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情简介及分析

二、案情简介及分析

本案的主要案情是，有三家航海公会，即Cewal、Cowac、Ukwal，它们均从事从扎伊尔到北欧各港口的航海运输。三家公会之间订立一项协议，被委员会认定为违反第81条(1)。另外，委员会还认定其中一家公会即Cewal的如下行为滥用了支配地位:(1)它利用与扎伊尔航海管理机构(Ogefrem)所订立的协议，排斥竞争者;(2)采用“战舰”方式，来排斥竞争者;(3)与自己的客户订立忠诚合同，要求对方必须将其全部货物交给自己运输，才能获得折扣;还对“不忠诚”的船主列出一个黑名单，并进行处罚。

对这两种违法行为，委员会均予以处罚。对前一种行为的处罚是针对三家公会的，对后一行为的处罚，则是针对Cewal公会的成员的。各当事人不服，向初审法院起诉。初审法院支持委员会的决定，于是，Cewal公会的三个成员Dafra、CMB和CMBT又向欧洲法院提起上诉。欧洲法院基本上维持初审法院的判决。以下对这两种违法行为的审理情况分别进行介绍。

(一)违反第81条的行为

1.介绍

三家公会间订立一项协议，要求每家公会约束其成员，不得在另两家公会的航线上进行竞争。按照委员会的认定，这种约定的具体内容是:“根据该协议，每家公会的成员企业，在另外两家公会的活动范围内，均不得作为独立的航海公司(“outsider”，外部人)从事经营活动。”⁽²⁾也就是说，甲公会的成员要想在乙公会的航线上从事经营，除非加入乙公会，否则，它就是乙公会的“外部人”，是“独立的航海公司”，而根据该协议，这种行为是不允许的。

委员会认为这种行为构成市场划分协议，因而认定其违反《欧共体条约》第81条(1)，又不能满足第81条(3)的豁免条件，所以予以禁止。

当事人对委员会的决定不服，于是向初审法院起诉，提出如下抗辩:(1)这项协议并不涉及共同体内部的竞争，并不影响成员国间的贸易;(2)这项协议符合4056/86号条例所规定的成批豁免的范围，因而并不违反第81条(1)。

2.初审法院的判决

对于这两项抗辩，初审法院一一进行了分析:

(1)协议是否影响了成员国间的贸易与竞争

当事人指出，这一协议所针对的，是从欧共体向非洲出口的产品，并不是用于在欧共体内部进行贸易的，因而只会影响欧洲与非洲的贸易，而不是影响成员国间贸易，不属于《欧共体条约》第81条(1)的适用范围。

而委员会和初审法院都认为，这一协议所直接影响的，并不是“产品”的贸易，而是“航海运输服务贸易”，也就是说，相关市场是“航海运输服务市场”，而不是所运输的产品的进出口市场。在航海运输服务市场上，这三家协会的成员都是欧共体的海运企业，因而协议影响的是共同体的运输企业间的竞争，属于第81条的适用范围。

当事人还说，这一协议对成员国间的贸易并未产生实际影响。对此，初审法院指出，第81条(1)所调整的行为，并不是必须对成员国间贸易产生实际影响，只要它“有可能”产生这种影响就行了⁽³⁾。即使没有产生实际的效果，如果协议的目的就是排除竞争，从而影响该市场的结构，则也可认定其有可能影响成员国间贸易，属于第81条(1)调整范围。三家公会订立这个协议，其目的是对航海运输服务市场进行划分，当然可能影响到共同体内的企业之间以及港口之间的竞争，因而属于第81条(1)的适用范围。

(2)豁免

当事人指出，它们的协议符合4056/86号条例所规定的成批豁免条件，因而即使违反了第81条(1)，也应予豁免，不受禁止。

由于航海业务有一定的特殊性，因而不宜适用一般的竞争法，但这一领域也需要有竞争规则，因此，专门制定4056/86号条例来予以规定。这一条例的第3条是关于成批豁免的规定。这种豁免方式具有高效率，一般说来，只要满足成批豁免条例所规定的条件，协议即可豁免，而无须考察其效果，这也意味着，对成批豁免必须进行严格解释，只有那些“确定无疑”没有问题的协议，才能适用。但划分市场的协议与固定价格、限制产量的协议一样，均属性质最严重的限制，是不可能得到成批豁免的。因此初审法院认为，4056/86号条例第3条(c)所豁免的，是“公会成员之间”的协议，即成员为成立公会而订立的协议，而“公会之间”的协议则不能成批豁免。⁽⁴⁾

因此，三家公会订立的协议违反第81条(1)，而且不能成批豁免。不仅如此，这一协议也无法满足第81条(3)的标准，也无法得到个别豁免，因而应予以禁止。

对于初审法院判决的这一部分内容，各当事人均没有再上诉。对于Cowac公会和Ukwal公会来说，案件到此就结束了。但Cewal的成员还被认定滥用了共同支配地位，其中有三个成员不服，因而向欧洲法院提起上诉。这一部分内容才是本案的重心所在。

(二)违反第82条

委员会认定Cewal的如下行为违反《欧共体条约》第82条:

第一，它与扎伊尔航海管理机构Ogefrem订立一项协议，向它授予排他权，即，要求后者保证，所有业务都应由Cewal的成员来运输;当后者“违反”该协议时，公会的成员一再要求它严格履行协议，维护它们的排他权。

第二，“战舰”行为。它安排自己的成员，轮流对其唯一的竞争者进行价格排斥，具体做法是，指派与竞争者的航行日期最接近的成员进行降价，使其运费水平与竞争者的水平相当或更低。

第三，忠诚合同，同时还对不忠诚的船主列出一个黑名单。

委员会认为，Cewal的各成员拥有共同支配地位，而上述行为是对这种共同支配地位的滥用。但当事人对这一决定不服，向初审法院起诉，败诉后，又向欧洲法院上诉，提出的抗辩主要有二:(1)公会成员之间并无共同支配地位;(2)即使有，上述三个行为也并不违反第82条，因而并不构成滥用行为，更不应受到罚款。

欧洲法院指出，这一分析要分成三个步骤:第一，当事人之间是否存在共同地位(collective position);第二，是不是拥有支配地位;第三，它们是不是滥用了这种地位。

1.Cewal的成员是不是拥有“共同”支配地位

首先，上诉人提到了一大堆程序上的理由，本分析重点在于实体问题的分析，因而将程序问题忽略，读者有兴趣时，可以阅读一下译文。

(1)“共同实体”(common entity)

要认定存在“共同支配地位”，首先必须证明，Cewal公会的成员构成一个整体，它们的行为应当合在一起来进行评价，而不是作为一个个独立的企业进行评价。按初审法院与欧洲法院的话说，必须证明它们构成一个“共同实体”。欧洲法院指出，要判明公会成员是不是违反了第82条，必须能证明，“在特定市场上，所涉企业在其竞争者面前，在其交易对象面前，以及在消费者面前，是不是一同构成了一个共同实体。如果是，才需要考察该共同实体是不是拥有支配地位，其行为是不是构成滥用”。⁽⁵⁾

上诉人指出，它们的行为并无“共同性”，因而它们并不构成一个“共同实体”。它们指出，根据以前的判例法，要认定存在共同支配地位，必须证明当事人之间存在“密切的经济联系”，而这种密切的联系，是指协议、一致行动以外的联系。协议、一致行动已经受第81条调整了，就不再适用第82条。而本案中，初审法院认定“共同性”所根据的因素，只能证明当事人之间发生了协议或一致行动，而根据以往的判例法，仅仅证明存在协议或一致行动，尚不足以证明共同支配地位。⁽⁶⁾

欧洲法院指出，证明当事人之间存在协议或一致行为，这本身并不足以说明这种共同性。“要确认存在着上述共同实体，必须考察那些使得所涉企业发生联结的经济联系或因素。”⁽⁷⁾“特别是，必须确定，所涉企业之间的经济联系，是不是使它们能够一同从事独立于竞争者、客户和消费者的行为。”⁽⁸⁾

也就是说，判断是不是“共同实体”的标准在于，在竞争者及消费者眼里，这若干个企业的经济力量是各自独立的，还是结合为一体的。如果它们是各自独立的，则其市场力量并不显著，不至于限制消费者的选择自由以及竞争者的自由。但如果其经济力量是结合在一起的，那么当竞争者与其中一个成员竞争时，实际上对抗的是整个“共同实体”的经济力量，这种情况下，应当把这些力量作为一个整体来评价，因为竞争者真正面对的，是“共同实体”这个庞然大物，而不是其一个个成员。

我们知道，竞争法上的主体构成与其他法律部门有所不同，这在母子公司关系中体现得更加明显一些。在公司法上，母子公司各自具有独立的法律人格，但当子公司受到母公司控制时，也就是当子公司并无独立决策权时，竞争法上将其视为同一个竞争主体，在衡量其市场力量时，将二者的市场份额相加。这称做“单一经济体”(single economic unit)说，或称“经济实体”(economic entity)说。公司法上关心的是权利义务的归属，因而母子公司法律人格必须划分清楚;而竞争法上关心的，则是竞争者的经济力量对比，如果子公司并不真正独立，则必须将其看做与母公司一体，因为其他企业与母公司竞争时，面对的是母子公司力量之和。

采用“共同支配地位”这一概念，也是为了跨过法律人格独立性的障碍，从而反映竞争者之间真实的力量对比。由于彼此间没有母子公司这样的关系，因而只能采用“共同支配地位”这一概念。

但另一方面，欧洲法院又指出，“协议、决议或一致行动(不论是不是受到第81条(3)的豁免)一旦被执行，则无疑会使所涉企业在特定市场上的行为发生这种联系，使其在竞争者、交易对象以及消费者面前表现得像一个共同实体”⁽⁹⁾。协议、一致行动实施后，无疑会将当事人的某些行为统一起来，这种联系一般足以密切到使人感到它们是“一个人”，构成共同实体。比如在本文前面说到，独立的企业A、B、C之间固定价格，在该协议执行后，消费者不愿购买A的产品，但购买B、C的产品也是这般价格，可以说，在消费者看来，它们就像“一同从事独立于竞争者、客户和消费者的行为”，“像一个共同实体那样活动”。

“因此，可以根据该协议的性质、条件，该协议执行的方式，以及该协议产生了哪些环节或因素，使得企业之间发生了联系，来认定共同支配地位。⁽¹⁰⁾但要认定存在共同支配地位，并不是必须存在协议或其他法律联系，也可以基于其他联结因素，并进行经济分析，特别是对该市场的结构进行评价，从而认定存在共同支配地位。”⁽¹¹⁾

总之，如果企业间实施了协议，或发生了一致行动，则各当事人的行为就具有“密切的经济联系”，因而在竞争者以及消费者面前，就成了一个“共同实体”。也就是说，可以把协议当事人视为一个整体，只要其市场力量累积起来具有支配性的力量，则可以认定这些企业共同拥有支配地位。实施了协议、一致行动是构成“共同实体”的充分条件，但并不是必要条件，即使这些企业不存在协议或一致行动，如果存在其他经济上的密切联系，也可以认定其具有共同支配地位。

那么本案中，根据判决第46、47段的介绍，可以认定，Cewal的成员之间的确存在足够的经济联系，因此，第48段指出，这些班轮公会，“根据其性质与目的，可以定性为共同实体，在使用者和消费者面前表现得像一个实体”。

(2)支配地位

前面已经认定Cewal的成员构成“共同实体”，因而各个成员的行为不再进行独立考察，而应将所有成员视为同一个主体，评价这个主体是否具有支配地位时，应将所有成员的市场力量累积起来。下一步则需要考察，这个“共同实体”是不是拥有支配地位。对于支配地位的认定，竞争法形成了许多规则⁽¹²⁾，在本案中，由于当事人之间没有发生明确的争议，因而欧洲法院也没有进行详细的评价。

不过从Cewal的行为来看，它的确具有支配地位，这些因素主要有:①Cewal的市场份额庞大，虽然在新的竞争者进入后，它的市场份额不断下降，但即使是下降后的份额仍然在64%以上，因而仍然十分庞大，而且比竞争对手的份额大得多;⁽¹³⁾通过Ogefrem协议，它得到扎伊尔政府授予的排他权;③公会的网络庞大，成员众多，其船舶出航频繁，更容易满足运输需求;④该公会有丰富的经验，这也使其比竞争对手更有力量。②因此，初审法院认定其具有支配地位，对此，上诉人本身也没有对此提出异议。因此欧洲法院也做出这样的认定，而没有就支配地位的认定再进行深入分析。

综上所述，欧洲法院认为，Cewal公会的成员构成一个共同实体，而这个实体拥有支配地位，因而这些成员拥有共同支配地位。

(3)第82条是不是能够适用于协调行为

第82条的第一句话是:“一个或多个企业，滥用其在共同市场上，或在其重大部分中的支配地位，如果有可能影响成员国间的贸易，则被视为与共同市场不相容而被禁止。”因此，支配地位可以是一个企业单独拥有的，也可以是多个企业共同拥有的，只要从经济角度看，这些企业在市场上表现得像是一个企业一样，或者，像一个企业那样从事经营活动。

不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对这里的“多个企业”的理解是，它针对的是母子公司的情况。如前所述，子公司如果受母公司控制，则在竞争法上，二者构成同一个主体，尽管其各自在公司法上的人格是独立的。这时，是两个企业构成一个竞争法主体，因而主语用的是复数，但所指的行为仍是支配企业的单方行为，子公司并无决策权，因而母子公司之间并没有什么需要协调的。这与共同支配地位的情况有所不同。

不过在本案中，欧洲法院则明确了，这里的“多个企业”并不是指“单一经济体”的情形，而是指“两个或多个在法律上相互独立的经济实体”，条约中的竞争条款所使用的“企业”一词，指的是“具有经济独立性的实体”⁽¹⁴⁾，这意味着，受控制的子公司并不是竞争法上的企业，因为它并不具有经济独立性，它只相当于母公司的一个部门而已。

那么，若干独立的企业要拥有共同支配地位，它们之间必须建立起密切的经济联系，因而一定会有某种方式的协调，这种协调可以是采用协议、一致行动方式，也可以是其他联系，只要“从经济角度看，它们可以在特定市场上表现得像是一个共同实体那样，或像一个共同实体那样活动”⁽¹⁵⁾，“特别是，必须确定，所涉企业间的经济联系，是不是使它们能够一同从事独立于竞争者、客户和消费者的行为”。⁽¹⁶⁾这里强调“一同”，表明这种行为具有单方性质，也就是说，在共同支配地位情况下，当事人的行为方式是单边的，第82条管辖的就是这种单边行为。

(4)第81、82条能否重叠适用

上诉人指出，一致行动属条约第81条的调整范围，应该适用第81条，因而不应再依据同样的理由，认定其构成滥用行为，又对其适用第82条。易言之，对这种一致的行动，即使要予以禁止，也只应根据第81条禁止。何况，第82条的适用对象，是支配企业的“单方行为”，而不是若干企业间的协调行为。“行为可以是单方的，也可以是协调一致的，但它不可能同时既是单方的又是协调一致的。”⁽¹⁷⁾

对于这一点，欧洲法院指出:“条约第81条(a)、(b)、(d)、(e)和第82条(a)到(d)的措词清楚表明，同一行为可以同时违反两个条文。⁽¹⁸⁾因此，不能先验地说这两个条文不能同时适用。但两个条文所追求的目标是有区别的。”⁽¹⁹⁾

条约第81条适用于可能显著地影响成员国间贸易的协议、决议和一致行动，而不管所涉企业的市场地位如何。而第82条则适用于一个或多个经营者所从事的、滥用经济力量的行为，这种力量使其行为能相当程度地独立于竞争者、客户，最终是独立于消费者，从而使其有能力阻碍相关市场上有效竞争的维持。⁽²⁰⁾

对于共同支配地位，需要同时适用第81条和第82条。一方面，当事人之间的密切联系肯定构成协调关系，应当适用第81条(1)，然后再依据第81条(3)考察能否豁免;另一方面，由于它具有支配地位，即使能够满足豁免条件，还要依据第82条来考察，它们是不是滥用了这种地位，因而构成支配地位的滥用。

2.是否从事了滥用行为

在论证了Cewal的成员拥有共同支配地位之后，欧洲法院接下来分析，这些成员的以下几种行为是不是构成滥用。

(1)与扎伊尔政府的协议是否构成滥用

扎伊尔主管航海事务的机构是Ogefrem，它与Cewal之间订立一项协议。根据该协议第1条，在Cewal的经营范围内的所有货物的运输，都只能由该公会的成员来经营，即授予公会成员以排他权;根据第1条第2段，经双方当事人一致同意，可以对这一排他权进行减损。

但后来，Ogefrem单方面又批准一家独立企业(G＆C)进入这一领域，该竞争者的市场份额为2%，此后其份额不断增加。因此，Cewal的成员一再要求Ogefrem严格履行协议所规定的义务，即，严格保证Cewal所享有的排他权，这意味着，必须把G＆C赶出去。这一行为被委员会认定为滥用了共同支配地位。

当事人认为，这种排他权是扎伊尔政府所授予的，是一种国家行为，因而不可能是非法的。初审法院也并未判定这一协议违法。既然协议合法，则当扎伊尔政府违约时，它当然有权要求其履行协议。这与劝诱政府排斥竞争者不一样，而是对合同权利的行使，因而不是滥用。

对此，欧洲法院指出，委员会之所以认定这构成滥用，是因为，Cewal的成员要求政府严格履行协议的目的，是将唯一的竞争者排挤出去。对于协议本身，委员会和初审法院都没有说其违法;对于该协议授予Cewal的排他权，也没有认定其违法。Ogefrem协议中规定，当事人双方可以通过协商，对排他权进行减损，但“协商”意味着，Cewal的成员也可以不同意进行变更，即拥有“否决权”。

但在初审法院看来，对有效的协议，也不能加以滥用，来排斥竞争。既然拥有共同支配地位，则Cewal的成员就应当对其否决权加以合理利用，而不得用于达到限制竞争的目的。但本案中，初审法院认为，Cewal的成员并没有合理使用其否决权，而是企图利用否决权来排除竞争者。欧洲法院显然同意了这种看法，因而特别强调:“应当记住，存在着支配地位意味着，不管这一地位是由于什么原因产生的，支配企业均负有特殊义务，即其行为不得损害共同市场上的竞争，使之受到扭曲。”⁽²¹⁾与中小企业不同，支配企业市场力量强大，因而有一些行为，如果行为人是中小企业，则竞争法不予过问，因为中小企业的此类行为对竞争产生不了实际的负面影响。但如果是支配企业为之，则可能会显著损害竞争。合同权利的行使也是如此。既然是支配企业，其行使合同权利的行为是否应予保护，不仅要取决于合同法上的规定，同时也要取决于竞争法上的规定。

另外，以合同有效来对抗竞争法的适用，也是不成立的。竞争法产生的根源，就在于对传统私法上的契约自由进行限制，以实现维护竞争的目的。因此，哪怕是合法的合同，如果其行使过程中损害了竞争，也应适用竞争法。

何况本案中，Cewal的成员要求政府履行合同的目的，在于把唯一的竞争者排除，这并不是协议本身所要求的，因为按协议第1条第2段，可以对协议进行修改，来削减Cewal的排他权。这说明授予Cewal的排他权并不是必须严格维护的。

因此，这一行为构成条约第82条意义上的滥用行为。

(2)“战舰”行为

Cewal公会成员的运输价格，是由公会统一确定的，这比竞争者的价格水平要高。为排挤竞争者，公会指派一些船舶，将其运输价格降得比竞争者在同一日期，或邻近日期出航的船舶的运费更低，或至少相当;除了这些专门指派的船舶以外，公会其他船舶的运费水平则仍不变。这种专门委派的船舶即称为“战舰”。由于公会成员众多，每天都有许多船舶启航，因而“战舰”的安排很容易，比如，就按其原有的时间表，哪一条船与竞争者的船同一天出航，哪一条就充当“战舰”，其运费就与竞争者同一天的运费一样，或者更低。由于“战舰”的运费低于公会所确定的常规水平，由此发生的损失，则在全体成员之间分摊。

委员会认为这一行为构成滥用。但上诉人指出，就算自己是支配企业，也有权应对竞争者的挑战，因而当竞争者进行价格竞争时，它也有权利进行匹配降价，哪怕是因此把竞争者排除出去，也不属滥用，只要不是进行了掠夺性定价。按照以前的判例法，支配企业从事掠夺性定价，属于滥用行为。但上诉人指出，它们降低后的价格仍然高于成本，因而当然不是掠夺性定价。⁽²²⁾

欧洲法院指出，根据4056/86号条例，班轮公会可以采用固定的收费率，这有助于航海业的稳定，有助于对海运服务进行事前规划，这本身不违法。但由此产生的另一个结果是，如果某个市场范围内只有一家公会，则这家公会可能会拥有支配地位，竞争者的服务一般不会安排得比它更好，因而客户一般不再会找其他竞争者，竞争者唯一的竞争手段，就是降低价格。

如果竞争者的价格更低，班轮公会也有权进行匹配降价，但本案中，这种降价是有选择的，公会只对“战舰”进行降价，而“战舰”就停在竞争者的船舶旁边，明显是要抢对方的生意。这样可以一箭双雕:第一，消除了竞争者的价格竞争所产生的不利影响，剥夺了这个竞争者的主要竞争手段，甚至是唯一的竞争手段;第二，在竞争者的经营范围之外，它们仍然可以采用常规的高价格，因而其利益并未受到很大影响。

因此，欧洲法院认定这构成滥用，指出，“该行为是一个在该市场上拥有90%份额的公会实施的，而且它只有一个竞争者，记住这一点就足够了。此外上诉人从未认真地争议过，而且实际上在听审中承认了，其受到指控的行为的目的，就是要将G＆C从该市场上排除出去”⁽²³⁾。

这一段引文好像就是欧洲法院判决中，认定“战舰”行为违法的理由了。但它又拒绝阐明一般条件⁽²⁴⁾，来说明支配企业究竟能不能进行选择性降价，以及在什么条件下，什么限度内进行选择性降价，而且，上述理由的语气也似乎缺乏以理服人的味道。根据笔者的理解，欧洲法院要强调的是，这个“拥有90%份额的公会”对竞争的维护须负有特殊义务，因为，该公会拥有支配地位，说明市场上的竞争程度已经不足，因而不允许它利用这种力量，进一步地限制竞争。而“战舰”行为的目的，就是在一个竞争程度如此脆弱的市场上，排挤掉唯一的竞争者，因而是更加不能允许的。

但由于欧洲法院没有阐明一般条件，因而上述态度能否适用于航海公会以外的情况，就缺乏明确性。在判决书第118、119段，欧洲法院特别注意采用“公会”这一措词作为主语，似乎想表明，上述态度只是就事论事，只适用于航海公会，而没有广泛适用于其他支配企业的意思。但也有人做相反的理解，认为判决书的这种做法表明，支配企业的应对竞争的权利应当维护，只有在像本案这样极少数情况下，即由于结构性的或其他原因，整个相关市场上几乎没有多少竞争时，才能予以限制。⁽²⁵⁾

另外，对掠夺性定价问题，欧洲法院也没有进一步分析，而只是指出，委员会并没有指责上诉人从事掠夺性定价行为，因而掠夺性定价问题与本案无关。⁽²⁶⁾

(3)忠诚合同是否构成滥用行为

Cewal成员与其客户间订立了100%的忠诚合同，这也被指控为构成滥用行为。这里的忠诚合同，更准确地说，是忠诚回扣合同。回扣(rebate)的作用是，根据购买者在一定期间(如一年)的购买量，对其应支付的价款予以一定比例或一定数量的减免，来鼓励后者固定地、大量地与自己进行交易，它主要适用于较长期的大批量的商业交往，但也可以是针对购买商的具体购买活动的，这种形式即人们常说的折扣(discount)。折扣适用于个别交易，而回扣则是根据购买商在一定期间内的购买总额给予的。在效果上，回扣可以说是累积的折扣。

回扣常常是合法的，对于购买商来说，这可以降低购买价格;对供应商来说，销售量扩大后，平均总成本降低，因而可以采用这种方式降低价格。一般说来，纯数量回扣，即按购买商的购买量大小给予回扣，这是正常的;或如果要求对方提供特殊服务，比如要求对方进行促销，作为回扣条件，也是合理的。

但很多情况下，供应商往往采用回扣手段，把购买商束缚在自己身上，使其无法从其他供应商那里购买产品，从而对这些供应商产生排斥效果。这种回扣称为忠诚回扣，它所排斥的对象，是竞争性供应商。购买商必须完成忠诚任务，即从该供应商这里完成指定的购买量或购买比例，才能获得回扣，而为了获得回扣，购买商在完成购买任务前，就不会从供应商的竞争者那里购买产品，从而导致后者找不到足够的买主。

本案中，Cewal的成员拥有共同支配地位，“拥有极大市场份额，并长期持有这一份额的企业，处于一种强力地位，这使其成为一个不可避免的交易伙伴”⁽²⁷⁾。客户不得不与它做生意，对它的“忠诚回扣合同”也不得不接受，而且这种忠诚度要达到100%，即，所有客户的全部运输业务都要交给Cewal的成员，才能得到回扣。这样一来，竞争者就没有生存空间了。

可以看出，Cewal订立忠诚合同的主要目的，并不是要扩大销售量，而是为了排斥竞争者。在如此脆弱的市场上排斥唯一的竞争者，当然是支配地位的滥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