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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九日齐山登高》小札

时间:2022-02-1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杜牧《九日齐山登高》,清代吴汝纶评云:“此等诗,自杜公外。盖不多见,当为小杜七律中第一。”这段话,大处着眼,挑明了《九日齐山登高》的思想内容和艺术价值。韩愈《送区弘南归》:“洶洶洞庭莽翠微、九疑镵天荒是非。”杜甫《九日诸人集于林》:“旧采黄花剩,新梳白发微。”唐彦谦《金陵九日》:“乌纱频岸西风里,笑插黄花满鬓秋。”暗用《庄子·盗跖》一

读《九日齐山登高》小札

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

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

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

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独霑衣。

杜牧《九日齐山登高》,清代吴汝纶评云:“此等诗,自杜公外。盖不多见,当为小杜七律中第一。”(《桐城先生评点唐诗鼓吹》)吴汝纶之评,一言其独特性,在重九诗歌中,别具一格;一言其艺术性,在小杜七律中,当可压卷。这段话,大处着眼,挑明了《九日齐山登高》的思想内容和艺术价值。

一、赋景

“江涵秋影雁初飞”,杜诗写景,仅此发端一句,却是妙入毫巅。何以见得?惟有深秋时节,江水才能如此之澄碧,江水平如明镜,方可见出倒映之“秋影”。秋高风和气爽,江天才能如此之开阔。这样的条件下,山间“红叶”、天际“碧云”才能包孕于这盈盈一江秋水之中。同时,周围是宁静空寂的无人无声的境界,才能品赏到这寥廓江天的“秋影”。而在这静谧的景观之中,一声雁叫,触动游者的愁思。“雁初飞”,是写景,却景中蕴情。深秋季节,雁飞南天,而人却滞留此地,于是,乡国之思、惆怅之情不免涌上心头。江上阒静,雁飞长空,动静交映,情蕴景中。“江涵秋影雁初飞”,好一幅开阔苍茫的秋景图!

杜诗著一“涵”字,以少胜多,而境界全出矣!

二、翠微

“与客携壶上翠微”之“翠微”,笔者读到两种解释。—曰:“江南的山,到了秋天仍然是一片缥青色,这就是所谓翠微。”[1]一曰:“翠微,即翠微亭,在齐山九顶洞南隅,它是诗人携壶揽衣登临的地方。”[2]

第二种说法更容易为读者接受。一者,有方志为证。宋代周必大《九华山录》:“池州齐山,山脚插入清溪,石色青苍可画……又其旁,拔起数峄,峰奇甚,谓之小九华,皆齐山最胜处也。又其上即翠微亭,是为山巅。”一者,有名诗为证。岳飞《池州翠微亭》:“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好水好山看不足,马蹄催趁月明归。”然而,说得煞有介事,恰恰令人生疑。因为这些证据,皆在晚唐之后,只能证明南宋初年池州齐山已有翠微亭,不能证明“诗人携壶揽衣登临”之“翠微”即为亭之名称。“翠微”一语,前人诗中已用之:李白《赠秋浦柳少府》:“摇笔望白云,开簾当翠微。”韩愈《送区弘南归》:“洶洶洞庭莽翠微、九疑镵天荒是非。”“翠微”一般指山色青翠幽深缥缈,其景观自然不必属齐山一处,李、韩诗中的“秋浦”、“洞庭”即是。“与客携壶上翠微”之“翠微”,杜诗不是作为专名运用的。至于池州翠微亭之建,是先有杜诗后有斯亭,而不是先有斯亭后有杜诗。

三、菊花

读《红楼梦》,刘姥姥满头插花的形象,的确令今人感到滑稽可笑。所以有分析文字称,“菊花须插满头归”是一种“放浪”习俗,“小杜从放浪沉醉之中,给自己作了解嘲”[3]

了解一点唐宋之际的重阳民俗,即可知这种分析的想当然色彩。《辇下岁时记》载:“九日,宫掖间争插菊花,民俗尤甚。”《续神仙传》亦载:”许碏插花满头,把花作舞,上酒家楼醉歌。”杜甫《九日诸人集于林》:“旧采黄花剩,新梳白发微。”唐彦谦《金陵九日》:“乌纱频岸西风里,笑插黄花满鬓秋。”苏轼《次韵苏伯固主簿重九》:“髻重不嫌黄菊满,手香新喜绿橙搓。”晁补之《临江仙》:“恰值菊花时,难逢开口笑,须插满头归。”由唐宋诗人吟咏可见,重阳头插菊花与“遍插茱萸”一样,是一种节日民俗,与“放浪”“解嘲”无关。而且,由下文的分析可知,“放浪”“解嘲”与小杜此诗的情感基调亦不能吻合。

四、落晖

“不用登临恨落晖”之“落晖”,词义殆无疑义,无非说西下夕阳而已。问题是,此句有两种版本。《才调集》卷四、《全唐诗》卷五二二作“不用登临叹落晖”。《樊川文集》卷三作“不用登临恨落晖”。著名选本高步瀛《唐宋诗举要》作“叹落晖”,马茂元《唐诗选》作“恨落晖”。其间之高下当可一议。

“日落西山”是一种自然现象,面对这种自然景观,人们极易联系到人生苦短,从而发出无可奈何的喟叹。“恨落晖”即面对落日连声埋怨,这没有道理,因为落日西沉是一种客观规律,任何人的埋怨皆无法改变这一规律。人类所能做的,只是面对“落晖”,叹惜自然力的不可逆转和生命力的十分微弱。面对“落晖”,你的满腹怨言又有什么意义呢!笔者认为,“叹”语意略轻,“恨”语意较重,“叹”与诗歌文本的哀叹情绪一致,“恨”与诗歌文本的“旷达”情绪乖违。小杜当年写作应当是“叹落晖”而非“恨落晖”。“近黄昏”的“落晖”往往触动悲怀,杜诗称“不用等临叹落晖”,是自我解脱之语,恰恰说明了“叹落晖”情绪是一种挥之难去的客观存在。

五、情感

这首诗的情感基调,时下评论,颇多歧见。“以看破一切的旷达乃至颓废,来排遣人生多忧、生死无常的悲哀,表现了落后、消极一面。”[4]“登高时交织着抑郁和欣喜两种情绪”,“让人感受到诗人情感上的挣扎”[5]。“极写豪放旷达、行乐及时的痛快心情。”[6]这些说法,令人莫衷一是。

笔者浸淫文本,对诗作情感基调的体悟是悲凉。第一是悲凉,第二是悲凉,第三还是悲凉,“江涵秋影”大雁南飞。一落笔,悲凉之意袭来。“翠微”这美好的秋色,并未令诗人心情愉悦。下面四句,悲凉之意遍及。茫茫尘世中,忧思满怀者有之,以泪洗面者有之,身心俱惫者有之,难得欢颜满面笑口常开。这是悲凉。当重阳佳节之际,入乡随俗,菊花满头,聊以解忧,酩酊大醉。“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说“但将”,其实内心并不愿“酩酊大醉”;说“不用”,其实是正话反说,无可奈何哀叹落晖。以酒精麻醉自己,以“不用”宽慰自己,这又是悲凉。人生悲情,古往今来都是如此,表面上达观,但字里行间透露的无一不是人生的悲凉!

杜诗研究专家缪钺称此作“愤激之思,以旷达出之”[7],点出了这首诗表达情感的特别方式:“愤激”是里,“旷达”是表。移用这句话,这首诗是以旷达写悲凉,字面的旷达,透出骨子里的悲凉。只管用酩酊大醉来酬答这良辰佳节,无须在登临时喟叹人生短促,这是苦闷至极的诗人在大醉之后的一种自我宽慰、自我消解的意识,内中也不乏宽慰同游者失意诗人张祜的成分。诗人似乎想用开心一笑、节日醉酒,消释积压心中的愤懑,但是,郁闷仍然缠绕不去,“尘世”终归难得一笑,“落晖”毕竟就在眼前。“江涵秋影雁初飞”“砧声徒促授寒衣”,这些景象,不正是悲凉情感的触媒吗?如此说来,“欣喜”“豪放”“痛快”之说,固然是不着边际,“颓废”“落后”“消极”之说,也很难令人认同。显而易见,人生忧患生死无常的凄情悲感,也是普世认同的美好情感之一。

六、典实

本诗用两典,一暗用,一明用。暗用《庄子·盗跖》一典:“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除病瘐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明用《晏子春秋·内篇·谏上》一典:“景公游于牛山,北临其国城而流涕……艾孔、梁丘据皆从而泣。晏子独笑于旁。公刷涕而顾晏子曰:‘寡人今日游悲……子之独笑,何也?’晏子对曰:‘使贤者常守之,则太公、桓公将常守之矣;使勇者常守之。则庄公、灵公将常守之矣。数君者将守之,则吾君安得此位而立焉?以其迭处之,迭去之,至于君也,而独为之流涕,是不仁也。不仁之君见一,谄谀之臣见二,此臣之所以独窃笑也。’”本文之所以作不厌其详的引用,是因为一般注本引《韩诗外传》文字,引文较短,要点省却,不足以令读者准确判断运用此一典故的目的。

需要讨论的恰恰是两则典故运用的目的。《庄子》一典正用,人生悲哀笼罩,难得开口一笑,固然是一种凄凉。晏子数落嘲笑“景公下涕”的愚蠢,则是典故的反用。“景公一何愚,牛山泪相续,物苦不知足,得陇又望蜀。”(李白《古风》二十三)“牛山泪沾衣”乃不切实际的莫名其妙的自我作秀的“悲哀”,这种离奇荒诞的“悲哀”,贻笑大方自不必有。假如滞留于这一“意义”之上,小杜这一压轴之句等于什么也没有说。杜牧运用这个典故,表面上贬斥“牛山泪沾衣”的愚蠢和荒唐,实际上肯定了人世间登高临远的悲情,是一种人类正常的情感。诗人登池州齐山,否定的是齐景公登牛山的盲目伤感,肯定的是“恨落晖”的那种人生悲情。如此理解,方可与前四句诗情感统一。

七、截句

《九日齐山登高》,古人有赞赏语,亦有批评语。赞赏语集中前四句,批评语集中在后四句。毛先舒主张下截四句:“截首四句乃中唐佳什,衍为八句便齐气。‘古往今来’,竟成何语?”(《诗辩诋》卷三)

毛先舒的“截句”,固然可形成一首上佳七绝,但比之母作,毕竟减了内涵,缺了力度,少了韵味。沈德潜《唐诗别裁》卷十五:“末二句影切齐山,非泛然下笔。”此语正是对毛氏诘难的回答。颈联上句紧承颔联下句,表示非但要花插满头,还须饮酒尽兴,登临赏景,伸足了题中“九日齐山登高”之意,这是照应之笔。“酩酊”连接“携壶”,“登临”回扣“翠微”,末句遥切“登高”,又是对“恨落晖”的补充诠释。这是呼应之语。全诗一气流注中无窒碍,毛氏之说不足为训。

八、虚字

纪昀的针砭之言集中在诗歌文本运用的虚字上。纪昀称:“前四句自好,后四句却似乐天。‘不用’‘何必’字与意并复,尤为碍格。”(《瀛奎律髓刊误》卷二十六)

纪昀的“碍格”之说,仅注意到言语形式而忽略了思想内容。更多学者不赞同这种说法,清代赵臣瑗之说可作代表:“抑扬顿挫,一气卷舒,真能化板为活,洗尽庸腔俗调,在晚唐中岂宜得乎?七(句)一笔束住,‘只如此’者,言古往今来任从何人,断不能翻此局面也。”(《山满楼笺注唐诗七言律》)最“似乐天”(似白居易)的,便是第七句“古往今来只如此”。这的确是一句妇孺皆可读懂的白话,但又是一种未必人人皆可明白的哲理。篇中“但将”“不用”“如此”“何必”等虚字的运用,都有一种相对的模糊性。不必去推敲“与客携壶”之诗歌本事,“古往今来只如此”的无名悲凉超越了对功名利禄的哀叹、对生死存亡的忧思,读者可以将自己的个人体验投射于诗歌文本,融化于阅读体验,于是,诗作便具有了一种普世价值。“如此”指代的内容,“悲凉”也好,“旷达”也好,尝出难言的苦涩也罢,品出解脱的宽慰也罢,读者皆可从这些相对模糊的虚字中吸纳自己需要的营养。从这一角度看,“古往今来只如此”,正是人人心中所有而笔下却无的妙笔,并不因其通俗而降低了美好价值。综上,这首别具一格的登临之作被诗评家称为杜牧七律之冠,应该说是名副其实的。

(原载《新语文学习》2010年第2期,有删节)

【注释】

[1]俞平伯等著《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0年版。

[2]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编《唐诗鉴赏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3]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编《唐诗鉴赏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4]社科院文研所编《唐诗选(下)》,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版。

[5]俞平伯等著《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0年版。

[6]孙琴安著《唐七律诗精评》,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9年版。

[7]曹中孚著《杜牧诗赏析》,广东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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