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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

时间:2022-07-13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她怔住了,知道晓伟是为她好,是——疼惜。今天有个文案她做不好,客户又急着要,晓伟责备她今天一定要完成。目的达到了,她岂不干劲十足效率百倍。林绮华坐上方晓伟的摩托车,双手亲昵地搂住他的腰。“晓伟,我去给你买。”这段时间生意不错,她的收入高了,花钱更大方。买好风衣,欢欢喜喜地回去,殷勤地倒好开水,递给忙乎着的方晓伟。方晓伟心烦意乱地顾自收拾,理也不理她。

第七章 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

陈盈走在黄昏的小巷里,神情落寞。

原先她有个天真的想法:以译稿为生。一经接触现实,才发现这条路很维艰。迫不得已,采取了一个折中的方式:办翻译社。

经过市场调查、可行性研究,她发现,这其实是一块尚未被开垦的处女地,有着相当丰沃的资源待发掘。随着国门开放,外来经济占了相当大的一块资本市场。许多国外的最新科技文献、资料信息等,因为没有足够人力能力把它转化为经济技术,白白流失;而建一个初具规模的翻译社,恰恰弥补了这方面的损失。何况,也可以发展自己的爱好。

陈盈在网上联络到几名外国语学院的高材生,他们对此大感兴趣。事实上,此举一方面可以锻炼自己的翻译能力,另一方面可解决部分生活费,更能提前接触到社会。三全其美,何乐而不为呢?当下大家见了面,几番交流接触,开始了信心十足的筹建运作。

遗憾的是,因为大家都是新手,心有余而力不足,各方面磨合不够,经验不足,特别是资金方面有很大的缺口,运转了一段时间,便告搁浅。这几天,她正为这事烦心,不知道自己的抉择是否行得通?

迎面,方晓伟开来摩托车,高高帅帅的,她收住脚步。

“小盈,刚从外面回来?”她点点头,“你出去?”

“刚才绮华有事让我去一趟。”心头略略想了想刚才电话里林绮华焦急的语气,一定又是电脑死机之类的小事。她总是这样,一点点事情就咋咋呼呼,事事都依赖他。

她心头莫名地划过一丝酸涩,脸上掩不住黯淡。

“是不是事情办得不顺利?”他问。

看他一眼,她再度点头,感觉疲惫,她想好好休息一下。

“小盈,你把自己弄得太累了。”他能感受到她的体会,“你应该放松些。”他想到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顺畅,想到刚才转念间念及林绮华的依赖性,不由心绪纷茫。那样的依赖与支撑,原本是他一直企图给予她的啊,而她,却拒绝,她不需要,宁愿自己孤独地支撑着。

他支好车,陪她走回去,她没有在意,也没说什么。两人走了一段无言的路。

“帮帮我好吗?”他忽然说,“我现在最缺的就是人手,如果,能得到你的支持,我想我会做得更好。小盈,答应来帮我好吗?”

她站下脚步,忽地一笑,笑得有些艰涩,“难道,体现自身的价值非得有别人的关照,才得以确立吗?”他的脸红了,知道她会拒绝,但他真的很想帮她,不忍看她疲于奔命。他是心疼的。

“难道做一件事,做一件简单的事,非得牵涉到‘生命’、‘价值’之类的观念吗?难道为体现自身的价值,非得求诸于实践不可吗?为什么不能活得单纯些?把那些观念扔掉吧,做学问也许用得上,做人处事太累了。小盈,我知道你一向独立不倚,但是,有时也该让别人承当一些,过分透支自我,只能说明对自身价值的不珍、不惜、不爱。”

她怔住了,知道晓伟是为她好,是——疼惜。但她没能想到,他会说出这样柔软的理性与明智的感性并重的话。也许,她真的该让自己柔软下来;也许,人活着并没有必要那么穷思苦究生命的原生态;也许——

“也许,是我错了,我说这样的话,事先没有把握好度量;也许,说这样话的人,不应该是我。”误会了她的沉默,他忍不住脱口而出,有些感伤。

知道他是有所指的,她轻叹口气,“你说得很对,任何人都有理由这么对我说。问题是,他们没有真正体会到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所以,我只能让自己活得沉些,但这沉不是沉重,我是怕,太轻太轻了,不知何时会飘然而去,再也追不回来。”她走进家门。

方晓伟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怅然离去。

走进公司,里面一片黑暗,他摸索着进去,“绮华,绮华,你在哪?”

“我在这儿。”里面传出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像被什么东西堵住。顺着昏黄的烛光一看,林绮华贴墙站在一条凳子上,试图在摸索着什么。

“你在干什么?”

“接保险丝。”方晓伟真的骇跳了,“快下来,快下来,你不要命了,快下来。”抓住她的手往下拉,她趁机按住他的肩头,轻盈地跳下来,落在他面前。

“你不要命了,懂不懂电路知识?如果不小心触电了你让我怎么办?”他一连串凶巴巴地训斥她。

她垂头听他的责备,心里却为自己小小的计谋而自鸣得意。今天有个文案她做不好,客户又急着要,晓伟责备她今天一定要完成。她索性动了歪脑筋,利用自己学过的一点电学原理,弄断一根保险丝,然后给方晓伟打电话,说是停电了,电脑打不开了,功课完不成了。然后呢,晓伟一定会急急跑过来。

“是不是你不想做功课,故意使坏。”他一边接保险丝,一边嘟哝着。

黑暗中,绮华心慌了。难道他有透视眼,能看穿自己的内心?“你胡说。”她撅起嘴,一脸委屈。

他接好保险丝,按进插座里,刹那间,室内一片光明!绮华被刺得眯上眼。

“哎,你的脸好红,怎么了?”

“没什么。”绮华心虚地转身打开电脑。

他在旁边指点她,他漂亮而漆黑的头发垂下来,遮住那张让她心动的有型有款的漂亮面孔,浑身散发的男儿气息,让绮华心旌摇动。她愉快地打着电脑,这才是她真正让他来的目的。她才不想一个人守着一台无情无趣的机器工作到深夜。目的达到了,她岂不干劲十足效率百倍。

做完文案,已是夜深。“饿不饿?我请你吃夜宵。”绮华说。

“你请我?”

“让你这么晚了帮我做功课,不好意思。”

“哟,你还懂得不好意思。”他取笑她。

“你坏。”林绮华追打他。

两人穿好外衣,关好门。林绮华坐上方晓伟的摩托车,双手亲昵地搂住他的腰。身旁的风呼呼地从耳边刮过,她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甜蜜地笑了,觉得自己是天底下顶聪明的女孩子。

夜风吹来凉津津的,方晓伟连着打了几个喷嚏

“哎,你打喷嚏了?”林绮华惊叫。

“废话,不是打喷嚏难道在唱歌?!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今天我感冒了拿你是问,如果现在被汽车撞了残了废了傻了呆了,也拿你是问。”他口无遮拦。

“好,你感冒了我负责,你傻了呆了,我也负责,把我自己赔给你,要不要?”她不以为忤,说起呆话来她更是行家里手。

也许两人在某些方面的投契,正是因了彼此一根筋通到底的傻劲。

正所谓一语成谶,小小的不幸被言中。第二天方晓伟就感冒,头重脚轻咳嗽流涕。他一边咳着一边走进办公室,他的两位员工抬起脸,看他。

“两位有没有感冒药?”倚在他们的办公桌上,他有气无力。

“你真的感冒了?”林绮华忙跑到他旁边,歪头仔细看他的脸色。

“我前几天正好感冒。”搞设计的何强说。何强是个瘦瘦高高的男孩,刚聘来半个月,搞设计一流,人又忠厚老实,对林绮华惊为天人,暗中迷恋着她。绮华却连眼角也不扫他一眼,何强既伤心,又舍不得离开,只好以每天能见到她而颇感宽慰。

“快拿来。”方晓伟伸出手。

“刚吃完。”何强老老实实。

林绮华狠狠瞪了他一眼,“说了跟没说一样,比没说还傻。”何强的脸涨得通红,低头忙自己的活。“晓伟,我去给你买。”她甜甜地说。

“好吧,谢谢你了,快去。”

何强嘟起嘴,一声不吭地做事。林绮华一蹦一跳跑出去。能为晓伟做些私人的事,她感觉特别开心。何况他的感冒是因她而起的,她越发有理由这么做。

她买好药,拐进一家商场,里面有她觑视许久的男式过路人风衣,她迷死那模特身上的酷劲,还有那张有名的两个外国男女在石板弄堂里倚着黄包车的闲情逸致。当时她就想:如果能送给他穿,一定比模特更酷!

现在好了,有了正正当当的理由:你看你,不穿衣服,着凉了不是?

这段时间生意不错,她的收入高了,花钱更大方。买好风衣,欢欢喜喜地回去,殷勤地倒好开水,递给忙乎着的方晓伟。

“你放一边好了,等会儿再吃。”他忙得翻箱倒柜。

“那我放在这儿,你小心别打翻。”她有点失望,想看着他吃下去。

“你还有事吗?”方晓伟见她还站着不动,就问。

“我买了件风衣,你看喜不喜欢?”她得意地抖出那件风衣。

他皱皱眉头,“放这儿,你先去做自己的事。”做事时他不喜欢有人打扰。

她只得走出写字间,何强对她咧咧嘴,她对老实人瞪瞪眼,走到自己的写字桌前,有一下没一下,百无聊赖地打着电脑。

“啪!”里面传出东西落地打碎的声音,接着是方晓伟的惊叫。林绮华急急朝里跑,看见水杯落地打碎,水流向地上的一堆资料文件,方晓伟手忙脚乱地收拾着,脸色很不好看。

“晓伟,怎么了?”

“你还问怎么了?谁让你把水杯放在这儿?你看看,好不容易做出来的菲林全泡汤了,你让我怎么向客户交待?”他大声吼着。

林绮华呆呆地看着他,不相信平日那么斯文的方晓伟怎么这样面色铁青,昨晚的心旌摇动哪儿去了?她吓呆了,躲在角落里,连过去收拾收拾也不敢。方晓伟心烦意乱地顾自收拾,理也不理她。

中午,林绮华还坐在写字桌前,满肚子委屈,今天的事根本不是她的错,方晓伟没理由冲她发火,她在生气。

“你还不去烧饭吗?”何强对她悄悄说。

这下她找着理由了,小嘴一翘眼珠一瞪,眼斜看那边的人,嘴冲老实人嚷嚷:“哎,你当我是什么?你雇来的老妈子还是佣人?我天天给你做吃的做喝的,什么时候你向我说声谢谢了?你以为你是大少爷还是老爷子,要吃自己做去。”那边无动于衷,她只好再拿老实人开销,白了他一眼。

何强讨了个没趣,只得向厨房走去,边走边嘟哝:“我总共才来了半个月,不至天天吃你的喝你的吧。”林绮华才感到自己的火发得实在很蛮横很离谱,不禁歪歪嘴笑了。

这时方晓伟走到她旁边扔给她一份文案,没顾着看她的情绪,“绮华,这份文案你打一下。”

她眼也不抬,用指尖挑开纸,冷冷地说:“没空。”

“你——”

“你没看见我正忙着设计吗?”方晓伟忍气吞声,在旁边的电脑前坐下自己打字。一段时间不打字,手势笨拙了,碰到一个字打不出,用了微软拼音、全拼、智能也打不出,只好腆着脸找绮华。“绮华。”

“唔。”

“这个字怎么打?喏,这个字。”林绮华纤指一动,啪啪两下,那个字就跳在屏幕上。

“看我这脑子糊涂的。”他自我解嘲地敲敲头,林绮华哼了一声理也不理。他偷偷看她,那半边俏脸挂着寒霜,嘴嘟得老高。

“怎么了,跟谁在生气?”打完文案,他若无其事地走到她身边,欣赏她的指如翻飞,心里也明白她为什么生气,暗暗发笑。

她鼓着小嘴,鼠标乱点,把一张图设计得乱七八糟。

“你不是在设计魔鬼大厦吧,看把比例弄成什么样了。”

“我就是要设计魔鬼大厦,专关没心没肺坏心坏肝的人。”

“你在骂谁?”

“谁听见了我就骂谁。”

“好啊,在骂我。”他作状卡她的脖子,咬牙切齿,“我先变成一个魔鬼,拖走你这个小妖精。”

林绮华咯咯笑着从椅子上逃开。两人在室内追逐。屋子并不大,林绮华一下子被逼到了墙角,方晓伟双手撑住墙。她在他高高的身形下,好像变得小小的,娉娉婷婷地缩在那儿,漂亮的脸正对上他的脸,深泓似的眼在闪光,红润的嘴唇微颤,像一只受惊的小鹿,那样惊慌地惹人怜爱地躲在角落里。方晓伟一下子怔住,一时不知所措,心怦怦地跳起来。

电话铃声却刺耳地响起,方晓伟从痴迷中惊醒过来,跳开去接电话,是客户来催文案的。“好好,我正要送过来,马上送到。”

林绮华从那边过来,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一样可怜兮兮。

他心里涌上一阵内疚,“绮华,我到外面去一下,不用等我吃饭了。”

“知道了。”她轻轻说,眼瞅着他拉开门,“等等。”跑到里面,拿着一件风衣出来,“穿上这件衣服,你不是感冒了吗?”替他披上衣服。

“别老跟何强发脾气,他是老实人,吃不了你这套。吃好饭休息一下,别太累着了,嗯?”轻柔的“嗯”声,无意中泄露顾盼留情,让林绮华心弦筝然,痴痴地目送他离去。

“吃饭了吃饭了。”何强端着大盘子出来,“哎,方经理怎么出去了?你们不吵架了?”

“谁吵架了?我是在跟你吵。”她虎起脸,忽想到刚才晓伟嘱她的话,不免展颜一笑。这一嗔一笑风情无限,让何强的心玄玄乎乎地提起来,不知她何时又会拉下脸对他发火。

“吃吃,尝尝我做的菜味道好不好?”他殷勤地给她夹菜。

她刚放进嘴里,急急吐出:“什么味道?打死卖盐的了。”俏脸又拉下来。

何强嘿嘿地看着她,那张苦笑脸比哭还难看。

方晓伟在门口徘徊了好一会儿,才去敲陈盈家的门。开门的是陈盈妈妈,她有些惊讶地看着方晓伟。“晓伟,很长时间没来了?”

“大阿姨。”他有点生疏地喊,“小盈在吗?”

“在里面,你进去吧。”陈母是打心眼里喜欢他的,“晓伟,很忙啊。”

“我让小盈给我帮个忙,就不知道她有没有时间。”说着走进里面,陈盈正走出来,他一时站在那儿,看着她,说不出话。

“晓伟,今天有空?”

“有些资料想请你帮个忙翻译一下。”

她接过资料,“好的,什么时候需要?”

“不忙,你什么时候有空就翻一下好了。”

陈盈想了想,“明天给你,你看行吗?”

“好的,好的。”脸有些发热,好像是自己故意在找借口接近她似的。

“最近很少看到你,你很忙啊。”她边翻着资料边不经意地说。

“不忙,不忙,也就——这么回事。”她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低头看资料。气氛有些冷淡,彼此心里都有这种感觉,方晓伟心里很不好受。陈盈真的在疏远他。他连着咳嗽了几声。

“你感冒了?”他点点头。

“当心身体,钱是赚不完的,身体是有限的。”

他心里有酸酸的感动。“汉森——最近有没有打电话过来?”话一出口,就后悔,废话嘛,自讨没趣嘛。

她表情安然,没有立刻回答,顿了顿才说:“大家共过事,彼此道个安问个好是很正常的事。大家是朋友,没有必要为有些事打成心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她淡淡地说。

他心虚了,他算是男人吗?有陈盈这样坦荡的心怀吗?“我走了,过两天我来拿吧。”他转身就走。

“明天就译好了。”他装作没听见,能把再次见面的日子拖得长一些也好。等待,未尝不想有所期望。

林绮华喉咙又发痒了,直嚷着要方晓伟陪她去歌厅唱歌。方晓伟拗不过她的柔情媚意撒娇作痴,只得同意了她的要求。

虽说父母很早离异,奶奶把她抚养长大,但她祖上却是比较殷实的人家,在那间看似破败的住宅里,奶奶总有办法在日子将近米桶见底油瓶见光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摸出一轴字画一件古器,让绮华去寄售行,说出一个非卖不可的一口价,并且总能如愿以偿。奶奶不让家里有太多的钱,但也不至于穷得丁当响。

日子就在她颇有筹划的盘算下不咸不淡地过下去,要的就是这样一份庭院静好,岁月无惊。而林绮华自小喜爱衣香鬓影涂脂抹粉唱唱跳跳,有时见了喜欢得不得了的衣物脂粉,奶奶却小气得很,不肯给她买,她一气之下就跑去歌厅唱歌。没有父母管束,奶奶年事已高鞭长莫及,在演艺圈里混得时间长了,便也沾染了不少毛病,比如抽烟、喝酒、爱虚荣,只知玩乐不问前程。

有回在一帮狐朋狗友的撺掇下,在舞厅里大跳黑灯舞,后被警察猝不及防冲入抓个正着,进了派出所,签名画押。这就是她那次在派出所门口溜之大吉的缘故。

方晓伟在离唱台不远的地方坐下,手指随着她柔美的歌声在桌面上有节奏地轻叩。

“共你有过最美的邂逅,

共你有过一些风雨忧愁。

共你醉过痛过的最后,

但我发觉想你不能没有。

在你每次抱怨的眼眸,

像我永远不懂给你温柔……

很想一生跟你走,

在我心中的你四海的你,

心中不能没有……”

林绮华向他柔媚深情地笑着,他也向她微笑示意。与绮华相处,另有一份柔肠萦回,这是他近段时间来的感觉。有时静下来好好厘析一番,却发现无法厘清。也许,有种感觉是不可能用来解释的,能解释得清的,本身就已经没有了感觉。感觉,只能用心体会。

旁边有几个人交头接耳一番,把坐台经理叫来,言下之意是把台上那个唱歌的漂亮小姐叫来。方晓伟挺直背脊,静观事态。

林绮华放下话筒,想跑到方晓伟身边,却被那伙人拉住。

“小花花,现在怎么不理我们了,当初可没少捧你的场,怎么有了靠山就忘了我们?”有人拉林绮华的手。

林绮华勉强地赔着笑脸,一边急急抽回手。那人用力一拉,她跌在他身上,人群发出邪恶而放纵的笑声。她挣扎着从中年男人身上起来,还没站稳,又被另一个男人拉倒在怀里,一只手放纵地在她身上四处游走。

“晓伟——”她向他发出求救声。

方晓伟大步流星地过来,一把将林绮华揽在身后,愤怒地瞪着那群人。

“哈,小花花,有了护花使者了。啧,长得挺俊的,看这模样身架,不逊大哥当年嘛,哈哈——”话未说完,一记重重的拳头迎面击来,那人立马逃之夭夭。场面马上混乱一片,那几个人气势汹汹地把方晓伟围在中间,林绮华在一边瑟瑟发抖。

方晓伟在学校里学过跆拳道,仗着年轻气盛有架有势,把几个人吓得一愣一愣,但终究寡不敌众,几个回合下来,被几个泼皮打得嘴角流血伤痕累累。幸亏警察来了,把一干人带到派出所,一番审讯录口供,已是凌晨三时左右。其中一个警察把林绮华看了又看,羞得她无地自容。

从派出所出来,街上连个人影也没有,更不用说车了。街头飘起细细的雨丝,伴着他们零落而疲惫的脚步声。方晓伟浑身痛楚不堪疲惫不堪,衣服破成一条一条,嘴角结着血痂,模样很是狼狈。林绮华心疼地去拉他的手,方晓伟一把推开她,用怨恨的目光看她。

“晓伟,去医院看一看好吗?”她怯生生地说。

“看什么看?都是你,跟你说别去了,你还去。”

“我不知道事情会是这样的——”

“你认为该怎么样?我就知道你喜欢人家把你众星捧月似的哄着玩。”他气极了,也不管说出来的话歹毒得很。

她的脸一下子褪却血色,“你这样看我吗?我在你眼里真是这样一个下贱的女孩吗?”

“你有自知之明就好。”他冷笑,从没受过这样的窝囊气,谁让她不听话。

她的脸更白了,“你,你凭什么说这样侮辱人的话?”

“你走,你走,看见你就讨厌。”他冲她吼。

她跺跺脚,哭着跑开。夜色中,细雨里,她哭着在街上狂奔。方晓伟一动也不动。

方母第二天中午才见到儿子鼻青脸肿的尊容,吓得魂飞魄散。方晓伟轻描淡写地说是骑摩托车摔伤的。

于是,每天出门千叮嘱万叮咛儿子小心开车,成了方母必念的圣经。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方母还是得知了儿子竟然为了一个唱歌的女孩子而与人打架,大为震惊。“晓伟,真不知道你脑子里想的是什么?起先是喜欢小盈,现在呢,又看上唱歌的,在那种地方混的会有好女孩吗?老早跟你说过找女朋友一定要找正正经经的女孩子。你年纪不大,脑子怎么不好使了?你呀你呀。”

“我说过她是我女朋友吗?”他不以为然。

“哎,你肯为她打架为她受伤,还不是女朋友是什么?你别以为妈看不出来,就算你不在乎,我看她早就喜欢上你了。唉,那个林绮华,本来是个好好的女孩,想不到会做过这样的职业,这件事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同意。世上有这么多好女孩,你怎么尽挑些让我心烦的?”

一连三日林绮华没来公司。方晓伟也不搭理,自作自受,让她好好反省反省。太任性了,男人的面子上司的尊严,在她那儿根本就是荡然无存。这还好,她竟然还不认为自己有错。

说到底,还是那天亲眼目睹她被人羞辱而心生怨怼——那么,对她,他真的是动了某根心弦?一经挑动,铮铮,容不得有不谐之音掺杂其间?

气归气,每天走进公司,还是忍不住朝林绮华的写字桌溜一眼,匆匆的一眼,唯恐人家注意了他似的。林绮华的桌子空空的,他的心不禁也空洞起来,坐在位置上发好一会儿呆。他开始有点坐立不安。

“唉,绮华怎么还不来?”“真无聊,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做事。”“都三天了,她还没来,不会有事吧。”何强一天非得念上十八回不可,他给她打了无数次手机,都是不应答。

方晓伟愈加失魂落魄,做起事来丢三落四。一下班无精打采地躺在床上,像煎烙饼似的翻来覆去。他控制不住自己一遍遍思念她娇俏的面容,思念她清润润的声音,思念她玲珑娉婷的影子。那天凌晨三点,一个女孩子在大街上哭奔,不会出什么事吧。

想到这里,心里敲起小鼓,忙骑车赶向郊区,一路作恐怖想象。

推开那扇锈得更厉害的铁门,院子里堆满了厚厚的落叶,踩上去嗦嗦作响,如同走进无人的野径。房门半掩着,里面暗无天日。

“绮华,绮华。”他轻喊,无人作答,他摸索着。

须臾,林绮华出来,披一件麻布样的旧睡衣,脸色灰白神情凄伤,臂上系一朵小白花,很怕冷似的瑟瑟发抖。

他头皮发麻,如被施魔法胶在地上,好半天,他把捏她纤细伶仃犹在颤栗的手臂,“怎么了?怎么回事?”

她看着他,像不认识他。那原本黑得透彻纯净的眼,现在却黑得迷蒙混沌,盛满了无以言喻的惶惑和无助。

他摇她的肩,“你说话,你说话呀。”

“——奶奶——死了,奶奶,死了。”声音哑哑地,黑发遮住了半边俏脸。

“什么时候——”他大惊。

“就在那天夜里——”泪滚下来,她想用手背去擦,却越擦越多,势如破竹,终于掩面大哭,眼泪鼻涕一把把。

……她于细雨濛濛中哭着跑回郊外的家,远远看见奶奶房里的灯光意外地亮着。她从奶奶房门口蹑手蹑脚经过,里面传出奶奶的声音:“绮华,你进来。”她只得低头进去,不敢看奶奶的脸。

“抬起脸,看我。”奶奶的声音不高,却那么有威慑力。

她只得抬起眼皮肿肿的脸,奶奶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却也掩不住脸上的苍老与倦怠。她心头泛起大片酸苦,一下子伏在奶奶瘦弱的腿上,大声哭着。奶奶抚着她的头,久久不掷一词。

一直以来,她不敢把方晓伟对她的若即若离告诉奶奶,此刻一股脑儿全盘托出,“为什么,奶奶,我这样全心全意对他,他为什么没有我对他的一半好?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奶奶。”

“冤孽呵魔障。”奶奶长叹,“你做错了你自己。”

做错了自己?也就是说,她——林绮华这个人,从头到脚是错的?天,为什么要生下她?母亲所受的遗弃与冷落,难道要再次在她身上重演?!

“不——”她哭喊,不甘不肯接受这个结局。

“听我说——”

“不不不,我不听——”她摇散了头发,摇乱了心绪。

“啪!”脸上挨了重重一记耳光。她捂住脸,吃惊地看奶奶冷酷的脸。

虽说奶奶对她很严,但从没打过她。她记得五岁时,有回上街看见店里一个布娃娃很漂亮,就非让奶奶买不可。她哭着耍赖,奶奶一气之下就把她扔下顾自走了,她以为奶奶是在吓唬她,仍哭着喊着,直到穿制服的人过来问她怎么没有大人,她才惊慌地发现奶奶真的把她扔下了。后来警察把她送回家,她看也不敢看奶奶。经此一回,她后来再也不敢在奶奶面前放肆。再后来,才知道那回奶奶一直远远地躲着,看她如何收场。

“如果你还这样执迷不悟,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你自己。”奶奶看她惊慌的样子,眼里慢慢流出泪。

她更震惊。从没见奶奶流过泪,就是在再苦涩再困顿的日子里,她亦从未流泪。或许她流过,只是,背着她。奶奶今天的举动,太异常。

“绮华,孩子,不要把一生的希望,寄托在别人的身上,尤其是一个男人身上。”声音从未有过的苍凉,凉得她浑身发颤,“他日落空,只会更加失望。”

“你母亲终其一生——也没得到你父亲。——你幼失怙恃——奶奶把你养大,视你为最大的希望——但是,我不也是失望了吗?”奶奶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弱,脸色越来越差,像一张锡箔灰,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

她的目光死死落在床顶那只油漆剥落积尘的箱子上,良久,才说:“箱子里的东西,你变卖了它,以后是好是坏,只能靠你自己的造化了。”

“奶奶,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你要去哪?是不是嫌我不听你的话,奶奶我一定改一定听你的话,再也不惹是生非了,再也不让你失望了。”她惊慌地抱着奶奶嚎啕,“我再也不惹是生非了。”

惹下的事端,挑起的是非,难道真的可以灰飞烟灭一了百了吗?

外面,响起苍老的叫卖声,夹杂着咳嗽:“卖——豆腐脑,卖——豆腐脑。”木轮在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撞击,转动,发出别扭的艰涩的滚轮声。

卖豆腐脑的,今天怎么这么早叫卖?

“奶奶,我去给你买碗豆腐脑。”她揩着眼角站起身。

奶奶怔了怔,缓缓摇头,“不——用了,再也不用了。”那苍老的咳嗽声蓦地止住了,让人疑心突然噎气,周遭一下子显得寂然起来。

奶奶苦笑着,忽地大声咳嗽起来,咳得脸色灰白,气也喘不过来。林绮华慌忙拿来水,扶着奶奶喝下,一边拍着她的后背。

“奶奶什么地方也不去,奶奶要回家,要回家了。好了,绮华,你去睡吧,奶奶也累了,累了——”她倦怠地说,慢慢合上眼,把脸侧向一边。

外面的木轮声,又开始响起,别扭而艰涩,叫卖声夹杂着咳嗽声,渐行渐远。

林绮华擦干泪,替奶奶盖好被子,正欲转身离去。

“绮华。”奶奶喊她。

她走回奶奶身边,奶奶用干枯的手抚着她丰美的脸,点头又摇头,眼里有骄傲也有惋惜,“绮华,你的确是很美的女孩子,难怪——怪不得人家了。女孩子太美——不是好事,他,其实也不是坏人。——来——过来亲亲奶奶的脸。”

林绮华怔了怔,不明白这个“他”是谁。俯下身,在奶奶瘦削干枯的脸上亲了亲,感到那脸冰凉冰凉,她的心再度泛酸。奶奶点点头,“好,你去睡吧,奶奶累了,累了,真的累了——”她低语着合上眼。

林绮华揣着满腹的狐疑与不安带上门,仍能感觉到身后奶奶无限留恋无限眷念的古怪眼神。她心底升起一股凉意,禁不住打了一个大大的寒噤。她害怕了,走回奶奶房门口,想今晚陪奶奶一夜。手伸到门上,犹豫了一下,还是缩了回来。奶奶也许睡着了,别去惊动她吧。

别去惊动她吧。她太累了。

窗外,雨不知何时已停了。空气,冷。周遭,静。只有白惨惨的月亮,一烛淡月,照着这个寂寂寞寞的人家。

林绮华从昏昏沉沉中醒来,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在床上枯坐了很久,脑子里一片混沌。室内有死一样的沉寂。蓦地,一阵低低的呜声从某处来,她毛骨悚然,打一个寒噤。是风从门缝里挤进来,发出的叫嚣声。

窗外又在下雨,冷得她彻心彻肺的冰凉。想起昨晚的事,她黯然神伤。自己那么诚挚地去爱一个人,去作全心全意的付出,收回来的,是怎样一种触手苍凉?

雨带来的不止是身的寒凉,还有心的寒凉。若她不曾沉醉于迷离于自我期许的温情脉脉,又何曾会感念到这彻心彻骨的冷冽?

她的泪一串一串掉下。

她叩奶奶的房门,奶奶没有应声。找来钥匙打开门,奶奶静静卧在床上一动不动。她喊,没有回应。她推她,仍是纹丝不动。

奶奶死了?恐怖的念头涌上心头,她吓得一下子头大起来,全身冰凉。好一会儿,才嚎啕大哭起来。

奶奶死了,奶奶死了。

床头柜上压着一张纸,奶奶最后留下的三个字:爱自己。三个字重重叩在她心上,撞得她的心四分五裂。

左邻右舍涌来,眼见林绮华一个貌美如花却身世凄凉的女孩,无傍无依,无不摇头叹息。这时,他们才感念到奶奶昔日虽则不苟言笑却时时周济邻人的善举,才感念到一个好人走了。所谓“盖棺定论”,也不过如此吧。

他们安慰她,他们陪她落泪,他们帮茫然失措的孤女料理完奶奶的后事。

林绮华在迷迷瞪瞪恍恍惚惚中送走奶奶,突对一室死寂,才想起,奶奶真的走了,这一走,永不再来。今生就是想再见一面,也不可能。就像五岁那年,奶奶弃下她,顾自走了。

这回,是再也不会在背后看着她了。

她才开始真正痛彻心肺地哭起来。

后悔那夜没有及时敲开奶奶的房门,陪她最后一夜,也许奶奶就不会死;后悔对奶奶曾有过的厌烦、不耐、远离。开始想到,此后,要一个人生活下去,一个人。她想起方晓伟,想到方晓伟对她的忽远忽近忽冷忽热,想到人情世态的多变与莫测,想到在这个世界上的凄凉与无助。

她好像一下子长大许多。

在半死不活半沉半浮吃一顿饿一顿哭一阵想一阵睡一阵中,也不知过了多少个天昏地暗的日日夜夜——然后,方晓伟来了。

“为什么不早跟我说?”他心痛如绞,本想给她一个教训,想不到她给了他刻骨铭心的记忆。那天夜里,他把她气走,她在细雨的黑夜中披头散发回到家里,面对的又是亲人的弃绝!

“你那样恨我,我怎么可以——”她缩着身子,嘶哑着声音怯怯地说。

他一把将她紧紧抱住,泪也出来了。她的头发里有很久未洗的酸涩味,是泪水夹着汗水吧。

原来,他还是在乎她的。他还是在乎她的痛的。他还是在乎她的泪的。只是,他从来就没知道过自己这样在乎她。

待她慢慢收泪,恢复原状,才向他说,那时,她多想给他打电话。

希望他来。希望他在身边。希望他的片言只语足以抵消凄风苦雨惊惶失措六神无主七上八下九死一生。

但,她怕,她以为他真的在恨她,讨厌她,轻视她,就像奶奶这样永远弃绝她,再也不要她了。——她多后悔,奶奶在世时,嫌她啰嗦嫌她多事嫌她管头管脚,现在,却再也没有爱管她的人了——

“我没有亲人了,再也没有一个亲人了,在这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她又哀哭。

“不要哭,奶奶走了,还有我,不是还有我吗?”

“你能保证不再赶我走,不再不理我吗?”她抬起泪水斑斑而仍然美貌如初的脸,眼里是不信任的期待。

“我保证。来,去洗个脸洗个头,吃点东西。”这句话说出之后,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份承诺,一份重如泰山的承诺!说出了,就再也收不回!他心中忽然真的涌起了对自己信守诺言的肯定。

他带她离开了那间伤痛的老屋,在公司附近的居民楼里租了一套一居室,虽旧了点小了点,但设施齐备,暂时安顿了她。他帮她买来煤气、油、米,买来生活必需品。一场生死劫难,让他们贴近了彼此。

方母对儿子突然间从家里时不时拿走什么榔头、螺丝刀、铁钉之类的东西感到纳闷,“晓伟,你最近神神秘秘地拿着榔头铁钉的在干什么?没干什么坏事吧。”

“你看我像干坏事的人吗?我是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摇头晃脑。

“喔,什么人轮得到你拯救了?”方母吃惊不小,接着又说:“对了,昨天小盈找了你好几回。”

“是吗?”他忽然有些心虚。这几天为林绮华的事情忙,一提及小盈,他竟然有种对不起她的感觉。怎么会这样?

“谢谢你,小盈。”方晓伟接过译稿。陈盈把稿子送到公司里来了。

“我还以为你急着要,连夜译好,没想到你这么长时间也不用。”“绮华,倒杯茶。”他头也不抬地对外间说。

林绮华笑盈盈地走进来,倒了一杯水,“陈盈,喝水。”

“谢谢绮华。屋子好像变了。”

“我又租了两间店面。”

“晓伟,还真被你闯出一番局面了。”

“我说过,筚路蓝缕胼手胝足,必能开创一番事业。”自诩中未免带些沾沾自喜,“小盈,你的翻译社怎么样了?”

陈盈“哦”了声,想到几个月来的忙乎,不免苦笑,“自然没有你风光了。”

方晓伟有些发窘,他没有把自己的风光建立在陈盈的难堪上的意思,但他刚才的自诩,总有些“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的嫌疑。

他脸涨红,“对不起,小盈,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林绮华不满地看方晓伟,何以面对着陈盈,他一点也没有在她面前的那种傲然与随意。她的花容月貌,难道比不过陈盈的眉目清淡吗?

陈盈站起身,“我还有事先走了。”脸色很平常,她不会是心胸狭隘的人。

“小盈。”他急得面红耳赤,又不好直白地解释什么。真是冤枉,他真的是无心之言。绮华拉拉他的衣角,方晓伟眼睁睁看陈盈离开,回头对林绮华哼了声。

“我没做错什么吧。”林绮华茫然地,有点委屈。

方晓伟回到里面,无心无绪地玩着电脑游戏。屡战屡败。他怔怔地盯着屏幕出神。

“陈盈来了一次你就呆成这样,她多来几次你魂都找不着了。”林绮华倚在他坐的椅子扶手上,戳了一下他的背,酸溜溜地说。

他没理她,继续自己的游戏。

“明明惨败了你还玩。”她嘀咕。

“谁说我惨败了。”绮华吃惊地看他,游戏明明玩得惨不忍睹,他还死不低头,还对她硬邦邦地说话。她咬着嘴唇,鼻子酸酸的。

“我出去一下。”顾不得照顾她的情绪,他用例行公事的口吻对她说。林绮华没有吱声,听着摩托车声渐渐消失,心里一阵阵刺痛。

“小盈。”摩托车在陈盈身边戛然停下。“上车吧。”

“坦白告诉我,是不是资金方面遇到了问题?”慢慢开车,为陈盈的身体,也为这难得的美妙时分。

“比想象中还要困难。”

“如果资金周转不灵,我或许可以帮你。”他小心地说,怕伤了她的自尊。

“资金虽然也有缺口,但讯息、人才更是个问题。”她皱着眉。

“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依赖别人,我也知道你是不会放弃自己认定的目标的。但是,小盈,你该知道,你一个人孤军奋战是很难的。”他停下车。

她沉默了一下。

“我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我注定要比别人多付出一份艰辛。一个头上悬着达摩克里斯之剑的女孩,到底能活出一个怎样的自我?!当沉浸在自己热衷的工作里,我忘了自己是个朝不保夕的人,忘了自己的先天性心脏病。当我的能力得到最大限度的释放,我有从未有过的快乐!晓伟,你知道这种感觉对我来说,是多么重要!我不想和什么人比,只想突破自己。”

她激动了,“女性,尤其是被上帝遗忘了健康的女性,有时可以活得更加洒脱,因为她少了世人对她的苛求,从另一方面来说,何尝不是生活的一种宽容与补偿?!”这是一个从来都是自信坚强的女孩,世界在她眼里无忧亦无惧,平常人没有理由不比她活得更有信心。

方晓伟深深叹服,“小盈,我知道你一向独立不倚,但你比我想象中的更加出色,在你面前,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什么时候需要我帮你,说一声,任何时候,我都会在你身边。”

“没有信念的支撑,我很难想象自己如何坚持下来。”

“还有李汉森的爱情!”他脱口而出。

她一震。好一会儿,才摇摇头,“我不奢求爱情。”

“不愿?不肯?不敢?为什么独独在爱情面前却阵?每个人都有爱与被爱的权利和资格,没有奢求不奢求,只有敢不敢。”

“对我来说,那是奢求。”她近乎偏执,“上天能赐给我一天的生命,我已是感恩不尽,岂能浪掷在一些无谓的事情上。”

“你是怕,最终——彼此痛苦!是的,我们只有一次生与死的机会,既然选择了红尘,就不该让生命空白,不该与爱情错肩。真诚地投入一次,爱过一次,能有所回报当然最好,如果不能——”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也甘心情愿,甘心牵挂。心中有份羁绊,总比空荡荡的要好。何况,我知道他是真心爱你的。”

“是他太固执了,他不肯放弃一个空空的梦。”

“人最容易为难自己的,就是感情了。”

奔波了一天,陈盈回到家里,疲惫地躺在沙发上。

妈妈心疼地倒来开水,深深地叹了口气。她深知女儿的心性,多说,亦是于事无补,但母爱的天性还是让她忍不住啰嗦几句:“小盈,你跑来跑去,让我们看得多担心。你呀,什么时候才能让我们安下心来。”

“妈,对不起。”她也深知自己有时执著得近乎无理,让父母多为她操心。

“刚才——”妈妈犹豫地,“汉森打来过电话——”

“你跟他说了吗?”她一下子从沙发上起身,看妈妈的神态,一定说了。“妈,不是跟你说了,不用对他提起这事。”

妈妈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不敢看女儿。陈盈皱着眉头。电话铃响,没人去接,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响了很久,陈盈只得过去接起。

“陈盈,是我汉森。”那边亲切的声音,感觉近在咫尺,让身心疲惫的陈盈差点掉泪。原来,外表坚强的她,也是需要支持的啊。

“这段时间是不是很忙?”

原本不想把自己办翻译社的事告诉他,一则怕他为自己担心,再则,怕他伸出援助之手,这就让她放弃独立不倚的原则。功德圆满了再说也为时不晚。既然妈妈已经提过,还是说了吧,或许,他会有不错的见解呢。她这样想着,就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他。

那边是几分钟的沉静,她几乎疑心断线了。

“汉森——”

“你知道,事情不如你想象的那样轻而易举,信息社会随时随地都有不同的资讯在交替更换,这需要极高的洞察力极灵敏的反应极强的体能来完成。我不否认你的头脑和能力,但你的身体自己应该很清楚,你认为你能完成那种超负荷的工作吗?”

分析有条有理,不能不让人信服,但在陈盈听来,却是不敢置信。她久久不出声。也许别人会怀疑她否定她,但,汉森,他怎么可以?难道他也认为,她只能做一个唯命是从的翻译工具,而不能有自己的思维自己的观感?她只是想在她有限的生命里释放自我,突破自我,找到生命的最终定位。

就连方晓伟也在开始认同她,李汉森他怎么可以不理解她?!“对不起,对你说了这些。也许,是我太自不量力了,让我想一想,再见。”她搁下电话,心里很难过,想过他不赞成,但没想到他的否定会这样让她心冷。

但是,她不是向他表明过,他们只是朋友吗?

“我们是好朋友对不对?怎可顷刻之间谈到这些?”这不是她说过的话吗?

“如果还视我为好朋友,就不要让情谊落入俗窠,能够认识你这样一个朋友,我已经够了。”难道她就变得这样俗不可耐了吗?

她怎么会这样在乎他的看法他的异议?她在乎他?

她真的在乎他!

电话再度响起,她没有动,任凭那刺耳的声音在空气里回响。第一次的误解,在他们心中产生。

一家人正在吃晚饭,陈盈食同嚼蜡,扒拉了几口饭,就对着饭碗出神。爸爸妈妈看了她几次,不敢说什么,只是对视了一眼,相互摇摇头。

外面响起敲门声,妈妈去开门,进来的是方晓伟。

“晓伟,吃过饭了吗?来来,和大伯一起喝一杯。”爸爸热情地招呼他。

“我吃过了。”方晓伟边说边把手里提的一瓶五粮液放在桌上。“大伯,这是正宗五粮液,广告业务店家送的。”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自己可以喝的嘛。”爸爸笑逐颜开,他最爱喝酒,只喝一般的酒,对于名酒,只能是心驰神往而已。

“你知道我是不喝这种酒的。”边说边往陈盈那看。陈盈也知道他是来找自己的,当着大家的面不好说,就三口两口吃完饭。

“小盈,我有份资料又想请你帮忙译一下。”他说。

“你到我屋里来吧。”陈盈往自己房里走。大家心照不宣。陈盈在房门口停住脚步,看着他。方晓伟见她没有邀请自己进去的意思,便也站在那儿。

“是这样的。”他低下头,双手插在裤袋里,用脚磨地面,很难开口的样子,“刚才汉森给我打过电话,一定要我过来看看你,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

“我又没事。”她平静地说。

“小盈,我了解你,一直以来,你不肯别人把你当异常人看待,你只是想和常人一样,别人有权利那么做那么活,你也想那么做那么活。你要的只是和别人一样,你要的只是平等。”

陈盈低着头,心里泛起苦涩,为什么,方晓伟这样深深认同她的观感,李汉森他却做不到?他不可以做不到。她原来是那样地在乎他的啊。

房里的电脑响起轻轻的鸣叫,是QQ来了。陈盈迟疑一下,进去看。李汉森发过来的。

“曾经,没有人比我更懂你,而今,我为对你的理解产生极大的偏离和质疑而惭愧。你要的不是事情的结果,而是事情的过程。一直以来,眼里的你是与众不同、卓尔不群的,我以为你要的也是与众不同。那么多日子,我误会了你,你要的只是和平常人一样。我竟然一直误会你!晓伟责备了我,他能做到的理解,我却做不到。我不如晓伟。对你说过的那些话,会对你造成多大的伤害?我能想象你内心的痛苦与疑惑。如果我的后悔能冲释你的难过,我宁愿让悔恨更深些。陈盈,接受我最真挚的歉意!!!如果注定前路遍地荆棘,我们携手同行,踏着荆棘,不觉痛苦。有泪可挥,不觉悲凉。”

陈盈看着屏幕上的字,心潮翻涌,面前仿佛出现李汉森真的面容,她慢慢敲出几行字。“我注定是个孤独的行者。我爱蓝德的一首诗: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爱大自然,其次是艺术。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

“此生有你,执著而无悔。水来,我在水中等你;火来,我在灰烬中等你。我会一直等待,直到你对我完全满意。从来,我都相信你的选择,也期待你对我的选择。”

“我最终负荷不起你对我太奢侈的期望。”

“就让一生奢侈这一次吧,就这一次,就这一生。”

就在他们一网情深之际,方晓伟已悄然离去。他认为自己已没有必要留在这里,李汉森让他来看看陈盈,他已经做到了,他还能再做些什么呢?

他只有选择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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