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对事物的认识往往会有一个反复的过程。
外地人对广州的认识也必定是如此。我们试以一个刚南下广州工作的北方人——“你”的眼睛来体会一下这种变化吧。
刚到广州时，出了机场或火车站，你提着行李放眼望去，到处人头涌涌，高楼林立，大街上的车流密集得似乎针插不进而又呼啸而去，顿觉心惊不已。
待到惊魂稍定，看到街上的人大都行色匆匆，少有无所事事左瞅右望的闲逛者——那种不务正业别有用心者例外——于是感到广州与内地的生活节奏确实大不一样。这时候心里面已经不由自主地上紧了发条，知道从前那种悠闲漫步的日子从此一去不复返了。此时也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总之是有了一种莫名的期待，一边推想着明天要见的第一位上司的模样，一边担心着在这喧哗嘈杂的天地如何安放今晚的第一张床。
终于住下，上班，下班，有了同事、邻居，也参加了几次圈内人的聚会。这时开始明白以前颇感困惑的问题：广州人为什么总是那样神情专注、步履匆匆？张主任明天不能依约带夫人去番禺吃海鲜过周日了，因为一个外单位请他担任特邀编委，明天是第一次会议；李编审今天眉开眼笑，说是要请编辑室的人饮夜茶，原来他与外地一家出版社合作的一套挂历在订货会上反应热烈；美编小余每逢周四下班之后总是骑着他的摩托车急匆匆地绝尘而去，原来是一家周末晚报等着他去排版面，第二天中午还要赶去工厂看校样。为了赚钱，兼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广州人有一句口头语：走得快，好世界。虽然这句话中的“走”字含义很丰富，但用来形容广州人的紧张节奏却是很贴切的。
现在，你一定认为可以在理性上给广州人的生活方式打个评语了。你大概会选用紧张、拼搏、快速、功利、爱财等语汇来进行描述，在你写给北方朋友的信中尽情地宣泄着这几个月来的感受。但当你写完以后重读一遍，或许又会感到有点茫然：广州人活得真是这么累吗？为什么他们看上去一个个又那么神采奕奕，油光满脸？
六榕寺内的“得大自在”牌匾
大概又过了一年半载。月圆的中秋节过去了，花街的春节也逛过了，学会了嘬田螺，学会讲“埋单”（结账），更重要的是，也有了自己的奔忙自己走路的模样。这时候再回首广州生涯，才霍然惊觉自己不知从何时开始有了一份此心悠然的心境，又如嚼着一颗橄榄那样，开始尝出了一点滋味，而且是悠长而无尽的滋味。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呢？
可能是充实？也可能是自信？抑或是自豪？
最后浮现在心头的那个答案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挥之不去，它就是“自在”。
是的，如果说广州人的活法在骨子里有什么异于外地人的微妙区别的话，那就是自在。这不是我的发明，已经有不少人这样说过。我只是尽可能谨慎地体味和验证这种说法。乍看起来，自在与急匆匆的节奏是矛盾的。没错，从表面上看广州人，那真是与自在不仅没缘，而且是有仇。身兼几份工作的人会自在吗？在电动扶梯上也要小跑向上的人是自在的吗？一个满街都有快餐盒饭卖的都市会是自在的吗？日夜穿行于堵塞在狭窄马路上的几十万辆汽车和几十万辆摩托车之间的那种感受是自在吗？从这些行为和动作来看，广州人真是活得太累了。
但是，你知道什么是最内在、最真实的自在吗？
自在其实有两种。
一种是表露在动作上、外表上的，是由动作的慢节奏，由身体姿态的放软放松，由对时间观念的暂时失忆，由感官细胞的一时休眠，由一切念头转换迟缓……所造成的一种“慢性病”。所幸的是广州人的确与这种自在无缘。
另一种则是栖息在心灵里的、精神上的，就像是风栖息在林子里，阳光跳跃在水珠上，晚霞无心地燃烧在教堂的尖顶……总之是自然而成就的。这种自在是由于种种不亦快哉的感受汇成的：
——在生意场上你不必算计别人赚了多少钱，别人也不会算计你赚了多少，只要大家都觉得“有数围”（有得益）、大家都happy（高兴、愉快），生意就做成了，不亦快哉！
——在生活中虽然总有贫富之分，但各得其所，富者未敢以财势欺贫，贫者也不会染上红眼病；富者无须装穷，贫者不必扮阔；富者自坦荡，贫者自逍遥，大家不搞阶级斗争而奉行和平共处的政策，不亦快哉！
——在单位里只凭着自己的良心干活，不必看着领导的脸色过活，如果领导心术不正，想明天炒你鱿鱼，你就在今天晚上先炒了他的鱿鱼，明天就到一个新的单位，再回过头来找他算清工资，不亦快哉！
——在住宅区里有保安24小时值班，却不会有一时半刻的飞短流长令你心烦，你吃什么用什么无人过问，不管你和谁出双入对也不会有什么眼光从背后射来，入住了一年多也不知道楼下那位小姐姓甚名谁，直到有一天大家在超市里打了照面才第一次点点头，走出超市一路里还回味着她的微笑，不亦快哉！
——遥远的故乡的亲戚们来广州探望你，带他们上街，突然他们内急要找茅厕，你来一个仙人遥指五星级大酒店，看着他们东张西望、惶惶恐恐地急忙穿堂入室，又看着他们你推我拥、大模大样地信步凯旋而还，穿过大厅前门时那位制服笔挺的侍者趋前为他们推开玻璃门，不亦快哉！
——和同事一起去吃海鲜，自己落手落脚去抓虾网鱼，七八个大汉和两三位小姐吃得杯盘狼藉，最后来了个AA制式（各人分摊费用）的“埋单”，还要“打包”，把剩下的基围虾、椒盐蛇和黄金大饼统统带走，不亦快哉！
以上种种，确是广州人视为自然如此、应该如此的活法，这不是活得极为自在么！广州人自己“身在此山中”，可能少了一点强烈的感受；外来者则不同，一旦适应了广州的生活，再回到内地，那种感受定然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恐怕干不了几天又会作南行的打算了。当重回到广州，已然有了一种第二故乡的亲切，走出机场举目环顾，会自忖着，这就是一种得大自在的生存状态，匆匆前行的步履并不会使它减损一分。
自在是心境的自在，是生命中禅院钟声的自在感，是雨过天晴之后在石板路上的缝隙里细细汇流的雨水，是禅宗故事中的每一根柴棒、每一朵黄花、每一片印月的空潭。
自在本身就是自在的原因和结果，自在就是自在，这就是大自在。
广州人出入朝市，而且是急匆匆的，竟然能有一片澄明的心境，体会到最遥深的大自在，斯为有幸；或许可以说是由于上帝对广州人眷顾，使他自在。如果广州人要通过投票选举一条城市标语，我想他们或许会赞同这句话：不自在，毋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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