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型教育的种子

富兰克林唯实教育思想首先体现在他的实用性。虽然作为一种哲学流派，实用主义的形成要到19世纪后半叶，但作为一种思想，却可以追溯到19世纪中期超验主义代表人物爱默生。他率先提出了“一个事物是好的，仅仅因为他是有用的”或“所谓好的就是有效的”^[85]。甚至更早，可以追溯到富兰克林。如评论家巴布尔（John D．Barbour）所说的那样：“富兰克林在外国人眼里更多的是作为美国第一个实用主义者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作为一种哲学传统，实用主义比功利主义更加适合于这个人类生活的伟大实验者”^[86]。从这个意义上说，富兰克林不仅是教育思想家，同时也可以称作教育哲学家，虽然他本人未必喜欢这样的一个称号，正如康马杰（Henry S．Commage）在《美国精神》（The American Mind,1950）中论述的，“美国人讨厌理论和抽象思辨，他们避开那些深奥的政治哲学和行为哲学，就如健康人不吃药一样，他们的哲学家不是乔纳森·爱德华兹，而是本杰明·富兰克林，他们虽然拒绝宗教意义上的功利主义，但是，他们又是十足的功利主义者。确切地说，可以成为他们哲学的唯一东西就是有用即真理的工具主义。”^[87]

因此，在富兰克林看来，教育应当天然地具有实用性：就个人而言，它可以使人获得谋生的技能，增加个人的财富，实现个人的价值，是开启个人幸福之门的钥匙；就社会而言，教育更是增进社会凝聚力的纽带，是实现家庭和国家安全繁荣的坚实基础。也就是说，教育必须对整个社会有利，或者大而言之，必须有助于提升人类社会的普遍利益。正像他本人所言，“具有智慧和良好行为的人，是一个国家的力量之所在，较之财富和军队，教育更为重要，因为前者如果掌握在愚昧和邪恶的人手里，往往导致毁灭。”^[88]

这种实用性意味着必须非常重视事物的实际效果，而不必去探究其本质，或者说，是“以有用性标准来评价一切事情。”他本人是这种实用主义教育观的典范，因此在他的《自传》中，他从一开始就指出希望后辈能在他的书里“找到适合自己的方法并加以模仿。并且能够使自己从贫穷走向富裕，从普通走向显赫。”^[89]照富兰克林的观点，人的一生短暂的，但在这有限的时间内，通过教育，却可以神奇地展现出某种无限性而令人充分享受到生活的幸福快乐。甚至连道德教育，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因为它是有用的，富兰克林自承其成功的秘诀在于系统地养成“稳健和始终如一的正确行为”，即通常所说的“美德的艺术”。他所说的正确行为包括著名的13条品德及其格言，并在记录簿上记录下自己的过恶。这一“大胆而又艰难的达到道德完善的计划”，其最终的目的是一本干干净净的记录簿，从中可以发现自己行为发展变化的过程。^[90]因此，他在总结自己一生的行为表现时就可以既谦逊又自豪地宣称，“总的说来，虽然我没有达到我所向往的完美无缺的地步，而且差得很远，但是，如果我不这样努力一番，就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成为一个好人和幸福的人。正如那些试图临摹字帖而想达到书写完美的人一样，虽则未能达到字帖那样完美，但经过一番努力书法有了改进。”^[91]

富兰克林本人身体力行地去实践这一系列美德，且终生奉之不渝，持之不懈，这里固然有传统清教行善戒恶的思想影响，但更主要的还是他认为美德是有用的，诚如格言“诚实是最好的计策”所显示的那样。伦理学家麦金泰尔（A．MacIntyre）在《追寻美德：道德理论研究》（After Virtue:A Study in Moral Theory,1981）一书中，尤其关注富兰克林对作为幸福手段的美德主题的陈述。他认为富兰克林《自传》中的美德成为了许多技巧中的一种，而他必须根据实用原则来评价。换句话说，与从前所有的宗教家或道德家不同，富兰克林从实用性出发，对包括宗教思想和人生经验在内的所有事情进行理性的、客观地评价。从某种意义上看，他的这一“有用”的标准就包含了一种对于公共事物的范围广阔的道德关注。^[92]就教育的实用性而言，费城文实学校的创立可以说最能够体现富兰克林的教育思想。

费城文实学校的创办，起因于富兰克林对拉丁文法学校的不满，他在《自传》里曾说，“那些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大多数生活穷困潦倒”。拉丁文法学校是欧洲的舶来品，移入北美殖民地初期，对于提高殖民地教育水平确实起过积极的作用。但随着北美各地经济的发展，这种内容枯燥乏味，形式机械呆板的教育方式越来越无法满足当时美国教育形势的需要。到17世纪，在新英格兰波士顿，查尔斯顿等地，已然出现了以教授实用技能为主的各类私人培训机构，称为“风险学校”（Venture School）或“合同学校”（Contract School）。这类学校传授的内容朴实无华，上课形式灵活多变（有日课，也有夜校）。到18世纪初，这类学校遍布于殖民地各地，文实学校（Academy）便在此基础上应运而生了。

富兰克林于1749年出版《关于费城青年教育的建议》（Proposals Relating to the Education of Youth in Pennsylvania），其中提出了创办文实学校的若干设想。^[93]它的基础目标是建立一所以英语而不是拉丁语为教学语言的学校，要发展一种涵盖科学知识和实用技能的课程并能培养出能够将实用知识普遍用于社会、政治及本人职业的人。即建立一种“正规教育与自我教育相结合”的新型的教育模式。除了美丽的校园环境和必不可少的图书教材，他还要求这种必须配备实验室和工作间，必须配备地图、地球仪和各种实验器材。

1751年，他在《英语学校的理念》（Idea of the English School）一文中，又重申他所设计的课程和学校计划不是为了培养牧师和学者，而要造就注重实际事务的人。他所设计的学科课程除了英语，历史，地理，数学，还有自然科学和农业，并且包括基本的手工劳动。旨在提供诸如木工、造船、版画、印刷、绘画、家具制造、雕刻和园艺等实用技能。此外，他还建议向学生介绍技术、机械、贸易、发明等方面的最新成就。总而言之，是为了“通过此类学校的教学，由此出去的年轻人适合于学习任何商业、天职和职业”。或者像他本人所说，是为了让年轻人学到“生活的伟大目标和生存之道”（the Great End and Real Business of Living）。^[94]

文实学校的创办，一方面是洛克教育主张及弥尔顿《教育论》（On Education）中所谓学园模式的影响（富兰克林自承该书是他嗜读的著作），另一方面更是他结合个人的教育经验，识别出新教育的发展趋势而作出的创举。有教育评论家称，“富兰克林的教育兴趣包括了几乎所有有用的科学知识，他对应用科学的爱好超过任何事物。他重视和尊重应用科学。通过富兰克林，欧洲启蒙思想进入美国教育界，强烈动摇了殖民地古典主义教育的基石，播下了新型教育的种子。”^[95]可以认为是对富兰克林唯实主义教育思想最为适切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