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遇险——它结识了野生的同类，度过了进入荒野的第一夜。
一
兔场后院外边就是杂树丛生的荒山野岭。
假如是一只长成了的笼养兔，在空中飞越了那么长的距离，再重重摔下，不死也得摔成重伤！
幸好03不是那样。它虽然长了一身肥软的肉，但毕竟个头太小，又披着那轻柔的长毛，因此，它像乘着降落伞，飘飘悠悠地飞落到了围墙外的茅草丛中。
昏头昏脑睁开眼睛，03看到一片苍翠。那占据全部视野的绿草绿树散发出好闻的清香，使它记起了铁笼中偶尔能吃到的青饲料。
幸运的是，可怕的大黄狗并未跟上来。那位卫士大概觉得将奸细扔出了围墙已经尽到了它的责任，就把03给忘了。
突然进入一个陌生环境，身心高度紧张的03也在转眼之间忘掉了那条狗。它犹豫了一会儿，开始迷迷糊糊地朝一个方向跳跃前进。
经验告诉它，只要这么跳着走着，最终就会有一只手揪住它的耳朵和后颈皮，把它送回安全舒适的笼舍。
它起劲地走了好久好久，那期待中的手却迟迟没有出现。
03觉得自己落入了一个绿色的大笼子，枝繁叶茂的大树和灌木包围着它。这使它稍稍心安了些。但笼子不太严密，有好几个缺口。03便继续前进，希望走进一个真正严实的、能让它获得安全感的笼子。
山风从树梢掠过。对习惯于安静的笼养兔而言，那尖啸声无异于怪兽的咆哮。每一阵强风都令它心窝发颤，随风坠落的枯枝和松果更是吓得它一惊一乍。又累又怕的小公兔便停下了脚步。
前面那浓郁的绿荫后，会不会跳出巨大的怪物？
还有，那边，那边的树木干吗老动？
左边又响起了诡异的沙沙声。草叶被挤开，钻出一只……一只比它还小些的黄毛小兽。
03高兴地向那陌生的小动物跑去。
出生之初那一段与兄妹们共同生活的经历还残留在它的记忆中，令它留恋难舍。此时此刻，倍感孤寂的它真希望有一个同伴。这种渴望，使它忘记了小老鼠给它的教训。
见03走近，小兽放下嘴里咬着的一样东西，竖起竹筒般的身子，亮闪闪的小圆眼警惕地盯着03。突然，那小兽一跃而起，又滑又硬的身子把03撞了个趔趄。
突如其来的刺痛，让03忍不住发出有生以来的第一声叫喊：嘎啊！
小兽似乎也受到惊吓，它身子一颤，闪电般蹿入另一边的草丛。
刺鼻的血腥味儿扑面而来，从未见识过杀戮场面的小长毛兔看清了：小黄兽扔下的是一只被咬得血肉模糊的耗子。
它愣了片刻，才发现自己胸腹之间的刺痛处被小兽撕开了一块毛皮，露出里面猩红的筋肉。它跑到看不到死耗子的地方，傍住一棵树站下，使劲儿低下头，伸出长舌去舔伤口。
疼痛减轻了一些。小兽凶猛的袭击和血腥的杀戮激起的恐惧，却固执地盘绕在它的脑袋瓜里。好久好久，03的心还在怦怦乱撞。它本能地觉得应该远远躲开那危险的小兽，便朝小兽消失的相反方向跑去。
于是03的生命史上有了第一笔“逃跑”记录。这逃跑的实际意义是它获得了一些宽慰自己的安全感。
二
跑了一程之后它好像没那么恐惧了。
这场前所未有的长途奔逃让它体验到了另一种新鲜感觉——饿。
有了这种感觉，许多树叶和小草都发出诱人的香味。它咬下一片，尝尝滋味后吃下去。这些东西比笼舍里的饲料可口百倍！小公兔忘乎所以地采食起来。
风不再傻吹。绿树间的鸣蝉“吱呀吱呀”响成一片。倦意袭来，吃饱了的03紧靠一棵大树打起了瞌睡。
刚合眼，恍惚中它便回到了笼子里。它恶作剧般地蹬响了笼底板，就有一阵唏哗声在兔舍中扩散。饲养员朝它走过来……
唏哗突然变成了刺耳的风啸，把它从梦中惊醒。它吃惊地抬头，看到一只棕黑色的白肚皮大鸟从天而降。
刚学会逃跑的小公兔慌慌张张地钻进了身边的草丛。大鸟对它视而不见，掠过大树干，箭一般射向一只飞跑的小动物。
一声惨叫，被鸟爪击中的小动物顿时气绝身亡。大鸟便提拎着猎物悠悠升空。
半空中飞洒下几滴血雨，有一滴飘落到03的爪子上。03便在这心惊肉跳的瞬间看清了被逮走的不幸者——一只比它大得多的麻灰色野兔。
野兔绝望的惨叫和飘落的血雨，将一种无与伦比的恐惧烙在了初次出走的小公兔心头。
这就是荒野！
在这个不属于人类管辖的领域，兔类只能充当被凌辱遭屠戮的对象。即使比它们还小的野物也敢侵犯它们，就因为它们是草食性动物，缺乏食肉类野兽天生具备的凶猛和勇气。
对一只比野兔还怯懦的笼养兔来说，荒野不就意味着死亡吗？
03当然没有如此复杂的思维，更不能做出由此及彼的推理，它只有直觉。恐惧似一座大山在心头压着，它蜷缩在草丛中，侧目留神着高空中悠然翱翔的几星鸟影，好久好久没敢动弹。
三
天渐渐黑下来。
飘摇的鸟影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后来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细小亮斑。在从未见过星星的03眼里，那些亮斑只能让它想到兔舍的灯光。它不明白今夜的灯光为什么变得如此暗淡。
晚风又将附近的树木变成无数纵跳咆哮的黑色巨兽。03紧张得要叫要逃，却又不敢叫也不敢逃。它简直要疯了！
那听不见风声而且灯光雪亮的兔舍，此时更在它心中展示出无穷魅力——那是怎样美好的生活啊！没有饥寒，没有恐惧，饲养员和兽医无时无刻不在精心呵护着它们……
03又往树干上靠了靠。它闭上眼，竭力把周围想象成墙壁洁白的兔舍。但风声和林中怪鸟发出的阵阵声响，还是不时将它从冥想中拽回现实。
担心遭到偷袭，它鼓足勇气睁大眼睛四下张望。混沌一片的黑暗中渐渐显露出草木的真实轮廓，原来它的视力并不那么坏。忽然，它如同接收到一个来自内心深处的指令，无师自通地挥动爪子，狠劲掘起地来。
四
辛苦劳动了小半夜，落叶堆积的泥地上有了一个浅浅的洞穴。03倒退着把身子藏进去，还有耳朵和小半个脑袋露在外面。
夜风扫下的落叶从眼前飞过。有些叶片遇到它掘洞时扒出的泥土，就在那儿滞留堆积，挡住了它的全部视线，给它增添了几分安全感。
可是还有东西在怪叫，它禁不住心头一阵阵发紧……
还得继续挖！
03又挥动爪子，努力朝着斜下方扩大它的洞穴，直到整个身子都陷到了泥土下。趴在洞底抬头望，星空和山影都消失了，它只看见一小团摇曳的树冠。
这会儿它才感觉脚爪胀痛得直发烧。恐惧被胀痛冲淡了不少，它不再被野物的怪叫吓得颤抖。轮番舔着每个渗出了血的脚爪缝，困倦渐渐驱逐了疼痛，它居然坠入了无梦的睡眠。
五
在夜半的风声里惊醒，03听到贴近身旁的嘈杂。
似乎有许多同类踩踏着林间的落叶，它想探出头去望望，终于因为缺乏胆量而打消了那个念头。
睡意被吓没了，它竖直了耳朵，凝神提防着。
嚓嚓声近了，停住了。月光映照的洞口，落叶被压得沉下来；接着，从那儿伸进一个棕灰色的大脑袋……
03被吓得屏住了呼吸。
一股久违的奶香味固执地钻入它的鼻孔。它弄清了，来访者是一只大野兔，一只正在哺育幼崽的母兔。
哺乳中的母兔最难相处。03依稀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它有一回曾经钻错了窝，险些被那只带崽儿的母兔咬死……
带崽儿的母兔非要咬死别家的孩子不可！
03不知为什么会这样，但这是事实。
它甚至亲眼见过母亲咬死邻家兔崽儿的惨状——有一天，两窝兔崽儿跑到了一起，它们正为新增加了小伙伴欢天喜地，两位母亲却已经不顾一切厮咬起来。成年兔壮硕庞大的身躯腾跳纵跃，地面都震动了。两窝小兔吓得四散逃奔，参战的母兔便撇开敌手去追对方的儿女。
直到一双大手把两只母兔提拎到空中，母兔嘴里还咬着对方的一只兔崽儿，不肯松口……
眼前的大野兔把03吓得魂飞天外。可它无路可逃，唯有鼓足勇气，发出它所能发出的最可怕的恐吓声：咕！呼！
大野兔可不是那么容易被吓退的。它抽动着鼻翼，对03上下打量一番，才离开了03的洞口。
月光又洒了进来。
这些野生的同类夜里都出来干些什么呢？03十分好奇。犹豫了一会儿，它鼓足勇气钻出洞去。
六
贴地扫荡的夜风掀动03身上雪白的长毛，使它总觉得有什么在追赶它。多么希望、多么希望这会儿出现一个人，用有力的大手揪住它的后颈皮，把它送回那温暖明亮的兔舍！它再不会嫌那儿枯燥乏味，它一定要好好珍惜那份安宁，那食来张口的生活。
那是怎样的幸福啊！为什么、为什么非要等到失去之后才能体会到幸福的可贵？
没有人出现，它只能自己瞎闯了。
大野兔在它前面不远处寻觅着什么，走一走，停一停。
03很害怕那只母兔。但那毕竟是它进入荒野后唯一辨识清楚了的动物，是它的同类……
它远远地跟着。
七
前面有一个茅草掩饰的洞口。母兔又停留了一会儿，挤开茅草跳了下去。03紧跳几步，走近洞口。
它听到小兔崽儿欣喜的吱叫声，弥漫的乳香中传出了吧唧吧唧的吮吸声。
它大着胆子朝里面探了探头。
母兔腹下蠕动着一些黑影。看到03，那慈祥的母亲没有驱逐它。
03便知趣地缩回了脑袋，靠向旁边的一株枯树。
嗷咕！嗷咕嗷咕嗷咕！
枯树梢头，一个方头方脑的家伙发出凄厉的怪叫。
03不知道那是“夜行杀手”猫头鹰，只觉得那影子和声调都令它心里发毛。
草丛中有什么东西在追逐……
吱——又像是谁被咬断咽喉发出最后的绝叫！
这一切都残忍地折磨着小公兔纤弱的神经，它不敢走远，就趴在洞口等待着——不知不觉间，它竟将母兔看作了自己的保护者。
吮乳声很快停息。母野兔跳出洞。茅草叶分开后立即合拢，重新遮严了洞口。母野兔回头看了看它，又上路了。
03依然跟着。它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仅仅出于对母兔的信任，不愿被落下一步。
这么干能让它获得安全感。
八
白白亮亮的月牙儿跟随它们在枝叶间滑动。
母兔停下来啃食灌木。03也走近那一丛灌木，品尝着完全陌生的另一种美味。啃食着树叶的母兔时不时地停止咀嚼，竖起身子，还转动耳郭，搜索四周的声音信息。
03也学着那样做。窸窸窣窣的啃食声淹没在风吹草动的喧哗中，它没有听到别的。
月亮就停在它们头顶，等着它们。吃饱了，它们接着赶路。
后来追逐它们的月牙儿变黄了，变淡了，东方露出一抹霞光。大母兔加快脚步，直奔山坡下的一个土洞。
03在洞口站了一小会儿，也钻了进去。
洞里有几只比它小得多的幼兔。看到母兔，幼兔们都仰起身子，钻到母兔的肚皮底下。
这应该是母兔的亲生儿女。
那么，它先前喂的全是别人家的兔崽儿……
03困惑不解。它的母亲不是曾经将钻错窝的邻家兔崽儿活活吃掉过吗？它还记得母亲吃过兔崽儿后满嘴血和毛的样子。
母亲的可怕形象和眼前的大野兔重叠起来。03惊恐地跳起身，想要逃出洞去。母野兔却伸长脖子，在它冰凉的鼻尖上吻了一下。
似有一股暖流涌遍全身，03的戒备彻底解除，它在洞中那堆干草中伏下，跟几个胖乎乎的野兔崽儿挤在一起。
大野兔坐在前头，用身子为儿女和03挡住了从洞口灌进来的凉风。
九
生活在又冷又硬的铁丝笼中的母兔一个个都那么孤僻，那么小心眼儿，而且对别家的幼崽特别凶；荒野中的母兔却完全是另一种心胸……
是野外温柔的绿，赋予母野兔那绝无“野性”的博大的爱吗？
刚刚接触大自然的小公兔绝不会料到，恰恰是严酷无情的自然环境造就了母野兔超越一般兽性的无私母爱。弱小的野兔在危机四伏的荒野中随时可能惨遭杀戮。为了保证种族的延续，它们必须有足够强的繁殖能力；而为了尽量提高后代的成活率，某些种类的母野兔会自觉自愿地去哺育那些被人类、被别的食肉动物杀害了母亲的同类幼崽。
人类提供的生活温床，则使得大多数家兔丧失了这些可贵的本能。
那些在笼养中“退化”着的动物流露出更多兽性上的自私——为减少后代的竞争对手，它们不惜同类相残，甚至像公狼和雄狮一样，残忍杀害别窝的幼崽……
03不可能也无须明白这些。要在大自然中存活下去，它只需到生活实践中逐步发掘自身潜在的本能，那在万千世代的进化中积累并遗传下来的神秘智慧。
它很快睡着了。
熟睡中的长毛小公兔蠕动着三瓣嘴，似乎梦见了自己在母亲怀抱中度过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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