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与网络

如果说社区大多结构较为松散，不似科层体系般严谨、规范，那么其形式就更接近于网络。不过，社区与网络的关系并非仅限于此，网络概念所揭示出来的新型的人与群体关系，有助于我们进一步明确社区的含义与价值。

在社区与网络概念的关系中，首先需要辨析的问题是边界。与组织通过成员资格的方式确定边界不同，传统社区往往是通过地理范围来确定边界的。当然这种区分也不能绝对，在中国的传统乡村社会中，一些长期居住于村落中的外来户，由于未能取得成员资格，始终被排除在社区之外。在费孝通看来，相对于血缘关系而言，按照地域来建立关系，已经是较大的社会进步，因为“血缘是身份社会的基础，而地缘却是契约社会的基础”（费孝通，1985:77）。另外，大多数组织（除了虚拟组织以外）其实也具有特定的物理边界，而能否进出这一边界则有赖于成员身份。当然，社区的边界到底有多大，见仁见智。有些学者认为只有能够维持面对面人际交往的空间，才能够称得上是社区，于是社区主要是小型的村落或街区。但是也有学者把更大范围的地域看做社区，比如一座城市。一些具有明显的共同价值和认同的城市，完全符合经典的社区定义。我国官方所认定的社区，则等同于过去的街道，介于居委会和区（县）之间。

网络则不然。从其基本含义而言，网络没有中心，也没有边界，可以无限延伸。“一个网络就是一套互相关联着的节点。……网络是一种动态的、开放式的结构，只要它们不断地接纳新的相关节点；网络也是去中心化的，而且还共同分享着做决定的权力”（厄里，2009:11—12）。所以，严格地说，对于社会网络的观察只能始于个人，以这个人为中心来描绘其社会关系网络。此处的自我中心与社区/组织的中心不同，后者是集权式的，而前者则正意味着不再以外在的某处权力为中心，因而是解放的。当然，网络所意味的社会结构变化必然也会影响社区/组织，在这些社区/组织内，原本的等级关系或多或少被打破了，变成网络化的社区或组织。进而言之，正是社区/组织内部结构日益网络化，社区/组织对于个体的束缚越来越小，而个体能够更加自主地以自我为中心建构自己的网络社区。

威尔曼正是从不同的社区网络结构看到了社区的变迁，进而提出“个人的社区”观点，从而为社区赋予了新的含义。在威尔曼看来，随着工业化、城市化的发展，传统社区毫无疑问产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是，他不同意简单地以社区消失或者社区延续等方式来描述当代社区状况，而是认为应当根据具体的社会环境和社区结构来具体分析。在分析社区结构时，威尔曼主要运用了网络概念，即考察社区网络是否紧密，由此区分出几种类型的社区形态（Wellman　＆Leighton，1979）。第一种是延续的社区，其中紧密编织的网络联系和严格的边界共存，但是社区内部的团结并不意味着平等。对其成员而言，社区既是资源又是束缚。这类社区主要存在于一些社区成员没有多少个人资源的群体当中，他们的社会地位较低，难以建立外部联系，比如一些少数民族和工人阶级的聚居区。第二种是解放的社区，即突破地域界限，人们在更大范围内建立起多样化、特殊化的关系网络，并且可以在不同的网络之间自由移动。在此，社区更多地为个体提供资源而非限制，其网络结构编织疏松、边界松散，难以实现内部的社会控制。第三种是消失的社区，即主要依赖于正式的社会机构提供资源，如军队、公司、大学和教堂等，传统的基础关系和社区则被弱化了。由于外部权力关系的介入，社区自治和团结逐渐消失，人们的关系网络更加稀疏。这三种社区形式都不同程度地存在，而网络的密集程度则主要受制于环境性质，对个人则具有不同形式的影响。在后来的研究中，威尔曼（Wellman，2002）更加明确地指出，传统的社区、组织等社会形式就像是一个个封闭的小盒子，限制了人们的自由空间，而现代人则已经极大地摆脱了这些小盒子的束缚，形成了以个人为中心的多样化的社会网络，或曰“网络化的个人主义”（networked individualism）。但是，这并非意味着社区关系不再重要，而是表明，社区关系只是城市人的社会网络之特殊分支，由个人自主地编织进入自己的网络/社区。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网络对于个人和社区而言，不仅仅意味着关系形式的变化，也包含由这种变化所带来的社会意义。网络之所以具有这样的作用，与其所固有的社会资源或社会资本有关。所谓社会资源，是指那些嵌入在个人社会网络中、不为个人直接占有，而是通过个人的直接或间接的社会关系而获致的资源总和（Lin，1982）。社会资本的概念更具有生产性，因为从经济学上说，资本是能够生产产品的资源，而社会资本则意味着为其拥有者提供支持和声望，既有“物质利润”，也有“象征利润”。由于社会资本来源于“体制化关系网络”，所以“关系网络是投资策略的产物”（布尔迪厄，1997:202—203）。具体而言，社会资本是个人拥有的、表现为社会结构资源的资本财产，主要存在于人际关系和结构之中（科尔曼，1992:333）。当我们将社区看做一种社会资源或社会资本时，它就很少作为限制性的“盒子”存在，而是以网状关系形式嵌入到个体的整个关系网络之中，成为个体可以策略性支配的资本，服务于个体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