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破仑的心智

当一个动物学家计划研究某种器官时，如果他是幸运的，那么他发现有一个动物的这个器官具有异常的发展，因为他能够更容易地解剖它的不同部分，更清楚地看见它的结构，更充分地理解它的功能。以同样的方式，想要分析心智官能的心理学家也希望回答，他是否会遇到在显著的程度上具有这种官能的人。

现在，历史向我们展示了一个人，在这个人身上，帕斯卡概括为范围广阔但却脆弱的特征的这种理智形式发展到几乎怪异的程度：此人是拿破仑（Napoleon）。

如果我们再次阅读一下泰纳 ^[48] 如此深刻描绘、如此根据纪实材料精细刻画的拿破仑的形象，那么我们将会立即辨认出如下两个突出的特征，最少颖悟的人也不能不注意到它们：第一，在心智中把握极其复杂的对象集合的异乎寻常的能力，倘若这些对象是感觉的对象，具有想象能够使之具体化的形状和颜色的话；第二，没有抽象和概括的能力，甚至对于这些理智操作深感厌恶。

纯粹观念若被剥去能使其变得可见和可触知的具体而特殊的细节的外衣，便无法进入拿破仑的心智：“人们从布里安（Brienne）那儿得知，他对语言和纯文学毫不在意。”他不仅不可能委身于抽象观念，而且极端厌恶地排斥它们：“德·斯塔尔夫人（Madame de Staël）说，他审查事物只看与它们的直接效用有关系的东西；普遍原理就像拙劣的笑话或敌人一样使他不快。”在他看来，那些使用抽象、概括和演绎作为他们的惯常思维工具的人是不可理解的、有缺陷的、不成熟的家伙；他以极度的蔑视对待那些他称之为“空想家”的人。他说：“在那里你有十二个或十五个适宜于在热水中淹死的空想家，他们是我穿的衣服上的虱子。”

另一方面，如果他的理性拒绝委身于普遍原理，按照司汤达（Stendhal）的证言，如果“他对一百年前发现的伟大真理一无所知”，那么他以何等能力能够一瞥即见事物，明确囊括整体，不让大量复杂对象和具体事实的任何细节逃脱啊！

布里纳（Bourlenne）说：“他对特有的名称、词语和日期记忆贫乏，但对事实和地点则记忆惊人。我回想起，在从巴黎到土伦的旅途中，他向我提起十处据以作战的好地方。……这来自他年轻时首次旅行的记忆，他向我描述地形的配置，标示在我们到达该地前他要占据的阵地。”而且，拿破仑本人注意到他的记忆的这种特色，即在事实方面如此强有力，而对不具体的一切东西则如此脆弱：“我始终把我的阵地的环境铭记在心。我无法想起足以记住一行亚里山大诗体（Alexandrine）的诗句，但是我没有忘记我的战略位置报告中的话。我今晚将在我的房间找到它们，直到我读完之前我不会上床睡觉。”

正像他为抽象和概括而恐怖——因为这些操作在他那儿是以极大的困难和辛劳完成的——那样，他在相同的程度上发觉他自己在使他的惊人的想象起作用时是幸福的，犹如运动员在考验他的肌肉能力时得到欢乐一样。按照莫利昂（Mollien）的看法，他对于精确的和具体的事实的好奇心是“难以满足的”。他本人告诉我们：“我的部队的良好状态来自这样的事实：我每天都要花一两个小时全神贯注于它，当他们每月向我寄来关于我的骑兵和船只状况的报告时，这些厚册子报告堆了一大堆，我停止我正在做的其他一切事情，以便详细地阅读它们，看一个月与下一个月之间有什么差别。在读这些材料时，我比女儿读小说还要高兴。”

拿破仑如此顺利而乐意运用的这种想象官能，就其灵和性、广阔的范围和精确性而言是引人注目的。许多例子都会有助于我们评价拿破仑这种官能的奇异之质，但是下述两个特征足以使我们省却冗长的枚举。

“负责访问北方海岸所有地方的德·塞居尔（de Ségur）先生传达他的报告。首席执政官对我说：‘我看完你的所有勘测报告，它们是精确的。不过，你忘记了奥斯坦德的两门火炮。’他指出地点：‘城镇对面的水坝。’——情况属实。我走出来，为这样的事实弄得目瞪口呆：在海滩背后固定的和可动的炮群内散布的数千门火炮中，两门火炮也没有逃脱他的记忆。”

“从布洛涅营地返回时，拿破仑遇见了一班失散的士兵，便问他们所在团的番号，推测他们离开的天数、他们行进的路线、他们应处的道路，然后对他们说：‘你们将在如此这般的停留点找到你们的营部。’——当时，部队由二十万人组成。” ^[49]

正是通过行动、姿势和样态，人被他的同伴所认识，他也展示出他的思想、天性、情感；在这样的显露中，最轻微的和最短暂的细节——难以察觉的羞愧，轮廓不明显的嘴唇的弯曲——往往是本质的标记，使隐蔽在心灵底部的欢愉或欺骗迅速而突然地显露出来。这种微小的细节逃不过拿破仑的好奇心，他的视觉记忆会把它作为瞬间的照片一劳永逸地固定下来。他对他所涉及的人的深刻认识由此而来：“这样的不可见的心理能力可以通过它的外部表现，通过明确细察这个或那个言辞、语调或姿势来判断和近似度量。他注意到这些言辞、姿势和语调；他通过它们的外在表达知觉内心深处的思想，他通过如此这般的外貌特征和谈吐方式，通过即时的和典型的小场景，通过如此妥善选择的且在这样的环境下它们概括类似例子的不确定界限的样本和按透视法缩短的视图，想象人的灵魂。以这种方式，模糊的和转瞬即逝的对象被突然领悟、把握和权衡。” ^[50] 拿破仑的令人惊异的心理完全是他精确地、大规模地和详细地想象可见的和易感觉的对象、有血有肉的人的能力的结果。

这种官能也使他的私人谈话变得如此生动和迷人：他不使用抽象的术语或普遍的判断，而是使用立即给眼睛或耳朵以印象的图像。“我对管理阿尔卑斯海关并不感到心满意足；它未显示出生命的征兆；我们听不见源源输入国库的金币叮当作响。”

拿破仑心智中的一切——他对空想的厌恶，他的行政的和策略的眼光，他对社会集团和人的深刻认识，他往往琐细的谈话的活力——都是从这一相同的本质特点出发的：心智的宽广性和脆弱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