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学的崇高

第二节　力学的崇高

如果说，数学的崇高是借助于“自居”而用自然的无限大的评量来扩大自己的心胸，那么力学的崇高则是借助于“抵抗”而使人的道德力量战胜和克服盲目的自然力。“强力是一种胜过很大障碍的能力。这同一个强力，当它也胜过那本身具有强力的东西的抵抗时，就叫做强制力。自然界当它在审美判断中被看做强力，而又对我们没有强制力时，就是力学的崇高”。^[13]和数学的崇高相比，力学的崇高更接近于善，因为它涉及对我们切身利益的估计所引起的情绪即恐惧，同时又揭示了人类情感深处的某种道德性。康德认为，自然界超乎人类之上的无限伟力当然会引起人们对自身生存的担忧和恐惧，当人们受到这种现实的威胁时是不可能有审美和崇高的心情及快感的；但倘若人们立足于安全地带，只在想象中设想和体会这种恐惧，于是大自然的力量便可以在这种观照中把人的精神力量提升到超越凡庸的高度，使人发现自身抵抗和把握自然界无限威力的能力，从而获得一种合目的性的崇高的快感。这种不同于自然力的人格力量是以理性为最高原则的，它优于并超越于自然力。

当然，对主体人格的崇高性的这种欣赏只是在想象中，只表明人类战胜自然的无限可能性，但对于审美来说这就足够了（因为审美本来就是想像力的活动）。以理性、道德和秩序为原则去面对危险而毫不退缩的勇士，最明显地体现出我们在欣赏大自然的崇高时所崇敬的是什么：这决不同于原始民族对一个单纯暴力的神的恐怖和迷信，而是由自然伟力而唤起对大自然的创造者上帝的道德本质的意识、从而唤起对自身道德意志的崇高性的意识（上帝在我心中），哪怕这崇高性体现为一种谦恭、即对自己身上的非道德的东西作一种自我反省和批判，但却不是对外来力量的恐惧，而是战胜恐惧所带来的一种自我升华的愉悦（§28）。

康德在§29中讨论了这种崇高快感的普遍必然性问题（即第四个契机：样态）。他看出，前述崇高的快感虽然基于人格本身的道德情感，因而具有主观普遍性，但这只是对现代文明人而言才真正适用；然而，在未开化的原始民族那里却并未发现对荒野的大自然的欣赏，而只有恐惧，可见崇高感的产生是伴随着文化史而形成起来的，因而似乎是后天经验的东西，只具有历史的偶然性（在康德那里，“历史的”几乎等同于“偶然的”）。不过，康德仍然要为这种看似偶然的现象寻求其先天必然条件，他说：“但是，对自然界崇高的判断倒并不恰好由于它需要文化教养（比对美的判断更需要），因而它就是首先从文化中产生出来的，或只是在社会中合乎习俗地被采用的；相反，它是在人的本性中、亦即在人们凭借健全知性同时向每个人建议且能够向它自己所要求的东西中有其根基，也就是说，在趋向于对（实践的）理念的情感即道德情感的素质中有根基”。^[14]我们今天不仅以崇高的判断力来要求同时代人，而且也用来衡量原始人类，并把缺乏这种判断力视为他们的一种缺点（蒙昧、落后），这就表明所有的人（包括原始人类）都是应该有这种判断力的，历史（文化史）只不过是这种先天禀赋的逐步培养和实现出来的过程而已。这就是崇高的普遍必然性的证明，只不过它不像美的必然性是静观的，而是历史的必然性。

而这种历史必然性，在康德看来正好暴露了反思判断力最内在、最深藏的根：“在审美判断的这个样态中，亦即在审美判断的这个被自认为的必然性中，有一个对于判断力批判的主要契机。因为正是这种必然性在这些判断上标明了一个先天的原则，并把它们从经验性的心理学中提升上来，否则它们在这种心理学中仍然会被埋没在快乐和痛苦的情感之下（只不过附带一个说明不了任何问题的修饰语：精致的情感）——以便将这些判断、并通过它们把这个判断力置于那些以先天原则为基础的一类判断力之中，但又将它们作为这样一些先天原则纳入到先验哲学中去”。^[15]在这里，崇高的这个第四契机不仅被看做“崇高的分析”的归结点，而且被看做整个审美判断、乃至于整个判断力批判的“主要契机”，能以其先天原则把美、崇高和自然目的论（它们同属于反思判断力）都纳入先验哲学，^[16]这刚好体现了《判断力批判》把经验性的人类学（心理学）通过人类天赋的普遍必然的道德情感提升到“先验人类学”这样一种作用。而这是通过对上述美和崇高之所以可能的先天条件的一系列追溯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