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漂移作用

梦的漂移作用

“跌落的女儿”这个梦例在结构上并不复杂，其情节也比较简单，显现出的焦虑情绪也是单一的。事实上，在有些梦例中，情绪会在梦境的演进过程中发生巨大变化——这种变化有时是突然的。例如，一个以担心为情绪基调的梦，突然演变成一个愤怒的梦，而且愤怒的出现并未有足够的情节铺垫，仿佛突然插入进来。这种在梦的进程中由一种情绪基调突然演变成另一种情绪的现象，笔者称为梦的“漂移作用”(excursion) 。本节将通过另一个梦例，探讨梦的这种运作机制。

梦例

梦者入睡前的晚上，有几个朋友来访，梦者请他们吃晚饭，晚饭后几位朋友凑成一桌打麻将。梦者不太喜欢打麻将，而且牌桌上已经凑够了四个人，他就坐在旁边兴致索然地看。到了半夜，朋友们依然在打。梦者走到卧室想先睡了，却发现床上睡着自己的孩子以及朋友们带来的两个孩子。梦者的家里是两间房，一间客厅一间卧室。孩子晚上睡在客厅里，也就是朋友们打牌的那一间。梦者看到孩子们躺满了床，就出门去散步了。梦者散步回来继续看朋友们打麻将，朋友们直到深夜才打完。梦者在朋友们离开之后入睡，做了如下的梦。

梦者在自己上大学时的宿舍里，坐在自己的书桌前。他意识到自己是新来到这个宿舍的，其他同学都是先到的，他们的东西都放好了。他在排成一行的几张桌子中找自己的桌子，很快就发现了它。他拉开这张桌子的抽屉，却发现里面有东西，是隔壁桌子主人的东西。那个同学(隔壁桌子的主人)自己有桌子，却在梦者的抽屉里放了东西。梦者看到那个同学放在他抽屉里的是一些废弃的电路板，板上的焊锡都掉了下来，看上去乱糟糟的。当梦进行到这里，梦者的情绪突然变得非常气愤，他怒声说:　你太不负责任了!随之他在这愤怒的情绪中醒了过来。

梦者在梦里寻找自己的桌子和抽屉时，所体验到的情绪感受是无处栖身的焦虑感和空间被人侵占的无奈感，而愤怒情绪的出现非常突然，也使这个梦戛然而止。在愤怒的情绪出现之前，本梦的所有元素都印证着“无处栖身”这个焦虑情绪主题。因此，我们先分析愤怒情绪出现之前本梦的基本结构。

本梦的基本结构

梦境中的宿舍布局和梦者上大学时的所住的宿舍相同。梦者在上大学的最初半年，他邻桌的那个同学把一个自制的电源插板放在梦者的桌子上，这让他有空间被侵占之感，但是梦者对这个同学的做法并没有太多的愤怒，因为这个邻桌同学的电源插板的接线太短，而梦者的桌子离宿舍唯一的那个电源插座最近，这个同学的电源插板若不放在梦者的桌上，就无法使用了。梦者入学的时候也的确是最后一个到校的。

和梦者同寝室的同学们都爱打牌，没课的时候几乎全在宿舍里打牌。梦者对打牌向来没有兴趣，只好离开宿舍去别处读书。梦者与同宿舍的同学们的关系不坏，但由于缺乏共同的爱好，梦者不免也有疏离之感，并且因为不能在宿舍里读书，也有空间被侵占的无奈感。

梦者的这种被侵占的感觉在做梦前两日也曾出现过。梦前一段时间(大约两三个月)梦者在为本单位做一项业务，此业务需要与另一单位的一个人合作。梦前两日，梦者忽然从一位知情人那里听说，与他合作的另一单位的那个人利用合作关系的便利条件，侵占了梦者及其单位的利益。这让梦者感到十分愤怒，他曾怒气冲冲地对一个同事抱怨道:　“他太不负责任了! ”

出现在本梦中的电路板，在形象上与梦者大学时邻桌同学的电源插板有挺大的差异，并且在梦里电路板是放在抽屉里而不是放在桌上。梦的这部分记忆元素要追溯到梦者的高中时代。他在那个时期曾经痴迷于电子电路的制作技术，自己刻制电路板并用焊锡焊接电子元件。他的这个爱好，当时占用了他大量的学习时间，导致成绩不佳。而且梦者的半导体电路也做得相当粗陋，看上去总有点乱糟糟的。由于害怕被父母知道，那时他把电路板偷偷藏在家里的书桌的抽屉里，乘父母不在时偷偷打开来摆弄。那时候，他觉得学习对自己的爱好是个侵占，而同时也感到爱好对自己的学习也是一个侵占。在这个梦里出现的焊锡掉落的电路板的形象，与他高中时制作的电路板相仿。

另外，梦者这几年在单位里做的工作与梦者的真正爱好也相去较远，单位交给他的任务又多又杂，它们占用了梦者大量的时间，梦者觉得难以集中精力去发展自己的特长，这让梦者感到焦虑，觉得自己拥有的特长正在失去，变得粗陋，而同时觉得自己在单位赋予的工作上也不算尽心尽力。这种冲突的感受与梦者读高中时的感觉十分相似，一方面觉得自己没有尽力读书，另一方面觉得自己的爱好比读书更有价值，但是因为要读书而不能精心去做。

我们通过以上的分析，可以把这个梦的主题概括为“被侵占的焦虑” 。这个梦的触发因素是梦者入睡前的事件:　朋友们在梦者家里打麻将，让他无处栖身;但梦者与朋友们的关系极好，因而“他们侵占了我的空间”这样的想法有违梦者的超我要求，自我阻止它完全进入意识——梦者在事后的回忆中，发现自己当时有这样的念头，但它只是一闪而过，随即就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想。这种被“半成功地”压抑也即“隐抑” (semi- repression)的念头成为本梦的导火索，它唤起了梦者多年以来与此类似的冲突及其相关的表象记忆，形成了梦境。这个梦境的结构可归纳为图2.5.2所示的情况。

梦的漂移作用

本梦的几个记忆单元(记忆1—记忆5，见图2.5.2) ，因为与梦的触发事件所蕴含的情绪相似，被激活并构成梦境，表达“被侵占的焦虑”这个主题。但是记忆5除了包含“被侵占的焦虑”这种情绪之外，还包含了愤怒情绪的记忆(“你太不负责任了! ”) 。梦境中的愤怒情绪就来源于此。因而，本梦虽由“被侵占的焦虑”所唤起，并由多个相似记忆集合而成梦境，但因为组成梦境的其中一个单元(记忆5)包含了一种更强烈的情绪——愤怒，梦的情绪主题于是发生了转移，从“被侵占的焦虑”转为愤怒。也就是说，就情绪层面而言，作为梦的起始主题的“被侵占的焦虑”又触发了一种比之更强烈的负性情绪记忆。随着情绪的转移，梦境的内容也发生相应的改变(从梦境A转为梦境B，见图2.5.2) 。笔者把这种现象——梦境内容随着情绪的转移而发生相应变化的过程——定义为梦的“漂移作用。”梦的情绪流变引起梦中的表象内容的变化，仿佛河水的流动引起漂浮其上的悬浮物的变化。梦的漂移作用包含着“情绪的漂移”和“梦境的漂移”两个相互关联的部分，前者决定了后者。

当梦的情绪主题发生了漂移，梦境可能出现三种变化。第一种是梦的中断，即梦者被突然出现的强烈情绪惊醒(如本梦的情况) 。第二种是在新的情绪主题的控制下发展新的梦境，它的内容可能与旧梦有关，也可能无关。例如，本梦如果没有中断，可以发展成一个与“责任感”这个主题相关的梦。这往往是在新情绪不是特别剧烈的恐惧、愤怒等情绪的情况下发生的，否则梦者容易被惊醒，新梦境也就无从发展。第三种变化则向旧情绪主题的回归。假如本梦的愤怒情绪发生之后并没有导致梦者的醒来，梦境仍有可能回到“被侵占的焦虑”这个主题上来。不过这时候梦中的场景有可能发生重大变化，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梦。

图2.5.2　包含有梦境漂移的梦例的结构图

梦的漂移作用解释了梦境演变的突然性。梦境的变化不依据现实的合理性，而是依据情绪在记忆中的关联性。因此，看似缺乏逻辑性的梦境变化，其实遵照的是情绪的逻辑。当漂移作用持续发生，多种情绪可能次第出现，使梦中的故事变得复杂、离奇。

对于不了解梦的漂移作用的释梦者，可能会认为，本梦其实说明，梦者对于那些在他家打牌的朋友，以及大学的邻桌同学，有被压抑下去的愤怒情绪。这样的解释并不符合梦者对于朋友和同学的真实感受。漂移作用的理论，使这个远离经验的牵强的解释不再有必要。

在某些梦中最容易出现漂移作用，与权威的关系的梦是其中比较典型的。关于权威的梦，经常会发展成以强烈的冲突或愤怒情绪收场。一些梦者常会有这样的经验:　那个权威人士(长辈、老师等)其实与自己的关系不错，但出现在梦里时，竟然与自己有那么大的冲突，自己对他/她的愤怒与两人平时的关系并不相符。一些梦者会被告知，他们平日与这个权威不错的关系之下，其实压抑着对他们的愤怒。这样的解释诚然并不总是错误的，但这么做的问题是，在许多情况下，这愤怒的情绪乃是漂移作用的结果，如果把愤怒“强加”给梦中的那个权威，便产生了暗示作用，从而扭曲了梦的本意以及梦者与梦中出现的权威者的真实关系。

那么为何关于权威的梦经常以激烈的冲突或情绪收场?根据梦的凝缩作用我们不难理解:　人们与权威的关系的记忆，往往不乏这种激烈冲突的情绪元素。在个体的成长中，尤其在青春期，人们与师长、父母的冲突不乏强烈的经验。所以，即使一个梦的初始主体是一个温和的冲突，那被用以提取记忆的种种过往经历中所蕴含的愤怒、敌意等激烈情绪难免要把梦境转移到其他内容上去了。

与此类似的还有以性或者爱情为主题的梦。在此类梦中，突然出现情绪转折，也是司空见惯。而且，这种转折更多地朝向消极的方向。这当然与人们在成长的早期频繁出现的在这个主题上的挫折经历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