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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台衙门施乃千遇良策

时间:2022-07-14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产妇的丈夫把产妇绑在自己身上,骑马一路狂奔,赶到了海关衙门。下马时,产妇已经奄奄一息。由于胎儿在产妇的产道里耽搁的时间太长,林辅臣担心娃娃已经窒息,便为她行了会阴侧切术,把产门扩大后,伸手进去先正了胎位,然后辅助产妇把娃娃生了出来。这场手术的风险非常大,林辅臣尽了最大的努力,终于救活了这对母子。北大河的水,上涨得很快,小岛已被淹没了大半。一进门,小元子就把林辅臣下河救人的事给施念慈说了。

第十四章
华胜洋行大黄突变 庆余堂里生意受阻

1

宋河在金佛寺见了朱信,头一个得到的消息,就是南飞雁重回卧虎寨的事情。

朱信说,四当家的派了一位叫杨五八的采药人,下山来送信,说要是见了失散的弟兄,就传话,让他们上山。

宋河正为如何处置分散的弟兄而头疼,他既不愿意像施念慈所说的那样,从此偃旗息鼓,在肃州城里做个只顾赚钱的生意人,也一时想不出如何安排下一步的事情。骨子里,他是喜欢叱咤风云的。可是,大仇未报,壮志难酬,宋河的心里,烦得很呢。

陈乐勤到茶馆来借酒浇愁,引起了宋河的强烈共鸣。他没想到,像陈乐勤这样见风使舵,贪婪受贿,好坏事全干的人,也会有这样的大烦恼。要不是朱信说了南飞雁的事,他很想出去与陈乐勤喝几杯,谝一会儿。

现在,他没有心情了,在问了蒋三等人的消息之后,他决定,连夜上山。临走前,他告诉朱信,让他即刻派人到高台,通知蒋三,让他把弟兄们再带回来,到卧虎寨会合。

宋河带领亲兵,匆匆吃了碗面,给马喂了草料,就翻身上马,出了金佛寺,直奔卧虎寨。

一路上,马不停蹄,在三更之前,他们回到了寨前。

借着月光,宋河看到一片废墟的山寨,心里百感交集。

马蹄声惊动了南飞雁与者五儿,她们正在熟睡,却听见了马蹄奔腾声,翻身起来,持了刀剑,隐蔽在屋角观看。

杨五八夫妇也起来了,拿了土铳,随着过来,朝下面张望。

“看他们的动静,不像是官军。”者五儿轻轻地说。

杨五八也赞成:“好像是绿林的好汉。”

南飞雁吹了一声唿哨,像夜鸟在叫。

寨门前立即回了一声。

“是大当家的他们。”者五儿兴奋地叫了起来。

南飞雁也站起来,朝山下走。

宋河听到暗号,便牵着马朝上走。

在忠义堂的断壁前,他们相遇了。

宋河与南飞雁对视着,两个人都激动得说不出话。

南飞雁很想扑进宋河的怀抱里,哭一场,可她忍住了。半晌,只是说了一句:“哥,我回来了。”

宋河也心跳得很厉害,憋了许久的一股气,松了下来。他没说话,只是把南飞雁的头抚了一下:“回来就好。我们从头做起。”

行人回到了南飞雁临时搭建的房子里,重新生了火,屋子里很快暖和起来。

杨五八与婆姨炖了一锅羊肉,用大盆子盛了,端了进来:“夜里寒气重,喝点羊汤暖暖。”

宋河问:“你就是杨五八?”

“嗯。”杨五八笑了笑。

“你的事,我都听说了。要多谢你哩。”宋河端起一碗羊汤,喝了一口,一股暖意,透彻了肠胃,“还是山里好啊。”

南飞雁说:“这几日,已经回来了十几个弟兄。”

宋河张望了一下:“他们人呢?”

“我想还会有弟兄陆续回来,可寨子里吃的喝的都没有,住的地方也要建造,就打发他们下山采购去了。”

“好,季朝栋能给咱们毁了,咱们就还能重建。”

喝了羊汤,又谝了一阵子,宋河让大伙儿歇息。房间不够,杨五八把婆姨撵过这边来,让她与南飞雁和者五儿一块儿睡,其余的男人都到他那屋里去挤。

安排大家睡下,宋河与南飞雁又走出门来,围着山寨前后,转了一遍。两个人很少说话,宋河的心里既轻松又沉重。他与施念慈谈话时的忧虑,到了这里,好像消失了。尽管卧虎寨已是一片废墟,可在这里,他觉得踏实,轻松。尤其是与南飞雁的重逢,使他很兴奋。他有许多的话想对她说,可一时却不知道从何谈起。

两个人在后寨的一块山石上,坐下了。

月光如水,洒在夜幕下的山谷里,使苍凉的群山有了一种朦胧的温情。山风似剑,即使是夏季的夜晚,也带着一股袭人的寒意。

沉默了许久,还是南飞雁先开了口:“咋样,娃娃生了吗?”

“还没有呢。”宋河轻声地回道。

“她们在哪儿呢?”

“在肃州城里。”

“在她的娘家吗?”

“没有。自己买了处小院子。”

“噢。”南飞雁不吱声了。

又是一股夜风,顺着山谷吹来,南飞雁的长发,被风吹起。她打了个寒战。

宋河把自己的外套脱下,为她披上,顺势把她揽在了怀里。

南飞雁动了一下,却没有离开:“你是成了家的人。”

宋河把她搂紧了一些:“你是我的妹妹。”

“我不想做你的妹妹。”南飞雁想挣脱他的臂膀。

宋河却更紧地搂住了她:“你想做啥我都依你,可你现在只能做妹妹。”

“你就会欺负我。”

“我是疼你。”

“骗谁呢。”

“我说的是真的。”

“往后咋办呢?”

“先把弟兄们收拢起来,再设法刺杀季朝栋。不除掉这只老狗,卧虎寨不得安宁。”宋河松开了南飞雁,语气强硬起来。

南飞雁说:“我没问你这个。我是说,生了娃娃以后咋办?”

“念慈已经在肃州城里开了家药铺,想让弟兄们都跟着做买卖呢。”

南飞雁冷笑了一声:“我们是强盗、土匪,官府能容忍我们做生意?想得美唦。”

宋河附和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可她已经开了,也去了十几个弟兄在那儿做伙计。”

“那二哥三哥他们愿意吗?”

“老二带人去高台还没回来。老三在祁连山里,半路上就不辞而别,音信全无。”

“三哥敢这样做?他还算人吗?”南飞雁气愤地说。

宋河叹了口气:“我有时也怀疑,咱们的义气就这么脆弱吗?”

2

凌晨时分,施念慈被一阵接着一阵的腹痛弄醒了。

她不停地转身,嘴里低声地呻吟,感觉小肚子朝下坠,想解大手又解不出来。

她挣扎着爬起来,擦着了洋火,把油灯点上。

小元子睡得死沉,施念慈这么折腾,她竟然都没醒。不仅睡相难看,口水还顺着嘴角流了一枕头。

施念慈实在忍不住了,就推了推她。不料,她翻了个身,还笑了几声,又睡了。

施念慈使劲地推她:“小元子,醒醒,快醒醒唦。”

小元子终于醒了,一骨碌爬起来:“出啥事了?出啥事了?”

施念慈捂着肚子,满头是汗:“我的肚子疼,疼得厉害。”

小元子一下子清醒了:“怕是要生了吧?”

“我也不知道。就是肚子疼。”

“哎呀,姐姐,你尿炕啦!”小元子端着油灯,近前一照,失声惊叫起来。

施念慈也急了:“快,快去请稳婆来。”

小元子睁大了眼睛:“这会儿啊?”

“快去!哎哟……”黄豆大的汗珠顺着施念慈的脸颊滚落下来。

小元子急忙穿好衣服,拉开门,朝外看了一眼:“天这么黑唦。”

施念慈嘱咐道:“打着灯笼,再拿根棍子。”

“姐姐,我……我害怕呢。”小元子胆怯地说。

施念慈为小元子点上灯笼:“好妹妹,快去,姐就靠你了唦。”

小元子鼓足了勇气,从门后拿起一根枣木顶门棍:“姐,那我走了啊,你自己小心点。”

施念慈答应了。

小元子开门出去,回身把门从外面扣住,刚走到院子里,忽听施念慈喊她,急忙又折了回来:“姐,又咋啦?”

施念慈擦了擦汗:“这会儿又不疼了,要不,你别去哩。熬到天明再说吧。”

“能行吗?姐。”

“这会儿又不疼了,天快亮了吧?”

“快了吧,你听见鸡叫了吗?”

“我疼得受不了,哪顾得上听啥鸡叫唦。”

小元子担心地:“要不,我还是去吧。”

施念慈看了一眼窗外:“算了吧,天这么黑,等天亮了再去吧。你睡会儿。”

“我睡不着了。”

“那就陪姐说会儿话。”施念慈感觉疲倦,躺了下来。

小元子把门闩插上,回来上了炕,头一挨枕头,说:“姐,我咋又困了唦。”

施念慈笑了笑:“你就是个瞌睡虫,睡吧。”

小元子做了个鬼脸:“那我睡了唦。”

施念慈抬身看了看,小元子已经又没了声音。

施念慈也合上了眼睛,想歇息一会儿。可是,没等她睡着,肚子又疼开了。

她觉得整个小肚子都在绞坠着疼,不禁又呻吟起来。

小元子这次醒得挺快,马上睁开眼睛爬了起来:“姐,又疼啦?”

施念慈点点头,却无力说话,脸上充满痛苦的表情。

小元子看了她一眼,飞快地下炕穿鞋,就朝门外跑。幸亏她是裹了一半的脚,到了施家就没再裹,不然也无法快走。

“灯,灯。”施念慈断续地喊。

“不要了!”话音没落,小元子已跑出了大门。

3

李宝贵忐忑不安地等了一上午,没见李松轩家里人来报案,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就来找陈乐勤。

“副将大人,你说的话,还算数吗?”

陈乐勤正在喝罐罐茶,听了李宝贵的话一愣:“我说的啥话?”

李宝贵谄笑了一下:“就是,那个,”他伸出了一只巴掌,“五根,把总?”

陈乐勤明白了:“嗯,你啥意思唦?”

“我,要是拿出这个,”他又把巴掌摇了一圈,“我能做把总吗?”李宝贵的脸上充满了渴望。

陈乐勤喝了一口茶:“你真想做?”

“想,太想啦。”

“那,金条呢?”

“有,我给你预备好了唦。”

李宝贵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了,里面是黄澄澄的五根金条。

陈乐勤尽管是见过金条的人,可眼睛里还是露出了少有的亮光。他伸手想去接过布包,却又缩了回来:“你从哪儿闹的?”

李宝贵一愣,脸色大变,随即又恢复了正常:“副将大人,你罢管了唦,这金条可是货真价实,没有一点儿麻达。”

“你昨晚不是只有两根半吗?”

“那是昨晚唦,今天我是五根嘛。”

陈乐勤坐直了身子:“李宝贵,你不会是偷来的吧?”

李宝贵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我,不,是借来的。”

“真没麻达?”

“真没麻达!”

陈乐勤伸手接过布包:“那好,咱们啥也没说过,我啥也没见过,啊。明日动身前,我给你写个委任状。”

李宝贵擦了一把眼睛,跪倒磕了三个响头:“副将大人,你就是我再生的爹妈,你的大恩大德我李宝贵永世难忘唦。”

“好了好了,起来吧。别让人看见。今黑来吃晚饭时,我宣布一下,你明天起,就可以发号施令啦。”陈乐勤站起身来,扶起了李宝贵。

正在这时,艾沃沃走了进来。

她看见李宝贵给陈乐勤磕头,心里觉得很奇怪。可她没说啥,就朝里屋走去。

“你到哪儿浪去了?”陈乐勤见艾沃沃脸若冰霜,火气一下子就腾了起来。

艾沃沃没答理他,径自朝里屋走。

陈乐勤一把抓住了她,给了一个大嘴巴:“贱货,我问你话呢。”

艾沃沃的嘴角,流出了血。她仍然不说话,要进里屋。

陈乐勤扬起巴掌,要再打她时,手腕却被李宝贵抓住了。

“副将大人,你息怒。好男不跟女斗,好狗不跟鸡斗。你咋跟婆姨一般见识唦。”

陈乐勤眼睛一瞪:“你敢拦我?还骂我是狗?”

李宝贵瞥了艾沃沃一眼,咽了下口水:“小人不敢,我是怕你气大伤肝,不值。”

陈乐勤又坐回椅子上,猛喝了一气罐罐茶。

艾沃沃扫了一眼李宝贵,进里屋去了。

李宝贵被艾沃沃那一眼,扫得浑身一机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副将大人,我,我先走了。”

“走吧。”陈乐勤一挥手。

李宝贵兴冲冲地朝外走,在门口,差点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他定神一看,那人正是他的同乡本家,李松轩。

李宝贵腿一软,几乎跌倒。李松轩伸手将他扶起:“兄弟,你也在这里?哥找了你大半天了唦。”

李宝贵打起精神:“哥,你有啥事?”

李松轩哭丧着脸:“昨晚我去乡下收账,家里就进了贼啦。”

李宝贵的额头,顿时就冒出了汗粒。

李松轩进了屋,见陈乐勤在,就上前施了一礼:“陈把总,你要给小民做主唦。”

陈乐勤已经听见他们的对话,张口就说:“李掌柜,你是不是少了金条?”

“哎呀,你是咋知道的?”

李宝贵在门口,听见此话,身子一软,靠在了门框上。

陈乐勤喊了一声:“李宝贵!”

李宝贵颤抖着声音,答应了。

“你过来。”

李宝贵浑身汗如雨下,贴身的衣服都湿了,他强自镇定,一步一挪地进了屋。

“你病了吗?脸咋这么黄?”陈乐勤问了一句。

“没……没,我……心口疼。”

“不是心病就好。”陈乐勤盯了他一眼:“你坐下。”

李宝贵正在支撑不住,听了此话,一屁股瘫坐在凳子上。

陈乐勤转向李松轩:“李掌柜,那贼可曾留下印迹?”

李松轩连忙说:“有,有。”说着,他从袖筒里掏出一条黑色的腰带,递给陈乐勤:“这是那贼丢下的。”

李宝贵看见腰带,几乎眩晕过去。

陈乐勤接过腰带,看了一遍:“嗯,好,我知道了。李掌柜,对不住,我已经奉调嘉峪关做副将了,明日便动身赴任。这位就是要接任把总的李宝贵,想必你们也很熟悉。这个案子,就由他来受理吧。”

说着,他把那腰带递给了李宝贵。

李宝贵的脸色已经由黄变白,面无血色,坐在那里发抖。

陈乐勤问道:“李把总,你真没病吗?”

“没……没有,”李宝贵连连摇头:“我……我打摆子病犯了。”

陈乐勤对李松轩说:“李掌柜,你看,李把总身子不适,要不,你就先回吧。完了你就找李把总破案就行了。”

李松轩无奈,只好告辞走了。

陈乐勤把李松轩刚送出门去,回过身来脸色就变了,他怒喝道:“李宝贵,你敢耍我?”

李宝贵扑通跪下了:“副将大人,饶命。我该死!”

陈乐勤冷笑一声:“你确实该死!只是,你想咋个死法?”

李宝贵磕头鸡啄米,眼泪鼻涕一齐流下:“饶命,小人该死!”

陈乐勤想了一下:“你起来说话吧。”

李宝贵不敢起来:“饶命,小人该死!”

李宝贵泪眼蒙眬:“大人,你真的不杀我?”

“你要是再不起来,我就杀了你。”陈乐勤说着,从桌子上拿起他心爱的左轮洋枪。

李宝贵立马站了起来。

陈乐勤一努嘴:“坐下!”

“我……我不敢!”

“坐下!”

李宝贵半个屁股坐在了凳子上。

陈乐勤把玩着左轮枪:“我问你,你和谁一起干的?”

“没别人,就我自己。”

“抢了几根?”

“就三根。”

“真的?”

“有半句假话,你杀了我。”

陈乐勤用枪挑起腰带:“这个是你的吗?”

李宝贵摇摇头:“不是。”

“那是谁的?”

“我临出门,从住处墙上摘下的。”

陈乐勤眼珠一转:“你还想不想做把总?”

李宝贵嘴唇咕哝了一会儿,没说出来。

“想不想唦?”陈乐勤猛喝了一声。

李宝贵吓得坐在了地上:“想,想。”

“那好,你回去查出来,这是谁的腰带,他就是贼。明白了吗?”

李宝贵爬起来:“明白了。”

陈乐勤用枪挑着腰带,递给了他。

李宝贵伸手想接,陈乐勤又缩了回去。

“你就只拿了三根?”

“还拿了些散碎的银子,还有几张银票。”李宝贵不敢再隐瞒。

“嗯,那你打算咋处置呢?”

“我回头就送来。我留着那些也没啥用,我没家也没婆姨娃娃的。”李宝贵小心地说道。

陈乐勤看了一眼里屋,发现门虚掩着,就走了过去,推开了:“贱货,你在偷听?”

艾沃沃没好气地:“我没偷听,是你们说给我听的。”

“你都听见啥啦?”

“啥都听见啦。”

“那你就把嘴给老子闭紧了,敢说出半个字去,老子要你的命。”陈乐勤说着,用枪不停地点着艾沃沃的额头。

李宝贵看见,心里一阵疼,可他这次不敢再说话了。

陈乐勤送李宝贵出了大门,突然,他问李宝贵:“你想不想讨个婆姨?”

李宝贵愣了一下:“我没有钱,哪个女娃愿意跟我唦。”

陈乐勤回头看了一眼:“我把艾沃沃留给你,你要不要?”

李宝贵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听错了。陈乐勤又说了一遍,他才知道是真的,娶艾沃沃做婆姨,他做梦也不敢想。尽管他从心里瞧不起艾沃沃,嫌她是个妓女出身,可是,他又从心底里喜欢艾沃沃。艾沃沃那俊俏的脸蛋,那白嫩白嫩的肉,都曾经让他在梦里遗过精。

“你到底要不要?”陈乐勤又问了一遍。

“要,我要。可不知道她愿不愿意跟我唦?”李宝贵担心地说。

李宝贵的口气硬起来:“我要。我能!”

4

当真正的夏天来临时,肃州的绿色便浓密起来。

祁连山的雪水,源源不断地顺着大大小小的山涧,河谷流下来,汇入讨赖与马营等六条河流,一直翻滚着向东向北流去。

肃州城北的北大河,从冬春季节的涓涓细流,一变而为波涛汹涌的激流。原来河中与河滩联结成片的地方,顿时成了孤岛。

余庆堂几个在河中岛上种了蔬菜的人,便被困在了河中的小岛上。

摆渡的筏子客试着想过去救人,却被水流冲向了下游,差点被浪打翻。

一时间,岸边聚集了许多人,在替小岛上的人担心。

当有人把消息禀报给林辅臣时,他正在诊所里给一位难产的妇女接生。这位产妇家在肃州乡下,产门已经开了将近三天了,娃娃却生不下来。乡村里的稳婆使出了所有的手段,也无可奈何。最后,有在余庆堂卖过大黄的人说,赶紧把人送到肃州,海关的洋大人会接生,也许能救大人娃娃两条命。

产妇的家人开头也不愿意,那个洋大人是个男人,咋能给女人接生唦。那个卖药的就说,余庆堂二掌柜的姐姐也是难产,就是人家洋大人给接生的,结果母女平安。

听着产妇的喊叫声越来越弱,家人终于愿意送到肃州城。产妇的丈夫把产妇绑在自己身上,骑马一路狂奔,赶到了海关衙门。下马时,产妇已经奄奄一息。

林辅臣见状,马上停下办理的公务,吩咐婆姨和女儿准备消毒和器械,然后就上了手术台。产妇的丈夫在门外,焦头烂额地等待着结果。

由于胎儿在产妇的产道里耽搁的时间太长,林辅臣担心娃娃已经窒息,便为她行了会阴侧切术,把产门扩大后,伸手进去先正了胎位,然后辅助产妇把娃娃生了出来。

这场手术的风险非常大,林辅臣尽了最大的努力,终于救活了这对母子。产妇的丈夫听见了娃娃的哭声,自己也号啕大哭起来。他等林辅臣一出来,立即跪下磕头。林辅臣赶紧把他拉起来,随后匆匆忙忙地换了衣服,就赶往北大河。

北大河的水,上涨得很快,小岛已被淹没了大半。小岛上的人惊慌失措,拼命地朝高处站立。岸边人们的呼喊声,乱成一片。

小元子也与海喜喜等人赶到了,却也束手无策,只能喊叫让岛上的人不要惊慌,他们会想办法去救他们。

正在这时,林辅臣赶到了。

他骑着那匹俄罗斯探险家奥特洛夫斯基送给他的中亚名马,在岸边观察了一会儿水势,毅然决然地骑马下了水。岸边的人们一片惊呼,他却笑着摆了摆手,示意大家不要慌乱。

那匹马果然是名马,在激流中依然如履平地,很快地就到了小岛边。林辅臣自己下了马,让两个人骑上去,吹了一声呼哨,那马就游了回去。来回几趟,把被困的人全都救了上来。

岸边观看的人群一阵欢呼,林辅臣来不及多说,赶紧催促几个人回去喝点姜汤驱寒,以防受凉。

小元子把人带回药铺安顿好,就亲自回西大街去熬姜汤。

一进门,小元子就把林辅臣下河救人的事给施念慈说了。施念慈正在给娃娃喂奶,听了以后,说:“这个林大人虽说是个洋人,可真是个好人唦。”

在一旁躺着歇息的宋河却说:“洋人就没有啥好人!”

施念慈道:“人家要是坏人,我和你闺女早就没命了。”

“哼,不说我还不生气,你一说我就想生气。女人生娃娃,咋能叫男人看?何况,他还是个洋人!”宋河气恼地把手中的茶碗摔了。

施念慈也生气了:“你咋是这样的人唦?”

“我是啥人?我不是洋人!”

“大当家的,洋人也有好人,中国人也有坏人。那姓季的不就是个坏人嘛。”小元子边吩咐佣人熬姜汤,边插话道。

宋河瞪了她一眼:“你给我闭嘴。都是你这个丫头,叫你找接生婆,你找啥洋人?”

小元子听了,觉得委屈,就不吱声,跑到屋外去了。施念慈看不下去,接过话来:“你是个男人,可我生娃娃,你跑哪儿去了?小元子深更半夜一个人,在城里来回跑着找人,她还是一个女娃娃唦。要不是她找到林大人,我和闺女早就死了。”

宋河说:“人活着要有骨气,就是死,也不能丢人。”

施念慈听了,把娃娃扔给了佣人,掩上衣襟:“当家的,你今日给我说清楚,我咋给你丢人了?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娘俩该死?死了你才称心如意?”

娃娃大哭起来。

佣人赶紧把娃娃又递给她:“大奶奶,月子里千万不敢生气唦。落下了病根,一辈子也治不好。”

施念慈赌气地说:“治不了就死,死了不就称心了嘛。”

娃娃哭得更凶了。

施念慈接过娃娃,把衣襟撩起来,奶头一塞进嘴里,娃娃立时就不哭了。小嘴使劲地吸吮起来,还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施念慈看着娃娃粉嘟嘟的小脸蛋,眼泪滴了下来。

佣人又劝:“大奶奶,可不敢哭唦,眼睛会疼一辈子的。”

“你少说两句好不好唦?”宋河又冲佣人发了火,“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佣人不敢吱声了,忙着去熬姜汤。

小元子进来,把姜汤帮着灌好,用汤罐盛了,对施念慈说:“姐,最近药铺的生意忙,我就不回来了。”

施念慈知道她生气了,便问:“那你在哪儿住?”

小元子说:“我又在北后街租了一处院子,这样大伙就不用在药铺里挤了。再说,来回这里也太远。”

施念慈想了想说道:“这样也好。等娃满了月,在药铺附近再买下一处院子,我也搬过去。这边的院子就卖了吧。”

小元子点头道:“这样也好。那我先走了。”

“走吧。”

小元子出门走了。

宋河在屋里转了几圈,有点失落地说:“看来,我在这里成了多余。”

“你还好意思说?你是大当家的,这么多弟兄吃喝穿用,全靠药铺赚些钱撑着,让你做大掌柜,你又不做。你就一心想着上山,结果又让季朝栋给打得落荒而逃。”

“你说这些啥意思嘛?是不是我们垮了,你幸灾乐祸?我还真忘了你是季家的人呢。”

施念慈忍不住了,嘴唇气得发抖:“你要是再敢这样说话伤人,我就死给你看!”

宋河看她气得很了,便让了步:“好了,算我没说。我是憋的,仇报不了,事也做不了,我闷得慌。”

施念慈也缓和下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现在时候没到,就只能先忍着。这么多弟兄,你不能再让他们上山做土匪了。都是有爹娘的人,你要想法让他们过个安稳的日子。”

“不上山,不抢贪官污吏和土豪,我咋让他们过安稳日子?”宋河蹲在地上,犯起了愁。

“我给你说了,让你先做药材生意,这来钱快,利也大。干上几年,把钱赚了,给弟兄姐妹们分了,咱们再想法给爹娘报仇。然后远走高飞,离开这块伤心之地。可你偏偏听不进去,结果还不是四分五裂。三当家的不是跑到凉州投了官府?二当家的听说也在高台不愿回来了。我知道飞雁姐姐对我有成见,她喜欢你,可你又不娶人家,又要人家跟着你,咋能行嘛。她看着咱们在一起,心里就不舒坦。我也是女人,我清楚。”施念慈苦口婆心地劝道。

宋河哼了一声,嘲讽地说:“你说贩大黄赚钱,可你都开了大半年了,贴的倒是不少,赚的钱在哪里唦?”

施念慈道:“小元子与海喜喜他们啥也不懂,又不认识洋行里的人,接不上订货。还有庆余堂把肃州大黄出口的订单把持着九成。我又生娃娃,也出不去,咋能赚钱呢嘛?”

“那你说咋办吧?”宋河看着她。

施念慈把娃娃轻轻地放下,娃娃吃饱了,就睡着了。她轻轻地拍了一会儿,盖上了小被子,然后对宋河说:“咋办,还是那句话,你把大掌柜当上,咱跟庆余堂争一争,先赚钱再说。”

“我又不会做生意,咋争?再说了,我在肃州一露面,你爹和你哥就会去告诉季朝栋。”

“我不是说了吗,不要你去站柜台,你只管当你的大掌柜。你不想出头露面,我想法子去找家洋行,咱们也做个华账房,季朝栋就是知道了,也不敢把你咋的。”

“啥是华账房?”

“就是买办唦。”

“啥?你让我做老毛子的奴才?给他们卖命?那还不如让季朝栋把我杀了呢。”

施念慈耐心地说:“给洋行做买办,不是当奴才,是各做各的生意。我这样做,不是为了不让季朝栋对你下手嘛。大清那些当官的,哪个不怕洋人呢?”

宋河的脑子转不过弯来:“不行。我堂堂正正的中国男人,靠老毛子保护,打死我也不干!”

5

宋河的苦闷是有原因的,卧虎寨刚刚收拾了个眉目,再一次被季朝栋抄了老底,宋河与南飞雁都差一点被抓住。这一次,因为没有一点儿蛛丝马迹,宋河也没从朱信那里得到情报,完全是陷入被动挨打的局面。

黑夜里,季朝栋指挥的清军,采取偷袭战术,把山上刚聚集的一百多人,几乎全包了饺子。除了宋河南飞雁等少数头领之外,其余的弟兄全部被杀,一个活的也没留下。

宋河与南飞雁走散了之后,到了金佛寺,才知道朱信等人已被官兵缉捕,押到肃州大牢去了。茶馆也被新任的把总李宝贵据为己有,由李宝贵刚娶的婆姨艾沃沃做了掌柜。

宋河开始还蒙在鼓里,幸好堡丁里有个好心的人,因为有一次老娘有病,宋河给了他几两银子,他感恩图报,偷偷地告诉了宋河真相,并且帮助宋河逃离了金佛寺。

说起这次失利,还要从陈乐勤离开金佛寺谈起。

那一日,陈乐勤要把艾沃沃送给李宝贵做婆姨,艾沃沃并不知情。陈乐勤离开金佛寺时,艾沃沃还在睡觉。她并不知道陈乐勤改了主意,把她转卖给了李宝贵。

当李宝贵把张福田五花大绑,关进地牢,并带人回到艾沃沃家里时,她才明白所发生的一切。艾沃沃虽然做好了死也不跟陈乐勤去嘉峪关的准备,可是,当她得知陈乐勤把她转卖给李宝贵做婆姨时,心脏还是受不了刺激,昏死了过去。

李宝贵把她抱在怀里,用冷水激醒了她,然后告诉她:“你也不用难过,我不像陈乐勤,娶几个婆姨。我是个单身汉,我只娶你一个婆姨。我会对你好,好一辈子。我现在是把总,我也能闹到金条。我闹的金条,全都给你,你管着。你觉得俺俩谁好唦?”

艾沃沃哭了,大放悲声。哭了一通之后,觉得心里积存的怨恨都跑光了,也觉得饿了,就要李宝贵带她去铭秀茶馆吃川菜。

李宝贵答应了她,却要她先跟自己睡一觉。说着话,李宝贵就把自己先扒光了。

艾沃沃没想到,平日里看着老实窝囊的李宝贵,竟然有一身疙瘩肉。一摸他的胳膊,艾沃沃就知道这个男人比陈乐勤强悍多了。

于是,艾沃沃也就任由李宝贵猪撕狗啃,在炕上折腾了一番,结果肩膀被咬了几处牙印子。

满足了欲望之后,李宝贵就带她去吃川菜了。

在路上,李宝贵告诉艾沃沃,铭秀茶馆是卧虎寨的眼线,朱信还有伙计都是卧虎寨的土匪。

艾沃沃听了,大吃一惊,她从没有听陈乐勤说起过。

李宝贵还告诉她,陈乐勤是被卧虎寨收买了,就在季朝栋坐镇金佛寺围攻卧虎寨的时候,陈乐勤还跟卧虎寨的大当家宋河在一起吃酒呢。所以,官军的行踪,早就被卧虎寨掌握了。

艾沃沃听完,忽然有了主意,说:“咱不吃了,你想不想发财?”

艾沃沃告诉他:“那咱们就去嘉峪关,赶在陈乐勤前头,把这事给季将军禀报了。”

李宝贵问:“这能行吗?”

“胆小不得将军做。陈乐勤杀了何仁,季将军也不知道。咱一禀报,准要了陈乐勤的狗命,到时,你那五根金条还归咱,他的婆姨也让你日!”

李宝贵惊喜万分:“你说的都是真的?”

艾沃沃不高兴了:“我骗你干吗?我的身子都给你了,我的心也给了你。”

于是,两个人骑了快马,一路飞奔,在路上就超过了陈乐勤的车队。陈乐勤并没有发现他们,他们却看见了陈乐勤坐在骡车里的模样。

到了嘉峪关,季朝栋正为林辅臣奏他一本烦恼着呢。要不是朝里有人,差一点就解京问罪了。命保住了,可设关查验来往商人货物的油水却没有了。

他听了李宝贵与艾沃沃的告密,心中大喜。即刻调集兵马,直奔金佛寺,擒拿卧虎寨的暗线。另外又派人随李宝贵半路拦截陈乐勤,当场把他绑了,押回嘉峪关待审。陈乐勤的家眷和行李,就由李宝贵全权处置。

季朝栋亲自领兵,到了金佛寺,把朱信等人一网打尽。连夜布置,偷袭卧虎寨,结果大获成功。捷报到了兰州和京城,朝廷的褒奖令不日即到,升调季朝栋为西宁提督。

李宝贵听了艾沃沃的话,果然夺回了自己的五根金条,还有大笔的金银财宝。更让他兴奋的是,陈乐勤的大老婆并不老,长得也是俊俏可人,他当晚就把这个女人笑纳了。

一想起她是陈乐勤的婆姨,他就拼全力收拾她。没想到,这女人不仅不恨他,还感动得痛哭流涕,说陈乐勤已经多少年没让她这么快活过了。要是李宝贵不嫌弃她,她愿意做李宝贵的小妾。

李宝贵有点眩晕,突如其来的幸福太多,他一下子无法适应,便问艾沃沃咋办。

艾沃沃倒也有些肚量,说那女人也是个苦命人,你既然做好人,就干脆做到底唦。她愿意当二房,那就依了她吧。

李宝贵喜事连连,也没忘了本家的老乡哥哥,他从陈乐勤的财产中拿出了两根金条,送给了李松轩,说是追回来的。尽管少了一根,可总比一根也追不回来强些。

对于他的患难兄弟张福田,他原来打算把他放了,并给他一笔银子,让他回家娶个婆姨好好地过日子,可是艾沃沃却提醒他,别忘了陈乐勤的下场。做好人未必有好报,尤其是对和自己共过患难的兄弟。

李宝贵听信了艾沃沃的话,把张福田公开地游街示众,说他是卧虎寨的强盗卧底。然后押到法场砍了。后来,为了让自己的心里安稳些,他特别让人雕了块石牌,上面写着:

义兄张福田之墓。

后面的落款是:义弟李宝贵泣立。

6

每日五更起床,是施乃千多年的习惯。他像往常一样,先在院子里洒了清水,然后用扫帚扫了,又给小花园的花浇了水,算是活动了一下身子骨。接着,便打了一套他根据陈氏太极改编的施氏太极剑。练完了,便打了一铜盆自家井里的清水,洗面,漱口。漱口用的“力白”牌牙粉,是从英国人开的洋行里买的。

本来,华胜洋行也卖一种叫做“牙牙乐”牌子的牙粉,是俄罗斯圣彼得堡出品的,可他嫌那牙粉颗粒有些粗,还有股子洋葱味,只用了一次,就不用了。

他对萨巴尔纳耶夫建议,最好把“牙牙乐”的牌子换掉,进一点英国产的“力白”牌牙粉,这样更符合中国人的口味。不料,老萨却对他说:“老掌柜,这个牌子很好卖唦。”施乃千不信:“我都嫌它有怪味,难道别人闻不出来?”老萨回答:“确实很多年轻人,都喜欢用这个牌子。”回到家,施乃千对儿子说了这事,施文义便嘲笑他:“老爹,你的口味有点过时了。咱们肃州三件宝,其中之一就是洋葱。有这种味就对了。”

佣人薛妈出来,要为他倒洗脸水,他说:“不用,我自己来。”

此时,东边的天空露出了鱼肚白,一抹霞光也隐约闪现。施乃千信步出门,沿关帝庙向西,过北城门,直到哨城街,这一路街巷僻静,夏日的清晨,微风送爽,清新宜人。

施乃千昨夜做了个梦,梦见施念慈的母亲向他抱怨,说他没有照顾好闺女。如今流落在外,孤单无依。说着就以掌掴他的脸,施乃千梦里惊醒,犹觉面部火辣辣的。张氏瞌睡正酣,也忽然醒来,捂着脸大叫。

施乃千问道:“你咋啦?”

张氏不停地搓着脸,有些惊恐地说:“我做了个噩梦,有个女人打了我。”

施乃千本不信这些,听了张氏的话,心里却也诧异,但没有说破,只是拍了拍张氏:“没事,天亮还早呢,再睡会吧。”

虽然不信,可想起女儿如今下落不明,施乃千的心里便会有一种隐痛。

自从施念慈离家出走,他就知道,女儿是被他伤了心。卧虎寨被破之后,他还曾派施文忠借收药为名,悄悄地进了一趟山,却也没有打听到任何音信。

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施念慈从小就心性高傲,不愿意做一个庸俗的女子,像许多的女人那样,度过平庸的一生。她从小见过一些世面,跟着他在洋行里玩耍,接触了不少奇异的人,便产生了像那些人一样,能云游四海,博览世界的愿望。尤其是听了保尔说了俄罗斯的风土人情,她更加向往。记得女儿曾跟他多次提过,要跟他去俄罗斯玩耍。

可是,由于去俄罗斯路途遥远,又艰险难行,他一直都没有答应。

施念慈虽然有许多许多的幻想,可她是个乖巧的女娃,她很少跟父亲顶嘴,与小伙伴玩耍时,也都是显得柔弱,即使她从洋行里得到的玩具,往往也被别的娃娃拿去玩耍,而她总是怯生生地说:“把你的玩具借给我玩玩好吗?”

小时候,为了这一点,施文义没少跟那些大娃娃打架,每次都被人家一群娃娃揍得鼻青脸肿。可施念慈还是每次都把要“借”别人的玩具耍一会儿,次数多了,施文义就不跟别人打捶了,而是反过来教训妹妹:“你真是个窝囊废!那是你的玩具,干吗要跟别人借!那就是你的!听见了吗?窝囊废!”

有一次,施乃千路过,正好听见了儿子对女儿的训斥,他当即把儿子训斥了一番:“你咋对妹妹说话呢?嗯?妹妹那样做,不是窝囊废,而是美德。知道吗?妹妹这样做,是外圆内方。你记着,她以后比你有出息!”

施文义耷拉着脑袋,不吱声,可两只小手,紧攥成拳头,表示他心里不服。自此以后,施文义再也没有帮施念慈“出过气”。

施乃千沿哨墙街向南,到了西大街右拐,就到了钟楼寺。

太阳已经升起,霞光万道,把整个钟楼寺照耀得金碧辉煌,庄严肃穆。寺门已开,两个小沙弥在打扫寺前的街道。三三两两的本地香客和住户也到寺内上香或晨练。

施乃千与小沙弥道了声阿弥陀佛,就迈步进了寺内。

钟楼寺庙宇呈层叠式建造,最高处的卧佛殿,内有释迦牟尼涅槃佛像一尊,金妆彩绘,慈祥侧卧,法相庄严。殿前有百级石阶。钟楼顶东端有大钟一口,重逾千斤。每日清晨,和尚撞钟之时,钟声洪亮,响彻全城,余音不绝。

施乃千拾阶而上,登临宝殿。在佛前,他焚香礼拜,叩首祈祷,愿佛祖保佑女儿险处求生,平安顺遂。倘若女儿能平安归来,他愿布施寺内黄金百两,重塑金身。

烧完了香,许了愿,施乃千走出殿来,站到楼顶,全城景色尽收眼底。阳光下,肃州城房舍俨然,高低错落,市井小巷,街衢通达。可是,与他所见到的俄罗斯小城相比,肃州这座千年古镇,显得灰暗落败了许多。远处,城外乡村,极目之处,田陌纵横,树木成行,庄稼人在田里忙碌,倒显出一股生机盎然来。

观赏了一阵儿,想起今日有一批大黄要发俄罗斯,施乃千便走下楼来。到了寺院门前,忽见一身影熟悉,定睛细观,果然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宝贝千金施念慈,可是,她咋抱着一个娃娃呢?

施乃千急忙转身,紧走几步,想再近前端详,看个清楚。不料,那女子回头瞥了一眼,仿佛有急事,一转身就消失在了禅房后面。

施乃千急步赶过去,禅房后是一片小花园,角落上有一道小门,顺花园小径追过去,出了小门,是一片空地。空地旁边,有些人家。

空地上,几个娃娃在玩耍。一条小花狗,在撵一只芦花鸡。

此外,远近空无一人。

施乃千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人。可是,那身影是太熟悉了,就像熟悉他自己的影子。他走到了那几个娃娃跟前,问:“娃娃,你们看见一个女子走过去吗?”

娃娃正在玩耍,没人顾得上答理他。

施乃千想了想,掏出了一枚铜钱:“哪个说,这铜钱就归谁。”

娃娃们马上跑了过来,一个大点的娃娃伸手就把铜钱抢走了,一群娃娃蜂拥而去。施乃千摇了摇头,只好转身回去了。

7

华胜洋行接了一笔大黄的订单,要在肃州城内经营大黄的药号里招标。

近年来,因为祁连山大黄的采挖和销售都被各寨土匪所垄断,城内各药号的大黄采购陷入困境,而凉州、西宁和川陕等地的大黄,一部分被国内的药商收购,一部分经川滇的茶马古道走了南亚。而且,西域与俄罗斯所用的一直是肃州所产的大黄,别的产地的大黄在这些地方不被承认。

因而,大黄一度成为肃州城内各药铺争抢之物。庆余堂依赖多年的经营渠道和良好的信誉,还能维持基本的出口订单,可与过去相比,也减少了一半以上。

按常理,华胜洋行的合同,理当由洋行的华账房庆余堂来完成,过去一直也是这样做的。不过,最近由于华胜洋行换了老板,这规矩就要改了。

新老板从来到肃州,还没有公开露过面。一批洋行的老职员也没有见过他,可是他们却被解雇了,萨巴尔纳耶夫就是首当其冲的一个。

老萨很激动,也很伤心,跑来找施乃千,请他给评评理。

施乃千此时,也正为大黄出口的事伤脑筋呢。华胜洋行不与庆余堂签约,就意味着西域和俄罗斯市场要丢掉,果真如此,庆余堂也就成了肃州城一个小小的中药铺子,即使他有诊所撑着门面,可最近也有了麻达。林辅臣的诊所里,看病的人越来越多,是因为他看病拿药都不要钱。

施乃千咋也想不明白,做医生的看病不要钱,还可以维持。抓药也不要钱,难道他家里是开金山银海的?有多少财产朝里贴呢?他又怀疑林辅臣是用海关收的税钱来支付开支的,可是,了解以后知道情况也并非如此。

后来,还是施文忠告诉了他,人家林辅臣还是个洋教士,他有来钱的门路,就是外国教会给他这笔银子,让他免费给人看病抓药。

施乃千有点丧气。要是这样,他的医术再高明,也竞争不过这个洋大人的。

老萨向他诉了一大通苦水,说为华胜卖命这么多年,就这样被一脚踢开了,真让人寒心。说到伤心处,老萨泪洒胸前。

施乃千听了,不胜欷歔,却也无言可慰。他只能做了一桌酒菜,为老萨饯行。面对着美酒佳肴,老萨却吃不下去,最后把自己喝醉了。临行前,老萨发誓,一定要让华胜洋行的新老板付出惨痛代价。

施乃千劝他不要蛮干,如果他想留在肃州,他可以帮他想想办法,看哪家洋行愿意用他,毕竟他是大黄收购的行家里手。

老萨坚决地摆摆手:“我不会再给洋行打工了,就是饿死也不给他们干。我要干,就在中国的药号里做,老掌柜,我想跟你干,你收不收我唦?”

施乃千没想到老萨会提出这个要求,他真有点不好回答了。最后,他说,等药号的生意好转,他会想着老萨的。

老萨起身,把施乃千损了一通,摇摇晃晃地走了。

一直陪客的施文义,早就气得眼里喷火,要撵出去揍他。施乃千喝道:“你给我坐下!”

施文义气呼呼地坐下了。

“我的为人处世规矩,就是以德报怨。宁愿人负我,不愿我负人。对萨巴尔来说,我们没有对不住他的地方。如今,事起突然,他有些怨气,没地方撒,说了几句难听的话,我们得忍着。现在,我们自己也有大麻达了。你要多动动脑筋,看该咋办!”施乃千疲惫地说。

施文义说得激动了,嘴里唾沫星子乱溅,站起来不停地走动,一只手还不时扬起来,又劈下去。

施乃千闭目养神,缓慢地说:“好啦,别说这些陈年往事了。说了又有啥用呢?眼下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那个新老板,与他好好地谈。摸清楚他到底想做啥子?他这样做的用意又是为何?”

“我都去了十八趟了,人家就是不给面见。问谁谁说不知道。简直是浑球一个,哪是做生意嘛!”施文义气急败坏。

施乃千忽然睁开了眼睛:“文义,你哥呢?”

“又进山了。”

“现在进山有啥用,不是收大黄的季节嘛。”

“不是急眼了嘛。反正闲着也是个闲着。有枣没枣打一竿子再说。”

施乃千叹了口气:“我前几天,在钟楼寺,遇见了一个人。”

“谁呀?”施文义心不在焉。

施乃千说:“你妹妹。”

“啥?”施文义跳了起来,“爹,你没做梦吧?”

“我做了,是梦见你娘。”施乃千又闭上了眼睛。

施文义睁大了眼睛:“爹,爹?你好着呢吧?”

“我好着呢。有话你就说。”

“你说见着我妹妹啦?”

“嗯。”

“在钟楼寺?”

“嗯。”

“那就对了。”施文义一拍巴掌,“那就对了。”

施乃千睁开了眼睛:“咋,你也见了?”

施文义道:“我见个鬼我见。我是说,你肯定是见了鬼了。”

施乃千怒道:“你胡说!”

施文义自顾说:“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是白天想闺女想多了,黑来就做梦唦。我妹妹在山上,骨头只怕都被狼啃了。”

“你给我滚出去!”施乃千大怒,顺手把鞋子扔了出去。

鞋子扔到酒桌上,把盘子碗筷砸了个稀里哗啦。

张氏闻声,跑了出来:“咋啦咋啦,见面就吵,你爷父两个前世就是冤家。”她一边说,一边收拾起来。

施文义激动地走来走去:“你不愿意让人提,当初就不该同意季家提亲唦!结果,不还得死在季朝栋的手里?我哥去看了,卧虎寨被烧得是片瓦不留,尸横遍地。听嘉峪关的朋友说,宋河那帮子人,连一个活口都没跑掉。”

“你说瞎话也不看看头顶上。”施乃千不屑地说。

“看头顶上干吗?”

“看看六丁神甲在不在!”

“你说这话小心遭雷劈!”

张氏说:“够了唦,还有个完没有?老二,你爹说得对,俺也梦见你娘了,她还打了俺一个巴掌。”

施文义立刻关心地问:“啊,你说的是真的?”

“我还能骗你。”

“那俺娘打你干吗?”

施乃千喝道:“你这个嘴就是个贱!”

张氏应道:“好,我不说了。只许你说,行了唦。”

施文义很认真地说:“看来,该给俺娘烧纸去了,也给俺妹妹烧点。她们一定是缺钱花了。”

“放屁!你妹妹没死,她还活着。”施乃千站了起来,“我亲眼所见。她还抱着个娃娃。”

施文义突然笑起来:“爹,你越说越离谱了。要说俺妹妹在钟楼寺,那肯定是她的魂儿回来了,咱家阳气旺,她不敢回家,只好在钟楼寺溜达。要是她真还活着,那我问你,她抱的是谁的娃娃?她跟季良策都没摸过手,咋生娃娃唦?她总不能嫁给土匪吧?”

施乃千说:“那我不管,你去钟楼寺给我找,找不回来,你就不要进家。”

施乃千说着,起身进屋里去了。

施文义看着他的背影,摇头苦笑:“我爹真是老了。”

张氏朝施文义笑了一下:“你别答理他,他是老眼昏花,见个女娃就是他闺女。”

8

施念慈没有想到,在钟楼寺里,会碰到老爹。

她抱着娃娃是去为母亲上香的,昨天夜里,她梦见了母亲。在一个荒芜的山谷里,风很大。母亲没说话,见了她就哭,也不给她脸看。施念慈觉母亲瘦了,单薄的肩膀穿着单薄的衣服。她走过去,想搂住母亲的肩膀,为她遮挡风寒。突然,一只灰色的狼,从沟里蹿出来,张开血口,露出獠牙,朝她扑了过来。结果,梦被惊破了。

醒来后,她觉浑身被汗水湿透了,起来用干手巾擦了擦身子,再也睡不着了。

施念慈点亮了油灯,看了看娃娃,睡得正香甜呢。她的心里安慰了些。转过头去看宋河,正光了膀子,仰面朝天地酣睡。

施念慈推了推他,宋河哼了一声。又使劲地推了推,他哼了哼,睁开了眼睛:“闹啥呢?不睡觉!”

“我想跟你说话呢。”施念慈轻声地告诉他。

宋河翻了个身,又闭上了眼睛:“有啥话天明再说。”

“不,我想现在说呢。”

“我困得很,不想说。”

“你起来唦?”

“你真烦人!”

施念慈没办法了,只好吹熄油灯,又睡下了。

天明起来,施念慈给娃娃换了尿布,喂了奶,自己没吃东西,就到钟楼寺上香。去这么早,是想避开早饭后,香客来得多了,惹麻达。

可事情就是那样的巧,从来都不进庙烧香的父亲,竟然也赶了个大早前来上香。幸好,施念慈眼睛好使,老远地就看见从上面下来的好像是父亲,急忙躲闪了。

不料,父亲一路追赶,好像是认出了她似的。

施念慈小脚紧跑,刚好躲到了房子后面施乃千寻找了过来。他与那些娃娃的对话,她也听得一清二楚。

看着父亲远去,施念慈才抱着娃娃回到家里。经历了这一次偶然相遇,她的情绪好像变坏了许多,脸色也阴沉着。

宋河刚起来,蹲在院子里漱口,看见她回来,住了手:“这么快就回来了?上香了吗?”

施念慈回答:“没。”

宋河惊讶地张着嘴巴“为啥吗?娃娃害怕?”

“不是,我碰见我爹了。”

宋河听了,站立起来,也忘了把嘴里的牙粉沫冲干净,惊讶地问:“他咋到这儿来啦?是不是他知道咱们在这儿住唦?”

施念慈摇头道:“我也不清楚。他好像不知道吧,要不,他该跟着我进来的。”

宋河嗯了一声,才想起来没漱完口,又蹲着去了。

“哎,你说,咋办?”施念慈愣了一会儿神,问道。

宋河喝了口水,仰起头来,让水在嘴里咕噜噜地响了一气,低头又把水吐了出去,然后他拿起搭在肩头的面巾擦了擦嘴:“咋办?要我看,咱们还是离开这里。在这里住长了,早晚都得被发现。”

施念慈语气坚定地表示:“走,又能走哪里去?上山,寨子也没有了。到别的地方,咋活人?娃娃这么小,咱们得咬牙挺住。”

宋河叹了口气:“说真的,我真没想到你那么犟。在这里住下去,被你家里人和官府发现了咋办?这不是在山里,在这里,跑都没地方跑。”

施念慈说:“先不管那么多,咱们收拾收拾,搬家。”

“朝哪儿搬呀?”

“先搬小元子她们那里去,换个地方。我爹肯定还要来。”

宋河苦笑道:“躲能躲得了吗?搬到那里,离你爹和道台衙门更近。”

施念慈又没有主意了。娃娃饿了,小嘴拱着要找奶,她在院里的凳子上坐下来,掀开衣襟,给娃娃喂起奶来。

宋河站起来,沉吟了一下:“不行!”

“啥不行?”施念慈抬头问。

宋河说:“这样下去不行。我觉得手脚都被捆住了,啥也干不了,这样下去不行。我要出去,还是要把弟兄们先召集起来,找个窝窝先立稳了脚再说。”

“你还想做土匪唦?”施念慈的声音高了起来。

宋河急忙掩她的嘴:“悄声,你喊啥嘛?有话慢慢说唦。”

施念慈压低了声音:“你还想做土匪唦?”

“我没想做土匪!”宋河有点气恼地辩解,“我只想报仇。季老狗这次又杀了我几十个弟兄,南飞雁她们下落不明,金佛寺的朱信被关在嘉峪关,我却在这儿看着婆姨娃娃,过清闲日子。我还算什么大当家的?”

施念慈想了一会儿,说:“你说的都在理,我心里也难过。可是,你不觉得他们的死,恰恰跟上山做土匪有牵连吗?假如他们有钱,有日子过,还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吗?”

宋河的情绪仍很激动:“你说的都对,可不是没钱嘛。就是有钱,我也得先报了仇,再来享这个福。”

“你要真想去,就去吧。我留得住你的人,留不住你的心唦。”施念慈看娃娃睡着了,便掩衣起来,要到屋里去。

宋河跟着进来:“我去把事情办了,就回来。”

施念慈把娃娃放下,盖好了小被子,回身看着宋河:“你要是觉得和我在一起不开心,你就不用回来。只要想着你还有个女儿就好。”说着,眼里流下了泪。

施念慈轻轻地推开他,擦了擦泪:“我知道,我清楚。你走吧,去做你想做的事。你去领着弟兄们闹,可再也不要杀人越货,抢劫盗窃了,你需要钱,我来给你们挣。”

宋河动容了,他再次把施念慈揽在怀里,亲了她:“我记下了。我只要把仇报了,把弟兄们安置好了,就回来。哪怕被官府抓住,砍头,我也不离开你了。”

施念慈点头,离开他,为他收拾行囊。

宋河走到炕前,仔细地看了一会娃娃,俯下身去,亲了她一下。他的胡子把娃娃扎着了,娃娃的小手乱抓了一下,又睡去了。

宋河的脸上一瞬间露出了很少有的慈爱神情,他站起身,说:“给娃娃取个大名吧。”

施念慈回头看了一眼:“娃娃都这么大了,你总算想起来了。我还以为你不给娃娃取名了呢。”

宋河想了一会:“按辈分她应该是个孝字辈,就叫个宋孝肃,肃州生的,咋样?”

“这不像个女娃娃的名字,太硬了。”施念慈嗔道。

“那你说叫个啥嘛。”

“女娃娃一般都叫个英呀花呀啥的,咱们闺女要取个洋气点的,我看叫个宋琳娜,咋样?”

宋河皱起了眉头:“琳娜,啥意思嘛?有啥讲究?”

施念慈脸上生动了:“小时候听我爹说,他到圣彼得堡,见过一个俄罗斯的女皇,就像中国的武则天和当今的老佛爷一样,是个厉害人,名字就叫个叶卡捷琳娜。咱们就用她的两个字,琳娜。”

“我最恨的就是老毛子!要用女皇帝的名字,干脆就用中国的,叫宋则天,要不叫宋慈禧好了。”宋河生气地喊道。

施念慈也气了:“你读书太少了,这名字能叫吗?那还不如叫宋花花唦。”

宋河不乐意:“这也太土了唦。”

“洋的不行,土的又不行,那就别取了,就叫个娃娃。”施念慈赌气地说。

宋河停顿了一会儿:“好吧,就依你,叫宋琳娜嘛。反正我觉得这名字有点怪。”

施念慈高兴了:“那你的名字不怪?一听就是个土匪强盗。”

“为啥嘛?”

“宋江的弟弟呗。”

施念慈说着,笑了起来。

宋河恍然大悟,也笑起来:“你脑袋真贼,我咋就没想起来呢,能做宋江的弟弟,那是我的福分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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