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与实业之关系

导读

任鸿隽认为：“科学是实业之母。要讲求实业，不可不先讲求科学。”在提出这一论点之后，任鸿隽从科学与实业发生之关系、科学与实业进步之关系、科学与实业推广之关系等三方面深入探讨了科学与实业的关系。

有人问：“我们中国人和欧洲人程度相差有几多呢？”我答：“至少有三百年。”这个话怎么讲呢？欧洲科学未发明以前，他们的学术思想社会情形，也同我们现在的中国差不多。有了科学过后，才有他们那些天文、地理、物理、化学的学问。有了这些学问，才有那机械、制造、轮船、火车、电灯、电话的新发明。所以讲到近世欧洲的文化，简直可以把这科学的出世，作为一个新纪元。这新纪元开辟以来，算到如今不过三百年罢了。如今先要讲科学究竟是个什么事体。

我们要认识一个人，不但要知道他的姓名，并且要知道他的来历。兄弟今天要说科学是个什么事体，自然也得把科学的来历讲一讲。诸位晓得欧洲中世纪的时候，宗教势力甚大。学校中所研究的不是希腊、拉丁就是亚里士多德逻辑。古人所不曾说的，他们便不敢越出范围一步。所以当时思想界也是极其守旧，而且枯槁。到了十六世纪的后半期，有位英国哲学大家培根先生出世，著了许多书，极主张求学的人所当研究的不是古人遗留下的故纸，却是那天地间自然的现象。求学的方法，也不是徒然背读古人的书能记得用得便了，是要自己去观察与试验求那切实可靠的事业。他创的这种为学的方法，现在我们叫做归纳法。归纳法的意思，就是凡事先从事实入手，由许多事实中再抽出一个公例。这个话看来容易，做起来却是极烦难的。比如今年某处养蚕，还未到成茧的时候，便通通病死了。要研究这病死的原故，平常人第一的想头是蚕神菩萨没有供得高。但是他把蚕神供过，他的蚕还是不好。有点知识的人，就要想到或是地方太潮湿了，天气太寒冷了，桑叶不适于养饲，蚕室不合于构造。但是他把各种都改良了，他们蚕子还是生病，而且用他种蚕子来饲养，便有十分收成。于是想到这是蚕种上有病。他把显微镜拿来一看，果然看出病点所在。于是他可断定有病的蚕种，是无论如何不能得好收成的。这种先研究事实，然后断定结果的办法，就是归纳法。

对于自然界或人为的现象，能用这种归纳的方法去研究出来他的结果，便是科学。譬如空中闪电是天然界最常见的现象，但是中国自来的圣贤哲人，没有一个懂得这闪电的真理的。摩擦生电的事，东西的古人都已知道，但是没有拿来解释空中的电。随后伏尔塔发明用金属与酸生电之法，弗兰克林用风筝引空中的电，才渐渐晓得空中的电和试验室中的电实在是一个物件。近来的电学发明过后，我们竟把电来点灯、行车、打扇、传话，几乎无所不为。那空中的电更失其神秘的特权了。但是电究竟是一个什么东西？有人说他是气，他何尝是气？如其是气，何以能用金属传导呢？有人说他是力，他也未必是力。如其是力，何以能起化学分解呢？化学方法发生的电，和用机器发生的电，是一是二？人力造成的电，和天空中的电，又是一是二？这种问题，本来不易解决。但是现在却有几分眉目了。现在电子的学说发明，我们可以说电是一种有形质的物体。那电池中的电，和发电机中的电，与摩擦而生的电，只是一种电子在那里活动。空气中的电子，有时因为雨点关系，降下地面，上层的空气便成了阳性，上层的阳电和下层阴电相中和时，就是空气中的放电了。兄弟刚才讲这许多电的话，意思是要证明这闪电的一个最平常的事，经了中国几千年的学者未曾说明，及至科学发明以后，又经了百余年的研究，才略有眉目。可见这格物致知、读书穷理的几个字，是不容易讲的；而科学的能事，也可以略见一斑。

兄弟想人类知识的进化，要经三个阶级：第一是迷信时代，对于各种事物现象，以为有鬼神主使，只是听其自然，并不知其能然。第二是经验时代，对于各种事物现象略知其因果关系，但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第三是科学时代，于各种事物现象，不惟能明其因果关系，并且明其原理与主动之所在。这三个阶级，可举一例以明之：譬如有人患疟疾，在第一阶级的人，只是求神祷鬼，再也不去求医治。第二阶级的人，便用些小柴胡汤，或金鸡拉霜去医治。他们晓得这类药可以医疟病，却不晓得是什么道理。第三级的就是现在的科学家用那实验的方法，证明疟疾是由蚊子传染的，他们便去设法剿灭蚊子，蚊子灭后，疟疾也自然没有了。

兄弟上面所讲的是科学与人类知识的关系，但是兄弟今天的题目，是科学与实业的关系。诸君或者要说兄弟讲的离题太远了。其实近世的实业无有一件不是应用科学的知识来开发天地间自然的利益的。所以说科学是实业之母。要讲求实业，不可不先讲求科学。这科学与实业的关系，若一件一件的讲起来，便同做一部发达史一样，今天断乎做不到。兄弟且把重要的关系提出几件来，和大家讨论讨论。

第一是科学与实业发生之关系。近世实业和旧时实业不同之点，是近世实业多用机械，旧时实业多用人工。因为有机械，所以用力少而成功多。从前用手纺织，一人几十天方能成布一匹。近时用机器纺织，每人一天能成布几十匹。因为这种变动，欧洲自机器发明以后，竟起了一个工业的革命，工业革命的意思，就是说新工业出现以后，从前那种师徒相传、一家同作的工业，竟无立足之地了。这种机械的发明，自然也是由科学来的。与机械连类而及的就是蒸气机关和电力发动机的发明。大家晓得机械没有原动力是不能作工的，蒸气机关和电力发动机，是供给发动力最重要的器械。一部蒸气机关，可当百千万人的力量。吴稚晖先生常说大家只晓得中国有四万万人，不晓得英国有几百万部蒸气机，比较起作工的力量来，比中国人还多着呢。其次是化学上的发明。这化学上功用，在能化腐朽为神奇，化无用为有用。近来实业属于化学的居其大半，有个最显著的例证：纽约城中人家所弃的渣滓食物，有人集了一个公司收去取油，每年纽约市政府不但省了一笔垃圾费，还得三四百万的收入呢。

第二是科学与实业进步之关系。诸君晓得中国是文明最古的国。有许多东西，几千年前已经发明了。譬如罗盘针相传是黄帝发明的，西方诸国古代的航海家，还在中国来购买此物。但是中国的罗盘针，还是从前的旧样。现在西方海船上用的罗盘针，讲究精致之极了。又如火药，也是中国发明最早，但是现在所用的火器，不是购自外国，就是仿造他们的。要和现在欧洲打仗所用的比较起来，更是天渊之别了。请问中国的工业，何以无进步？是因没有发明。何以没有发明？因为是没有科学的研究。讲到发明这件事，兄弟还记得在美国的时候，有一天到纽约图书馆的发明注册室，不觉惊叹不置。满室中所藏的，皆是美国专利特许。就美国一国而论，每年以新发明得专利权的，已不下数万。有许多的发明，实业焉得不进步呢？

第三是科学与实业推广之关系。一地的实业，彼此有互相的关系，本来可以逐渐扩充的。唯必先有科学，方有扩充的方法。譬如用硫铜矿作原料来造硫酸，得了硫养气体之外，剩下的养化铜，用科学的研究，竟可拿来炼铜，于是乎因制造硫酸兴出炼铜工业了。又例如制碱的时候，先用食盐和硫酸造成硫酸钠，另一方面得的盐酸气体，这个气体放在空中，最为有害。但是能设法把这气体收集起来，就成了盐酸工业。据英国的历史，这造盐工业，造纸工业，造漂白粉工业，竟是连汇而及的。不过科学未发明以前，有许多工业都是不可能，于是由他种工业而生的副产物，也不免于废弃于无用之地了。

照上面所讲的，科学与实业的关系，可以略见一斑了。但是科学家未必就是实业家，实业家也未必是科学家。要求科学与实业有关系，必须先求科学家与实业家有关系。这科学家与实业家的联系应该如何呢？据兄弟所知，外国讲求科学家与实业家的联络，有几种办法。第一设如创办实业的就是发明科学的人，两者合而为一。这可不必论了。其次外国的大公司，每每自己设有试验室，请了许多专门家在那里替他们研究改良实业的方法。例如美国普通电机公司，卫司特好斯电机公司，以石提满照相器具公司，皆有很大的试验室，请了许多极有名的科学家在那里研究。在常人看来，这种费用简直与实业无关。但兄弟曾亲听见他公司的经理说，这请专门家来研究改良工业的办法，是一件最有利益的事体。其三更进一步，有许多公司简直向那边的大学校交涉，每年出费若干，在大学校中特设一科，就请大学校的先生及学生替他研究他的工业问题。有时学生的用费，也由公司贴给。若是研究的结果有了新发明，须归公司专利。照此看来，外国的科学家，不但同实业家很有联络，而且实业家也很信仰科学，颇有相依为命的意思。无怪乎他们实业的进步发达，日新月异了。

我们中国现在的实业和科学的程度都还未到那种特别研究的地位。但有一件兄弟要望各位教育家实业家注意的。现在在外国留学实业的，也渐渐多了。兄弟觉得国内的实业家，和在外留学的实业学生，尚欠一点联络。兄弟曾经在外国住了几年，把自己的经验略说一说。在美国大学毕业过后，再进毕业院，正是可以专门研究的时候了。但是在外国多住了几年，国内的情形便有些隔膜，不晓得要研究何种实业，回国方才能适用。由他方面看来，国内有许多企业家想办实业，却苦于无人为之计划。这两面间隔，若不联络起来，中国实业的振兴就不知要迟延几多时日。兄弟前几年就发一个议论，要在外国留学生中设立一个机关，把留学生各种专门人才调查出来，报告国内。一面国内要办实业而须相当人才的，也可以把想办的事体及各种实业情形，报告国外，使留学的得据以为研究的资料。将来归国过后，就可本其所学举而措之，岂不胜于在外辛辛苦苦研究几年，回来仍是一个高等游民么？今天商学两界及科学社的朋友皆在此间，兄弟提出这个问题，请大家讨论，倘有可以尽力之处，科学社是不敢惮劳的。

单就实业一方面而言，兄弟觉得有几种普通心理，若不除去，也是实业的障碍。第一是求利太奢。常人的意见，以为办实业就如开金矿一样，一锄头就要挖一个金娃娃。其实［实］业上的事情，皆是刮毛龟背，积少成多的。比如从前欧洲的生银，常合有一千二百分至两千分之一的金子。这样少量的金子，用平常方法取出来，是不合算的了。但是用电气分解的法子，这一千分之一，便足敷用费。还有几百分之一，可作利息。这提金的事，也居然成了一种工业。可见实业只要可以获利，并不在利厚。现在中国的利息太高，正是实业不发达的原故，不可狃以为常的。第二是求效太速。常人的意见，今天拿资本去经营实业，明天就要他见效。其实越是远大的事体，见效越迟。德人从前的人造颜料公司，费了四十万马克，请了许多化学家研究了二十年，才能造成，成功之后，就能垄断世界的市场，岂是区区计较朝夕之利所能做得到的吗？第三是不能持久。凡人创办一种事，难有不经挫折立刻成功的。唯挫折之后，重张旗鼓，再接再厉方能转败为成。若一有失败，便心灰意懒，不复前进，那就终于失败了。兄弟曾听说南通张季直先生初办大生纱厂的时候，折了本没钱过年，跑在上海去作秦庭之哭，方才敢回南通。现在可成了中国的实业大家了。兄弟在科仑比亚的时候，有一位先生来讲演，手中拿了一个玻璃瓶，装了半瓶石炭酸。有人去看他的瓶子，他说莫摸，我这瓶药水花了两百万金元的。可见他们把这一二百万的失败，看得并不着重。

兄弟的话讲多了，现在请说几句总结的话。兄弟不信儒家的话说，什么“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兄弟以为现今的社会上应该有个“利”。字的位置。但是兄弟所说的利字，是从天然界争来，把无用的物质变成有用，无价值的东西变成有价值。不是把你囊中的钱抢来放我的囊中，算为生利。我们中国，现在的大患，岂不是抬包袱打起发，把人家的钱拿来放在自己包中，便为发财么？其实弄来弄去，钱财既不加多，生产愈形消耗，社会焉得不贫苦呢？所以兄弟今日的希望，就是学界中人越是多讲点学问，实业界中的人，越是多办点实业。真正的兴点利益，使那一般抬包袱打起发的朋友，也通通来做这生利的事业，我们中国的事情就渐渐有希望了。

19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