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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潮》之回顾与前瞻

时间:2022-03-0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新潮》是本学生刊物,能够办得近乎与《新青年》齐名,对今天的在校学生而言,是很值得深思的。出世以后,不免有和我们不表同情的,常以学校补助《新潮》为题目,责备校长。《新潮》当时已出了二期,第三期在印刷中。读者诸位批评《新潮》,有许多精透的话,我们感谢的很。

导读

《新潮》是五四时期非常重要的一本刊物,对于中国的新文化运动产生了助推作用。《新潮》杂志以北京大学新潮社为依托,傅斯年则是新潮社的核心成员之一,在新潮社的活动应为傅斯年最早期的社会活动之一,他把他在新潮社所经历的人和事如实地写出来,是傅斯年的文章中少有的情感流露较多的一篇。《新潮》是本学生刊物,能够办得近乎与《新青年》齐名,对今天的在校学生而言,是很值得深思的。

自从《新潮》出世到现在,已经八个整月了。

这八个月中,我们觉得很满意,因而发生无穷的希望,然而也颇遇着几层困难,使我们感受些苦痛。苦痛原是该有的,如此些小的苦痛更没有说他的价值,将来希望也没有说出的必要。不过,爱读《新潮》的人,不免想要知道我们杂志的起源、经过和将来。所以现在略说一会,作为和读者诸君闲谈罢了。

我先有一句话提醒诸君:我们杂志纯是由觉悟而结合的。至于将来,若不死于非命,我敢保必定放个光彩——大小未可知——决不会“寿终正寝”,更不会寂寞老成下去。

民国六年的秋天,我和顾颉刚君住在同一宿舍同一号里,徐彦之君是我们的近邻,我们几个人每天必要闲谈的。

有时候说到北京大学的将来,我们抱很多的希望,觉得学生应该办几种杂志。因为学生必须有自动的生活,办有组织的事件,然后所学所想,不至枉费了;而且杂志是最有趣味、最于学业有补助的事,最有益的自动生活。再就我们自己的脾气上着想,我们将来的生活,总离不了教育和出版界,那么,我们曷不在当学生的时候,练习一回呢?所以我们当时颇以这事做谈话的资料。颉刚的朋友潘介泉君,我的朋友罗志希君,常加入我们这闲谈。不过当时仅仅是一种希望的意思;觉得赤手空拳,何从做起,简直和戏论差不多。中国的读书人有一种“群居终日言不及义”的习惯。这个希望也是我们群居的一种消遣品。

七年的秋天,子俊和我又谈起这层事。子俊说:“如何竟自尝试一回呢?不成功也没甚么不可以。”于是乎作了个预算:最难的是经济方面;社员分配担任外,不够还多;至于文稿,或者不至于很拮据。我们想,我们都是北大的学生,学校或者可以帮我们成功。子俊就和文科学长陈独秀先生商量了一次。陈先生说:“只要你们有办的决心和长久支持的志愿,经济方面,可以由学校担负。”这是我们初料所不及的,就约集同人,商量组织法了。最先和罗志希、康白情两位研究办法,其后有十多位同学加入,对这事都很有兴味。胡适之先生做我们的顾问,我们很受他些指导。十月十三日,开第一次预备会,决定我们要办什么样的杂志,不使他杂乱无章,不使他有课艺性质,定他的原素是:

(1)批评的精神;

(2)科学的主义;

(3)革新的文词。

子俊要把英文的名字定做The Renaissance,同时,志希要定他的中文名字做《新潮》。两个名词恰好可以互译。十一月十九日,开第二次会,把职员举妥,着手预备稿件。李守常先生把图书馆的一个房间拨给了新潮社用。李辛白先生帮助我们把印刷发行等事布置妥协。本年一月一日,第一号出世了。

从一月一日到五月四日,几个月里,我们经过了许多次困难,较大的有三层。第一层是经济方面的波折。在第一号未出世以前,已经摇了一摇。出世以后,不免有和我们不表同情的,常以学校补助《新潮》为题目,责备校长。加以北大的杂志团体一时出了几个,更有许多在酝酿中的,学校方面既没有一一补助的力量,又不能有重有轻,于是乎评议会议决了一个议案,一律改为垫款前三期。《新潮》当时已出了二期,第三期在印刷中。卖出的一时收不回书价来;照此议案,第四期便生危险。第一期一经出版,就很受社会的欢迎,转眼再版。所以我们当时若托一家书店包办发行,赔赚不管,若《新青年》托群益的办法,一定可成;不过我们终不愿和这可爱的北京大学脱离关系,总想维持学校原来答应我们的办法。

当时就有外人要来资助我们,自然是简截拒绝。我们在创办之先,有一种决心,除北京大学的资助外,决不受私人一文钱的帮助。后来我们把我们的情形写信给评议会,评议会了解《新潮》的情形,又知道议案在后,学校答应我们的在先,就把原定办法维持住了。从现在看来,这简直没有丝毫关系。因为照第一卷的销路,学校并不赔钱,到第二卷里,敢保销路必然更广,必有盈余。但是当时没有十分把握,觉得万一印刷费不继了,出版停滞了,大家没精神了,岂不可惜?所以才有这一番——从现在看起来,可以叫做过虑。

第二层是发生了许多反动,有几家报纸天天骂我们,几几乎像他们的职业。甚而至于我们学校的某某几个教员休息室里,也从此多事。我们不免有受气负苦的地方,甚而致于树若干敌,结许多怨,前两月志希和我的被诬,也未尝不以此为根源。

第三层是我们惹出了一个大波浪。有位“文通先生”,惯和北大过不去,非一次了。有一天拿着两本《新潮》、几本《新青年》送把地位最高的一个人看,加了许多非圣乱经、洪水猛兽、邪说横行的评语,怂恿这位地位最高的来处治北大和我们。这位地位最高的交给教育总长傅沅叔斟酌办理。接着就是所谓新参议院的张某要提查办蔡校长、弹劾傅总长的议案。接着就是林四娘运动他的伟丈夫。接着就是老头们啰唣当局;当局啰唣蔡先生。接着就是谣言大起。校内校外,各地报纸上,甚至辽远若广州、若成都也成了报界批评的问题。谁晓得他们只会暗地里投入几个石子,骂上几声,啰唣几回,再不来了。“这原不算大侮蔑,大侮蔑也须有胆力。”酿成这段事故,虽由于《新青年》的记者,我们不过占一小小部分,但是我们既也投入这个旋涡,不由得使我们气壮十倍,觉着此后的希望,随着艰难的无穷而无穷。

读者诸位批评《新潮》,有许多精透的话,我们感谢的很。我也想自反一回。我想,我们所表现出的有三种长处,同时和这三种长处相伴有三种对待的短处。第一,我们敢自信有点勇猛的精神。冒冒然就出版,毅然决然的定了这样一个宗旨,不曾丝毫犹疑。诸位当知道,在我们筹备第一号出版的时候,只有五卷寿命的《新青年》和方出世的《每周评论》,是我们的同道,此外若《国民公报》常有和我们的思想同流的文章。我们这一类的思想、文词、态度,很受一般社会的嘲笑怒骂——自然也有很欢迎我们的——我们却是把方针定准了,守住了。到了现在,虽然不过八个月,社会的空气却是大改了,有几十家同志。回想八个月前,另是一幅面目,我们所受社会的待遇,自然和以前不同。至于我们的议论,总是有什么说什么,不懂得什么叫客气,什么顾忌——总而言之,什么叫不可说。要说就说,说还要说尽。第二,我们是由于觉悟而结合的。每人觉得以前的生活上、思想上,有些不是,决计以后不如此了。因为彼此都在同一时代,受同样教育,所以以前的错误大致同类,所以觉悟的差不多一样。这可谓知识上的同一趋向。用这知识上的接触做根本,造成这个团体。我以为最纯粹、最精密、最能长久的感情,是在知识上建设的感情,比着宗教或戚属的感情纯粹得多。恩怨造成的感情是不可靠的,因为恩怨容易变化,容易掺杂;独有知识造成的感情,随着知识进化。我们同人结合之先,多没有什么交情。若颉刚、子俊和我的关系,原是例外。我们当时集合同志的时候,只凭知识上的一致;虽是我们极好的朋友,而觉悟上有不同时,我们并不为感情而请他。一旦结合之后,大家相敬相谅,团结的很牢,做起事来很有勇气。志希和我,因为彼此都有好吵的脾气,几乎每天打嘴仗,甚而至于气忿忿的,不谈话了。然而过五六分钟,仍然一切如常。任凭吵上多少次,我们总是最好不过的朋友。或者因为吵闹多了,友道上更觉有趣些。所以我敢大胆着说,新潮社是最纯洁的结合:因为感情基于知识,同道由于觉悟。既不以私交为第一层,更没有相共同的个身厉害关系。第三层,我们很有些孩子气。文词上有些很不磨炼的话,同时觉着他是些最有真趣的话;思想上有些很不磨炼的思想,同时觉着他是些最单纯可信的直觉。我们既是一群孩子,所以彼此相待,也和孩子的喜怒哀乐差不多。至于对于殊样社会的态度,用个不好的典故,便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用个好典故,便是,“见善若惊,疾恶如仇。”

至于我们的短处,据我看来,恰恰和这三项在一起。我们有点勇猛的精神,同时有个武断的毛病。要说便说,说得太快了,于是乎容易错。观察研究不能仔细,判断不能平心静气——我不敢为我自己讳。我不是说我们要“战战兢兢”的发议论,“庸德之行,庸言之谨”,已经是乡愿了;“战战兢兢”,便不成人形。我是说,天地间的事物,情形复杂的很,简直和乱麻一样。我们若不一条一条的搂开,而用“快刀斩乱麻”的手段,哪里能够得“事理之平”?我们的结合是纯由知识的,所以我们的结合算是极自由的。所以我们所发的言论是极自由因而极不一致的;虽有统一的精神,而无一体的主张。我们看别人的杂志很杂,焉知后人看我们的杂志不说很杂呢?我们有孩子气,能以匠心经营的文艺品,繁复和错综的长篇研究,比较得不如自然成就的文艺品,简括有力的短篇批评,占胜些。我们要说便说,要止便止,虽则是自然些,有时也太觉随便。况且我们是学生,时间有限,所以经营不专,因而不深。

缺憾没有不可弥补的,我们不知道则已,既经知道,自然有弥补的必然。若是别人肯责备我们,发觉我们所不自觉的,我们尤其感激。有我们这一群可爱的同社,必成一件最可爱的事业。

自从五四运动以后,我们的杂志停顿了。因为北京大学几个月里事故很多,同社诸君多在学校里服务,也有往上海的,就无暇及此了。现在大学恢复旧状,我们社员又集在一起,把几个月的苦斗生涯放下,再弄这笔杆下的苦斗。从今以后,我们得个新生命。五四运动过后,中国的社会趋向改变了。有觉悟的添了许多,就是那些不会自己觉悟的,也被这几声霹雷,吓得清醒。北大的精神大发作。社会上对于北大的空气大改变。以后是社会改造运动的时代。我们在这个时候,处这个地方,自然造成一种新生命。况且现在同学入社的多了,力量自然比先厚些。又有《新青年》记者诸位先生,答应给我们投稿,更是可以欢喜的。同社毕业的有几位在京,有几位在外,加上一番社会上的实地考练,再做出的文章,当然更要成熟些。杨振声君往美国去,俞平伯君和我往英国去。虽有在外的,在内的,然而精神上一气。所以第二号第一期,不是泛泛的一面换卷数,是我们的一个新扩张。

近两年里,为着昏乱政治的反响,种下了一个根本大改造的萌芽。现在仿佛像前清末年,革命运动、立宪运动的时代一个样,酝酿些时,中国或又有一种的平民运动。所以我们虽当现在的如此如此的南北两政府之下,我们的希望并不灭杀。不过就最近两三个月内的情形而论,我们又生一种忧虑。这忧虑或者是一种过虑;但是如果人人有这过虑,或者于事业的将来上有益些。我觉得期刊物的出现太多了,有点不成熟而发挥的现象。照现在中国社会的麻木、无知觉而论,固然应该有许多提醒的器具,然而厚蓄实力一层也是要注意的:发泄太早太猛,或者于将来无益有损。精深细密的刊物尤其要紧。就现在的出版物中,能仔细研究一个问题而按部就班的解决它,不落在随便发议论的一种毛病里,只有一个《建设》。以多年研究所得的文艺思想、人道主义精切勇猛的发表出来,只有一个《新青年》。此外以《星期评论》、《少年中国》、《解放与改造》的和短命的《每周评论》、《湘江评论》算最有价值。然而第一流的虽有多种,我总觉着为应现时所要求,为谋方来的扩展,还嫌实力薄些。我们原是学生,所以正是厚蓄实力的时候。我不愿《新潮》在现在铮铮有声,我只愿《新潮》在十年之后,收个切切实实的效果。我们的知识越进,人数越多,而《新潮》的页数越减,才见我们的真实改善。

至于新潮社的结合,是个学会的雏形。这学会是个读书会,将来进步,有些设备了,可以合伙研究几件事务。最后的目的:是宣传一种主义。到这一层,算止境了,我们决不使它成偌大的一个结合,去处治社会上的一切事件。发布些小册子,编辑一种人事学科的丛书,一种思想潮流的丛书,一种文艺丛书,和其他刊物,是我们的事业;此外也没有我们的事业。中国的政治,不特现在是糟糕的,就是将来,我也以为是更糟糕的。两千年专制的结果,把国民的责任心几乎都消磨净了。所以中国人单独的行动什九卑鄙龌龊,团体的行动什九过度逾量——这都由于除自己之外,无论对于什么都不负责任。我常想,专制之后,必然产成无治:中国既不是从贵族政治转来的,自然不能到贤人政治一个阶级。至于贤人政治之好不好,另是一个问题。所以在中国是断不能以政治改政治的,而对政治关心,有时不免是极无效果、极笨的事。我们同社中有这见解的人很多,我虽心量偏狭,不过尚不至于对于一切政治上的事件,深恶痛绝!然而以个人的脾胃和见解的缘故,不特自己要以教书匠终其身,就是看见别人作良善的政治活动的,也屡起反感。同社中和我抱同样心思的正多。常有一种极纯洁的结合,而一转再转便成政党的小体。如此一般人的结合,自然没有一转再转的危险。那么,我们是“专心致志”,办“终身以之”的读书会了。

我希望新潮社员从今以后,时时刻刻不忘《新潮》的改善。知道他的缺陷极透澈了,然后可以“日新月异而岁不同”。一团体和一个人一样,进步全靠着觉悟——觉悟以前如何如何的不好,以后该当如何如何,然后渐渐的到好的地界去。天地间没有没有缺陷的人,所以我们对于我们自己,应该严格的自反,对于我们的缺陷,不特不必回护,而且无所用其恨惋。如此固是很好,不过仍不到理性的境界——应该从从容容的补上,改好。

《新潮》的将来大约也是宣传文艺思想、人道主义的,不是个专研究现日中国社会问题的;也是各人发挥个人的主张的,不是有一致的主义壁垒整严的。这可从我们同社的性情、品质、知识、兴趣上断出。我觉得我们同社很多个性主义和智慧主义的人。这样性情,自然也不免有很大的流弊,但是我总相信天地间没有一件好物事没有坏效果的,没有一件坏物事没有好效果的。凭我们性情的自然,切实发挥去,就是了。

我不久要往英国去了。我在《新潮》杂志里多半年,跟着三十几位最坚决、最透澈、最可敬爱、最有希望的同学,办些事件,满足不了同人和自己的希望,很是抱歉。我只盼我去中国以后,新潮社日日发展。我的身子虽然在外国,而我的精神留在北大里:因为我觉得我一生最有趣味的际会是在北大的几年,最可爱的是新潮社,最有希望的是北大的文化运动。我对于读者诸君所要求的,是给我们个严格的批评。我希望同社诸君的是:(1)切实的求学;(2)毕业后再到国外读书去;(3)非到三十岁不在社会服务。中国越混沌,我们越要有力学的耐心。我只承认大的方面有人类,小的方面有“我”是真实的。“我”和人类中间的一切阶级,若家族、地方、国家等等,都是偶像。我们要为人类的缘故,培成一个“真我”。

(191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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