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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会当叛徒

时间:2022-07-14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已经说不清是谁提出来那个问题的了:要是被敌人捉住,我们谁会当叛徒?臭蛋也借机打了刘臣一拳:“你爸爸就是叛徒,谁不当叛徒你也会当叛徒。”黑子脸色庄重,眼睛在我们几个脸上逡巡,欲从神色上判断出我们谁会当叛徒。我们当然认为刘臣会比臭蛋更会当叛徒,黑子心里肯定也是这样想,但黑子不会容许别人反驳他,故意说:“不对,你没有刘臣坚强。”我们满以为黑子无论如何也不会当叛徒。

谁会当叛徒

张玉清

已经说不清是谁提出来那个问题的了:要是被敌人捉住,我们谁会当叛徒?那天下午放学以后,我们聚在东河滩,情绪格外兴奋,因由是大家又说起了昨天看过的一场电影,名字叫做《烈火中永生》,电影里面演的是革命烈士在敌人的严刑拷打之下宁死不屈决不叛变革命,所以我们在讨论中就提出来了那个问题:要是……

“我不会当叛徒。”黑子说,笃定地望着大家,小眼睛射出不容置疑的光。

接着臭蛋说不会当叛徒,然后是傻旺坏三也说不会当叛徒,我本来还在认真地思忖,在心目中假想着如若我被敌人捉住了,在严刑拷打之下,我能不能承受得住,现在见臭蛋都敢说不当叛徒,连傻旺也对革命表示了忠诚,我也不甘落后,赶紧抢着说我也不会当叛徒。我说完了,顾盼左右,还剩下刘臣,削瘦的刘臣,他长着一双像鸡一样容易受惊的眼睛,等大家没有声音了,刘臣才胆小地、试探地、声音有些颤地、表达了自己的心声:

“我,我也不会当叛徒。”

我们都笑起来,笑声像扑噜噜乱飞的麻雀。黑子还用力地踢了刘臣一脚,骂了句:“你他妈的不当叛徒谁当叛徒?”臭蛋也借机打了刘臣一拳:“你爸爸就是叛徒,谁不当叛徒你也会当叛徒。”刘臣委屈地蔫下脸,嘴里却不甘地嘟囔:“我爸爸是我爸爸,我是我。”

从思想感情上来说我们谁也不会当叛徒,我们都十二三岁了,这道理懂,给鬼子当了叛徒你就是汉奸,给国民党当了叛徒你就是反革命,都是败类。但是我们也知道要想不当叛徒,光靠思想感情是不行的,还得经得住敌人的拷打。我们不但在电影上看到过,所有做了叛徒的败类都是因为吃不住敌人的拷打,在我们身边的现实中也有这样活生生的例子,那就是刘臣爸爸,刘臣爸爸就是因为吃不住敌人的拷打而做了可耻的叛徒。

如今刘臣爸爸的前额上还留有一道很丑的疤,这就是他爸爸被敌人拷打的证据。虽然刘臣给我们解释过很多次,那个疤是在城里挨斗的时候被战斗队打的,但我们从不相信刘臣的鬼话,我们也不愿费脑筋辨别被敌人打和被战斗队打有什么区别,而且刘臣爸爸自己也承认了是叛徒。村里召开四类分子批斗会,民兵连长问刘臣爸爸:“你说,你是不是叛徒?”刘臣爸爸耸起肩,头一点一点:“是,是,我是叛徒,我是叛徒。”一个民兵把一块写有“叛徒”的牌子挂上刘臣爸爸的脖子,刘臣爸爸自动地把头往前探了探,配合着让牌子挂得更为顺利。

黑子不愿意我们都不是叛徒,他认为这不现实,我们几个人里面必定有软弱屈服者,必定有动摇变节者,这是人类的规律,不可能都成烈士。黑子脸色庄重,眼睛在我们几个脸上逡巡,欲从神色上判断出我们谁会当叛徒。我们几个也都严肃起来,努力在脸上做出大义凛然的样子。刘臣则一脸不安,孱弱地望着黑子,因为黑子研究着每个人的脸色,却对他看也不看上一眼,显然是他不值得判断,天经地义就该把他归入叛徒的行列。

黑子抬起手来,伸出食指,指向了臭蛋:“臭蛋会当叛徒!”

我们除了臭蛋之外都点起头来,臭蛋沮丧地望着我们,忽而变了脸色,狠狠地向刘臣踢去,骂道:“你他妈也敢笑我!”

刘臣没脾气地往旁边躲了躲,脸上却带着几分快意。这尤其让臭蛋挂不住,他指着刘臣恼怒地质问起黑子来:“为什么说我当叛徒,他不比我更会当叛徒?”

我们当然认为刘臣会比臭蛋更会当叛徒,黑子心里肯定也是这样想,但黑子不会容许别人反驳他,故意说:“不对,你没有刘臣坚强。”

臭蛋气得要命:“我怎么没有刘臣坚强?他是叛徒的儿子!”

刘臣受了刺激,又见黑子现在打击的目标是臭蛋,就有勇气冲了过来,向臭蛋说:“我就是比你坚强!我爸爸是我爸爸,我是我!”臭蛋显然受到了从所未有的羞辱,脸色发紫,闷头良久,突然愤懑地提出了一个建议:要想知道谁叛徒谁不叛徒,我们就得试验一下,毛主席说“试验出真知”,试验什么呢?试验挨打,谁经不住打谁就是叛徒!

臭蛋的提议一出,我们便叫了一声:“好!”这提议有些新鲜,黑子的眼睛亮起来,黑子吩咐傻旺去河边的灌柳丛折来了几根柳条,黑子说就用柳条抽,谁经不住抽,一“哎哟”就是叛徒。

五分钟后,一切准备就绪,各人将上衣剥光,在东河滩上站成了一排。黑子吩咐傻旺把柳条分发给每人一根,柳条有拇指粗,抽在公牛的身上都会起一道鞭痕。黑子命令坏三第一个站出来挨抽。坏三哭丧着脸,绷紧了后背,聚集起所有的神经,准备应付严刑拷打。“啪!”第一根柳条抽在了坏三的后背上,我却激灵一下感到自己的后背一凉。就见坏三的后背上倏地起了一道

坏三之后是傻旺,这家伙神经粗疏,立场却不坚定,鞭子一落就“吱哇”乱叫,我们不想便宜他,趁乱在他身上又加了两鞭。接下来是我,我下定决心,咬牙闭眼,然而却还是没有做成革命者,我首先承认我不够坚强,其次我认为柳条抽在裸露的后背上的感觉太难忍了,火辣辣地痛得钻心,好像已经渗出血来。

该臭蛋了,臭蛋是始作俑者,已经立志不当叛徒,我们每个人都以报复的心理用尽最大的力气来抽他,前几下居然都被他挺过去了,还真差一点不当叛徒。好在有黑子,黑子手里握的是最粗的一根柳条,带着风声下去,臭蛋终于没扛住,闷闷地哼出声来,也做了可耻的叛徒。

我们满以为黑子无论如何也不会当叛徒。没想到黑子别人都不怕,却在傻旺这里意外翻船。这傻旺脑子很傻力气很大,从六岁开始放羊,鞭子使得极熟。黑子也许是因为傻旺脑子傻对他有所轻视,心理准备不足,而傻旺却一门心思要给黑子以严格考验,他抡圆了手臂,柳条带着尖锐的风声击打下来。“啪”的一声,就见黑子像被烧红的烙铁烙了一下似的,居然双脚离地跳了起来,同时嘴里迸出一句骂人的话:“浑蛋!”

傻旺没还嘴,却说:“你出声了。”

黑子说:“没有,这不算。”

傻旺因为傻而不懂通融,坚持真理:“算!”

黑子说:“不算,我没叫,我没‘哎哟’,没叫‘哎哟’就不算,是不是,你们说是不是?”黑子把脸转向我们,想让我们表态。

我们都没有吭声,保持沉默,大家都心里明白黑子理亏,他骂那一声就是忍不住疼痛叫出来了,只不过他自以为聪明地以骂代替了叫。对黑子的判决没有结果,我们都保持沉默,既没有明确黑子就是叛徒,也没有认可黑子不是叛徒。黑子的威信受到了打击,觉得好没意思,丢掉了柳条,一屁股坐在地上,自我解脱地说:“不玩了,真没劲,一窝叛徒,img3包,不玩了。”

这时刘臣却期期艾艾地开了口:“还,还有我呢,我还没来呢。”

刘臣因为平时在伙伴当中地位卑微,凡事都把他排在最后,今天他也自觉地缩在了后面,黑子刚才这一闹,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差点把他漏掉,他要是自己不吭声,就没人理他了。黑子已对游戏失去了兴趣,索然地摆手:“去去去,你不用来了。”

刘臣说:“我不会当叛徒。”

黑子此时对这句话有些敏感,因为他还没有澄清自己是不是叛徒呢。黑子有点恼:“你爸爸都是叛徒,你还敢说什么不是?”

刘臣又说了那句话:“我爸爸是我爸爸,我是我。”

黑子把手里的柳条狠狠击在地上,吐了口唾沫,跳起身,说:“好,全过来,抽他!”臭蛋抢先,接着是我和坏三,依次向刘臣挥出柳条,都被刘臣挨了过去。大家都觉得意外,我们都以为刘臣会叫呢,但他没叫。我们不得不重视起来了,不能因为我们的掉以轻心而让刘臣当不成叛徒。黑子冲傻旺一挥手,说:“使劲!”

傻旺不敢怠慢,往手心吐了口唾沫,猛吸一口气,竭尽全力将柳条抽向刘臣后背。我们从声音就能辨别出这一鞭与傻旺此前抽在别人身上的有所不同,刘臣被抽得眼角都沁出了泪水,可他站稳了脚跟,擦了擦眼泪,居然还是没有出声。

我们都紧张了,只还剩下黑子这一关了。现在我们都已经成了叛徒,连黑子都模棱两可,如果最后刘臣竟没有当叛徒,那对我们每个人的自尊心都是一个打击。黑子眯眼觑着刘臣,表情十分凝重,他也知道自己责任重大。黑子选择了最粗的一根柳条,他缓缓地旋动着手臂,先将力量在胸脯里积聚,再运至手腕,那柳条的尖梢在空中舞出了几个飞闪的鞭花,搅起可怕的风声,当空抽下。

这一鞭抽得!

刘臣像遭了子弹般一击,一个趔趄,险些栽倒,他的腰深深地弓下去,脸扭曲得像个小丑,一口气憋住,很长很长时间没有喘出来,脸色由红到紫。我们都看出来,他在一个漫长的时间段里与身体上的疼痛搏斗着,他集中了自己的全部神经搏斗着,稍有闪失他就会叫出声来了。

但他最后胜利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等他终于直起身,我们发现他的嘴角渗出了血,脸色转为苍白,痛楚的表情还在他的脸上逗留不去,可是他的眼睛里却好像闪出了灼亮的光彩,我们听到他从牙缝里吐出一句:“我绝不当叛徒!”

刘臣的表现让我们困惑,这个平时窝囊卑琐的刘臣,这个铁定应该就是叛徒的刘臣,今天居然如此顽强,从他背上那道高高突起的血印看,他所挨的这一鞭比我们挨的所有鞭都重得多!我们都一声不吭地盯着刘臣,觉得今天的事有着某种不可思议。我们都在心里有些服了刘臣,也都多少有些明白刘臣为什么能做到如此坚忍。

但那天我们始终没有明确地宣布刘臣“不是叛徒”。因为这个唯一没有做叛徒的竟是刘臣,这个事实让我们不愿接受。以黑子为首,我们故意地保持了沉默。

可是刘臣不依不饶,说:“你们必须承认我不是叛徒,你们说话要算话!”

黑子说:“说你不是叛徒没人服气,你爸爸就是叛徒!”

刘臣说:“我爸爸是我爸爸,我是我。我就是不当叛徒!”

黑子忽然笑了,他转着眼珠,显然有了新主意:“那好,要不我们再给你一个考验,如果你能经受住这个考验,我们就承认你不是叛徒。”

刘臣把脸一昂,让自己振作了一下,问:“什么考验?”

黑子说:“这样吧,我们给你‘看瓜’,你要是能经受住‘看瓜’的考验,我们就承认你不是叛徒。”

“看瓜”是我们当地惩治顽劣的人的一个手段,很残忍:把一个人的裤子解开,把他的头塞进裤裆里,再用裤带系紧裤腰,这就是“看瓜”。被“看瓜”的人弯着腰憋在裤裆里,初时还能忍受,时间长了则痛苦难当,没有不求饶的。

刘臣沉吟着说:“行,要是我经受住了考验,你们就得承认我不是叛徒。”

黑子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说:“这可是你自愿的,你别后悔!”

刘臣说:“我不后悔!”

黑子说:“我们去摘麻果,回来就给你解开,只要你不叫饶,就算你赢。”刘臣没有表示异议。

刘臣顺从地心甘情愿地自己解开了裤带,黑子指挥着我们,把刘臣的脑袋塞进裤裆,裤腰最后由黑子亲自用裤带系上。

刘臣被装在裤裆里之后只能躺着,他为了寻找一种适宜的姿势不停地在地上蠕动,活像某种巨大的昆虫的幼虫。黑子吩咐臭蛋和傻旺把刘臣抬起来扔进旁边的灌柳丛,然后让傻旺留下,监听刘臣什么时候叫饶。接下来,黑子就率领着我们其余的人马去远处的麻地吃麻果了。

傻旺因为智商偏低的缘故,责任心就不够强,我们刚到麻地,他就呼哧呼哧追了上来,因为他也想吃麻果。我们问他:“刘臣叫没叫饶?”

傻旺说:“没叫。”

我们说:“这小子还真筋道。”

黑子说:“多憋他一会儿,我不信他不叫。”

我们在麻地里吃麻果,麻果其实并不好吃,淡淡的,没味,还麻嘴,但我们仍是饶有兴味地胡吃,把麻地弄得一片狼藉。

后来,我们又玩起了捉迷藏。

直到天黑透了我们才散伙回家,我扒了几口饭就爬上炕去睡觉。蒙眬中,却恍惚听到了颤悠悠的让人害怕的鬼叫。妈妈忽然摇醒了我,问道:“刘臣有没有跟你们一起玩儿?”这时我听清了那鬼叫来自大街上刘臣一家人的呼唤,他们在找刘臣回家:“刘臣,回家哎——”

我激灵一下:天哪,刘臣还在东河滩呢!

我妈妈拽着我,领着刘臣一家来到东河滩,经我指点,刘臣爸妈手忙脚乱地从灌柳丛里把刘臣抬出来,抬他的时候他已没了声息,刘臣爸妈哆哆嗦嗦地解开了系着的裤带,把刘臣的头掏出来。

刘臣妈妈号啕大哭,我们从来没有听到过她发出这么大的声音:“我的儿啊——”

刘臣爸爸也在哭。他双膝跪地,向横躺在地下的刘臣探着身倾着脸。嘴里犹有不甘地轻声呼唤:“刘臣,刘臣……”忽又更深地伏下去,把脸贴上刘臣的胸口,想听一听刘臣的心脏还有没有跳动的声音。“别哭了,”刘臣爸爸尖叫了一声,“还跳呢,还跳呢,他的心脏还跳呢!”

像广播喇叭被关上了开关,刘臣妈妈和姐姐的哭声戛然而止,她们先是一愣,继而飞蛾扑火一般扑上来,抢着把头贴上刘臣的胸口听他的心跳。

刘臣好像缓过气来了,他也许睁开了眼睛,但他还没有看明白眼前的情形,他努着劲说出了一句话:“我没有当叛徒。”

刘臣的爸爸妈妈姐姐忽地又异口同声哭了出来,但这次是喜极而泣,他们的刘臣活过来了,他们极力压抑着哭声,一家人抱成了一团。

选自《文学少年》2008年第6期(上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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