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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建筑的诗意与永恒

时间:2022-02-1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建筑大师路易斯·康的弟子们常提起萨尔克研究所这座建筑被寄予的精神上的永恒性。当代建筑中的一个核心思想就是如何去真实而美地表达材料和构造,称之为“诗意的建构”。60岁后的康俨然成为一位建筑的布道者,四处演讲,一遍一遍执着地诉说他的建筑,总是谦卑而虔诚。康相信,建筑基本的功能需求自然是需要满足的,这毋庸赘言。这确是一座能催人泪下的建筑。

建筑大师路易斯·康(Louis Isadore Kahn)的弟子们常提起萨尔克研究所(Salk Institute)这座建筑被寄予的精神上的永恒性。萨尔克医生作为生命科学家,难道也与康一样对形而上的精神永恒性抱有痴迷的想象么?是不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肉体的永恒性不可求,因此把这种无助寄情于建筑?那么康呢,永恒性之于他又意味着什么?


文/何嘉


I. 建筑诗哲

建筑大师路易斯·康在1960年代宾夕法尼亚大学任教时,讲过这样一个有趣,又有些隐晦的寓言。

我问砖:“砖,你想要做什么?”

砖回答我:“我想成为一个拱。”

我说:“拱太贵了,为什么不用混凝土做一个梁呢?”

砖说:“我还是想成为一个拱。”

这似乎是一个父亲在询问孩子的意愿:你以后想要做什么?比起小孩因为爱好或天赋而想要做什么,康认为,一切材料在被设计成建筑表达出来之前,就已经有了“想成为”什么的愿望。砖是一种抗压性较好的材料。拱,是完全靠压力传递来形成跨度的一种结构。传统建筑中许多优美的跨度,都是由砖、或石材堆砌成拱券而成。这就是砖的结构美学。因此,路易斯·康相信砖必然有成为拱的愿望。

当代建筑中的一个核心思想就是如何去真实而美地表达材料和构造,称之为“诗意的建构”。很多人追溯到康的这段话。它如此浪漫,浪漫如叔本华所提到的,“一朵玫瑰成为玫瑰的愿望存在于种子存在之前。”

路易斯·康所活跃的1960年代是一个战后自由主义盛行和个体解放的时代。在那个年代,有核武器危机、太空探索、摇滚乐和性解放运动。美国乃至世界的经济都在萧条,同时文化在绝望的情绪中开始狂欢。当时的存在主义哲学认为:宇宙的存在是永恒而无意义的。人类太过于渺小,生命在永恒的宇宙面前,在必然的死亡面前,在不存在的上帝面前,价值和戒律已经不存在了。在建筑的领域里,现代主义建筑的水泥和玻璃盒子兴盛到顶峰,它们彻底剥离了传统建筑的秩序与“移情”作用,“美”成为无法量化和评判的标准,功能主义至上甚至到了被滥用的地步。

或许是因为学院派的传统教育背景,或许是文化差异,或许仅仅是因为,现代主义建筑无法打动他,路易斯·康很明显地站在了对当时文化持保留态度的一面上。在现代主义者们希望通过“形式追随功能”的信条来一劳永逸地解决“风格”问题的时候,康没有跟着大踏步地向前迈,却屡次决定退回原点。每一次的设计,他都要从建筑最基本的层面开始说起。就好像老子的“道”,庄子的“齐物”,海德格尔的“在”,康把事物基本的法则描述为“式”(Order)。他说:“我意识到‘式’,但每次我试图描述‘式’是什么,都感到语言是多么的贫乏,或许再写两千页纸都无法陈述得完全,于是我决定放弃描述‘式’——‘式即是’(Order is)。”

建筑师是一个属于老人的职业。路易斯·康成名时已60岁,头发全白,身材矮小微胖,带着粗黑框眼镜,下巴上有一道儿时留下的烧伤的疤痕。60岁后的康俨然成为一位建筑的布道者,四处演讲,一遍一遍执着地诉说他的建筑,总是谦卑而虔诚。

1959年12月,乔纳斯·萨尔克(Jonas Salk)医生找到了康。萨尔克医生是小儿麻痹症疫苗的发明者。他不仅仅是一个科学家,还相信科学、人文、艺术的终极目标,是激发个体的全部创造力,使人获得自由。当时,加州政府在南加州一处面向太平洋的山顶为他提供了大片土地建造研究所。萨尔克委托康来设计他的研究所,要求是:新的研究所不能仅仅是一定数目的房间而已;它不仅是研究员们的,也是大众的。因此,研究所应能与人文紧密相连,他还开玩笑的说,有一天,会邀请毕加索也来参观。

路易斯·康与萨尔克医生几乎一拍即合。康相信,建筑基本的功能需求自然是需要满足的,这毋庸赘言。然而,“愿望”的重要性远甚于功能需求。“建筑诞生之初是无可量度的,可度量的是建筑实体,但最终建筑还将体现出不可量度的属性,其存在的精神接踵而来。”

对于萨尔克来说,在可以被度量的科学研究之外,显然也有无法被度量的科学精神。这些形而上的精神性的探求,让两人十分愉悦。康毫不保留地称赞萨尔克:“几乎没有一位业主能从哲学高度来理解他们要创立的那个事物,甚至不曾意识到他们缺少了这种理解。萨尔克医生是一个例外。”

最初的设计方案里,路易斯·康设计了几组分散、低矮的实验室,按研究区、生活区、娱乐区等功能散布在面向大海的山坡上,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这并不是答案。建筑所处的场地应该是实现建筑功能和精神性的一部分。他总结道:“这片俯瞰大海的场地是给设计带来启发的第一步。在场地能看到全无遮挡的天空、大海与地平线;能看到在气候侵蚀下壮观的、无人类痕迹的、岩石构成的大地。任何人造的建筑和园林必须找到与自然环境相应对的姿态……”

从学生时代起,我就期盼能亲眼见到这种建筑的姿态。


II 亲历萨尔克研究所

十几年后,我终于走在南加州海岸,看到她,真如久别重逢。这确是一座能催人泪下的建筑。我想到的是一个建筑的基本问题。建筑的美是什么?

那些暖色的罗马洞石,柔和地反射着加州的阳光。十座“塔”对称阵列在广场的两侧,暖灰色粗粝的混凝土墙呈现一个角度迎向我。其他的都被这些高墙挡住了,只留下广场端头的开敞,视线直到地平线尽头。广场,被一条水道从中间一分为二,水流向那个尽头,在一个极小的点,消失不见,只觉得是流入了海洋。唯有墙、水道与端头的海平线是能被看到的东西。面向大海,在那个被无数建筑师歌颂过的轴线前,我默默地坐了很久。

路易斯·康其实没有真将水引向几百米外的海面,而是将水引向一个叠落的水池。但站在广场上,因为视线受到遮挡,加上透视的错觉,似乎把广场和海平面衔接了起来。我早就从图纸上知道这个“真相”。但在彼刻,似乎是被某种力量召唤,还是想要去探求那条水道的尽头是什么。而另一种力量,却又把我定在原地,无法迈动一步。不敢打破那刻宁静。我看到一只海鸟,如同寄托了建筑师的灵魂一般,静静地站在轴线中央,雕塑一般的静;又毫无预料地,张开宽大的翼,起飞。它快速地掠过广场和建筑。而建筑的静谧,如同时间没有流动。

见过太多浓妆艳抹的房子,我以为建筑的美是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站在不同的立场,人们对于一个建筑是否美或许毫无希望达成共识。设计师们热衷谈论经济,谈论效率,谈论运营,谈论产品。美曾经是建筑的核心命题,如今却已成为一个尴尬的虚设。

路易斯·康说:“当一切混沌如粘土一样,既无形状,又无方向时,一切都是静谧的。但静谧并不是完全的安静,一定有一种陶然的能量充斥世间,这是一种渴望被表达的静,它不可以被度量,难以描述,直到光和光投射下形成的影,让建筑成为了它想要成为的建筑。”

统领整个场地的那条水道,一定明确无误的有所指向。流动的水是否隐喻了康所说的,无法捕捉却渴望被表达的那种愉悦与陶然?水流动的声音,反衬建筑的静;水流动的方向,暗示着尽头的存在。当下,讯息化的城市让人们每日的生活如同潮水冲上海岸留下的气泡。谁在在乎人的终极诉求,谁不以活在当下为由?“建筑的尽头是什么?”这样的问题显得格外酸痒。

沿着水道往前走,站在端头,人造物就渐渐消失了,只剩下大海。背向大海回头看,看到的是另外一种材料,研究所面向大海的墙面使用了柚木,柚木被海风侵蚀风化,灰白斑驳。萨尔克研究所建成50年后,后人却坚持不愿意更换那些柚木,于是那也成了建筑历经时间的唯一证明。

康的弟子们常提起这个建筑被寄予的精神上的永恒性。萨尔克医生作为生命科学家,难道也与康一样对形而上的精神永恒性抱有痴迷的想象么?是不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肉体的永恒性不可求,因此把这种无助寄情于建筑?那么康呢,永恒性之于他又意味着什么?

后来我想到另一个词——字面上的区别或许微妙,但的确不同——这个建筑所令我折服的,是追求永恒的姿态。

III. 建筑的姿态

建筑不同于文学和影像的艺术,它归根还是日常、质朴和现实的。但建筑师往往是一个极有理想主义和英雄情怀的群体。这种反差在路易斯·康的身上非常明显。在伟大的作品和如诗般的哲思之外,康的命运却颇为令人唏嘘。

对于家庭,康始终游离在外,他先后有妻子与情人,各自都为他生有子女。康却没有给任何一个家庭付出足够的责任。他晚年痴迷于工作,夜不归宿,睡在工作室的地板上。谈及建筑他总是谦逊,而到了具体的设计他又十分坚持,毫不退让。康的固执己见让他后来在美国本土的城市项目中屡屡碰壁。而在东方第三世界最贫穷落后的地方,印度、孟加拉国、尼泊尔等国,那里浓郁的宗教信仰让他感觉到深深的归宿感。他晚年的重量级项目几乎都在亚洲,而贫穷国家提供的毫无保障的收入让他临终时已经破产。1974年,他从印度飞回到纽约,极度疲惫,在车站的卫生间隔间里因心脏病猝然死去。他以一个卑微,孤独,甚至让人怜悯的方式迎来了死亡。那些堪称伟大的建筑实践戛然而止。

或许在随时可能且必然到来的死亡面前,个体真的无法确定自己的意义。人们在古老的大教堂中,很容易感觉到瞬间无助的渺小,这种渺小感让人臣服于宗教并寻求庇护。君王掌握至上权力,却也无法摆脱个体的渺小,于是他希望所有的道路都汇聚到他的凯旋门;或是建造一座庙宇,以象征天人归一。建筑自古以来被人们寄予情感,或者,被作为一种表达价值的工具。因此,建筑如人一般有了姿态。

建筑的姿态,与高山的姿态、流水的姿态、巨木的姿态,皆不可相比。自然的姿态宏大,人力无法对抗,便对它作出诠释。南迦巴瓦峰金顶露出云端时的壮阔实际上与神性无关,只因为它宏大,所以人折服了自我,相信自然拥有无法抗衡的含义。建筑的姿态渺小,却是带着明确的人的意愿。人们可以赋予建筑几乎任何姿态,却不知从何开始,审美变成了时效性极为短暂的一项活动,建筑师不断妥协,建筑的姿态变的如人性般世俗与肮脏。

猝然离去的康没有看到他最后几个作品的完成,孟加拉国首都的议会中心无比震撼。建筑群如同金字塔和巨石阵一般庄重与宏大,却又宁静得如同建筑早已存在,且永不消散。

再看萨尔克研究所那道绝对对称的轴线,它似乎是古典的,却翻转了古典轴线的作用。那条轴线不带有任何功能,却统治了那个带有永恒性的空间。组成轴线的要素是水,一种周而复始流动的状态。这是一个强烈的隐喻,令人痛悟。我相信这就是他所说的“与自然相应对的姿态”。建筑的愿望、纯粹意义的美,是用这样的方式被物化,被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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