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耀眼的钥匙

我和苗是小学的同学，家都住村东头。两个家庭有很多相似之处，都是很贫困的，一个卖麻花，一个做豆腐；我们俩也有一点相同，都是老师不喜欢的学生。

他从小就长得很结实，脑袋圆圆的，大大的，似乎是一颗装满智慧的脑袋。但非常可惜的是，一直没有开发出来，而且再也没有机会开发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在儿时就注定了……

我和他没有很深的交情，他看我也是那种五十步笑百步的笑，眼睛里总隐藏着他还比我强一点的狡猾和轻蔑的笑意。我家里虽然住的是窑洞，但他家摇摇欲坠的房子似乎也豪华不了多少。我身上有挥之不去的油味，而他身上有黏黏糊糊的豆腐味。

我去过他家，屋子里黑乎乎的。屋子正当中摆了一个石磨，一头瘦骨嶙峋的驴子在一圈一圈地转动着，石磨上流出了白花花的豆汁。可能是做豆腐的缘故吧，屋子里摆得满满当当的，各种各样的容器都有。也做淀粉，那个时候大多是红薯粉。我们吃的粉条啦、凉粉啦，都是红薯粉做的。

苗喜欢打听成人的事情，或者说很喜欢关注成人世界里的事情。我以前一直不知道我父亲是倒插门的女婿，这个不是秘密的秘密就是被他给捅破的。有一天他神秘兮兮地找我，说：“嘿，告诉你一件事，你知道不知道你爸爸是倒插门的女婿？”我的脸马上就涨红了，我恼怒地说：“你胡说八道！”他很严肃地对我说：“真的，不信你问问，咱们村里的人都知道！”他有点儿急，不像是想欺负我的样子。我皱着眉头默认了，但心里很不痛快。本来，我的生活就像一池平静的湖水一样，但他这么一说，就等于是把一粒石子儿丢进了湖中心。我心乱如麻，心想：还不如不告诉我好呢！

很多年很多年过去以后，我终于知道了这么一个道理：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的好！比如说，某某某——你的好朋友——在背后骂你啦。我宁可抱怨这些告诉我的人，也不愿意去朋友那里打听是真还是假。

苗有时候迟到，被老师训斥，我很同情他，因为我也偶尔要迟到。我们都会帮家里人干活，城里和乡下的孩子最大的不同，恐怕就在这里。乡下的孩子早早就开始品尝生活的甜酸苦辣，而城里的孩子除了学习还是学习。这种不好的习惯，在学校里叫违反学校规定。如果是好学生，那么老师会很轻松地原谅；如果是像我和苗这样的学生，迟到等于是给不好的名声中又增加了些许的污点。我和苗被老师排在了最不好的位置上。如果不是座次，那就是心灵的位置。

我们班里有不少班干部，孩子从小就被分成了三六九等，好学生，差学生，当班干部的，普通学生。老师笑容的多少分配，也是根据一个学生的身份和位置决定的。我和苗学习成绩不算优秀，我是中等偏上的学生，他是最差的那一类学生，他从来都没有去问过老师疑难问题。因为只要他一走近老师，老师就会眉头紧皱：“你有什么事吗？”所以，他在路上遇到老师，都会远远地躲开。

我们班的门上，有一把拳头一样大小的铁锁。这把锁的钥匙，被班长保管着。这是一份权力，也是一份荣誉。我们那个班长，学习中等，但人长得很帅。因为他父亲在省城工作，所以他的气质、举止、穿着都和我们这些乡下的孩子不一样。他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的，不像我和苗，经常泥巴点点。按理说，他是班长，又拿着钥匙，应该是第一个到学校的，但他偏偏不是，至少是第五名以后到校。这样，总有些学生被堵在门外，等他到校开门。看到那些着急的、冻得跺脚的、哈气取暖的同学，他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很有当官的派头。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从衣兜里摸出钥匙，“吧嗒”一声把锁打开。这个举动很有仪式感，尤其是他手里的白手套，非常醒目。他的手关节很大，因为冬天，手上总长冻疮，所以他总戴着白手套。

后来，班里在议论一件很奇怪的事。这一段时间，教室里的门早早就开了。第一个走进教室的人，发现门开着，但教室里没有人。但班长又似乎不是第一个开门的。别人问他的时候，他支支吾吾，哼哼哈哈的，而且脸上还有淡淡的红晕。我发现，苗再也没有迟到过，他总是老老实实地坐在座位上，认认真真地读书，一板一眼地写作业，俨然是一个勤奋好学的优秀学生，而且也不大给我起绰号了。这些微妙的变化在我的脑海一闪而过，并没有引起我深究的欲望。童年的孩子，除了关注自己之外，很少去观察身边的人和事，既缺乏经验，也缺乏热情。总之，大家都看到了一个可喜的结果，至于过程如何，怎样引起的变化，几乎无人去问津。

那是一个雪天，雪花纷纷扬扬，地上的积雪厚厚的，都把脚埋住了。校园里很安静，但这雪似乎能勾起人活跃的欲望。有人在扔雪球，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奔跑。而一个同学正在追逐苗，追上之后，两个人就抱成一团了，摔跤。然后，两个人在雪地里滚来滚去的。突然间，苗的衣服被撕扯开了。一把闪闪发光的钥匙露了出来。钥匙是拴在扣子上的，还系了一根小小的绳子。

那位同学一愣，这不是班里的钥匙吗？苗还没反应过来，那位同学已经从苗的扣子上拽下了那把钥匙，大声嚷嚷开了：“苗偷了班里的钥匙，苗偷了班里的钥匙！”这声音犹如一声炸雷，响彻在校园的上空。

接下来的事情，大大地出乎我们的意料了。我们的班主任，那个不良的老师，抡起绳子，用钥匙一下一下猛击苗的头部。每击一下，都要恶狠狠地说：“我让你偷，我教你偷，看你还敢不敢偷！”

本来我们是愤怒的，对苗的行为是不齿的、鄙视的。当老师开始打苗的时候，全班同学差不多都开始同情苗了，到后来大家都对老师有点愤怒了。但班主任一点也没察觉，他把苗暴打一顿后才气哼哼地作罢。但我的心里，始终在替苗辩解：他不就是偷了一把钥匙吗？给大家造成了什么损害？相反，他每一天都开门最早，为大家服务，老师至于如此残酷地对待苗吗？我看，这钥匙放在苗的手里要比班长拿着强多了。

事情过去了很久很久，我又得到了一些信息。苗这把钥匙准确地说不算是偷的，是班长丢在教室里被苗捡到了，但他没有还给班长，而是悄悄地塞到自己的口袋里了。回到家，他兴奋地对母亲说：“我现在管班里的钥匙了。妈，找根绳子帮我拴在衣服上，免得丢了。”他每天早晨都走得很早，中午有时候饭没吃完就去上学了，他要给班里同学开门。父母也很高兴，支持他，要他好好学习，要对得起大家的信任。

这件事在我童年的印象中，根深蒂固。我后来写了一篇小说，题目叫叶一把钥匙曳，那篇小说差不多就是根据真实的事情写的。我相信苗的心里也留下深深的阴影。贼、小偷这样的名声，也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压力。在未来的岁月里，已经证明了，苗不是一个贼，他从来也不想成为一个小偷。就像一个人想获得高分而去偷抄了别人的卷子一样，他的动机是好的，只是手段不那么正当而已。但哪一个孩子没有虚荣心呢？更何况这仅仅是一把钥匙，为大家服务，而且他还不能光明正大地去享受这份荣誉。他仅仅是给自己创造了一种满足自己的机会。

那刺眼的白雪，耀眼的钥匙，在阳光下，那么洁净，那么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