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漂”学生

他在北京，是“北漂族”。

他是我的学生，是一个被老师认为很聪明但却很不用功的孩子。

他长大了，眼神中流露出的思想的光芒让我感受到了他的成长，而淡定的神态，却又让我感到很遥远。

是有些遥远了。他已经二十六岁了，十年的时间，足以让他走得很远。但是他的心却常常回来，因为他说，他会经常记起我，记得我对他的好。

我却不记得对他有多好了。作为班主任，我对学生的态度都是一样的，按女儿的话说，我对学生比对她好，因为我常常为了学生忘记回家的时间。每当毕业多年的学生回来看我时，女儿都会说：你对他们那么好，他们当然会记得你。就像他一样吗?但是搜遍记忆，想起来的都是一些琐碎的事情，记得曾经有一次，看到他忧郁的表情，问了才知道是因为欠了别人的钱，被人追要。我没有多问一句话，过后也没有再追问此事，只是把100元钱给了他，让他还账，这算是对他好吗?他身体不好，动过手术，我会经常关心他问他累不累之类的话。还有一次，因为他带头向教育局状告其科任老师体罚学生，并将我一起牵带进去，结果他最好的朋友——我的班里的一名学生，说是要与他绝交，于是他来求我，当时我也没有对他多说什么，只是按他的要求做通了那名男生的思想工作，并让他们和好如初。

然而，在他的心目中，我是最值得他记忆的老师，所以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回家乡，他都会来看我。

老师关心学生是天经地义的，对他好也是应该的。

“你觉得初中学的知识有用吗?”我们开始随意地交谈。

“说实话，老师，我想不明白当时初中四年究竟为什么要学那些东西?现在我的记忆中几乎没留下什么痕迹，包括您教的化学。”学生很坦诚，但是坦诚地让我羞愧，作为化学老师，竟然让学生曾经学的化学知识全都遗忘了，我教学的价值是什么呢?

“如果让我重新回到初中，我一定要好好学习文史方面的知识，当然，课堂上是学不到我想学的内容的。我还要练好口才，现在才发现语言表达太重要了。”

对于他的观点，我也有同感。初、高中学习的多数知识都随着成长逐渐被淡化了。

“那么初中生活就没给你留下可以保存的记忆吗?”我问。

“老师，我觉得记忆不是保存下来的，‘被保存’总有刻意的意味，记忆是最天然的东西，它是随着血液一起流淌的。”

学生的话还很有些“道”的意味，能有这样的思考，说明他真的长大了。

“初中最让我难忘的是交了几个好朋友，可以一生相托的好朋友。还有，遇到几位好老师，就像您!”

我有些错愕，我只做过他一年的班主任，而且只教了他两年化学。

“老师，你有个很大的优点，你很‘单纯’。”学生望着有些愕然的我笑笑说，“你似乎只关注学生和你的教学，在其他方面你比我们还简单，所以在你面前我们从不设防。但是你读了很多书，总会说出一些令我们惊奇的道理。最重要的是，老师，你是真心关心我们，这些我们都能体会得到。”

学生都能体会得到!听了这话我很感动，为自己曾经的付出。

“本来今天我还有很多事，但是一下火车我就对自己说，我必须来看您。”

从来没有过的一种感动，慢慢地从心中涌到眼眶。

被学生记住就是一种成就，它远远超出“证书”所带来的荣誉。我忽然想起春节时，有位还在大学读书的学生，因为多次没有联系到我，甚至推迟了归程，只因为要见我一面。

我想，这是最让我认可自己目前职业的原因了。

但是同时我又很揪心，几乎所有回来的学生都会告诉我，初中学习的知识没有用。

那么教育的价值何在呢?

仅仅是教他们考试吗?只有我知道，人生的考场绝不仅在试卷上，最好的成绩在学生心中，在人的灵魂深处，正像学生说的“流淌在血液中”。

“你是不是会产生‘活着有什么意思’这样的念头?”我又问他。

“曾经有，但是现在我明白了，活着最大的价值就是要好好活着。而且，我要为我的‘精神荣誉感’而活。”

“‘精神荣誉感’是不是指的‘归属感’?”

“不一样，‘精神荣誉感’要高于‘归属感’，是纯粹精神层面的概念。正因为有这样的追求，我不再那么在意衣食住行。”

我看着朴素而沉稳的他，开始相信因为这个词汇他正在走向高尚。而这些，不正是教育要完成的吗?这些，会写在试卷上吗?

当他开始为精神荣誉而努力的时候，没有任何困难能够阻挡他。

如果能更早地让学生体会到这些话，是不是在初中时，他就会开始追索人生了?

记忆都留在了岁月中，但是努力只能在行动中体现出来。我在思考，怎么做才能让学生摒弃“初中学的都是没用的东西”的想法。

后来，他给我发了这样一条信息：

张老师，认识您以来，您给我的印象是细心、认真、理性、大气，有耐心，善良、平易近人。我记得最美好的时光是第一次被您带着出去讲课的时候，我有无比的成就感，还有，能跟您一起喝咖啡谈人生也很幸福。

我过去最对不起您的事是我没有在上学的时候养成承担责任的勇气，总是把责任推给其他人。现在才知道这对于成长来说有多大的害处，这也是我今后要努力改正的问题，我会用行动承担起责任和使命，让您为有我这样的学生而感到骄傲!

读第一遍时没太在意，第二次读，就流下了眼泪。我不知道在学生心目中我是这样的形象，只知道用心去做该做的事情，尽管我从未向学生表达，但是他们心里都很清楚。可是我曾经以为他们不懂，尤其是每当毕业后，我就以为自己已经完成了任务，但是看来不是，远远不是，教师对学生的影响有时是终生的。

我想无论曾经我是如何做的，此刻我都留在了学生的心中，这是学生成长的收获，也是教育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