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悔_刘文典先生的故事

时间:2022-07-13 名人故事 版权反馈
【摘要】:悔_刘文典先生的故事李必雨整理书柜,偶然在一本老相册里翻出我上大学时的一张照片。这份“介绍”讲到中文系的时候,特别指出,系里拥有被周总理誉为“国宝”的老教授刘文典先生以及其他著名教授。刘先生的奇闻趣事实在多。刘先生身陷诏狱之事绝对事实,鲁迅先生提到过,并载之于《鲁迅全集》。刘先生狠狠瞪他。随即把刘先生护送到一处死角。土匪并不认真进攻,只是朝刘先生躲藏的地方不时抬高枪口开一阵枪。

悔_刘文典先生的故事

李必雨

(当代作家,1959年云大中文系毕业)

整理书柜,偶然在一本老相册里翻出我上大学时的一张照片。背景是巍峨的会泽楼,一个穿长衫的老人正从侧门走出来。老人只在照片右下角占了一丁点地位,连眉目都看不清楚,然而我却如受雷击,呆坐着凝视这已变得灰蒙蒙的照片,思绪一下子飞回到四十多年前。

1955年那个难忘的夏天,我悬着一颗心熬过若干个漫长的白昼和不眠之夜,终于盼到了那封沉甸甸的信。手颤抖地拆开一看,除了“录取通知书”,还有一份名为“云南大学”的图文并茂的学校情况介绍。这份“介绍”讲到中文系的时候,特别指出,系里拥有被周总理誉为“国宝”的老教授刘文典先生以及其他著名教授。我心花怒放,心中一片清甜。“名师出高徒”,能够成为刘先生和那几位著名教授的弟子,经他们耳提面命,成才之路还能不坦坦荡荡?(www.guayunfan.com)九月初到了学校。中文系召开了迎新会。会议开始不久,一个瘦小枯干的老人踱着方步走进了会场。他穿着一件蓝布长衫、黑布鞋,手里拿着一把瓷茶壶、两包“大重九”香烟。50年代,已经很少有人穿长袍了,这位老人的服装却依旧如此传统。见到这衣着,我猛地想起了鲁迅先生。鲁迅先生不就是这样子?不过,这位老人的头发没有鲁迅先生的那么多,也没蓄胡子;也许是牙齿剩得不多了吧,嘴有些瘪。虽然脸上有皱纹,眼睛也小,但目光炯炯,并不显得龙钟。老师们和高年级同学们纷纷起立,热烈鼓掌。我们也跟着站起来。

系主任刘尧民教授介绍道:“这位便是刘文典先生。刘先生学识广博。古典文学的造诣尤其渊深,对《庄子》的研究更是独辟蹊径、成就超卓。现在请刘先生给大家讲讲话!”

掌声犹如暴风骤雨。我把手掌都拍痛了。

刘先生微笑着点点头:“我一向不参加这类活动。听说这一届新生的入学成绩不错,我心里高兴,破一次例,来看望看望大家。我不教你们,教的是你们老师的老师。说到《庄子》,不是什么研究的蹊径问题。古今中外的那些‘学者’不论经由什么蹊径,皓首穷经,勉强算是挨近了《庄子》的,寥寥可数。算起来,全世界真正懂得《庄子》的人,总共有两个半。一个就是庄子自己。中国的庄学研究者加上外国所有的汉学家,唔,或许可以算半个。”他并未指明另外一个是谁,只是扫视全场,微微一笑。不过大家心里都明白,那当然只能是他老先生了。他继续说:“我虽然不教你们,不过要是遇到了国学上的难题,你们可以来问。我喜欢勤学好问的学生。别人不识的字,我识;别人不懂的篇章,我懂。你们不论来问什么问题,我都会予以解答。嗯,就说这些。”

又响起了掌声,但没有刚才那么热烈。大概是得知不能听他老先生的课,新同学们都大为失望了吧。

会后,我与接待我们的高班同学谈起这位“国宝”,才知道他老先生这么说,并非狂妄。他的胸中可以说盛着中国古典文学浩瀚的大海。那位高班同学写了“疋”二字,问道:“认得这两个字不?”

我瞠目结舌:“汉字里有这两个字?”

那位同学笑笑:“我刚进校的时候,高班的同学也写过这两个字叫我认。我当然不识,便‘秀才认字读半边’,念成了‘卡疋’。不过倒也没有哪个笑我,因为大家都读不出来。刘先生名文典,字‘卡疋’,读作‘叔雅’。那以后,我们班的同学背地里都把他叫作‘卡疋先生’,算是对他老人家的昵称。他倒也不是绝对不教本科生。三、四年级开设的《楚辞》《庄子》选修课他隔一两年也教一个班。选了这两门,运气好的也能听到他的课。他上课从来不带讲义。右手端一壶茶,指缝里夹两支粉笔,左手拿两包‘大重九’就上了讲台。有时候一个字可以讲好几天。”

我暗下决心:三、四年级时一定要选修这两门课。

刘先生的奇闻趣事实在多。校园里流传着有关他的好些新“民间传说”。既然是“传说”,其真实程度当然就难以考定。不过,我相信这些传说绝大多数的绝大部分都不是虚构的。

据说,他问过学生们:“世界上,谁打过蒋介石耳光?”

学生们想:那自然是蒋介石的爸爸喽,此外还有谁能动这个手?

不料他老先生竟指指自己说:“我!”

这很有可能。他当过孙中山先生的秘书,蒋介石尚未发迹,还在孙先生麾下办事的时候,挨过他的耳光倒也并不稀奇。以后,蒋介石一怒之下,把他关进了班房。刘先生身陷诏狱之事绝对事实,鲁迅先生提到过,并载之于《鲁迅全集》。蒋介石也许是为了雪那一掴之恨吧!

有这么一桩趣事。这事发生在20世纪40年代初。滇南茶乡的绅耆慕刘先生之名,请他到普洱讲学。讲学完毕,打道回昆。因为土匪猖獗,普洱派了个科长带了一个班护送。即使这样,也还不敢单独上路,跟着一伙既在江湖上有头有脸又有枪手保护的大马帮走。大概是由于刘先生乘坐了装饰华丽的“滑竿”,又带了那么多卫士,被土匪的“吊线人”误认为腰缠万贯,或者讲学所获程仪甚丰吧,竟盯上了他。到了“大开门”峡道,坡上三声枪响,两边山林中突然冒出了好几百人。黑压压的一大片,穿什么的都有。忽然,一声长哨,那些人倏地隐没。显然,这是等着“打活”。马帮的“锅头”上去了。过了好一阵,才哭丧着脸折回来:“刘先生,人家是特为找你老者来的。要这个数。”他伸出巴掌,再加上另一只手的大拇指。

刘先生皱起眉头:“六十块‘半开’?”

“锅头”苦笑:“六千!”

刘先生气得嘴唇直抖:“我,我只有一套宋版《庄子》,唔,还有一套脂批《红楼梦》敦诚手抄本,无价之宝,唔,无价之宝!六万六十万都买不到。去,问他们要不要?要,我忍痛割爱。”

“锅头”的脸皱得像风干的佛手瓜:“刘先生!那些人,连自己的名字都认不得,要书去做什么?裹烟抽嫌软,揩屁股嫌硬……”

刘先生狠狠瞪他。“锅头”只好垂头退开。刘先生想了想,取出纸笔,龙飞凤舞地写了一张条子,递给护送他的科长:“附近哪里有军队?去,叫来,把这些蟊贼撵开!”科长也心知,这位连龙主席都奉为上宾的刘先生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的脑袋只怕也保不住,便立即命令班长带领两名士兵拿了刘先生的信去求救。随即把刘先生护送到一处死角。枪手们也找了大树、石岩作掩护,与土匪对峙。

土匪并不认真进攻,只是朝刘先生躲藏的地方不时抬高枪口开一阵枪。他们似乎知道不会有人来援,有恃无恐;也像是不愿伤害刘先生,一心要以又困又吓的方式逼他拿出钱来,得了钱就罢手。但刘先生哪来这么多钱?普洱茶倒带了不少,那马帮驮的也是普洱茶。

刘先生的条子还真管用。过了两个多小时,一个连的正规军赶来了。四挺轻机枪,近百支步枪,砰砰嘣嘣,打得山上枝叶乱飞。

“锅头”吓青了脸,快速爬过来:“刘先生,这怎么得了?军队不来还好一点,他们哪打得过土匪?”

刘先生不以为然:“正规军都打不过,谁打得过?”

“锅头”道:“保警队。”那科长也证实“保警队”确定神通广大。

刘先生又笔走龙蛇写了一张条子,要那科长和“锅头”去请。

又过了两个多钟头,“保警队”赶来了,扛的全都是“老套筒”。一到,就请正规军停止射击。“保警队”一个排举枪对天来了一次齐射。

土匪的枪声立即停止。

“保警队”又朝天开了一排枪。山坡上响起三声长哨,随即寂然。

“保警队”的头儿跑过来敬了礼:“刘先生,土匪打跑了!”

刘先生大为诧异:“你们和这些山大王是……朋友?”

“不是,不是朋友!他们是怕我们……怕我们的‘老套筒’。”

刘先生这次脱险,相当侥幸。不过从这也可以看出他在云南声望之高。前几年普洱两位老人对我谈起此事时,仍眉飞色舞。

这位老先生酷爱戏曲,听戏也别具一格:端一壶浓茶,带两包香烟,坐到“场面”(台边伴奏席)上去听。听得悠然陶然。那些小剧场大概也很乐意请他到台边去坐:他老先生不是最好的广告么?

还有一件事,很能反映出他的孤傲。大概,沉迷于某一领域的研究到了痴迷程度的人,总是不那么通世事,而且都有些怪癖吧!据说,有一次周总理请他到北京开会。启程那天,学校的总务长到了他家,很抱歉地说:“刘先生,实在对不起,校长的小车不在家,那辆华沙牌副书记坐出去了,只好委屈先生乘吉普车去机场。这是我的失误,请先生原谅……”50年代,即使是大学,轿车也并不多。

刘先生淡淡一笑:“我本来就不想去。车不方便,不去也罢。”

总务长大惊:“哎呀,那怎么行?这是总理请你老人家……”

刘先生斜了他一眼:“不去不行?那,你背我去。”

总务长不得已,只好又去借了书记的车,送他到了机场。

如果这个传说属实,那只能叹惋他不识时务。

“反右”时,他也许是由于“两耳不闻窗外事”,只虔心治学,没有“鸣放”出什么“右派言论”吧,居然逃过了“灭顶之灾”。但那以后,大大小小的政治运动接踵而至,他终于没能躲脱厄运。记得“拔白旗”时,动员报告说:资产阶级学者传授给学生的大都是“九分无用一分陈旧”的知识,说资产阶级专家学者大多具有“贪”“妄”“骗”的特点,号召破除对这些权威的迷信。那时我对这些话哪还有半点怀疑?心想《庄子》研究得再深,对无产阶级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又能有多少裨益?他所掌握的那些不正是“九分无用一分陈旧”的货色?于是我开始相信刘先生是我们系最大的“资产阶级学术权威”。中文系师生批判他的时候,我由于没听过他的课,对他并不了解,只好根据别人的“揭发”,画了几幅丑化他的漫画。

傍晚,听说他被勒令在系办公室写检查;我拿着漫画到大字报栏去贴的时候,绕路到系办公室门口看了看。办公室里,他坐在木沙发上,低着头,缩成一团一动不动,形若泥塑木雕。除他外,办公室阒无一人。我感到自己的心一个劲地往下沉。他那么大的年纪,检查满可以让他在家里写嘛……随即我一惊:呀,我这是怎么了,难道这不正是小资产阶级的软弱性、动摇性?千万要站稳立场!

尽管这样自我宽解,但心情依旧不安,贴漫画也提不起劲头。

知识分子有“士可杀而不可辱”的傲气,尤其是像刘先生那样孤傲的人,践踏人格也许比判处死刑更令他难受。那以后,我就没再见过刘先生。

刘文典写给刘平章的信:擦皮鞋者

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一所中学教书。辗转听说刘先生已经含忿去世,临终吩咐家人,把他的藏书全部捐赠给安徽大学……

噩运终于也降临到我头上。1966年,我因一个剧本被打成了“反革命”,充分领略了“红色恐怖”的滋味。见到“红卫兵”们盯着我时那喷火的眼睛,我理解他们。他们真以为我是“反革命”,他们也一腔热血、满腹虔诚。于是我懂得了刘先生从“拔白旗”到弥留时的心境。

一场噩梦总算终结了。但我再也没去过母校的校本部。我怕见会泽院的红墙。墙前的大字报栏,是以前我贴过漫画的地方;我怕见会泽院后的那栋小楼,那里曾经是中文系的办公室。不知刘先生看到我那几幅漫画没有?但无论如何,那总是往他心灵补上的一刀。忧患余生,懂了事,想要稍作弥补,却已经为时太晚,只能抱憾终生了。

我真诚地忏悔了。刘先生,您听见了吗?

摘自《边疆文学》1999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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