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主奴关系为例

黑格尔思想以其“概念辩证法”闻名于世。据说，辩证法乃是一种思维的逻辑，有着“正题—反题—合题”的一般形式，所谓“矛盾对立面的统一”乃是世界万物中包含的一般规律。黑格尔果真是在这种意义上理解“辩证法”的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克尔恺郭尔对黑格尔的指控，亦即黑格尔的辩证法只是抽象概念的思辨游戏（“思辨的胡话”），与活生生的生命无关，难道不是立刻就坐实了？

在前面第二部分中，我们已经提到，黑格尔辩证法的最初形式乃是对希腊宗教、犹太教和基督教经验的综合。这种综合始终是在生命经验之中进行的综合，而绝非抽象形式的综合。毫不夸张地说，黑格尔的思想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现实，离开过人的生命活动。黑格尔的辩证法是地地道道的生命辩证法，是比克尔恺郭尔的“生存辩证法”更懂得生命之秘密的辩证法。克尔恺郭尔对黑格尔的攻击只是表明，要理解“概念”一词的意义是多么困难。

真正的概念乃是生命或精神的活的形式。生命不断地从自身中产生出形式以将自身确立起来，并给自身以规定或限定，然后在这样一种限定中生活。好的生命形式是生命得以成长、壮大的必要条件，而精神乃是生命中诸形式的整体。习惯就是一种典型的生命形式。然而，任何一种形式，一旦产生后，便有一种僵化、固定为套路和条例的倾向。这个时候，形式便蜕化为压制生命的死物。任何一种单一的形式都只是生命的一种形态，而非生命的完成和整体，因而一旦它将自身当成生命的唯一形态时，都会使生命陷入到片面性之中。例如，某一种观念在你的意识中扎根，你将其当成独断的教条并不自觉地遵循它来思考任何问题时，它就一方面丧失了其产生时的鲜活性，另一方面又陷入了片面性的独断之中。这个时候，这一观念便成为了意识形态（ideology），亦即虚假的、片面的、不自知的意识。

按黑格尔《精神现象学》的本意，辩证法乃是生命或精神自身对这种僵死形式或死概念的突破。这样一种突破的本源来自生命或精神本身。生命一旦受到死形式的压制，其内在的冲力就会谋求从压制中迸发出来。在黑格尔这里，生命的突破力量是在历史进程中显现出来的，而哲学则可以在反思中看出这种突破的内在逻辑。生命突破旧的形式而创造出新的形式，就是意识从最初的感性确定性经由知性、自我意识到达精神和绝对知识的过程。绝对知识乃是最为具体、鲜活和完整的生命形式。因此，我们必须把概念的辩证法理解为生命本身的运动，理解为生命与形式（概念）之间的交互作用。生命在这一运动中，将旧形式的片面性暴露于冲突之中，并以一种更接近整体的新形式取代旧的形式。作为一种辩证法的哲学反思，其实就是对一个概念的限定的清醒意识，通过理解其限度而尝试将这个概念牵引回作为其条件的背景整体之中，从而获得一种更完整的概念。例如，在“看”这一概念中，我们可以反思性地注意到“看”所依赖的整体：观看者、观看对象以及将这两者包在其中的那个整体境域。一旦我们理解了一个概念的局限，我们就在某种意义上超出了这一局限。当概念达到其整体性时，概念便成为了绝对理念。

辩证法是从整体的视野出发的、对每一概念的局限性的批判。我们可以通过《精神现象学》中著名的“主奴辩证法”来理解这样一种批判。这一辩证法发生于“主人意识”与“奴隶意识”之间，它们是人对自身位置进行理解时的两种固定化的意识形态。自我意识作为欲望，它不仅指向物，而且指向另一个欲望，亦即欲望着另一个欲望对它的承认。“自我意识只有在一个别的自我意识里才获得它的满足。”正是这种对另一欲望的欲望构成一种超越性，它是人不同于动物之所在。为了获得他人的承认，人与人之间便进行了生死搏斗，战斗的结果是胜利者成为主人，失败者成为奴隶。但在主人与奴隶的关系中，主人固然受到奴隶的承认，但这个承认是单方面的，因为主人反过来并不承认奴隶的人性本质和尊严。主人是被一个他不承认的存在所承认，“这种情况是不令人满意的，甚或是悲剧性的，主人的生命搏斗对于他来说是为了一个无价值的承认。因为他只有从一个他也值得承认的人那里获得的承认才能使他满足。因此，主人的状态是人生存在的死胡同”。同时，由于奴隶被他当成物，因此他的欲望仍然是指向一个物、而非指向一个人的欲望，因此主人并没有达到他开始为之战斗的目标。

然而，在奴隶那里情形却有所不同。本来，奴隶在对主人的承认中放弃了自己的人性，但通过劳动，通过对物的陶冶，奴隶却逐渐地获得了一种新的自我意识——通过自身力量的外化产品来证明自身的能力。现在，他可以重新要求主人承认他了。这样一种主人与奴隶之间关系的变化并非简单的倒转，并不是主人变奴隶、奴隶变主人，而是一个平等的、相互承认的社会的到来，亦即普遍自由的社会。

在上述主奴关系的历史中，主人意识的片面性在于它依赖于奴隶的承认，而且它始终无力达到整体，因为他并不承认对方的人性。反倒是在奴隶意识中，存在着从片面性向整体性过渡的契机，亦即劳动。劳动是人恢复其完整人性的活动。马克思正是从黑格尔这里才第一次看到：劳动创造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