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水街号院

这些年我闲来无事，总要到中山广场去走走。每每踏上那精美别致的石子小径，看到清韵依旧的小花厅，闻着沁人心脾的蜡梅幽香，抚着苔痕斑驳的宁波商会石碑，这熟悉的一草一木、一门一窗，甚至一缕清风，都如多年老友一般亲切，使我的思绪不由得飘回到了苍水街193号院。

提起叱咤风云一个多世纪的宁波商帮，所有宁波人心中都会油然腾起一股自豪和骄傲。遗憾的是，“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英雄人物”，如今世人只知风云上海的四明会所，却不知同样名噪一时的宁波商会会所。更鲜为人知的是，在如今这人流如织、处处欢声笑语的小花厅一带，就是曾经的苍水街193号，宁波商会会所所在。

翠竹摇曳，草坪依旧，饱经沧桑的宁波商会会碑静静地诉说着会所诞生的前前后后。20世纪初，作为对外贸易的重要口岸，宁波商业已经非常发达，宁波商人在中国工商界的影响力和号召力也相当之大，就连控制上海金融贸易和影响全国商业的上海总商会都“似乎只能算是四明会所的一个分所”。辛亥革命前夕，上海报纸说：“要之上海本国商人之势力，当以宁波商人居王位。”早在1905年，宁绍轮船公司的老总吴葭窗等商人就发起成立了宁波商务总会，在鄞城东后市茶场庙侧租赁了一些民房做会所。后来加入商会的人越来越多，会所就不够大了，再加上地段较偏，民房格局也不适合搞活动。陈南琴担任商会会长后，一心想筹建新的商会会所，苦于经费无着，又有军阀争抢东南诸省，无论谁占上风，都要向商会“军事借款”，一直难以实施。直到1927年，国军入浙，省财政机关又需要征募新借款，陈南琴乘机持原旧借券到省里索得兑银3万元，回来又向会员募银3万元，开始筹建新会所。当年10月，恰逢地方人士欲筹建中山公园而费用艰难，商会就给筹备处发公函，双方议定，由商会拨助公园建筑经费3万元，中山公园划拨旧道署东官厅全部房屋连基地2.7亩多给商会。新会所于12月开工，陈南琴亲自监工，前后奔走，至1928年6月建成。整个会所为中式洋房，前后四进，共占地6亩，三证齐全，是当时浙江省75个县里规模最大、体制最全的商会会所。其中办公场地2500平方米，有两个议事厅、两个会员休憩室、一个会客厅、一个食堂，另有几间小平房作杂食间和柴间、灶间。商会所有工作人员，包括巡逻打更、做饭扫地的，各自都有房间。会所格局布置堂皇雅致，尤其是东边的小议事厅和花园景色优美，长廊曲槛，亭榭假山，园卉争艳，四季常春。西边还有阳台与公园毗邻，登高远眺，风景宜人。大礼堂上面挂着三方金字匾额，署名中间为蒋中正，左边为王正廷，右边为宋子文。自此，苍水街193号的商会会所成为宁波商界的活动中心，一时之间政商风流人物云集。

自1928年到1949年，宁波市商会在此议事、办公、聚会，后复名宁波商会。宁波解放后，宁波市工商联全面接管旧商会，继续在此办公，带领民族工商业者进行社会主义改造、公私合营。后来市民建成立，两会联署办公。1966年9月，市民建和工商联被勒令“封门”，全部领导人被赶回原单位参加劳动，会所相继成为宁波市人民防空指挥部、青少年宫培训班所在。1979年，宁波市工商联、民建两会恢复工作，配合市委、市政府进行拨乱反正、开展“四化”建设。1980年后，宁波市甬港联谊会和两会办的甬江业余学校、甬江财经学校，市工商联创办的工商经济服务公司先后成立并在这里办公。1992年，民建迁出。之后，两所学校、甬港联相继迁出。1998年，中山公园扩建为中山广场，会所被拆。

屈指算来，我和苍水街193号相识亦已久矣。我父亲是原工商业者，工商联机关的工作人员最初也都是原工商业者，像俞佐宸、洪宸笙、沈曼卿、冯梯云、胡思明、崔汉章等这些工商界大佬，都是以原工商业者的身份当选为工商联主委、副主委的。我父亲他们这些小工商业者就是工商联团结、教育、引导的对象，经常参加工商联活动。我那时候小，有时也跟着父亲去，每次都觉得这个公园真漂亮，小花厅的名字也真好听。父亲常讲，宁波解放前后，小花厅可是商会专门开会、接待和联谊的场所，大事都是在这里敲定的。1983年后，我在宁波家禽加工厂工作，经常被邀请参加两会工商咨询服务组的活动，为《宁波市场信息》写稿，小花厅自然是常来。1984年我加入民建，之后担任市民建组织处副处长（兼），1987年又调进工商联，先后任业务处处长，市工商联副秘书长、副会长、会长，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直至退休，始终在工商联办公，对苍水街193号院的角角落落、历史掌故都烂熟于心。

苍水街193号旧址

当时，会所还基本保持着初建原貌。从解放北路到苍水街西行到底，就到了193号院。整个院子是中西合璧的民国建筑风格，分前后四进，每进都有一个天井，几十年树龄的桂树、蜡梅枝繁叶茂，年年飘香，其中，二、三、四进俱有东西厢房，作为接待室或办公室。进得大门，左边是门房，右边是工商经济服务公司，会领导和甬港联谊会、甬江业余学校、甬江财经学校都在第二进办公，第三进是工商联和民建机关干部的办公室，最后一进是大会堂和文印室、档案室，两侧走廊前后相连，直通到底，每进的东边都有一个小门和东院即小花园相通，整个设计非常巧妙。小花园东北角的小花厅娴雅大气，厅身六角，用钢筋混凝土建成，四周是抄手游廊，厅里面是当时很时髦的镶边彩石子地板，门窗都是上好的实木，造型美观精致、独特大方。

小花园里风景交关赞，说实话，我感觉比现在的中山公园还漂亮呢。小花厅自是一景，走出小花厅，就是一条曲曲折折的小路。小路一边是玲珑精致的假山，这个假山现在还保留在中山广场上，一边是绿树成荫，鲜花不断，夏秋时节还有成串的葡萄可以摘着吃呢。特别是到了冬天蜡梅花开的时候，宁波搞摄影的都扛着相机往这儿奔，这里是全宁波蜡梅开得最美的地方啊！当年还有些电影是在这里拍摄的。当时工商联是有专人搞卫生的，但是大伙儿都把会里当自己家一般侍候，没事儿就喜欢东瞅瞅西看看，哪里脏了乱了，门轴松了，窗户歪了，都忍不住要动手弄弄好。会碑上的那道裂痕，还是当年我发现后，叫人拿胶水把它粘牢的。每天大家早早都来上班了，打好开水，便开始打扫卫生，你修剪冬青，我清理败叶，他扫着地，大家聊聊天，说说话，闻着那股子清香，看着绿叶鲜花儿，心情别提多舒畅了。收拾一番之后，就开始打太极拳。特别是走廊边儿上，景色最好，经常有人在，老会长陈春芳，还有鲍洪昌、蒋国芳、李文祥这几位是打得最专业、坚持也最久的。后来老书记孙嘉祥还专门开了太极班，一到休息时间就带着大家打太极，工商联机关作风很是清健向上。

有意思的是，会所西边和中山公园只有一墙之隔，中间一道小铁门，我们可以打开进去，但是中山公园那边就不能进来。站在大会议室西边小门外的阳台上，可以看到公园里的整个动物园，那里的猴子还跑到我们院子里来串门呢。

当年，工商联是很“阔”的！那么大的会所，2500平方米，房间不要太多！当时很多单位建成后都没地方去，民盟、民进、九三等党派，甚至后来成立的宁波防空指挥部，最初都在工商联（商会）机关借场地办公，当然是免费的。其中，民建从20世纪50年代起就和工商联合署办公，直到1992年搬到市委统战部大院，两会合署办公将近40年，前面提到的“两会”，就是指工商联和民建。到现在还有一句话叫“工商联和民建一家亲”，工商联和民建的感情是非常深厚的。工作交叉，人事交叉，一个院子上班，一个办公室坐着，一个食堂吃饭，中午休息时候，大家吃完饭就拐到小花厅的小径上散步、聊天，晒着太阳打牌、嗑瓜子，聊得相当惬意！秋天，丹桂飘香，我们就带了报纸来到天井的两棵大桂花树下，一边轻轻地采桂花，一边陶醉在花香里，真是太美了。两会干部朝夕相处，跟一个单位一样，相互之间借来调去。工商联不少干部和会员都加入了民建，民建也推荐了不少会员加入工商联，像周芳、罗放鸣这些工商联老常委就是民建推荐的。汪闻鹤副会长更特殊，他既是民建会员，又是中共党员，先任民建副主委，后任工商联副会长，这是很少有的。两会分家后，不少工商联干部调到了民建，像胡思明等。每次到统战部，我都要去民建看看这些老同事、老朋友们。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小花厅”就成了会所的代名词了。要问工商联在哪里，商会会所在哪里，大都会说，小花厅！小花厅已经成了工商联那几十年历史的一个美好回忆和象征了，“苍水街193号”反而很少有人知道了。

小花厅不仅是当时市工商联（商会）开会活动的场地，更是宁波市相当高档的一个对外联谊和接待场所。那时候，工商联食堂的厨师是从宁波最高级的状元楼等饭店请来的，我记得一位大胖子厨师，烧本地菜手艺一流。市政协“四老”徐季子、周信涛、吴元章、毛翼虎等德高望重的前辈，经常相约到小花厅品尝特色菜。每年市政协接待重要客人，都会考虑安排到小花厅来体验宁波特色菜。每次香港籍工商界的贵宾、人士到宁波来，也都要安排到小花厅走一走，感受一下乡情的温暖，回味一下家乡的特色菜肴臭冬瓜、芋艿鸭等，真可谓“品的是乡味，聊的是乡情”啊！我的两个儿子、一些工商联机关干部的子女，甚至我们工商联香港籍执常委的孩子都是在小花厅里办的结婚典礼。每次工商联（商会）开会、活动或接待重要客人的间隙，人们会不约而同地去花园里散散步、聊聊天，啧啧称赞不已。

20世纪90年代，市工商联老会员代表在小花厅前合影

到了1980年，两会成立了甬江财经学校、甬江业余学校，学校办公室最早就在工商联。学校校舍还没找好的时候，小花厅就成了公用培训教室。我会成立公共关系联谊会后，公共关系专业培训班最早也是在这里开班上课的。

小花厅还是机关干部们的温馨家园。小花园南面有三间平屋，是工商联“老年之家”，里面有书籍、报刊，可以读书、看报、学习、聊天、打牌，深受退休老会员欢迎。我来工商联的时候，罗龙利副主席也刚来，还是一个单身小年轻，家也离得远，会里就在小花厅后面的矮平房里给他安排了一个小房间。他白天在办公室上班，晚上回到房间还是写材料，非常勤奋。他家姑娘就是在这里出生的。一到放假，会里的孩子们都很喜欢来这里，江和平、朱敏、史志新、董永华、李月英他们的孩子都差不多大小，一起在院子里爬假山、摘蜡梅，玩得可好了。现在这些娃娃也都已经成家立业啦。

上世纪末，市政府计划把原中山公园改造扩建为中山广场。当时工商联党组书记是孙嘉祥，他认为工商联要服从宁波城市发展规划建设大局，就在小花厅商量机关办公地址的选择和搬迁事宜。大家提出，可以拿苍水街193号的6亩土地和房产置换市建设银行房产公司开发的柳汀街12号的七层商务办公楼房。会后，时任市政府副秘书长周光耀向市长汇报了我们的要求，市政府同意后，双方签署了协议。

1998年3月17日，宁波市工商业联合会（总商会）会址迁至柳汀街12号（后改为76号），苍水街193号被拆。昔日的高屋长廊、繁花翠柏都成了老一辈人的回忆，唯余一座小花厅、一块商会碑记、一方假山、两株蜡梅，静静地掩映于广场角落，默默地诉说着自己曾经的辉煌和繁华。

然而，我对于苍水街193号的感情，又何止这半生有余的相识呢？驻足小花厅前，我心底涌动的更是四明商界历代前贤的斐然业绩，宁波商会百年的风雨历程。一个个鲜活的面容、一幅幅激荡人心的历史画面，在我的脑海里交织着，穿梭往来于老会所的角角落落。

解放前，就是在这个会所里，宁波商会带领着老一代工商业者在危难之际力抗强敌、救民救市，用激情、智慧、胆量和生命演绎出了一段段可歌可泣、荡气回肠的商界传奇。议事厅里，商会无数次地组织各行各业慷慨解囊，前后筹款百万多银圆借给省、市国民政府，自发捐银支援十九路军淞沪抗战、马占山东北抗日，冒着战火四处奔走买米接济宁波饥荒，向北京政府、蒋介石频发电报要求保护路权、勿调兵至宁波以免民众恐慌、废止内战。小花厅里，商会牵头组织各行各业组建宁波民团维持社会秩序、商界平安，要求政府减免税款，自行筹款创办太丰等民族企业，商议力挽全市金融风暴，俞佐宸为4万人生计，受命于危难之际，挽救行将倒闭的和丰纱厂，商会和旅沪同乡会1934年联合发起重建的灵桥至今仍是宁波的标志性建筑……

1949年宁波城解放前夕，也是在这个会所里，工商界领袖金臻庠、俞佐宸、冯梯云等在小花厅秘密筹划迎接共产党、组织义勇保卫大队维持地方秩序、迎接解放军进城等决定宁波命运的重大决策，带头发行人民币、发放贷款帮助企业恢复经营，稳定宁波市场。国民党轰炸宁波后，商会也是在这里带头迅速组织工商界投入抢修、救护、劝募、救济等工作，金臻庠率队赴沪募捐21亿元用于宁波自救工作，尽快恢复市场秩序。

建国初期，也是在这个会所里，旧宁波商会退出历史舞台。1949年秋天，市政府刘德甫副市长与金臻庠、俞佐宸、洪宸笙等工商界代表人物商谈酝酿筹建工商联。1950年，宁波市工商联筹备委员会成立。主委金臻庠带领工商界筹划如何在党和政府的领导下，接管旧商会和各同业公会，协助推行政府的政策法令，教育工商业者在国营经济领导下分工合作、各司其职，以促进整个宁波社会经济的发展。抗美援朝时期，筹委会带领全市工商界热烈响应政府抗美援朝、捐献飞机大炮号召，捐献人民币1110084万元，完成7架半飞机捐献任务。1953年1月22日，宁波市工商联第一届会员代表大会隆重召开，选举俞佐宸为主任委员，通过了宁波市工商联章程，宁波市工商业联合会正式成立。市工商联在党的领导下，带领工商界勠力同心，共度时艰，带领原工商业者积极响应党和政府号召，开展公私合营，积极投身社会主义改造。

改革开放之际，也是在这个会所里，宁波市工商联为非公有制经济的健康发展和非公有制经济代表人士的健康成长不遗余力，努力推动新甬商再创辉煌。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市工商联积极参与拨乱反正工作，带领会员积极投身“四化”建设。老主委俞佐宸等穿针引线，成立甬港联谊会，促成宁波与香港、澳门之间的贸易往来。改革开放后，宁波市第一次考察团访港、第一次接待台胞来甬考察，联络包兆龙、包玉刚、王宽诚、安子介、赵安中等众多境外宁波帮返乡回报桑梓，都有工商联人的身影。1991年，中央15号文件下发，工商联工作重心转向为非公有制经济健康发展、非公有制经济代表人士健康成长服务。时任副主委陈春芳偌大年纪亲自带着我们跑企业发展会员，从最初的13个企业会员，发展到今天的将近3万名会员。市工商联（商会）的副主席、副会长、常委、执委等一大批优秀企业家，都是在苍水街193号走进工商联这个统一战线，逐步成长为新时期优秀的非公有制经济代表人士。光彩事业、慈善工程、新农村建设、和谐企业、抗震救灾、国际救援……工商联会员都是冲在第一线。他们不仅诚信经营，开拓创新，专注企业发展，热心公益事业，还有不少企业家走上全国、省、市政协、人大等更大的舞台，为广大企业会员作出了表率，为宁波乃至全省、全国经济的健康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

往事如烟，渐行渐远，然而前人风尚，后世之标，不应随风飘逝。抚着残缺的会碑，我无法保持沉默。2004年，我带领会里编撰《宁波市工商联（商会）志》，开篇就是：“斗转星移，万顷东海潮涌潮落。世事沧桑，百年商会风雨绵延。”作为工商联人，我们有责任把这些走在时代前列，对家乡、对人民做出过巨大贡献的英贤事迹记录下来，让更多的人记住四明大地上不同时期的工商业者用生命和激情谱写的历史篇章，记住宁波商帮代代传承的力抗外辱、造福桑梓、威武不屈、百折不挠的独特精神，并将这种精神继续传承下去，发扬光大。

如今我退休了，工商联也已搬至江东。再去中山广场，重温昔日苍水街193号的点点滴滴，展望新时期宁波商界的美好未来，我心中充满了希望。

谨以此文怀念在苍水街193号为宁波商界增光添彩、推动宁波历史不断向前发展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