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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李陵答苏武书》的几个问题

时间:2022-02-1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李陵答苏武书》是一篇怎样的文章?本文拟就《答书》涉及的几个问题谈谈个人的认识。首先对《答书》真实性提出怀疑的是唐代史学家刘知几。《答书》的思想核心是为李陵的变节行为辩护,正是在这一点上,《答书》丧失了基本的人文价值。李陵终身不复归汉,应当受到谴责。《答书》为李陵所作的另一辩护同样十分荒谬。

关于《李陵答苏武书》的几个问题

“人教社”课标教材必修四新选《汉书·苏武传》。课文练习引用了《李陵答苏武书》部分文字并提出下列要求:

相传苏武归汉后,曾致书李陵,望其归汉,李陵作《答苏武书》回复。下面即其中的一段文字。试结合课文和这段文字,谈谈你对苏武这一历史人物的认识。

《李陵答苏武书》(下称《答书》)是一篇怎样的文章?这篇文章与历史人物李陵有无关系?可不可以据此认识历史人物苏武?本文拟就《答书》涉及的几个问题谈谈个人的认识。

一、《答书》是文人作伪的产物,作伪技术几可乱真

《答书》的广泛流传,当归功于《古文观止》。《古文观止》选了这篇文章,编选者高度评价此文:

天汉二年,陵率步卒五千人出塞,与单于战,力屈乃降匈奴。中与苏武相见。武得归,为书与陵,令归汉。陵作此书答之,一以自白心事,一以咎汉负功。文情感愤壮烈,几于动风雨而泣鬼神。除子卿(应作少卿,李陵字——笔者注)自己,更无余人可以代作。

《古文观止》编选者认为此文“几于动风雨而泣鬼神”“更无余人可以代作”,其实是上了作伪者之大当!《古文观止》是三百年来流传最广的古文选本,于是,广大读者又以假作真,被《古文观止》编选者引入了迷途!

《答书》最早见于南北朝梁代萧统编纂的《文选》,其距李陵、苏武辈的汉武帝时代已有六百年之久。此前,无论是《史记》《汉书》还是其他历史文献,皆无著录此文的任何蛛丝马迹。《文选》中突如其来冒出的这一份《答书》,令人疑窦顿生。

首先对《答书》真实性提出怀疑的是唐代史学家刘知几。《史通·杂说下》:“李陵集有与苏武书,词采壮丽,章句流靡。观其文体,不类西汉文,殆后来所为,假称陵作也。”北宋苏轼更是斩钉截铁断言:“及陵与武书,词句儇浅,正齐、梁间小儿所拟作,决非西汉文。”(《答刘沔都曹书》)清代考据之学勃兴。浦起龙、翁方纲、章学诚等学者均对《答书》伪作性质作过有说服力的辨析。翁方纲云:“苏、李远在异域,尤动文人感激之怀,故魏晋以后遂有拟作《李陵答苏武书》者,若准本传岁月证之,皆有所不合。”(梁章矩《文选旁证》卷二十五引)胡适《白话文学史》认为《答书》乃由“传说故事”讹出:“李陵、苏武的故事流传在民间,引起了许多传说,近年敦煌发现的古写本中也有《李陵答苏武书》……大概现存的苏李赠答诗[1]文同出于这一类的传说故事,虽雅俗有不同,都是不可靠的。”

前人辨此信为伪作,主要有以下理由:文体不类,西汉尚无此种四六骈体。用语蹈袭,《报任安书》后出,而《答书》类之。《汉书》不录,此书果为李陵所作,班固立传断无不引之理。史事舛违,《答书》所述之事,多有与史实未尽密合处。今版《辞海》在“李陵”条下注释中,明确说明“世传《李陵答苏武书》系后人伪作”,应当说是准确阐明了学术界公认的一种认识。

《答书》是文人作伪的产物,作伪技术几可乱真,主要表现于下列三个方面。第一,《答书》对汉武帝时黑暗政治的揭露相当深刻。“陵虽孤恩,汉亦负德”是一种实际情形,汉武帝偏袒国戚,挟私用法,刑不当罪,滥杀无辜。“怀才受谤,能不得展”,“妨功害能之臣,尽为万户侯,亲戚贪佞之类,悉为廊庙宰”,《答书》揭露的专制社会的这种弊政,最易引起读者之共鸣。第二,《答书》对李陵投敌变节的心态描绘十分逼真。“身出礼义之乡,而入无知之俗,违弃君亲之恩,长为蛮夷之域”,“身负国恩,为世所悲”。李陵作为一位曾为国家立下战功,虽然失节,但良心未泯的蒙垢者形象,与读者从马、班史传中获得的印象完全一致,经过司马迁染色[2]的李陵个人悲剧,最易激起读者之同情。第三,《答书》文辞生动情感炽烈,有足以动人心魄之处。“兵尽矢穷,人无尺铁”“徒首奋呼,争为先登”的惨烈血战[3],“胡地玄冰,边土惨裂”“胡笳互动,牧马悲鸣”的凄凉环境,“生为别世之人,死为异域之鬼”的生死诀别,凡此种种,最易触发读者之浩叹。在这三个方面,《答书》留给人们的印象十分强烈真实。故读者极易误识《答书》为真实作品。读者受到感染,专家看出破绽。学者专家的客观评价与一般读者的阅读心理产生差异,遂令《答书》评价出现特别复杂的情形。

二、作伪者为李陵所作的辩护十分拙劣,苏东坡并非“大言欺人”

伪作就是伪作。《答书》的思想核心是为李陵的变节行为辩护,正是在这一点上,《答书》丧失了基本的人文价值。

《答书》试图让李陵从“偷生”“惜死”这一历史定评中解脱。《答书》称:“子卿(指苏武——笔者注)视陵,岂偷生之士,而惜死之人哉?”李陵的“偷生”“惜死”是难以推倒的铁案。比起乃祖李广的不甘受辱愤然自裁,比起副将韩延年的力战不屈宁死不降,比起五千战士的殒命沙场暴骨荒野,李陵被俘,投降,岂是“杀身无益,适足增羞”一语可行解脱?李陵终身不复归汉,应当受到谴责。千古艰难唯一死,作为汉朝蒙受国恩的将军,过不了生死这一关,也就背叛了平素尊奉的民族文化传统和基本价值观念。“已缁之素不可复白”,王夫之《读通鉴论》对李陵的这一评价应为不易之论。

《答书》为李陵所作的另一辩护同样十分荒谬。从来的变节者,最常用的辩护词就是“将以有为”,这正滥觞于《答书》。“然陵不死,有所为也,故欲如前书之言,报恩于国主耳。”李陵之“有所为”,指效法春秋时鲁将曹沫,寻找机会,谋刺单于,报恩汉主。后因汉武帝屠戮李陵全家而罢。且不说出诸李陵之口的这种说法可靠程度如何,单就运用恐怖主义的刺杀手段而言,显然是脱离时代实际于事无济的。何况,曹沫有不死三败之辱,却无临阵降敌之事,战败而降,已经“坠君命,挫国威”,大节亏损,耻辱难消,“有所为”是一种背叛之后再行背叛的无耻行为。

《答书》为李陵辩护的第三条理由是“陵虽孤恩,汉亦负德”,将责任归咎汉廷。汉武帝对李陵事件的过分严酷的处理,发生在李陵变节之后。李陵祖父李广“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而未有封侯之赏,最后因不愿面对刀笔之吏毅然引决。李陵故交苏武被拘匈奴期间,兄弟冤死,妻子改嫁,然而苏武持节十九年,从来没有动摇对国家的忠诚。他们与李陵一样,都受到君主不公正的对待,他们又与李陵不一样,都以磊落光明的行为保持了自己的气节。比之亲朋,《答书》以“汉亦负德”作为为李陵的背叛行为辩解的理由,同样不能成立。

问题在于,上引诸种理由,究竟是作伪者的曲为之说,还是李陵的真实心态?笔者认为,《汉书·苏武传》所载“陵与卫律之罪上通于天”的自白是真实的,而为李陵辩白的种种理由,并不能准确反映变节者李陵的心态。李陵投降之后,再无归汉之念。《汉书·李陵传》的一段记载最能说明问题:

昭帝立,大将军霍光、左将军上官桀辅政,素与陵善,遣陵故人陇西任立政等三人俱至匈奴招陵……立政等见陵,未得私语,即目视陵,而数数自循其刀环,握其足,阴谕之,言可还归汉也。后(李)陵、(卫)律持牛酒劳汉使,博饮,两人皆胡服椎结。立政大言曰:“汉已大赦,中国安乐,主上富于春秋,霍子孟、上宫少叔用事。”以此言微动之。陵墨不应,孰视而自循其发,答曰:“吾已胡服矣!”

在汉昭帝赦免李陵罪过之后,李陵依然不思归汉,这种汲汲于个人恩怨的行为更见出李陵人格的丧失。“吾已胡服矣”,李陵这一回答,说明《答书》为李陵所作的辩护何其可笑。《古文观止》编选者认为苏东坡谓《答书》为“小儿为之”“未免大言欺人”。由上面的分析可知,作伪者为李陵所作的辩护十分拙劣,苏东坡并非“大言欺人”。

三、《答书》的审美价值在于,可以借此观照变节者的内心世界

《答书》真正的作者是谁,今已无从考究。苏东坡认为是齐梁间人之作,章学诚《文史通义》则称:“当是南北朝时,有南人羁北,而事类李陵,不忍明言者,拟此书见志耳。”章氏此说,最有见地。作伪者与李陵可能有别国抛家的类似经历,才能描摹出屈身事敌的类似心情。与其说《答书》表达了李陵心曲,不如说反映了那些良心未曾完全泯灭的变节者的普遍心态。《答书》的审美价值在于,可以借此观照变节者的内心世界。

对南北朝时士人这种情感的理解,不妨读一读庾信的《哀江南赋》。这位先在江南为官,后来被拘北地改仕北朝的文人这样表达了其故国之思:“《燕歌》远别,悲不自胜;楚老相逢,泣将何及!畏南山之雨,忽践秦庭;让东海之滨,遂餐周粟。下亭漂泊,高桥羁旅,楚歌非取乐之方,鲁酒无忘忧之用。”“远托异国,昔人所悲,望风怀想,能不依依!”《答书》表达的这种情感是南朝许多文人的共同心曲。他们离别温柔富贵之乡,来到荒蛮绝域之地,那种“胡笳”“悲鸣”之声,造成了心灵的巨大震撼。试看《答书》下列一段文字:

自从初降,以至今日,身之穷困,独坐愁苦,终日无睹,但见异类。韦韝毳幕,以御风雨。羶肉酪浆,以充饥渴。举目言笑,谁与为欢?胡地玄冰,边土惨裂,但闻悲风萧条之声。凉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侧耳远听,胡笳互动,牧马悲鸣,吟啸成群,边声四起,晨坐听之,不觉泪下。

虽然有尊显的地位和优越的生活条件,但是,只要是一个良心未泯的人,那种屈膝投降的耻辱造成的心灵创伤,是无法驱除的。“忍死偷生廿载余,而今罪孽怎消除?受恩欠债应填补,总比鸿毛也不如。”(吴伟业《临终诗》)文人生性懦弱,极易失节,但行为失节并不意味着内心易志,其去国之哀和思国之情,亦有动人心魄之处。你看,那聊蔽风雨的帐篷,那半生不熟的羊肉,那带有膻味的奶浆,与江南美食迥异。“凉秋九月,塞外草衰”,与秋高气爽、绿茵遍地的故国季节不同。荒原寒夜,气氛悲凉,阵阵笳声,萧萧马鸣,更是撩人相思,令人彻夜失眠。这正是那些“事类李陵,不忍明言”的“羁北”“南人”的真实观感和微妙心态。

先人世居汉土的李陵最终的归宿是“遂亡其宗”,弃华夏而入异族。这使被迫羁留北地的南朝士人与历史人物李陵产生了精神上的共鸣。于是作伪者借助六百年前的历史亡灵来演绎自己的心灵轨迹。这就是《答书》产生的时代背景。背弃国家之人,失去的将是有价值的人生。就这一点来说,《答书》虽为伪作,对人生的反面警示,也并非毫无价值。

四、李陵游说苏武之辞于史不合,不具有认识苏武的历史价值

《答书》有一段李陵游说苏武之辞,这也是课文练习引用的:

且足下昔以单车之使,适万乘之虏,遭时不遇,至于伏剑不顾,流离辛苦,凡死朔北之野。丁年奉使,皓首而归。老母终堂,生妻去帷。此天下所希闻,古今所未有也。蛮貊之人,尚犹嘉子之节,况为天下之主乎?陵谓足下,当享茅土之荐,受千乘之赏。闻子之归,赐不过二百万,位不过典属国,无尺土之封,加子之勤。而妨功害能之臣,尽为万户侯,亲戚贪佞之类,悉为廊庙宰。子尚如此,陵复何望哉?

作伪者设定的《答书》写作背景在汉昭帝时。其时,苏武归汉(始元六年,前87年)未久。“异域之人,一别长绝”,苏武自与李陵诀别,道分两途,天各一方,双方是否有可能书信往还,本身就是一个疑点。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李、苏之间,话已说尽,情已用尽,“昔者不遗,远辱还答,慰诲勤勤,有逾骨肉”,《答书》设定的李、苏遗书长答,信函不断之情境,不太可能发生。

更重要的是,这段文字,反映出作伪者对历史人物李陵、苏武心态的把握并不准确。剖析这段文字,便可知苏轼缘何称此书“词句儇浅”。

在这段文字中,作伪者将李陵不愿归汉的原因说成是汉廷的寡德少恩。这是对历史的蓄意歪曲。李陵不愿归汉,确凿原因如下:其一,身败名裂,无颜见陇西父老。“陇西士大夫以李氏为愧”,社会舆论对李陵极其不利。其二,富贵荣华,丧失返归汉廷之心。李陵降后,“单于壮陵,以女妻之,立为右校王”。这皆为载于《汉书》本传的确凿事实。汉昭帝时,汉与匈奴紧张关系缓解,汉廷赦李陵之罪,李陵归汉的障碍已经不存在。然而“吾已胡服矣”,李陵的回答完全可以说明,是否归汉取决于李陵而不取决于汉廷。因此,“子尚如此,陵复何望哉”这一托词,完全是作伪者编造的历史谎言。

同样,这段文字中,作伪者对苏武心态的把握(当然是以李陵口吻写出的)也极不准确。汉武帝时,兄弟自杀,妻子离散,苏武闻之,不为所动不改其节;昭帝时,苏武受封典属国[4]赐爵关内侯,封官进爵身居高位,《答书》为苏武的“鸣冤叫屈”显然不符合历史事实。苏武更不可能为《答书》那种挑拨君臣关系之言辞打动,“今足下还归,扬名于匈奴,功显于汉室。虽古竹帛所载,丹青所画,何以过子卿!”苏、李诀别之时,李陵的这番话坦露心声,说明早在苏武归汉之时,李陵对苏武心志即有准确的价值判断,在苏武归汉之后,李陵不可能说出上引挑拨苏武与汉廷关系的言辞。所以,《答书》指责汉廷薄待苏武之言,明显表现出作伪者因对苏、李关系的陌生而为情造文作欺世之言。

《答书》既不能真切表现李陵心态,也不能翔实反映苏武际遇,怎么能据此认识历史人物苏武呢?笔者的看法是,既然作伪者所撰李陵游说苏武之辞于史不合,也就不具有认识历史人物苏武的史料价值。那种将《答书》与苏武评价生硬联系起来的做法,无疑是不妥当的。

李陵是一个极其特殊的人物,《答书》是一篇十分特殊的文章。特殊的经历、特殊的环境形成李陵复杂的精神世界。而马、班对这个人物的同情性评价又无疑影响着千百年来的读者。尽管如此,按照《答书》的逻辑去理解李陵、评价苏武,是不可能得出正确结论的。

(原载《中学语文教学参考》2006年第1-2期)

【注释】

[1]另有李陵《与苏武诗》三首,亦伪托之作,本文不赘。

[2]司马迁在不完全知情的情况下为李陵作了辩护,事见《报任安书》。

[3]《答书》对李陵与匈奴最后一战的描写显然蹈袭了《报任安书》和《汉书·李陵传》文字。

[4]苏武归汉之后,官典属国,负责少数民族事务,秩中二千石,俸禄为最高一级,应当说是受到了朝廷很好的对待。《答书》的描绘不吻合史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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