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定的冒险与误区

历史，是人类为了理解过去和理解当下的而就以往而做的某种叙事。历史可以是多样的，不同式样的历史，突出了过去的不同侧面，从原则上讲，人们也许无法最终以统一的标准去比较和衡量不同的历史叙事，但在特定的语境中，站在某种立场上，毕竟还是可以对那些写出的历史说三道四。

《文明的解析——人类的艺术与科学成就（公元前800-1950年）》一书，是一部与常见的历史读物颇有些不同的著作。在此书前勒口上不知是由原作者或原出版者，还是由中译本出版者所写的简介中，提到此书作者查尔斯·默里采用的是上个世纪历史学家们所熟用技巧，但这些技巧很少用的为普通读者写的书中。而封底上一则国外的评论，倒是对此书内容和特点的极为简明精确的总结：“查尔斯·默里的《文明的解析》对上下三千年间人类在艺术和科学领域的卓越成就的地志学进行了界定测量，攀爬人类成就的高峰，然后又深掘其根基。”

前面的引用已经简要地总结出了此书与常见的那些历史读物的不同。第一，这本书在对文明的“解析”中，将艺术与科学作为两大核心领域（其间也部分地包括了部分的哲学），并将其并列地叙述。第二，这本书采用了所谓历史计量学的研究方法，并相应地，在书中大量地给出了诸如有关重大事件、重要人物之类的统计图表。其三，作者试图在此基础上，对于影响这些“成就”之取得的各种原因进行分析和解释。这种不同于以往或是关注整体或是关注局部的专史或通史著作的面向普通读者的写作方式，尽管在通俗性上，就普通读者来说似乎还是略显不够，但这样的历史写作尝试确实表现出一些新意，提供了许多有价值的新材料、新数据。

不过，这种大胆尝试，同时也是一种冒险，也还是可以从观念和方法上对之进行某种反思和评论。

在观念上，具体地讲，是在艺术观、科学观和历史观上，此书作者在大胆地将艺术与科学作为人类文明最重要的两个代表性领域进行详细回顾的时候，是采用了某种颇为传统的立场。因为作者在其叙事中，首位关注的是“卓越”，这样，为了界定何为“卓越”就出现了标准和比较的问题。在艺术观上，作者显然是持一种多元的立场，例如，认为中国绘画和西方绘画可能无法互相比较。但在科学观上，作者却明确地表明了其一元论的立场，认为中国科学和西方科学是可比的。其实，这恰恰是因为在此背后，作者相信“在自然科学和数学领域，卓越是指发现了真理；在技术和医学领域，卓越指运用真理取得预期结果”。也正是因为假定了这种真理及其唯一性的存在，所以他会将“与科学相通的哲学”只看作是一个“可怜的小兄弟”，“在形而上学、伦理和认识论方面，我们迄今仍无法比较柏拉图和康德思想的真实性”。

对于历史的写作而言，作为出发点的基础观念决定了写出的历史的结论。此书作者虽然无论在艺术还是在科学领域对“卓越”成就的统计中，都在形式上顾及到了西方以外的文明，特别是像中国的艺术与科学的内容，但正因为先在的有关科学之一元真理观的立场，在结论上，作者依然会毫不含糊地坚持在艺术和科学成就上的欧洲中心论，认为，无论怎么计算，如果把编制阿拉伯、中国、印度和日本一览表的规则应用于单个欧洲国家的话，“显示的欧洲在艺术方面的压倒优势甚至更强”，自然，在科学上，欧洲“独占鳌头”就更似乎是无可怀疑的事了。其实，作者也并非没有意思到可能的争议，除了关于欧洲中心论之外，在如涉及性别歧视、种族歧视、沙文主义和精英主义等问题时，作者虽然也相应地作了分析讨论，但他仍然是在坚持那种一元的、进步的观念的基础上，以类似的方式对在这些在当代学术前沿中的焦点问题，只给出了似是而非的否定性说明。

上述这些问题的存在，其实又是与研究方法相关的。此书采用的历史计量学的方法，在历史学界亦有争议，特别是在其使用的限度上。不过，在此可以特别提及在此书研究方法中的一个具体操作问题。因为采用计量方法的数据来源，是根据已有的研究著作和工具书（如像《科学人名大词典》之类），按照有关事件和人物在那些书上面出现的频率和篇幅等进行统计，但需要注意的是，长期以来，那些研究著作和工具书，又恰恰是在传统的研究观念指导下写出的。依据这样的数据来源，实际上只是以计量的方式间接地再次反映了传统的研究结果而已。至于那些新的科学、艺术和历史观念，像反对欧洲中心论、科学多元论、女性主义的性别研究等，却是出现时间不长，因而，或许在数量上与传统研究相比，但在学术发展上，却代表性新的潮流和倾向。因而，此书基于以传统材料为主的统计，得出的结论也仍是传统的，这也就不足为奇了。

当然，在另一个层次上，也即在历史的多样性、多元性的意义上，我们仍然可以说此书有所创造，有所贡献，成为多样性的历史著作中的一种。但与此同时，我们当然更应意识到其存在的问题的局限，这样才会加深我们对于艺术、科学和历史的思考。前面所讨论的，就只是其中的几点而已。不过，一本可以向人们提出可供思考的问题的书，也同样是具有积极的学术意义的。

原载2008年7月2日《科学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