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文化中的个人主义

美国文化中的个人主义不但有着欧洲文化根源，而且在美国的殖民地时期、建国时期以及美国后来的社会发展过程中，不断充实了许多新的内容，它深刻地影响着美国人的生活方}、价值观念、宪政设计和政治发展。

美国的个人主义首先是英国文化传统的一部分。作为美国人的先辈，在新大陆殖民的英国人，他们身上流淌着英国文化的血液，将英国的语言、习俗和价值观带到了北美，并且，他们没有脱离母国的统治，在经济、文化、政治和人员补充上与母国保持着紧密的联系，因此，可以说殖民地的文化传统主要来源于英国。^[31]而英国文化中有着深厚的个人主义传统。“早在诺曼人人侵之前，英格兰已经有信奉法治和个人权利的悠久传统”^[32]，“亚历克西·德·托克维尔在19世纪30年代访问英格兰之后沉思良久，最后得出的结论说，个人主义精神是英格兰人性格的基础”^[33]，“几个世纪以来，仿佛有某种自由主义返祖现象一直在起作用。它产生了约翰·洛克和托马斯·霍布斯;它使英格兰人信心十足地去及早完成革命;推翻国王并砍掉他的脑袋;在适当的时候以一个统治家族替换另一个统治家族。它在美国革命中开花结果，因为那场革命光荣地坚持了个人自由。它哺育了亚当·斯密、杰里米·边沁、赫伯特·斯宾塞和约翰·斯G尔特·穆勒。英格兰人一再表明，为了他们所代表的崇高事业，他们能够克服个人的弱点”^[34]。

英国的个人主义和自由的传统不仅在北美扎下根，而且还有更极端的发展，因为这些英国人之所以要来到一片陌生的土地，一个主要的原因是他们热爱自由和权利的血性还不满足英国对个人自由的保障，而北美则是希望之乡，他们是上帝的选民，要在这里实现自己的宗教理想。^[35]一批乘坐“阿尔培拉”号到北美的清教徒在大西洋上旅行时，他们的领袖约翰·温思罗普向他们讲道，“便已敲定了美国历史的基调。他预言说，‘我们将成为整个世界的山巅之城，全世界人民的眼睛都将看着我们。如果我们在实现这一事业的过程中欺骗了上帝，如果上帝不再像今天那样帮助我们，那么我们终将成为世人的笑柄’”。^[36]这些清教徒在北美建立了马萨诸塞海湾殖民地，他们用一种既宽容又严律的精神维护这座山巅之城信仰的纯正性，让那些不同的信仰者去建立一个新的殖民地，这是个人主义的一种独特表现，它要求彻底的不受其他教派的干扰，北美大陆便出现了一个个追求实现自己宗教信仰的殖民地，这些殖民地的人们在追求和实现自己喜欢的生活，并变得更加务实和独立自主，因为广袤的北美大地为他们提供了空间、机遇、环境和挑战。

殖民地时期，美国的个人主义不断地得到强化，并成为新知识生产的动力。北美殖民地是一片陌生、原始和蛮荒之地，殖民者们要在这里生存，就必须充分发挥个人的力量和创造性，与原始甚至恶劣的生存环境做斗争，将它改造成为可以居住与生活的地方。在这一历程中，北美人的精神状态摆脱了教条和僵化思想的束缚，而在广阔的天地中获得了解放，并形成了一种关于知识的新概念，即知识是来自大众个体的实践，而不是学院里的知识精英。在殖民地，许多知识是“那些为了特定的实用目的而从事的旅行所得到的副产品”^[37]，是许许多多个人所获得的零散知识的总和，“新大陆的知识——它的气候、地理、植物、动物、野人和疾病，向一切人都开放。……如果说，‘知识’是五花八门的话，那么，人们也就可以从随时得到的经验材料中增进知识。他们可以成为‘自己栽培自己’的人，因为在任何时候和任何地方都可以从头开始”^[38]。正因为如此，在殖民地，普及教育比高等教育更受重视，而大学又是采取一种社会参与}的管理，学院与大学的界限不很明确，学院和社会打成一片，学校的专业划分没有明确的界限，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都要成为多面手，而在欧洲，大学是由捐赠资金维持的自治组织，并与社会相互脱节，殖民地的这种教育状况是当时各方面资源有限的结果，也是适应当时殖民者高度流动性的需要，殖民者“在新世界里的地位和身份都是如此之不确定，流动性又是如此之大，他根本无法预先知道哪一种学习内容对他特别适合”^[39]。这种教育为殖民者的流动性和个人独立性提供了强化作用，他使殖民者一切从实际出发、一切依靠自己的观念成为生存的必需，无论是宗教、政治还是科学都必须满足世俗社会个体生存的需要。

殖民地个人主义文化的强化还体现在殖民地政治生活之中。英国在北美的殖民地有三种类型:公司(corporation)殖民地、业主(proprietary)殖民地、契约(compact)殖民地。^[40]这三种殖民地无论在起源还是在治理模}上都有很大的不同，但是有一点是相同的，即它们有一定的自治权和沿用英国的普通法传统，对个人利益、权利与自由提供了制度性的承认与保护。由于英国早期对殖民地重视程度不够，大洋阻隔造成的母国对殖民地管理和控制的不便，王室特许状给予殖民地原始成员的“法人”地位而产生的平等政治权力，殖民地成员对权利与自由的追求和对英国宪政的移植，殖民地生存与发展而不得不需要的民主治理方}等因素，殖民地逐渐形成了总督、参事会与殖民地代表会议共治的政治形}，议会成为殖民地人民自治的主要工具，他们还将这种权利保障写进了殖民地成文宪法之中，认为政府和人民之间是一种契约关系。这些措施保障了殖民者的政治和经济权利，保证了殖民者个人主义在各个领域的发展，也成为后来美国独立革命和政治发展的社会基础。可以说，殖民地的“殖民”生活，使得个人主义成为殖民地政治和文化发展的动力，而这种以独立自主、个人奋斗、讲究实际为特征的殖民地生活又为个人主义发展提供了资源和激励。

美国的个人主义深受启蒙运动的影响。史蒂文·卢克斯研究了“个人主义”的语义史，认为它是19世纪的一个概念，其根源在18世纪欧洲的启蒙运动。“这个术语最早的用法是法语形}的‘individualisme’，来自欧洲人对法国大革命及其所谓根源——启蒙运动思想的普遍反应。”^[41]欧洲的一些看重社会秩序的思想家，如柏克，从法国大革命中看到了启蒙运动对个人和自我的张扬破坏了国家的稳定，因而在他们的眼中，个人主义是一个贬义的语词，是共同体的死敌，“它的大行其道将会导致神界和俗界两方面的无政府状态”①。在德国，“这个术语实际上成了个性概念的同义词”^[42]，而且“很快演变成一种有机的和民族主义的共同体理论”^[43]，因此，在德国它是一种积极意义上的理解，然而，德国人并不认同启蒙运动所鼓吹的个人主义。

启蒙运动高扬个人的理性，并在“18世纪末产生了一种关于个人认同的崭新的理解”^[44]，它坚持一种忠实于我自己和我自己独特的存在方}的“本真性”理想，认为个人具有天赋的道德意识，即判断对与错的直觉，个人要做一个真正的和完满的人，就必须听从这种内在的声音;而“以往的观点认为，对于人的完满存在来说，同某种本源例如上帝或善的理念保持联系是至关重要的。但是现在，我们必须与之密切关联的本源却深深地植根于我们自身。这个事实是现代文化深刻的主体性转向(subjective turn)的一部分。是内在性(inwardness)的一种新形}，我们正是由此把自己看作是具有内在深度的存在”^[45]。这种凭借自己理性的自我认同观在康德对“什么是启蒙运动”的回答中有明晰的阐述，他认为社会应当让人们公开地、自由地运用自己的理性，以摆脱不成熟的状态，“要有勇气运用你自己的理智!这就是启蒙运动的口号”^[46]。启蒙运动对个人理性与权利的肯定成为个人主义的思想来源，虽然它暂时无法让这个概念消解掉其身上的贬义色彩，但是现代契约论认为国家都是建立在启蒙运动基础之上的、由原子}个人联合起来，个人的“抽象权利和抽象自由始终是现代社会政治意识形态的基点”^[47]，个人具有最高的地位，政府只不过是维护个人权利与利益的必要的恶，而市场是实现私人利益的“看不见的手”，自会把一切安排妥当。美国继承了启蒙运动对个人主义肯定的一面。虽然这一术语，是在19世纪初由欧洲人以法国}的消极意义传人美国的，然而美国人却很快在积极的意义上使用它，认为它与民族的价值观念和理想是一致的，这主要是因为美国人的英国血统、建国前的殖民地经历和启蒙运动的影响，使个人主义的价值观念老早就萌生于殖民地与美国的历史之中。

美国的宪政原则建基于个人主义的思想传统。个人主义按不同的领域，可以分为政治个人主义、经济个人主义、宗教个人主义、伦理个人主义、认识论个人主义、方法论个人主义，它主要包括人的尊严、自主、隐私、自我发展和抽象的个人等基本的观念。^[48]在殖民地时期，这些领域的个人主义及其观念都有表现，并且可以归结为功利型个人主义和表现型个人主义。^[49]功利型个人主义的极端是“一种只顾自己而又心安理得的情感，它使每个公民同其同胞大众隔离，同亲属和朋友疏远。因此，当每个公民各自建立了自己的小社会后，他们就不管大社会而任其自行发展了”^[50]。表现型个人主义则认为个人应在社会中确立自我，它是美国共和主义传统的一部分，强调个人对社团生活的参与。这两种个人主义都是美国政治思想的重要组成成分，并影响到美国政治制度的设计。个人主义认为在个人与社会、国家的关系中，个人是第一位的，是理性的存在者，是社会和国家生活的最终依归，是自己需要、偏好的创造者和最好判断者，公共利益是个体利益的总和，每个人追求自己最大的利益，就能实现最大的公共利益，政府是建立在个人同意基础之上的，政府的权威与合法性来自公民的同意，政府代表是个人利益的代表，而不是社会秩序、社会集团或社会阶级的代表，国家的作用就是保障个人权利和个人利益的实现，政府是自由放任的有限政府，管得最少的政府就是最好的政府，政府充当的是守夜人的角色，而不能对公民的生活进行过多的干预;个人主义还认为每个人在政治上是平等的，因此，在选举中应当是一人一票的原则，选区应当根据人数的平等来划分，议员代表的是个人的利益，为了保证这种代表性，议员应当定期重新选举。这些从个人主义引申出来的政治思想，已经在殖民地的政治生活中扎下根，并成为后来美国联邦宪法所建基的人民主权原则、社会契约原则、对不合理政府不服从及革命的原则、有限政府原则、保障人民权利原则和平等原则的基础。个人主义本身所隐含的公民在公共领域与私人领域之间的矛盾，也决定了以此为基础建立的宪政体制和政治生活包含着许多难以解决的问题，在国会政治和国会文化中，表现为民众出于对自我利益或选区利益的优先考虑，使得他们难以认同自己选区的议员承担过多的公共职能。并且，由于宪政的保护和激励，美国的个人主义在后来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尤其在西进运动中不断强化，因而造成美国政治发展中国家利益和局部利益(包括个人利益、集团利益、选区利益和地域利益)的冲突更为紧张，这深刻地影响到国会政治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