝四周看看，那些目光退潮一样，瞬间都收了回去。
墨启迪一脸搞不清楚状况，迷迷糊糊继续朝前走。有个热心的阿姨跟他走了一会儿，忍不住在后边叫：“孩子，孩子！裤子，裤子！”墨启迪听到了，原地站住，往上提了提裤腰，心想：哦，是有点松，还好没掉下来。
他继续踢踢踏踏朝前走，一辆车开过他身边，车窗摇下来，车里有个戴墨镜的家伙指着他的裤子嘎嘎笑：“没睡够啊？还是马戏团逃出来的？”
墨启迪低头看了看，吓了一小跳，咦，怎么穿着睡裤就出来了？
黑白条睡裤，粗条纹，黑白分明，还是绒布质地的，走了一大段路的关系，膝盖那里鼓出来了。而且，裤子给姑姑一次次丢到洗衣机里洗，缩水得厉害，踝骨那里露出来了。怪不得老觉得哪里凉飕飕的，原来是脚脖子那里漏风了。
而上身的校服，因为墨启迪的个子和大人都差不多，腿长手也长，整个是小了一号，紧巴巴贴在身上，和松垮垮皱巴巴又短一截的粗条纹睡裤配在一起，效果真的很戏剧，很马戏团小丑风格。
墨启迪原地转身，折回去走几步又停下了，唉，钥匙忘带了。姑姑这会儿肯定也上班去了，就算回去也进不去家门。
那就算了，他开始催眠自己，没关系，睡裤也是裤子，睡裤也是裤子！
不过黑白条纹睡裤实在醒目，一路上不断有小孩指着喊睡裤睡裤，还有好心的大婶什么的过来盘问他是不是离家出走什么的。
墨启迪把自己想象成一匹斑马，在危机四伏的森林里走啊走啊，穿过重重猛兽的威胁和嘶吼，挣脱缠人的藤藤蔓蔓，终于，他低着脑袋缩着脖子艰难抵达学校大门。刚想往里冲，却被校门口当值日纠察的女生拦住，那个厉害丫头大叫：“站住，你没穿校服！”
墨启迪拉拉外套：“穿了。”
厉害丫头说：“你裤子没穿！”
他不说话低着头往里冲，厉害丫头再度拦住他：“你今天风纪不及格。”墨启迪不服气，再次拉拉校服。厉害丫头毫不客气地说：“你只穿了上面的，睡裤不算校服。五十分，不及格！”
不及格的墨启迪只好站在门口，老班匆匆从里边赶来，值日的厉害丫头告状说：“你们班的墨启迪他没穿裤子！”
墨启迪囧死了，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
老班看看他的睡裤，好像也没大惊奇：“第一节课别上了，回家换去。”
墨启迪吐出三个字：“忘钥匙。”
老班说：“打电话，让家长送校服来。”
“呃。”墨启迪两只眼睛望向天空，嘴里念念有词，还不停扳着手指。
厉害丫头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这是什么状况。
老班却马上明白了怎么回事：“家长的号码忘了？默默，你这记性啊！”
墨启迪特别特别健忘，总丢东西总忘事，还记不住人，要是有人冷不防叫他名字，就算对方是天天一个班级里的同学，他也会看着对方露出“你是谁啊”的表情，让那些同学好受伤。奇怪的是，他读书很不错，背课文背单词什么的，虽然有点点结巴，但基本一字不差，准确率很高。
他还特别不爱说话，看别人的眼神经常是“啊啊啊？你说什么我没听见”，或者“哦哦哦？我没什么好说的”。一定要说的话，话语也特别节约，基本就是几个音节，最多也就三言两语。
超级健忘，不爱说话，没什么朋友，他在班级里，最大的存在感就是一个沉默的高大影子，正好他也姓墨，于是大家都叫他默默。
老班叹口气，自己打通默默姑姑的电话，请她过来带默默回家换裤子。姑姑一听，先叫“等下，等下”，接着老班听见那边稀里哗啦一通乱找的声音，像是把包里的东西统统倒出来了。接着姑姑拿起电话惨叫：“我也忘了带钥匙，还指望默默带着呢，完了，今天谁也进不了家门啦！”
老班哭笑不得，不过转念一想，赶紧问默默：“今天不是有体育课吗，运动裤带了吧？”
默默“哦”了声，老班听出一股茫然。看来，今天，在默默的字典里划掉的是“裤子”这个词。
默默好像定期都会执着地忘掉某样东西，无论旁人怎么提醒，他就是想不起来。比如有一阵他T恤老是反穿，老班和同学都提醒他，让他去WC穿回正面。他一路念叨着“反了反了”，结果转一圈回来，还是没调换回来，因为一跑进WC他就忘了要干什么了。毛边拉拉的T恤让他在人群中很醒目，但就算被很多人注视着，默默也不会不自在，可能他没在意，或者根本忘了反穿那回事。
想到那件事，老班叹口气说：“今天就算了，只要他觉得自在就行。明天出门不要忘记检查下默默有没有穿齐校服哦。”老班刚要挂电话，听见默默姑姑在那头叫：“慢点挂，你知道开锁公司的电话吗？”
“自己查！”老班算是输给这对超级迷糊的姑侄了。
老班带着默默进校园，一路都在摇头：“怎么能穿了睡裤就出门呢？你一起床就在梦游吗？还是校服的裤子半夜里离家出走了？”
老班其实不知道，默默每天起床都有一个梦想，最好马上回到床上睡一觉。
默默两只长手臂紧紧贴着裤子两侧，好像那样能把睡裤遮住一样，短一截的睡裤晃晃荡荡的，老班看他就像个可怜的木偶，忍不住问：“露脚脖子会不会感冒？”
老班一提醒，默默登时感觉到是有风往裤脚里灌，他蹲下来，徒劳地拉拉裤管。
老班摸着脖子自言自语：“脖子围围巾，脚脖子上围什么呢？”
“袜套。”默默惜字如金，要么不说，要么一说就每个字都很管用。
当默默紧巴巴校服+黑白条纹裤裤+红色的袜套堆堆，一身醒目混搭走进教室时，引起一阵轰动，同学们说他是从动物园的神经病院里跑出来的小红斑马。
上体育课前的课间，默默显示出穿睡裤的优势，大家冲向WC换运动裤，把那里挤爆了，只有他最笃定，施施然穿着舒坦的睡裤去了操场。不过跑步时，睡裤裤腰有点松，他要提着裤子影响了点速度，好在他有大长腿，最后还是跑进及格线。
默默放学回家，一敲门，姑姑应声出来，她提早下班，叫来开锁公司开好了门。
“默默，怎么裤子都忘换了啊？”姑姑忍不住埋怨，“早上本来就打仗一样紧张了，好嘛，你又让我多件事，天天出门前，还得检查你有没有穿对裤子！”
默默低下头，就算他再迟钝麻木，做了一天的小红斑马，被指指点点，压力还是很大的，感觉还是很难受的。
“哦，成绩单。”姑姑忽然想起来老班在家长群里发公告：“今日发期中成绩单，家长勿忘检查签字。”
默默愣一下，露出“啊、啊、啊，什么啊”的神情来。
姑姑登时来气了：“不要说忘记带回来了，我不会信的！你以为记性差，就可以让人原谅你的一切吗？”
默默呆若木鸡，他想不起成绩单拿了没有。
姑姑步步紧逼：“肯定考砸了对吗？你不会把成绩单扔了吧？那叫掩耳盗铃、自欺欺人！默默，你是男子汉，考多少分，堂堂正正亮出来……”
默默脑袋胀胀的，这一天因为他那一身“小红斑马”，耳朵边已经被太多人嗡嗡嗡了。在脑袋变成气球爆炸以前，他做了个惊人的举动，把书包往地板一扔，一下把姑姑抱起来直接给扔进了沙发。
人高马大的默默力气真不是一般大，姑姑一屁股正好压在遥控器上，电视屏幕登时亮了，姑姑“啊”了一声，眼睛也跟着亮起来，屏幕上跳出了她心目中的男神，外星人教授都敏俊，正在那里硬忍泪水。
“教授，哭吧哭吧，忍着不哭会生病的！”姑姑登时忘了全世界，忘记了一切事情，目不转睛、全情投入地看起来。
然后呢，姑姑就一直看一直看那个韩剧《来自星星的你》，连晚饭也是端着坐在电视机前吃的，根本忘了问默默成绩的事情。
默默睡觉前整理书包，成绩单自动从一堆书本里冒出来，哦，他想起来，要给家长签名，要不明天交不了差。
姑姑正在那里敷眼膜和面膜呢，她为男神哭肿了眼睛，而且为了保持水当当的皮肤，其他可以忘记，护理功课绝对不会忘记的。
敷着面膜的姑姑说话嗡嗡的，她拿过成绩单一翻：“喔，语文比数学好喔。”
默默数学考了88，姑姑觉得偏低，不过她知道这一定不算差，因为默默成绩一向很过得去，所以她换了种说法问：“这次有几个上了90分的？”
果然，默默举起了三个手指。
姑姑马上释然：“哦，那你还是前几名了。”
默默老老实实举起五个手指，姑姑点点头：“不错，第五名啊。”
默默语文考了92，姑姑信心满满地问：“语文第几名？”
这下默默举起食指和中指，他很注意两根手指并拢没有叉开成V，默默是个低调的孩子。
“第二名啊！”姑姑高兴地一把拉下面膜，露出一张亮晶晶的面孔，“是我的优秀基因的作用，还是朝夕相处、耳濡目染的作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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