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太太的家居生活（上）

从洛杉矶往北，翻过一座大山之后，一座宁静的小城便出现在我的面前。

这座位于加利福尼亚中部的城市，只有二十多万人口，名叫“FRESO”，亦即弗列斯诺。据说，1872年，这里只是太平洋铁路上的一个小车站而已。如今，已是一座农工结合的新兴城市。

没有摩天大楼，只见到一座镜面大楼——那是市政府新盖的办公楼。尚未建完，便受到市民们的激烈批评。因为在美国老百姓看来，政府官员不过是公仆，他们作为纳税人，养活了这些公仆，而公仆们如此挥霍老百姓的血汗钱，怎么算得上是公仆？！结果，那座大厦勉强盖完了，公仆们不敢搬进去……

美丽弗列斯诺

作者夫妇在弗列斯诺

没有摩肩擦踵的人群，只见到一辆辆轿车奔驰在宁静的住宅小区。小区里的柏油马路，每隔几百公尺，就有一个人造的“坡”。那是专门用来防止人们在小区里开快车的。谁开快车，过“坡”时车子会被猛地颠一下。小区是那般干净、安谧，既是城市，又是乡村。这里的民风是那么的淳朴……

没有闻名遐迩的名胜，只有农贸市场上本地的农产。我很喜欢这里的葡萄干，特别大，甜中带酸，买了一大包。正因为这里的葡萄好，所以这里的葡萄酒也格外香醇。这里拥有很多葡萄酒工厂。这里的橄榄，用盐腌了之后，入口时咸中带涩，细细品味，却又转为清香甘甜。至于瓜、桔、苹果之类，那么丰富，而蔬菜则是那么新鲜……

弗列斯诺是一座说不上有什么大红大紫特色、没有大喧大闹处所的城市，却给人温馨、给人安宁，给人以难忘的印象。

内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小城人家——来自中国台湾的吴仲卿先生一家。我在他家住了三天。我看到了一个普通的华人家庭在星条旗下是怎样生活的。

我和吴先生原本并不相识。他是我内兄的朋友。借助于内兄的介绍，我才认识了他。

记得，那天我和内兄来到弗列斯诺，是吴太太开着轿车来接我们的。吴太太身体不佳，留在家中操持家务。吴先生则忙于上班，不能来接我们。

我们随吴太太，来到一片幽静的小区。柏油马路两侧，全是一幢幢漂亮的平房，家家户户前有草地，后有大院。这里有的是地皮，所以用不着像大城市那样“寸土必争”。家家门口都挂着花环——花环的样子很像花圈。在中国大陆，花圈似乎只有在追悼会上才用；在美国，花环却是喜庆之物，圣诞节时挂花环表示庆贺。

车子在一幢宽大的平房前停下。大门左侧的草坪上，砌着一尊如来佛塑像；右侧则竖立着一只篮球架。这表明主人既是虔诚的佛教徒，又是体育爱好者。我注意到，门口有一只用红砖砌成的信箱，上面写着四个醒目的白色阿拉伯数字：“7177”。

这便是吴宅。吴太太把轿车开进车库，我见到车库里停着一辆蓝色的面包车。吴太太告诉我，她一家四口，一共有三辆车，其中两辆是轿车，她和吴先生每人一辆，面包车则是供装货、旅游用的。她的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都尚未成年，还不能独立驾车。

吴太太放好车子以后，带领着我们参观她的住所。吴宅两厅三房，还有一个大院子。卧室的大小倒是一般，客厅却很大。内中的大客厅，有五、六十平方米。墙上挂着一幅幅油画，屋内充满典雅的艺术气氛。客厅的书架上，放着整套的英文原版百科全书，也放着一些中文版的武侠小说和佛经。吴太太为我安排的卧室里，放着一台电脑。

内兄并未跟我说起吴先生的身世。我猜想，吴先生大约是一位艺术家，或者教授、博士。

两个孩子都在上学。吴太太忙着做饭。我新来乍到，闲着无事，在客厅的一角，见到写着题为《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一段话，就抄录下来：

在嘲笑中长大的孩子，畏首畏尾。

在讥评中长大的孩子，苛以责人。

在疑惑中长大的孩子，满腹狡诈。

在敌对中长大的孩子，常怀敌意。

在亲热中长大的孩子，宅心仁厚。

在鼓励中长大的孩子，满怀信心。

在诚实中长大的孩子，有正义感。

在赞美中长大的孩子，懂得感激。

在团体中长大的孩子，爱人如己。

在知识中长大的孩子，明白事理。

在忍耐中长大的孩子，泱泱大度。

在幸福中长大的孩子，前途美好。

傍晚时分，吴先生下班回家了。他个子瘦小灵活，年近五十。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皮夹克，进门之后，脱去皮夹克，上下一身雪白：上面穿着白色长袖薄绒衫，外面却套着一件短袖白衬衫。像这样短袖穿在长袖之外的，颇为罕见；下面穿一条纯白牛仔裤，但膝盖处已有些小小的破损。

吴先生是个一见就熟的人。他直如青竹，又热情似火。很出乎我的意料，他是一位漆工，在医院工作。他指着自己身上的短袖白衬衫说，这是医院发的工作服，一年发好几套。怪不得他把短袖衬衫穿在长袖衣服之外。

吴先生是技艺高超的漆工。漆工们通常穿蓝色工作服，而他却爱穿一身雪白的工作服，身上不沾一滴油漆！

美国的大部分房子，喜欢用油漆漆四壁，就连房子的外墙，四周的栅栏，也用油漆。墙纸往往一贴好多年，旧了、黄了、脱胶了，还贴在那里，而油漆则可以常常刷新，也可以不断更换颜色。这样，在美国，漆工这一行的需要量就很大，而美国的漆工并不多。

吴先生的漆工手艺颇高超。在中国台湾时，他居然给蒋介石漆过办公桌哩！那时，蒋介石的办公桌有点旧了，要找人重漆一下。蒋介石侍从室从四十多名漆工中选中了三人，内中就有吴先生。不过，这一回，跟平时不同，总统府先是给他们三人各做了一套西装，让他们穿着西装进去工作。吴先生平生头一次穿西装干活。那一回，他们把蒋介石的办公桌漆得像镜子一样明亮。他们受到了奖赏——那套西装。

吴先生不光是漆得均匀光洁，而且油漆时半滴油漆也不会落地。他所工作的医院，连走廊都铺着地毯。他油漆时，地毯上不会落上油漆。他除了在医院上班外，也为各家油漆门窗、四壁。他的手艺颇有名气。很多人请他油漆房子，他应接不暇。他的油漆活，已安排到翌年以至后年了……

我笑着问他：“你的门牌号7177的谐音是‘漆要漆漆’？”

他大笑道：“这纯属巧合！不过，在美国，以为‘4’、‘7’是吉利的数字，如同中国人把‘8’看成吉利的数字一样。”

我问起他是怎样从中国台湾来到美国的，他指了指太太，说那全是因为她……

吴太太能讲一口道地、纯熟的美式英语。有几次，医院里的美国同事打电话来，他不在家，是吴太太接的。他的美国同事很惊讶，问吴先生什么时候娶了美国太太？因为听话音，她与美国人无异，不像一般的中国人说的是“中式英语”，一听就有一股中国腔。

经他这么一说，我不由得注意到，吴太太做的西式点心也十分道地，西餐同样做得很好。吴先生说，他们家平日大都吃西餐，就是因为吴太太擅长做西餐。

其实，吴太太是道地的中国台湾人，跟她是在中国台湾相识的。吴太太的英语和西餐手艺，是从她的干爹干妈那里学来的。

她的干爹是一位美国军官，20世纪50年代奉派到中国台湾，干妈随行来到台湾。他们很想有个女儿，就认了一位年轻活泼的台湾姑娘叶小姐作为干女儿。这位叶小姐，也就是后来的吴太太。

叶小姐在她的干爹、干妈家生活，英语也就讲得很漂亮，西餐做得很不错。她的干妈颇有艺术修养，画得一手好油画，还会写诗。如今吴先生家里四壁挂的油画就是她干妈的作品。吴先生送给我一本在中国台湾出版的画册，那便是干妈的作品集。所收的大都是反映中国台湾风光的油画，每一幅画还配上一首她写的诗。内中有一幅画，画着一位手持香蕉的台湾姑娘，那便是叶小姐。

年轻时的吴先生很活跃，喜欢骑摩托车，喜欢郊游，更喜欢唱歌。他天生一副好歌喉。他差一点走上歌手之路。

吴先生跟叶小姐相识、相爱。不久，他“抽烟”了。我不明白，他那“抽烟”是什么意思。他伸出手，把手指先是摁在嘴唇上，再把手悠悠地伸长，做了个求婚的姿势。原来，他的“抽烟”就是求婚。

不过，他也确实喜欢抽烟。他在跟我聊天时，说着说着，就要说一声“对不起”，离开客厅，到后面的院子里抽烟。他不愿在客厅里抽烟，以免污染客厅里的空气。他很喜欢中国的“红塔”烟——他总是把“红塔山”说成“红塔”。他还爱喝酒。他一边跟我聊天，一边拿出“拿破仑”酒，慢慢地喝着。

自从他“抽烟”之后，叶小姐成了吴太太。吴太太的干爹、干妈回美国去了，于是，他们也想去美国。

那时，干爹在美国宾州，干妈住在加利福尼亚弗列斯诺。吴先生和太太在中国台湾过惯温暖的生活，怕冷，听说宾州冬天很冷，1976年他们也就来到弗列斯诺。

刚来美国，吴先生的日子过得非常艰难。他在农庄里干活，连糊口都不容易。另外，他不会讲英语，也给他带来很多不便。开始，他只会说“PI，PI，PO，PO”之类，“PI，PI”即“小便”；“PO，PO”即“大便”。他把“EXCUSE ME”（对不起）说成了“KISS ME”（吻我），闹了大笑话……

后来，他开始做漆工本行，上班要八小时，来回路上要开车六小时。回到家里时，他几乎没有力气从车上走下来了……

经过多年的难苦奋斗，凭借自己的力量他买了房子，买了汽车，养育了两个子女。

他对我说，中国人喜欢比，喜欢人比人，比学历，比金钱，比地位，比房子，甚至比车子。人比人，气死人。他呢，什么都不比，自食其力，自由自在地生活。

一个贤惠的太太，两个聪明的孩子，是他精神的寄托。尽管漆工工作很累，回到温暖的家里，再苦再累也烟消云散。小城弗列斯诺没有夜生活。他和孩子一起唱唱卡拉OK，当个家庭歌手；要不，全家四口围坐在四方桌旁，打上几圈麻将。

他仍喜欢交际。他的客厅里，每到夜晚，总有左邻右舍前来串门、聊天。这时，儿子豪山就坐到电脑前，用电脑做功课。女儿圣提也趴在桌上做功课。平日，中国总是在说中、小学生们的书包太重。我称了一下，豪山的书包竟然重达三十磅！美国的中学教科书，像砖头一样又厚又重……

吴先生依然保持着活跃的天性。他的钓鱼技术，在小城弗列斯诺算是第一名的了。他也喜欢到林子里去采野菇。他熟知什么林子的什么地方有野菇。有一回，我跟他出车，他一眼就看见30多公尺外的一棵枯柳树上有野菇。他跳下车，蹿上树，三下五除二，就采了一棵很大的野菇。野菇有好多种，有的会使人中毒以致丧命，他却能分辨良莠。我在他家，见到他所采的重达五磅的壕菇（又称鲍鱼菇）。吴太太做成了壕菇汤，那菇像鲍鱼一样鲜美，既嫩又脆，非常可口。

他自幼爱看武侠小说，颇有一点“侠气”。据他的一位朋友对我说：有一回吴先生和他以及几位朋友去钓鲍鱼。美国规定，为了保护鲍鱼资源，只准钓大鲍鱼，不可钓小鲍鱼。他的一位朋友钓了小鲍鱼，遭到罚款。这时，那位朋友已经走了，罚金高达两千美元，是吴先生悄然付掉的。他从不吱声。后来，那位朋友过了好久，才偶然得知此事，深为感动。那位朋友把两千美元交给吴先生，他坚决不收。他说，那回去钓鲍鱼，是他出的主意，理该由他来付……

吴先生从未来过中国大陆。他说，等将来孩子大一点，他一定要到大陆来一趟。最令他向往的是五台山少林寺。看来，他身上的“侠气”，使他魂牵萦少林侠乡……

他家两个孩子，都很可爱。哥哥比妹妹整整大四岁——两个孩子的生日，居然都是2月6日。这对孩子，是他的掌上明珠。尤其是女儿，梳两根大辫子，完全是中国女孩的打扮，虽说她只会讲一口英语。她长得很像中国影星巩俐，她又最崇拜巩俐，于是有了“小巩俐”之称。

温馨的小城，温馨的人家。小城吴家，普通工人的一家，给我留下温馨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