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本主义的本意和文明悖论

十二、民本主义的本意和文明悖论

问：根据我的阅读，民本主义的本意似乎不像您说的那样。如孔子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超越君主的民本主义是不是现代的学者强加给古代儒家的观点？

答：应该这么讲，你读书得到的印象可能是被强加的，你想过没有？就是说，在传统中国，可能从来没有，或者说儒家主流从来不这么理解，只是你读书的时候，批判儒家是主流趋势，你的观念被强加了。

中国的民本主义是在启蒙时代影响到欧洲的。中国与欧洲并不是完全没有沟通。欧洲的许多启蒙思想其实来源于孟子的思想，所以这一点是要考虑的。你要真想解决这个问题，要看近代以前的那些版本的讨论。比如像君王说的话，肯定会从君王的角度考虑问题。像“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看看许多传统的解释，包括宋代朱熹在《四书集注》中的解释，那个“可”不是“可以”，而是“可能”的意思：民只可能使由之，不可能使知之，就不一样了。这个“可”字有很大不同。

你的问题很好，你的问题其实是你的教育背景导致的一个结果，你可以反思你的教育背景，你的教育背景是建立在对儒家完全否定基础上的。你想想是不是那样的呢？当然我也不好下结论。我只能说你要看早一点儿的版本，不要看五四以后的版本，你看五四以前的版本，可能会更好。当然，我们没有必要非得去追个究竟。我同意夏勇的观点，我们就认为是这样的，字面也是这样的，孟子也不是个君主，就够了。这就是一个比较有宪政含义的民本主义，对我们来讲就够了。在传统中，它没有实现是因为现实中是不好操作的，现实中，就是那些武装集团夺取政权，这没有办法，只能在他夺取政权后，拿这个去套。西方发展出民主，当然就更好了。但是并不能说现实中没有实现这种民本主义。因为儒家是超越君主和民主的，儒家并没有说它主张的政体一定是君主政体，它只是说有君主这种政体，在这种政体的前提下怎样能做得更好。

问：那为什么近代以来中国在军事上不如西方国家？

答：肯定不如呀！现代中国非常复杂，因为中国是被从儒家价值占主导的社会中拉出来的，为什么能被拉出来？这不是一套优越的宪政原则吗？为什么这样一套优越的宪政原则竟然失败了？其实还是那样的一个文明悖论。并不是因为它不好，是因为这种“好”面对那些“不太好”的东西，反而会处于劣势。就是说，一个国家实行无为政策，这种无为不仅包含了不对经济直接干预，也包含了国际关系中的无为。国际关系中的无为就是不通过国家的力量去对外扩张、对外侵略、对外掠夺，这种无为就使得对经济的干预非常低。但是有的国家是那样做的，即通过国家的力量扩张、侵略和掠夺，结果在一定情况下，在一定历史时期内，它会非常强大。为什么呢？是因为在前现代，地球上还有大量的土地和资源没有被开发，还有大量土地上的民族，他们的技术发展的阶段要相对落后一些。这个时候如果有的国家去投资于军事、投资于对外扩张的暴力的话，它能获取很多。但是如果这个地球全满了，所有的土地全被开发了，所有的土地全被坚船利炮占领了以后，这就没有优势了。

当然，有一段时间是有空白的，这时候扩张的国家就有优势了。它对内也有为，对外也有为，会更有优势。但从终极来讲，地球上的人都这样的话，那么这个地球会比以前更坏，大家都要发展军事，大家都要对抗，都要去占领殖民地，殖民地占领完，不就发生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吗？这个逻辑在短暂的历史时期是有效的，但在这个时期内，中国被打败了。那么在这个时候中国就变成劣势了，变成劣势，怎么办？再无为而治是不行的，所以也得变得有为。中国要变得有为，就要建立军事力量，建立军事工业、现代工业，还要聚集财富，就要像扩张的国家一样，甚至比它做得更进一步，是因为面对当前的威胁，而他们已经发展起来了。所以中国近代以来很艰难，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有时比较理解共产党和计划经济。你知道计划经济在做什么事？做一件事情，在做军事工业，说得比较难听，整个计划经济在生产武器呢。当时有所谓的“重工业过重”问题，为什么要搞一个过重的重工业，使产业结构失调吗？不是的，是在生产武器。为什么？中国有紧迫感，因为面对的是美国，面对的是苏联。

但一旦在军事力量上大致能够保卫自己的时候，国家就要回到无为而治的方向上去。所以中国的发展是符合逻辑的。毛泽东时代就是要发展军事工业，就是要建立起能够保卫自己的军队。军事力量建立起来之后干吗？就要搞市场经济了，就要富起来了，这个时候邓小平就推行改革开放了，坚持改革开放，肯定就会一直走到头，当然现在还差很多，这是毫无疑问的，但要走到头。但同时我们也要明白世界不是过去那个世界，这个世界是有核武器的世界。我们不能天真到了从根本上解除武装，根本不需要国防预算，那是根本不可能的。所以我觉得有些理论是比较纯的、理想状态的，在分析的时候我们要考虑一些具体情境，去分析、去思考，才能得出一个比较恰当的对历史的解释，因为涉及历史就会相对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