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湾坡的变迁

李顺

“喀斯特地貌的深山里／僰人透过飘摇的蛛丝／凝望着杈杈房外／朦胧清冷的月光／母亲干扁的乳房／哄睡了黑暗中泣哭的孩子／父亲用强健的臂膀／在石牙林立的土壤里／苦苦搜寻梦幻中的粮仓／去远山的沟壑／担回金贵的浊水／夕阳下当酒畅饮”

这是2008年4月，我参加丘北县政府组织的彝族僰人影像资料采访拍摄工作，第一次到丘北僰人聚居村双龙营镇六湾坡采访后，有感而发创作的一首诗的上半部分，是僰人生活举步维艰的真实写照。六湾坡偏远、破落、宁静，犹如一个封闭的原始部落。六湾坡不像香格里拉或普者黑那样有字面上的涵义，到达六湾坡没有想象中蜿蜒的六道路湾，更多的是石漠化地区特有的密集于山野坡地的块块秃石，还有一间间四面吹风人畜同住的茅草屋、杈杈房。当时在我看来，六湾坡这一地名所包含或显示的就是当地僰人崎岖坎坷的人生轨迹。

时年55岁的孟泽宽是六湾坡的村支书，一名老实憨厚不擅言谈的僰人。一开始采访时老孟只管闷头抽着水烟筒不发一言，在我们采访组的一番笑谈缓和气氛后，老孟终于开了口。关于他的祖先，老孟心里装着一本家谱：僰人的称谓最早见于《吕氏春秋》，属百越族群，春秋战国时期散居在长江流域的湖北、四川一代，后逐步迁移至四川宜宾（僰侯国）境内。清朝雍正年间，僰人先民为躲避战乱，一部分又迁徙到了丘北。1956年划分民族时，僰人划归彝族白彝支系。据老孟说，全县有44个僰人寨子，6000多僰人，因为躲避战乱，所以大家居住的都是地处偏远的高寒山区和石漠化地区。

谷雨时节的六湾坡，视野里村里村外嶙峋的石头数量多过了栽种的马铃薯和玉米。一座座用土基或石块堆砌，头盖茅草的矮屋参差分布于半山腰上，整个村落呈现出的黯黄颜色盖过了春天盎然跳动的色调。

“大姐，你准备种点什么作物？”

“这些石头缝里面可以种点辣椒，自家吃。”

“喔！”

我站在村外山地里一块凸出的大石头上，看着这位背着女娃，冒着烈日弓腰劳作的妇女，我一下不知说什么好。在她的四周，林立的石头如迷宫一般，她卖力地挥锄却表情安详，与其说这位僰人妇女是在耕作，不如说是在寻觅一条走出“迷宫”的道路。

接着，在简短的对话中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叫金树梅，岁数竟然比我小许多，但看着她粗糙黝黑的容颜，我想不到她才29岁。爽直的金妹子说，她也读过书，上过两年的小学就辍学了，现在有一男一女俩孩子，僰人与外族相互不通婚，她嫁的是本村人。

在农村，一般读过书的都不怯生人。“大哥，难得来一回，走，去我家坐坐，将就吃晚饭。”不一会，金妹子收工了，盛情邀请我去她家做客。饭我是绝对不能吃的，免得给人家添麻烦和负担，但是可以去她家了解一下当前僰人的生活状况。于是，我跟随着她沿着一条狭窄的山路走进六湾坡村。途中，我仔细观察了这位僰人妇女的服饰，她戴的针织帽子形似鸡冠，帽子周围钩挂着一串串五颜六色的彩珠和海贝，衣服宽腰大袖，前襟过腰，胸襟上绣有美丽的花纹图案。“大哥，这个是我结婚的时候为自己缝的嫁妆，平时最爱穿了。”金妹子说。我接话道：“我家也有一些贝壳，你喜欢的话，下次来我带给你。”“好了嘛，说话算数噢，呵呵！”金妹子听后高兴极了。

金树梅家和其他的僰人家庭没有两样，房屋是半墙体结构。第一层由土基垒砌而成，第二层墙体用木棍和包谷秆拼凑，屋顶盖着茅草，楼下养牲畜，楼上住人，屋外摆放着一口平时存积雨水用大石凿成的简易水缸……我将这一切用摄像机记录下来时，眼眶不觉中已经湿润了。

“我们村的人平时吃的是包谷、洋芋、荞饭，一年有半年缺粮，天干的话经常要去两公里外的山里面挑来吃，电也没有，走路去镇上赶街么来回是两头黑，大哥，你好好的向上面反映一下我们的这些困难。”金树梅在我临走时急切地说。“妹子，这次我来就是政府派来的，县政府准备跟上面反映你们的困难，争取钱来帮你们修路、盖新房子，以后你们的日子会好过起来的。”我语气坚定地对金树梅讲。

那次僰人影像资料的采访拍摄，我先后走访了六湾坡、下羊洞、野猪塘等10多个僰人村寨，用去了大半月的时间。采访结束后，我心怀一种责任和使命，心情沉重地撰写完成了电视专题片文稿《生活在石旮旯里的民族》。那段日子，我常在想，人生如一次旅行，我们难以预测自己人生的道路会是怎么样的，但是我坚信，像金树梅这样勤劳聪慧的僰人，她们在恶劣生存环境中会勇敢地去面对和征服，最终改变自己的命运。

2008年是僰人地区改天换地的一个“分水岭”。云南省委领导在一篇题为《文山州丘北县僰人生存状况应引起关注》的舆情信息上批示：“研究扶持办法，加大扶持力度。”之后，在省民委及省扶贫办的关注和项目支持下，丘北县于9月正式启动实施了僰人发展扶持工作。

至今的6年间，我因工作关系多次往返于部分僰人村寨采访，亲历见证了丘北僰人生活的巨大变迁，感受到了在国务院扶贫办、上海松江区和省州各级各有关部门项目资金支持及僰人群众全力配合后“众心齐，泰山移”的力量和效果。

最近一次去六湾坡是2014年春节前夕。我和县扶贫办的王云副主任驱车来到六湾坡村口时惊喜地看到，印象中的僰人“原始部落”已不复存在。村口耸立着一个具有民族风格的寨门，正上方悬挂着一块刻有“六湾坡”字样的木匾。走在村里，所看到的是一条条宽敞整洁的水泥路铺到了农户的家门口，昔日的茅草房摇身变为了砖瓦房，村中建有科技活动室、公厕和文化广场……这次接待我们的还是孟泽宽，这位六湾坡的当家人比第一次见面时说话底气足了，显得格外的精明强干。

“我们村现在除了种传统的包谷、洋芋，家家都栽烤烟、辣椒、核桃、花生，养猪养羊，日子比你第一次来的时候不知好多少倍！”中午时分，老孟一见面就滔滔不绝地打开了话匣子。“走，去金树梅家看看。”我对老孟说。“小金今早参加卫生值日，打扫村里道路上的垃圾，现在应该是在屋里整饭吃，去瞧瞧嘛。”老孟说话间径直领着我们来到金树梅家的院子。正在喂猪的金树梅第一眼就认出了我。“大哥，你们来啦，快点进屋坐，喝口水。”金树梅高兴地对我们说。走进她家的客厅，一张方桌上摆放着彩电和DVD播放机，墙上悬挂着一张装框的彩照，照片上金树梅和一群僰人青年身着漂亮的民族服饰，列队跳着弦子舞。“大哥，这个是去年国庆节的时候，我们去丘北县城参加农民文艺汇演拍的。”金树梅见我注意到这张照片便解释说。在金树梅家坐了一会，我兑现了当年的承诺，拿了一包自己去海南旅游带回的小贝壳送给她。之后，老孟说领我们去他们的金银花种植基地看看。在老孟的引领下，我们来到了距村庄约2公里远的一处山坡上，那里依旧乱石遍地，但是一根根金银花的绿色藤蔓已爬满了一块块石头。“这个种植基地共有1000亩，我们去外地考察以后上的一个项目，厂家负责收购金银花，如果效果好，我们还要扩大到2000亩、3000亩，让外面的人来到这里都看不到一块石头，嘿嘿嘿。”老孟眼望前方抬起右手划了一个半圆，兴奋地说道。面对侃侃而谈的老孟，我微笑着、记录着、拍摄着。

到了傍晚，我们被挽留在老孟家吃晚饭，煮鸡、荷包蛋、炒豌豆、三线肉、青菜汤，菜肴丰盛可口。席间，老孟一面喝着自家酿制地包谷酒一面说：“我家去年光种烤烟和辣椒就卖了3万多块钱，其他村民栽得少的一家收入也有1万多，以前别说花钱了，吃饭都成问题！”我发现，老孟讲话时嘴唇抖动着，眼眶里泪花闪动着。“要过年了，我昨天才宰了一头猪，腌了几块腊肉，明天我领老婆和娃娃去镇上买些过年衣服，现在公交车直接开到寨子门口，老实方便。”老孟接着说。听了老孟的一番感慨后，扶贫办的王副主任笑着说：“老孟，这几年你们所有僰人寨子都是重新规划建设，通电、通车，用水家家都有小水窖，种养殖后续产业的发展也跟得上，你们现在的生活跟其他民族差不多，好过得多喽！”这顿晚饭，大家吃得香，聊得欢，酒也喝得醉到了心里。饭后，我听到了阵阵清脆悦耳的弦音，循声来到村子中央的文化活动广场上，在朦胧的月光和明亮的灯光映照下，我们看到包括金树仙在内的一队僰人青年男女正手弹弦子，在铮铮作响的弦音中摆动腰身跳着欢快的三步弦，幸福的喜悦荡漾在每个人的眼底眉梢。目睹此情此景，我想到了自己创作的那首诗的下半首：

“一觉苏醒／六湾坡的春天来了／核桃、洋瓜、土豆／抽枝拔节／声音脆响／永远的马帮／饮一口小水窖内／蜜一样甘甜的清泉／伫立于宽敞的进村道路／与茶马古道挥手作别／落日余晖下／跳乐的僰人／收起酣畅的舞步／奔走进新居／瞪大昔日迷茫的双眼／猎奇荧屏内的大千世界／六湾坡的春天／暖阳沐浴着／僰人久渴的心田／各种希冀的种子／倾泻一地／生根发芽”

风雨之后见彩虹。虽然，丘北僰人的春天来得迟了些。但是，从今而后僰人的春天必将繁花似锦，常驻心田。僰人，僰人，愿你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