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的假定

毫无疑问，休谟是经验论者。首先，他把哲学看作一门经验科学。在《人性论》的副标题《在道德科学中采用实验推理方法的一个尝试》中，休谟宣布了这个立场。经验方法就是牛顿的令人敬仰的成就所立足之上的东西(然而，数学也曾经与之打交道)。因此，休谟有理由雄心勃勃地成为道德(即人的)科学的牛顿。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休谟思想的进程是与他所宣称的意旨相吻合的。他力图显示我们理智生活的复杂细节是如何在它的基本成分——思想的原子(他称之为印象和观念)——中与联想法则一起产生的，但他通常并非因为这个有关联想主义原则的普遍认知心理学而受到重视。

其次，休谟是一位更为熟知意义上的经验论者。他坚持，我们思想和信念的所有原材料都来自经验、感觉反省与事实。休谟把这个原则用作意义的标准。思想不与经验相连接，它就是没有内容的；词语不与经验相连接，它就是无意义的。他还坚持，我们大多数知识依靠经验。或者说，既然我们所具有的唯一确定的知识是数学知识并且关注观念的联系，那么我们欣然相信的就是经验。根据休谟的所有事实信念都是经验信念的观点，休谟似乎会信奉哲学是一个经验科学的观点。然而，这种情形并没有出现。近代大多数同情休谟的人都说，哲学——“真正的哲学”都是概念的，而不是事实的，特别像数学所做的工作——以考察观念之间的联系为己任。

休谟大胆断言，哲学是第一或统治性的科学。一切科学或专门知识的整体都是人类理解的任务。因此，对人类理解的研究要优先于对其他的研究。在休谟看来，在牛顿凭借万有引力定律解释物质宇宙的地方，他要以一个平行的联想法则解释心理的构成。

思想的原材料是理解的工作，是印象的不断变化的、生动的摹本——观念。印象或者是感觉，如颜色和声音，或者是反省，如情感和欲望。它们也可能是简单的——同质的和不可分析的，或复杂的。每一个简单的观念都预先设定了一个相应的简单印象，而复杂观念则不必如此：如果我们碰巧遇见了一条龙，我们马上就能把它辨认出来。

借助于不断减少的生动性，观念和印象被区分开来。如果它们一点也不生动，它们就是想象的观念。如果它们更生动一些，而且保留着它们的“形式和秩序”，它们就是记忆的观念。它所显示出来的同样程度的生动性是期盼的观念，它们是因果信念的基本形式。与单纯的想象相比，信念是记忆和期盼的观念的特征。信念不是一个进一步的观念，因为，如果它是一个进一步的观念，它就可以与任何其他观念加在一起——无论这种观念是多么可笑，并在它之中产生一种信念。在更后阶段要出现的另外一个相关之点是，没有存在的观念。一个东西的观念与那个存在的东西的观念是一样的。可以设定，既然印象牵涉到某个东西的可靠的意识(即便是私人视野领域中的一个颜色片段)，休谟就可能通过说明存在体现在每一个印象中而确立存在的经验凭证。

休谟承认，他的印象普遍依靠观念的原则是不完美的。人们可能分辨出一个蓝色的阴影，但他之前从来没有见到过这种颜色，只有在色谱中见到过与这种颜色非常相近的颜色。这是一个毫无必要的认可。正在消失的阴影可能被视为一种复杂的观念。这种观念是由与这种蓝颜色极为接近的某种蓝色和从经验角度简化的“稍微蓝一点点”的概念构成的。

对于休谟的印象和观念的这种解释具有更为严重的错误。在休谟看来，一个观念是映像的一个精神图画。我们的确在某种程度上用映像思维，但是我们也用词语进行思考，用图表和图例——它们在某个方面像图像，尽管不一模一样——进行思维。要点是，所有这些东西都是概念或意义的中介。人们很容易看出，映像活动(比如幻觉和做梦)比大多数知觉都要生动得多，更不用提记忆了。

休谟笃信，贝克莱对“抽象概念”的拒绝可能对自己的如下观点有所帮助：映像是思想的基本中介。一个印象就是一个东西的印象，尤其是一个完全有限东西的印象。我们如何看待作为类的东西，作为可以具有某种适用于它的术语的东西？洛克认为，我们把所有橘子的共同的质抽象出来，并使用结果性的观念去把特殊的橘子看作橘子。贝克莱不同意这种见解，因为不同的橘子具有不同的特性。我们使用了一个特殊的映像去“表现”这个类的所有成员，但是一个多种类的聚集都可以在任何一个映像中得到表现：橘子，但也是圆的东西，橘黄色的东西，等等。休谟是这样处理这个难题的：他说，当我们因为某个东西接近某种标准的映像而把它视为某类东西时，我们也具有一些其他的映像供我们支配。我们可以把它们调动到我们的脑子中，保证我们的分类沿着正确的路线发展。

最后，通过一般性地回避实体观念的合法性，休谟在《人性论》的第一部分中预先提出了某些观点。这种观点在后来讨论物质客体和人的过程中得到了更为充分的展开。不存在可以获得实体观念的印象。我们所感知的一切就是彼此始终连接在一起的质的集合。如果是提示被定义为能够独立存在的东西，那么唯一的实体就是印象和观念。

显然，一切科学总是或多或少地与人性有些关系。任何学科不论看上去与人性离得多远，它们总是会通过这样或那样的途径回到人性。即使数学、自然哲学和自然宗教，也都是在某种程度上依靠于人的科学，因为这些科学是在人的认识范围之内，并且是根据他的能力和职能而被判断的……如果数学科学、自然科学、自然宗教是如此依靠于有关于人的知识，那么在那些和人性有更密切关系的其他科学中，又会有什么样的情况呢？

解决任何重要问题的关键，不包括在关于人的科学中间；在我们熟悉这门科学之前，任何问题都不能得到确实的解决。因此在试图说明人性的原理的时候，我们实际上就是在提出一个建立在几乎是全新基础上的完整的科学体系，而这个基础也正是其他科学唯一稳固的基础。

关于人的科学是其他科学的唯一牢固的基础，而我们对这个科学本身所能给予的唯一牢固的基础又必须建立在经验和观察之上。^[3]

人类心灵中的一切知觉可以分为显然不同的两种。这两种我将称之为印象和观念。两者的差别在于：当它们刺激心灵，进入我们的思想或意识中时，它们的强烈程度和生动程度各不相同。进入心灵时最强、最猛的那些知觉，我们可以称之为印象。在印象这个词中间，包括了我们所有出现于灵魂中的感觉、情感和情绪。至于观念这个名词，我用其指我们的感觉、情感和情绪在思维和推理中的微弱的意想。当前的讨论引起的一切知觉便是一例，只要除去那些由视觉和触觉所引起的知觉，以及这种讨论所可能引起的直接快乐或不快。我相信，无需费辞就可以说明这种区别。每个人自己都可以立刻察知感觉与思维的区别。^[4]

而每个简单观念都有和它类似的简单印象，每个简单印象都有和它相应的观念。^[5]

关于抽象观念或一般观念，已经有人提出了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即：当心灵想到这些观念时，这些观念是一般的，还是特殊的？在这一方面，一位大哲学家（贝克莱）已经辩驳过在这个问题上的传统见解，并且断言，一切一般观念都只是一些附在某一名词上的特殊观念。这个名词给予那些特殊观念以一种比较广泛的意义，使它们在需要时唤起那些和它们相似的其他各个观念。由于我认为这一点是近年来学术界最伟大、最有价值的发现之一，所以我将在这里力求通过一些论证加以证实。希望这些论证将会使这一点成为毫无疑问和无可辩驳。

显然，在构成我们大部分的——即使不是全体的——一般观念时，我们抽去一切在数量上和性质上的特殊程度，而且一个对象也并不因为在它的广袤、持续和其他性质方面的任何细微的改变而不再属于它原来的特殊种类。因此，我们可以认为这里有一个在那些抽象观念的本性方面起决定作用的明显的困难。它为哲学家们提供了许多思辨材料。一个“人”的抽象观念代表着种种身材不等、性质不同的人们。可以断言，抽象观念要做到这点，只有通过两条途径：或者同时表象一切可能的身材和一切可能的性质，或者根本不表象任何特殊的身材和性质。为前一个命题进行辩护已被认为是荒谬的，因为这就意味着心灵具有无限的才能。所以，一般的推论都拥护后一个命题。于是，我们的抽象观念就被假设为既不表象任何特殊程度的数量，也不表象任何特殊程度的质量。但是，这个推论是错误的，我想在这里加以说明。第一，我要证明，对于任何数量或质量的程度，如果没有形成一个明确的概念，就无法设想这个数量或质量；第二，我要指出，心灵的才能虽然不是无限的，可是我们能在同时对一切可能程度的数量和质量形成一个概念。这样形成的概念不管是怎样的不完全，至少可以达到一切思考和谈话的目的。^[6]

人类理性（或研究）的一切对象可以自然分为两种，就是观念的关系和实际的事情。属于第一类的，有几何、代数、三角诸科学。总而言之，任何断言，凡有直觉的确定性或解证的确定性的，都属于前一种。“直角三角形弦之平方等于两边之平方和”这个命题，是表示这些形象间关系的一种命题。又如“3乘5等于30之一半”，也是表示这些数目间的一种关系。对于这类命题，我们只凭思想作用，就可以发现它们，并不必依据在宇宙中任何地方存在的任何东西。自然中纵然没有一个圆或三角形，而欧几里得所解证出的真理也会永久保持其确实性和明白性。

至于人类理性的第二个对象——实际的事情——就不能在同一方式下考究，而且我们关于它们的真实性不论如何明确，那种明确都和前一种不一样。各种事实的反面总是可能的，因为它从不曾含着任何矛盾，而且人心在构想它时也很轻便、很清晰，正如那种反面的事实与实际情形很契合那样。“太阳明天不出来”这个命题，和“太阳明天要出来”的这个断言，是一样可以理解、一样不矛盾的。我们无论如何也解证不出前一个命题虚妄。如果我们能解证出它是虚妄的，它便含有矛盾，因而永不能被人心构想。^[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