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环漫画，强势文化载体

许多人将连环漫画称为卡通漫画或新漫画。称卡通漫画，定义不准确，卡通是动画的意思，如果直译，是动画漫画。动画和漫画是两个概念。称新漫画也不合适，因为它早已不新了，这种连环漫画特指90年代初以来，流行于我国的类似日本、中国香港、中国台湾的漫画，它有别于中国传统的连环画，是以影视手段绘制的连环画。严格说，它仍属于连环画的范畴。

2002年，作者与缪印堂先生讨论漫画出版工作

一、传统连环画的消长

新中国建立后，中国的连环画飞速发展，五六十年代达到一个高潮，今天四五十岁的人想起当年的小人书都记忆犹新。连环画《我要读书》《大闹天宫》《十五贯》《三国演义》《水浒》《岳飞传》《杨家将》《铁道游击队》等等都是脍炙人口的作品。今天，许多“连迷”的年龄在四五十岁，应该说是时代使然。“文化大革命”结束后，连环画更是以一日千里的速度发展，在文艺界以轻骑兵的姿态出现，受到了人民群众的热烈欢迎。《枫》《人到中年》唤起了数以千万计的群众响应。《连环画报》《富春江画报》《故事画报》等连环画刊物，印数直线上升，《连环画报》曾经在80年代初达到100多万份，在80年代初名列10本最大印数刊物之一。连环画在文革后的全国美展上获取多枚金牌，80年代终于如愿登上了艺术的殿堂。被更多的人，专家、画家、社会工作者所承认。因此，连环画被称之为艺术。连环画作为通俗的文化载体，在新中国的50年历程中，起到了宣传思想、传播知识的作用。在中国改革开放前，它所起到的作用不亚于电影。

80年代中期，随着中国经济的发展，电视成为大众传播的主要对象。电视文化的出现，改变了传统的四大媒体完全覆盖受众业余娱乐时间的状况。从某种意义上说，报刊、图书、广播、电影在新媒体电视的冲击下，市场的占有率均有所下降。传统连环画这个曾经一年发行8亿册的通俗画种，也恰恰在人们欢呼它进入艺术殿堂的时刻，自80年代中期进入了低潮。在90年代初期，一年的发行量仅数百万册。近两年，除了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了几十册五六十年代的老版连环画，全国范围内的美术出版社已经基本停止出版传统连环画。这是巧合，还是必然？值得我们深思。

随着高科技的发展，媒体的不断创新，电子游戏机、电脑游戏，VCD、手掌游戏机出现，我们已经面临一个又一个更新的挑战。连电视工作者也在惊呼，几乎持续20年发展的电视事业可能被网络所替代。文化载体多元化的发展趋势，使作为文化信息产品的载体之一的图书，处于相对劣势。论时间快捷，不如广播、报刊；论形象直观，不如电视、VCD。连环画也是一样，如果它的特色不明，原有的受众自然会转向其他的媒体，比如电视，比如动画片。还有一个现实的问题，看电视不花钱，而买连环画需要钱。

传统连环画以其精美著称，但它的问题是故事和画面的节奏，仍然与50年前大同小异，在今天快节奏的生活中，只有很少的人能像过去那样，慢慢品味其中的快乐。学生，即使在今天的社会齐喊“减负”的前提下，中学生在11点钟前做完功课，就算是快的，他们似乎更没有时间慢慢地阅读艺术的连环画。学生毕业了，工作了，有时间了，有经济来源了，他们可以慢慢看连环画了吗？且不论社会对青年人的工作压力，他们还要继续学习，仍然无暇娱乐；即使有时间娱乐，他们更多会选择看外国大片、看DCD、打游戏机、上网聊天、听流行音乐、去蹦迪、去KTV、去旅游……

二、连环漫画的兴起

80年代中期，传统连环画由高峰跌入低谷，无论是出版社的编辑还是新华书店的发行人员，都始料不及。新华书店的连环画大量积压，使得新华书店销售连环画无法正常运转。带来的结果是新华书店不敢再订货，看见连环画就跳过去，或象征性地订一点货。80年代初，连环画动辄印刷100万册，不足为奇。美术出版社、少儿出版社和一些非专业的出版社纷纷出版连环画，有的出版社甚至把连环画当作摇钱树。1985年，连环画的订数由几十万、上百万锐减到几万、几千。当年连环画的定价大约是以50000册为保本线的，这样的订数，出版连环画就要亏损，如果提高定价，读者又不接受，两难之中，出版社只好忍痛割舍。

在分析连环画为什么走入低谷时，多数的专家认为，其原因是出版社一哄而上，选题重复；不顾质量，作品粗制滥造；武打选题过多；新华书店盲目订货等等。

然而，就在传统连环画不景气的几年后，日本漫画登陆中国图书市场。1990年前后，《机器猫》由人民美术出版社翻译出版。开始，《机器猫》并没有多大的影响，但随着孩子的喜爱，市场的认同，盗版书的猖獗，《机器猫》开始走红。《机器猫》的出版使一些出版社和一些书商对日本漫画产生了兴趣。当时，我国还未正式加入伯尔尼公约，因此，正版的、盗版的日本漫画铺天盖地地涌入中国图书市场。《圣斗士星矢》《七龙珠》《城市猎人》《足球小将》等日本漫画几乎在一夜之间充斥了大街小巷。在1993年和1994年两年间，在中国的图书市场上，日本漫画每年销售约1亿册。

1995年，中宣部、新闻出版署联合启动了中国动画“5155工程”。“5155”的意思是建立5个卡通漫画基地，出版15套卡通漫画图书，出版5种动画、漫画刊物。

几年来，这几本漫画刊物已经基本站住了脚跟，有一定的发行量。卡通、漫画图书也有了一些，像年轻作者颜开的作品《雪椰》在漫画刊物上连载了近七年，受到了漫画发烧友的欢迎，颜开也成为大量读者心目中的偶像。《雪椰》由中国连环画出版社出版，已出版了7集，平均印数近7万套，这个数字即使是日本的盗版漫画也很难达到。《雪椰》的作者颜开在7年里，接到漫画发烧友的来信约4万多封。这对于传统的连环画家来说，是件不可想像的事情。姚非拉的《梦里人》、年轻作者赵佳的《黑血》、胡蓉的《白秋练》、自由鸟的《天籁》都在读者中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胡蓉、自由鸟在亚洲和世界的漫画大赛中分别获得“特别奖”和“新人奖”。姚非拉的《梦里人》，中央电视台已准备将其拍成动画片。中国的连环漫画不断地成长，在与外来连环画的竞争中取得一定成效，这也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连环漫画作为文化的一种载体，它当然会与传统连环画面临同样的问题。同样以黑白线条、色块传播思想，表现情感，表达激情，谁更能征服读者，满足读者的需求呢？理论上讲，连环画应当以满足人们的日益变化的精神需求为目的，区别不同的文化载体对人们文化消费需要的满意度，推出自己的富有个性的产品。不论是传统连环画还是连环漫画，都应满足自己的读者群的需求。

话是这么说，但面对电视这个最大的竞争对手，如何使自己更能吸引受众呢？黑白的，平面的，纸质的，怎样与彩色的立体的有声音的抗衡？现实是，看连环漫画的人在不断增多，中国的连环漫画刊物也在不断增加，现在大约已经有十余家了，印数也在不断上升。连环漫画为什么能够受欢迎？

在这个媒体多元化的时代，即使是娱乐，人们也有了多种选择。连环漫画却无法选择。它如果要存在的话，必须与消费者想到一处，娱乐。当人们没有选择娱乐的权力时，你可以施行强制教育，并让他承认自己非常开心。但当人们有了选择娱乐的权力时，如果你还要施行强制教育的话，你的后果只能是一条——被他们抛弃。

连环漫画的内容更适合读者对象，或娱乐，或书写情感，或写自己的故事，它更轻松，不说教，和读者更像亲密的朋友。由于漫画作者与读者对象的年龄相仿，他们更知道自己的故事对方是否需要，表达的是否贴切。

连环漫画为什么受欢迎？是娱乐？这只说对了一半。电视也强调娱乐，你看湖南卫视的快乐大本营，娱乐已经发展到了一个相当的阶段。除了娱乐，连环漫画还有什么？连环漫画还有它独特的表现手段。连环漫画的表现手段有别于传统连环画，同电视密切相关。日本的漫画几乎是与电视同步发展起来的，因此漫画大量地借鉴了电视手法和动画片的手法。现在我们见到的连环漫画讲究声、光、色的运用，讲究画面的切换与凸现，远中近景的调配，特写镜头的运用。

为了弥补纸质媒介较之电视的不足，日本的漫画语言在“拟声”、“拟态”、程式化方面做得相当出色。人的喜、怒、哀、乐，不同的程度会有不同的表现手法，更为夸张或细腻。比起电视来，漫画的表现手段更为自由，更富有情感。

三、关于强势文化

不止一个人，包括我在内，对日本漫画没有太多的好感，这也许是源于60年前的那场战争。对于日本漫画占领了我们连环画市场的90%以上的事实，无言以对。在我结识的人当中，许多人虽然对我们的传统连环画不抱有更大的期望，但同样对日本漫画不理解。他们常常说，欧美的连环画特别好，当我拿着一些模仿欧美连环画的作品给他们看时，他们的赞美远比我拿出更精彩的模仿日本漫画的作品多得多。我们真不服气，希望有中国香港的漫画胜日本漫画一筹，不行，欧美的漫画至少应该比日本强。

如果我们的连环画市场上都是美国式的连环画，会不会有人说，日本的漫画好呢？会的，十几年前就曾有人对我说过，而且不止一个。

然而，事实就是这么残酷。有人说，日本对世界文化的两大贡献是卡拉OK和漫画。前者大家不以为然，以为是技术问题；后者大家都不服气，漫画是文化，我们的文化绝不可能比日本差。但，当世界的大门打开时，我们发现，日本的漫画几乎独步天下。鸟山明的《七龙珠》，在全球的发行量超过了一亿册，在日本本土外的发行量大约在40%左右。日本漫画经过40多年的修炼，早已超过了它的鼻祖——美国漫画。日本漫画已经成为强势文化。

强势文化的特征是什么？强势文化是指一国文化明显强于其他国家的文化。比如，中国的唐朝文化，对于周边国家来说，就是强势文化，当年，日本、朝鲜、越南等周边国家都不同程度受到了唐朝文化的影响。对于处于弱势文化的国家，常常以模仿为特征。对外来文化的复制是发展中国家文化发展的典型特征。这也是一种需要。我们今天看日本、韩国、越南等国的古代绘画、建筑、习俗，明显地可以看到中国唐代文化的影响。

过去，强势文化以文化交流的形式出现；今天，强势文化却变成以商业的面目出现，它是以利益为驱动，以知识产权的形式进入其他国家；而最终，强势文化的国家通过商业行为，渗透弱势文化国家的文化传统。在本文探讨的问题中，我认为，强势文化在艺术之中也是存在的，比如电视相对电影而言。在今天，电视文化是强势文化；同是电影，在当今世界上，美国电影占主导地位，美国电影相对其他国家电影而言就是强势文化。连环漫画与传统连环画同属于连环画，今天，连环漫画相对传统连环画而言，连环漫画是强势文化；而日本漫画相对于其他国家的连环漫画，也是强势文化。

中国的连环漫画刚刚成长，相对日本漫画而言，是典型的弱势文化。新闻出版署为了发展自己的连环漫画，在一段时间内，禁止出版外国的连环漫画。然而，盗版的连环漫画却铺天盖地，有的盗版者居然把盗版期刊做成了品牌。盗版的连环漫画没有成本，出版社出版正版的连环漫画如何能抵挡得住。面对日本漫画的强势文化，采取以不变应万变的期刊，大多办不下去，或改换门庭，而采取先拷贝后建风格的期刊则基本立住了脚跟。

四、连环漫画必须走通俗化的道路

在上世纪30年代中国文坛上，曾对连环画有过一场激烈的论争。论争的焦点是连环画是不是艺术，是不是下等物事。1932年，《现代》杂志的编辑杜衡化名苏汶，以第三种人的身份攻击左翼作家，认为连环画“这样低级的形式还能产生出好的作品吗？确实，连环图画是产生不出托尔斯泰，产生不出弗罗培尔的”。鲁迅表示了完全不同的观点，他在《论“第三种人”》中说，连环图画虽然产生不出托尔斯泰、弗罗培尔，但“可以产出密开朗该罗（米开朗基罗）、达文希（达芬奇）那样伟大的画手”。

鲁迅在充分肯定连环图画是艺术的同时，又不断告诫人们，连环图画要注意通俗性。他在《“连环图画”辩护》中说：“我并不劝青年的艺术学徒蔑弃大幅的油画或水彩画，但是希望一样看重并且努力连环图画和书报的插图；自然应该研究欧洲名家的作品，但也更注意于中国旧书上的绣像和画本，以及新的单张的花纸。这些研究和由此而来的创作，自然没有现在的所谓大作家的受着有些人们的照例的叹赏，然而我敢相信：对于这，大众是要看的，大众是感激的！”

我以为，鲁迅的意思是连环图画会产生大画家，或说在连环图画领域中会产生有着巨大影响的画家，这在解放后，我国的连环画界确实已经产生了刘继卣、贺友直、刘旦宅、戴敦邦等著名画家。世界上也有手冢治虫、迪斯尼、舒尔茨等著名的连环画家。

连环漫画也好，连环画也好，都属于通俗文化，这本是个不用争论的问题。但这十几年来，传统连环画被人们捧上艺术殿堂，不论是作者还是编者都感到扬眉吐气，弹冠相庆。为了在艺术殿堂里坐得更坦然，或者说，更加名实相副，不论是作者还是编者，都不在研究读者阅读心理上下功夫。说是为连环画读者服务，实际上是为将连环画奉为艺术的那些读者服务。而真正的广大的数以百万计、千万计、以亿计的连环画读者，却离开了以前朝思暮想的小人书、连环画。

连环漫画比起传统连环画，似乎更是下等物事，许多人认为连环漫画不是艺术。

艺术可以分高雅艺术和通俗艺术，艺术不是几个人或少数人的专利。比如说，我们身边某个人非常会讲故事，也许他的文化水平不高，但我认为，他懂艺术，至少懂得讲故事的艺术。连环漫画也是一样，它能使初中生、高中生、大学生看得如醉如痴，必然有艺术的因素在其中。他们看书、看电视都非常挑剔，不愿意看，绝不会掏钱去买。连环漫画也许不是高雅艺术，但它是通俗艺术。

退一步讲，连环漫画是不是艺术也不要紧，只要它能够有千千万万读者的支持，它就有生命力。它所追求的是“大众是要看的，大众是感激的！”

1989年1月，首届连环画原作展在中国美术馆举办，时任中央书记处书记芮杏文同志、时任新闻出版署署长宋木文同志参观展览并与中国连环画出版社的同志们合影

五、连环漫画的民族性问题

连环漫画的民族性问题是个极为敏感的问题，但又是无法绕开的问题。有一种说法是“越是有民族性的东西，就越有世界性”。著名学者董健在清华大学纪念闻一多诞辰百年学术会上，曾分析这个问题。他说：“这一说法至少没有注意到民族性被世界接纳的两种完全不同的文化前提：一种是在封闭、保守状态中留下来的文化的民族性，它被世界‘启封’与‘发现’，作为文化‘异类’和历史‘文物’而受到重视。另一种情况是，在开放、变革的状态中，在与世界文化的交融、碰撞中形成全新的民族文化，它不是被世界‘发现’的，而是主动走向世界，与其他民族的文化平等竞争，放出异彩。前者叫封闭的民族性，后者叫开放的民族性。”二十世纪以前的日本文化，具有封闭的民族性特点，像19世纪末20世纪初，日本的浮世绘传入西方，受到西方绘画大师的赞赏，就是一例。而具有开放的民族性的文化，它除了能够打动本国本民族之外，还能深深地打动、感染其他国家、其他民族。今天的日本漫画就具有开放型民族性的特征。

马克思主义认为，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一个国家的经济落后，他们的文化常常是处于封闭状态，民族性常常表现为封闭型民族性。从世界范围看，世界的强势文化通常发生在发达国家。中国自清朝以来，文化就一直处于弱势状态，世界各国欣赏中国的历史、文物，但西方的音乐、美术、文学中却没有受到中国的鲜明的影响。当然，即使强势文化的力度再大，文化的民族性也不会消失，尤其是开放型民族性。

值得注意的是，一些缺乏现代意识的人，往往站在狭隘的民族主义的立场上强调文化的民族性，以此对抗现代文化的现代化过程，企图用固有的封闭的民族性对抗外来的强势文化。其结果不是进步，而是倒退。

对待强势文化，我们应当抱以平常心看待它所带来的文化现象。任何文化现象都不是孤立存在的，有它的合理性和必然性，我们应当更多地关注、研究这种文化现象的规律，并掌握它。我社在这几年出版了《漫画故事纵横谈》《漫画的独特语言》《新漫画快捷之路》等书。《故事漫画纵横谈》是王庸生先生的力作，也是我国研究新漫画的第一本专著。王庸生先生原是中国和平出版社的社长兼总编辑。退休后致力于新连环漫画的创作、编辑与理论研究工作，是中国新连环漫画的奠基人之一。这本书的再版，将会对中国新漫画的发展起到积极的推动作用。我们的民族是善于学习、善于吸收的民族，具有开放型民族性。因此，我相信，在全社会的关注和理解下，我国的连环漫画终将逐步缩短与漫画强国之间的距离，成为强势文化。在世界的连环漫画大家庭中，建立自己的风格，赢得自己的地位。

原载《文艺报》，2001年被甘肃大学出版社收录在《谁在说话》一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