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药如用兵，智勇者胜

夫兵之用也，克敌平暴以安邦；药之用也，祛邪扶正以卫生，此用异而理同也。然，兵者凶器，将者危任。故善将者不恃强，不怙势，兵不得已而用之，必全国安邦为上。不然，必遭奇祸；药者偏性，医必慎之。故上医不恃能，不盲从，药必对症而用之，以全其正气为目的。反之，多有不测之乱。故恃武怙势者亡，滥投方药者祸。嗜服长寿丹者命短，滥服攻邪药者伤正。白起坑兵，项羽自怙，俱招杀身灭亡之祸，皆违其法度也。法，《太公兵法》《孙子兵法》《吴子兵法》《孔明兵法》等，皆兵法中之典范也；《黄帝内经》《难经》《神农本草经》《伤寒论》等，皆为医之经典也，经论即是法。若能循经绪纬，神而明之，临证临敌，不失圣法，必无失而获完全之功也。决死生者，可不慎之再慎乎！

用药如用兵，善将者所以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知敌也；善用药者，所以祛邪速而正气早安者，用法明也。故医者意也，兵者机也。首明经之奥，详察敌之情，知病进退，明辨标本，则胸中自有雄兵百万，方药数千，运筹帷幄，以意消息，何愁不能决胜千里耶！

兵法云：夫以愚克智，逆也；以智克愚，顺也；以智克智，机也。必胜之术，合变之形，在于机也。非智者孰能见机而作乎？见机之道有三：一曰事，二曰势，三曰情，事机作而不能应，非智也；势机动而不能制，非贤也；情机发而不能行，非勇也。善将者必因机而立胜。胜，先知敌也，次知己也，应机而动先发制人也。反之则如猛兽失险，童子持戟以追之；蜂虿发毒，壮夫彷徨而失色，以其祸出不图，变速非虑也。在医者为病机，不知病机者，不知病情也，不知常变也。故早之一刻为太过，晚之一刻为不及，遣方用药，必当其时。大毒小毒，正中肯綮，病去大半，养而尽之，何言沉疴不起耶？若夫不明病之所在，而妄投方药者，其祸必甚于猛兽、壮夫耳。

夫善将上医所以称神明者，精于理也，用法明也。洞察阴阳，直穷标本，庶无误也；知己知彼，动而胜出于众，用而效若桴鼓者，毒药、兵戎之善用也。然有疑似之间，相持之时，却费剖析。如至虚有盛候，反泻含冤；大实有羸状，误补益疾；阴证似阳，清之者必败；阳证似阴，温之者必亡！病在腑而误攻其脏，谓之引贼入门；病在脏而误攻其腑，譬若隔靴搔痒。若疑似之际混而弗明，攻补之间畏而弗敢，虚虚实实之祸，尚忍言哉！故精于理者，只辨虚实二字而已。其中大实大虚，小实小虚，似实似虚，更贵精详。大虚者速以大补而温之，缓则无功也；大实者速宜峻猛而攻之，迟则生变也；小虚者七分补而三分攻，开其一面也；小实者七分攻而三分补，防其不测也。或攻邪而正复，或养正而邪自除。千万法门，只图存其正气耳。嗟呼！实者误补，固必增疾，尚可解救，其祸犹小；虚者误攻，其气立尽，莫可挽回，其祸至大。生死关头，良非渺小，司命者其慎之哉！芩连姜附尽可回春，参术硝黄并能起死者，精于理，明于法，熟谙方药，识证察隐明于秋毫也。若病因未详，虚实不辨，畏攻畏补，忧热忧寒，两歧必至于误生，广络遗讥于先哲，敢谓之智者乎！故良医上将，必随机而应变，料敌于预，不执一定之法，而应无穷之变也。此亦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之义也。故孙膑以减灶法以赚庞涓；孔明用增灶术而欺司马，一减一增，取胜同者，以智克智，在于机也。长勺之战，官渡之战，皆以寡胜众之例，非智、贤、勇不能为也。

夫用兵之道，无非安邦，用药之法，无非祛疾。邦安则国泰，病祛则人安。用药用兵之理，大概于此矣。

附案例以证用药如用兵之验。

例一：全其身躯，方为上谋

村民黄某，35岁。1984年9月初，因山野暮行，不慎被柘刺扎入右腿足三里穴处，深寸许，生水洗涤感染，随之水肿，周身发热，不数日通腿漫肿，皮色淡紫，伤处以下至踝成片紫黑，步履艰；往某大医院诊断为骨髓炎，肌肉坏死，欲速截去患肢。患者死不允。邀余诊治，视其状，病属阴疽类，证为虚寒毒滞。随拟温阳化毒法，方用自拟黄芪中和汤加减内服、外洗，外用紫草膏涂之。5日皮脱，膝外侧至踝露出九孔，流出污水酱油状。续用上法内服、洗、涂，又5日，肿消渐尽，脓渐无，足可任地。再5日，诸孔愈合，肉长皮生。共治之20余日，病痊愈，随访十余载，无遗患而劳作如常。

按语：余临证40年，治肌死骨坏数十例，其中十之八九为欲截去指、趾、足、腿者，经余治之皆痊愈，从无一例残其身躯，遗下后患者。

孙子曰：“凡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医者仁术。余凡遇大病、险证、错杂疑难症，虔敬岐、黄、仓、扁、仲景为至圣，崇尚孙、吴、管、乐、诸葛为大贤，采众家之长，用王维德全生良法，体恤患者疾苦，尽可能以善之善者之术以救患者，故从不废他人肢体，总以全其正气，全其身躯为最要，因而屡屡获全功耳。

例二：鼓舞正气，先存其人

村妇鲍某，64岁。1999年12月19日来诊。患者两人搀扶，步履艰难，头倾声微，语不成句；面色灰暗，神情萎靡，目无神光，舌胖淡紫，苔薄灰腻，脉细迟而代。家属言其在某大医院检查脑梗死、高血压、高血脂、冠心病、脂肪肝、胃溃疡、糖尿病、胰腺癌（待排）。住院治疗数月，诸病未轻，精神日坏，已数日不思饮食矣。患者至此，已是阴阳衰败，元气大坏，无言何病，唯存其正气，或可有望。随用黄芪生脉饮合四物汤加术、苓、砂、草、大枣、煨姜，3剂。头剂服下声出能语，思饮食，3剂服后可操持家务矣。随访3年，身无大碍。

按语：此例患者已是大虚之证，正气已近败竭。若仍以某病用某药治之，是谓之“势机动而不能制”也。如此危象显露之人，若不用“急流挽舟”之法，速振心脾之阳而正气不得回，心阳振则脉复；仓廪开则胃气复，所以数日又可操持家务矣。若不速以存人、存正着眼，不出数日，病向谁医？！

例三：实邪之伤，攻不可缓

工人刘某，男，35岁。1980年9月上旬突患急性黄疸，面色、白晴深黄，便秘溺赤，壮热不退，脉滑实有力，舌质红，苔黄厚而腻，腹满恶食，全身倦怠，力嘱其住院治疗不肯，求余治之。随拟清热利湿法，方用茵陈蒿汤加柴胡、黄参、陈皮、木香等，重用大黄（24g，后下）。1剂服下诸症未减，原方大黄加至60g，2剂服下后病仍如旧，仅觉肠鸣增多，大便未通。原方大黄加至120g，另煎兑服，再加芒硝15g冲服，头煎服下腹痛肠鸣，大便通，先出燥屎黑硬如弹子，继出红黄色稀粪，恶臭难闻，二煎服下热退黄减，小水渐清，思饮食而觉身轻矣。原方去芒硝，大黄酒制用15g，加丹参、板蓝根、党参、白术、茯苓等，续服7剂病愈。随访5年无恙。

按语：徐大椿《用药如用兵论》“实邪之伤，攻不可缓，用峻厉之药，而以常药和之，富强之国，可以振威武也”。此例患者被湿热实邪所困，正实邪实，即所谓富强之国，可以振威武，急攻其邪，邪退正自复也。缓之则非但无功，正必伤之。所谓常药和之，尊仲师“见肝之病必先实脾”训，以四君子汤以安脾胃；二黄清其湿热，柴、陈、木香疏其肝耳。故不出10日而获全功。盖兵贵神速，邪早平一日，则人少受一日之害也。

例四：正虚邪恋，本而标之

袁某，女童，5岁半。病哮喘4年余，遍求名医及住院治疗不能除其患，病日甚，喘不已。且频频感冒，稍受外邪病益甚，纳差消瘦。2002年11月上旬初诊：患儿面色青黄黧黑，舌质淡，脉细濡。辨证：脾肺气虚。治本为要，方用玉屏、六君合小青龙汤化裁。生黄芪、防风、白术、法半夏、茯苓、陈皮、人参、杏仁、炙麻黄、白果仁、川贝母、桔梗、甘草。头剂服下夜得眠。3剂后咳喘渐息，食欲、精神向好。随将上药加蛤蚧为丸与服，感冒咳喘发时加服汤剂。上方稍出入共调治2个月病痊愈。

按语：首以玉屏以防外感，即所谓阻其援；次以六君以健脾燥湿，以断生痰之源，再用小青龙直捣其穴，以净储痰之窍。如此，“敌之资粮焚，内应绝，前后不相应，而势自衰”。无援之敌，犹无根之水也，岂能久之？元气得固，敌师老矣！病方衰，必穷其所之，更益精锐，所以捣其穴。然而，选材必当，布陈有方，加之“克期不衍”，所以获全功也。故兵家、医家，用药、布阵，其理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