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理性派哲学对现代西方哲学的影响

在现代西方哲学中，理性派的影响也许不如经验派的广泛深远，但这种影响也是同样存在的。例如早在19世纪后半叶就已产生，后来一度曾在欧美许多国家都有过较长时间流行的新康德主义和新黑格尔主义，就通过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的德国古典哲学，而间接受到近代理性派哲学的深刻影响。这是因为康德以后的德国古典哲学，在一定意义下是理性派形而上学“胜利的和富有内容的复辟”，而以回到康德和黑格尔的思辨哲学为特征的新康德主义和新黑格尔主义，也自然接受了在这种思辨哲学中“复辟”了的理性派形而上学思想的影响。新康德派和新黑格尔派的唯心主义，显然也都排斥感觉经验而宣扬某种先验主义，因而接近理性派的基本立场。此外，即使在那些承袭经验主义的传统而发展起来的哲学派别内部，近年来也出现了“反叛”该传统的倾向;因鉴于经验主义原则不能解决科学实践本身所提出的许多问题，而有转向理性主义来寻找解决问题的途径的表现。这种倾向是值得注意的。就在逻辑实证主义本身，也有因经验主义的观点遇到困难，而用理性主义观点来加以补充的表现。其实所谓“逻辑实证主义”(近来又更多地称为“逻辑经验主义”)，就其重视经验的证实来说，诚然是与传统的经验主义一脉相承;而就其重视逻辑分析来说，本来也就有接近理性主义的一面。就一定意义下来看，逻辑实证主义也是企图以自己特有的方式把经验主义与理性主义结合起来，因而也不同程度地同受经验派和理性派的影响。

此外，从另一个角度看，现代哲学中许多反理性主义流派的产生，实际上也可以说是从反面受到理性主义的影响所致。因为如果没有理性主义的影响存在，也就不会有反理性主义哲学。同时，也因为有人对反理性主义哲学的流行不满，就重新拿起理性主义的武器，造成理性主义哲学的某种复兴。例如结构主义的兴起，在一定程度上就是这种情况。它是在存在主义盛极一时的条件下，因有人不满于存在主义的非理性主义思想而产生的。

结构主义并非是一个严格的哲学学派，而是包括许多学科在内的一种有共同倾向的思潮。因此不能说它就是一个理性主义的学派。它的某些代表人物甚至公开声明是反对理性主义的。但这不能说明他们的思想实质上不受理性主义的影响。而它的另一些代表人物是不否认这种影响的。结构主义的产生和系统论等现代方法论学说有着密切的联系。因此，结构主义本身的特点也在于它的方法。这种结构主义的方法认为，对于一个事物，我们所研究的应该是它的结构，而且不仅仅是它的表层结构，更重要的是它的深层结构。所谓结构，是一种关系的组合，每个事物都有自己的系统—结构，都是一个整体。这个整体是由部分组成的，但是其各部分却只有通过整体才能得到解释。

结构主义哲学是由结构主义语言学移植过来的。所以，结构主义语言学的创始人索絮尔可以说是结构主义哲学的先驱，而列维—斯特劳斯则是结构主义哲学的创始人。在谈到结构主义的理论来源时，或者说谈到它和近代哲学的关系时，结构主义语言学家乔姆斯基给我们指明了方向，他把自己的“转换—生成语法”的语言学称之为“笛卡尔语言学”。这就揭示出结构主义语言学与近代理性派的思想有着密切的联系。然而，就我们所知，直接影响结构主义的却是康德哲学。作为先验哲学的康德哲学，其先验性主要包括两个方面的含义:一个是先验的认识主体，其活动是产生科学和艺术对象的基础;另一个则是先验的认识形式，即认识对象的形态。康德的认识论就是把这两者结合在一起的学说。先验主体的活动得到的是经验的材料，然而这些材料是杂乱无章的。人们对这些材料加以整理，其工具就是先验的认识形式。经验材料与先验形式的结合，就产生了具有普遍必然性的知识，产生了“先天综合判断”。这是康德调和经验主义与理性主义的手法。通过它，康德一方面坚持了认识起源于经验的经验主义认识原则，另一方面又坚持了存在着并不源于经验的先天认识形式的理性主义思想。现代结构主义对康德的学说加以改造，去掉了康德哲学中的先验主体，保留了先验的认识形式，由此他们也就割断了经验材料的来源，片面地继承和发展了康德哲学中的理性主义因素。因此，结构主义又被称为“没有先验主体的康德主义”。据此，我们可以说，结构主义是以康德哲学为中介而回复到理性主义哲学立场上去的。当然，仅此还不足以说明结构主义和近代理性主义的联系。为了进一步说明这种联系，我们有必要具体评述一下结构主义者的基本思想。

如前所述，结构主义的方法是从语言学中移植到哲学中来的。索絮尔认为，语言学的对象可分为语言和言语这两个对立的方面，语言学的对象就是由语言和言语的系统——结构所构成。语言中的语词，只有在整个句子的结构中才有意义，才能为人所理解。在索絮尔看来，言语的结构是表层结构，而语言的结构则是深层结构。所以作为结构主义语言学来说，要研究的是语言这种深层结构。探求事物的深层结构并在这种结构中或者说在整体中说明部分的方法，就构成了结构主义的方法。根据这种方法，结构主义除了揭示出“语言—言语”的对立而外，还推出了“无意识—有意识”、“无主体—主体”、“共时性—历时性”等对立来。在这里，言语、有意识、主体、历时性等都表现为表层结构，而语言、无意识、无主体和共时性则都表现为深层结构。正是在这种表层结构和深层结构的对立中，我们可以看到经验主义与理性主义对立的影子。从结构主义对深层结构的重视上，我们可以窥视到它的理性主义特征。我们可以这样说，以上所说的那许多的对立实际上只是一种表面现象。综观这些对立，我们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即隐藏在它们背后的是这样一种对立，那就是“特殊性—普遍性”的对立。那些被视为表层结构的东西，都表现出某种特殊性，而那些被视为深层结构的东西，则表现出某种普遍性来。所以结构主义对深层结构的探求，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说是对某种普遍性的探求。这一点可以从结构主义语言学中看出来。索絮尔认为，语言的深层结构是人们在无意识中表现出来的，正是这种深层结构或者说各种语言所具有的同构性，才使得不同语种间的对译成为可能。这种深层结构，这种同构性就是包含在各种语言中的共性、普遍性。正是通过它们，才使语言摆脱了个体主观意识的支配，摆脱了主体的经验特征，摆脱了认识的特殊性，从而获得了普遍性的品格。结构主义所以要去掉“有意识”、“主体”、“历时性”，追求“无意识”、“无主体”、”共时性”，就是要去掉由于主体的有意识所带来的主观性和特殊性，去掉历时性中的特殊性，就是要追求“无意识”、“无主体”、“共时性”中所表现出来的客观性和普遍性。结构主义这种轻视和否定特征性，强调和追求普遍性的思想，正是它的理性主义特征的突出表现。因为从某种意义上看，近代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之争，也是如何看待特殊性与普遍性的问题。经验主义强调主体的有意识的感觉经验，而经验本身又只能是特殊的、个别的，它并不具有普遍性;理性主义强调的是超出个别认识主体的，或者说是无主体的、无意识的、具有共时性的知识，这种理性主义的知识就只能是普遍的和先验的知识。而结构主义通过对深层结构的研究所要得到的也就正是这种知识。同时，和近代理性主义者一样，结构主义者把对这种深层结构的认识，也就是具有普遍性的知识看作是先验的、天赋的，或者说是与生俱来的，这就使他们自身不仅表现为理性主义，而且表现为先验主义和唯心的理性主义。

关于结构主义的理性主义特征，我们还可以从皮亚杰的《结构主义》一书中对结构主义的说明中看出。在皮亚杰看来，结构主义有三大特征:(1)整体性，即结构是按一定组合规则构成的整体; (2)转换性或同构性，即结构中的各个成分(部分)可以按照一定规则互相替换而不改变结构本身;(3)自律性，即组成结构的各个成分都互相制约，互为条件而不受任何外部因果的影响。这三个特征都明显地表现了结构主义主张理性主义反对经验主义的特点。首先，就整体性而言，这显然是和经验主义割裂事物，把事物分割为互不相干的各个部分来加以研究的方法相背的。在近代哲学中，经验派注重的是对部分的研究，他们的出发点是单个的经验事实。相比较而言，理性派较注重整体性，他们总希望建立起一个按一定规则组合起来的完整的体系。因而在方法上，他们主张从某些基本原理或命题出发的演绎方法。他们之所以认为能够由某些基本原理演绎出他们整个的形而上学体系来，就在于他们认为事物之间是普遍联系的，世界是一个整体或具有整体性。这种普遍联系是按照一定的组合规则建立起来的，它是他们用来构造其整体世界的粘合剂。显然，结构主义的整体性思想在一定程度上是受到理性主义的这种思想的影响的。其次，就结构主义的第二个特征即转换性或同构性而言，整体结构中的各成分之所以能够互相转换而不改变结构自身，这显然不是由于各部分具有其特殊性、个别性所致，而是由于它们具有某种共性、普遍性，亦即同构性的结果。所以，结构主义的转换性的特征的根据在于结构中各成分的共性，普遍性，而对于这种共性、普遍性的强调，正表现了结构主义的理性主义影响。再次，至于说到自律性，这一点更体现了理性主义的特色。在近代经验主义哲学中，强调的是外界事物的作用，是一事物对另一事物的外在作用。正相反，理性主义哲学则总是力求建立起一个自我完善的形而上学体系来。这种体系不受外界的影响，它的各部分是相互制约、相互联系的。整个体系是自因的，因而也是自律的。“自律”这个概念在康德提出来时就明显地具有理性主义的色彩，就具有理性为自身立法，理性按自身之法活动的含义。这种理性求诸自身而不求诸他物的思想，正是近代理性主义的一大特征。

总之，结构主义从康德哲学出发，抛弃了康德哲学中的经验主义因素，径直采取了理性主义的立场。它把实在完全理性化和理智化，它使社会生活、人类存在完全形式化，而形式本身正是一种超脱于一切个体主体之上，为一切事物所具有的普遍性的东西。

当然，结构主义并非近代理性主义的简单重复，它抛弃了近代理性主义哲学家对形而上学体系的追求，它把近代理性主义哲学中的整体性原则进一步凸显出来并加以发展。它不是注重对知识来源的非经验的研究，而是注重对现存事物的系统—结构的研究。它吸收了现代系统论等科学方法的优点把它用之于哲学。它关于对深层结构的探讨的思想近似于对事物深层本质加以探讨的思想。毫无疑义，这些都是它具有的片面真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