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上了好角儿

我遇上了好角儿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宣布投降，抗日战争胜利。但这对于长期在乡下唱戏的艺人，好像也并没有特别深的印象，那里有草台戏唱，就上那里去唱，每月挣个二三石米。一九四六年我十八岁，搭班到杜王宝戏班。杜王宝不是杭嘉湖水路京班出身，他原先是做“大篷”的，即跑江湖的杂技班子，养几只猴子、狗，民间又叫“猢狲变百戏”。他一度还做过“银子篷”，即木偶戏。后来才改做水路京班。杜王宝是苏北人，吹拉弹唱都有一手，因此他是以班主而做“场面”。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大小开”，小儿子叫“二小开”。大小开是唱老生的，二小开唱红生、花脸。弟兄两人，演技兄不如弟。和杜王宝一起做“场面”的叫“三麻子”，是个麻皮脸。杜的女儿杜粉宝，唱工老生。杜的老婆则在戏班烧饭。戏班有一条大乌篷船，是杜王宝以前跑江湖“猢狲变百戏”时置下的。这戏班搭班艺人有：二阿婆唱老旦，她大女儿菊宝、二女儿小妞都是花旦，三女儿金宝未成年。二阿婆抽鸦片，她比较拿手的戏是《取成都》、《莱阳院》。

我在戏班的包银是三石米。刚到戏班时，我对二小开的印象颇好，他的特长是摔打花脸，武功出色。我十五六岁跟着小奎唱堂名戏时，一有空闲就在乡下的稻草堆上苦练吊毛、抢背，对武功有了一定的基础，现在遇到了二小开，我从他的表演上汲取了不少有益的东西。但我心目中像我父亲那样的好角儿，却还没有出现。

戏班开码头到海宁斜桥镇，^[1]镇上的早市还没有散，那斜长形的大石桥北堍摆满了农民卖菜的摊头，有几家茶馆、饮食店，这里是镇的中心。斜桥的榨菜很有名，长长一条北街上，到处都闻得到咸酸的腌榨菜气味。戏班的大乌篷船泊在洛塘河北岸边，立即吸引来许多人站在岸上指指点点的看我们搬运衣箱、收拾刀枪道具，当然最引人注目的是唱花旦的小妞，被评头论足了一番。小镇上居民的心理，看戏班出色不出色，第一看花旦年轻不年轻，漂亮不漂亮。小妞这天穿了水红的紧身小棉袄，葱绿的绸子夹裤，袅袅娜娜，十八九岁的她就更招惹人了。到吃午饭的时候，看热闹的人才散去。这时，船上来了一男一女，看样子他们刚下火车，从火车站那边过来。那男的四十来岁，拎一只手提皮箱，穿一件华达呢长袍，风度很好；女的三十来岁，一看就知道也是唱戏的，她脸上还留着化妆的脂粉呢。两人拱手行过礼，自报家门一个叫李鑫浦，唱老生的；一个叫彭梅燕，唱花旦的。都是上海人。李鑫浦说，他和彭梅燕从杭州来，想搭班唱十天戏，然后回上海准备过年。杜王宝一听是上海的角儿，那李鑫浦是傍麒麟童的，在周信芳先生班子里虽然是个二路老生，到我们水路京班来可就是求之不得的头牌了，哪有不高兴、不乐意的？当下放下饭碗，说：“两位还没有吃饭吧，走走走，上店里吃去。”执意要请李鑫浦“喝一杯”。喝过接风酒，杜王宝跟李鑫浦签了十天期的戏约。李鑫浦在上海的包银是每场戏二石米，杜王宝如数付给。我在戏班里的包银是每月三石米，李鑫浦唱一场差不多抵我一个月，这收入上的差距，对于艺人是很刺激的。角儿跟不是角儿的差别就是这么大，你不服气，那就台上见吧。

当天晚上在斜桥戏院的开锣戏是一出《龙凤呈祥》，我的刘备，李鑫浦的乔玄，彭梅燕的孙尚香，杜菊宝的吴国太，二小开的孙权。李鑫浦果然是见过大世面的，他的舞台经验非常好，戏德又极好。我扮演刘备，遇到有唱词时就离开坐椅站起来唱，这时，李鑫浦总是暗示，或扯扯我的袍角，让我坐下唱。几次下来，弄得我有点不知所措。我心想：他这是干嘛呢？想让我出丑？把所有的好给他？我那时自以为站着唱气更足，嗓子洪亮容易得彩。直到下了场，在后台李鑫浦明明白白告诉我，麒麟童演这出戏，刘备是坐着唱的，刘备是帝王，他刚结亲成婚，坐着唱才能显示出帝王的威仪和气度，这也是以人物姿态来表演人物性格的道理。另外，刘备虽然和东吴缔结姻缘，可是孙权、周瑜对他仍怀有敌意，随时准备下手害他性命。坐着唱是一种沉着、稳重的表现，符合人物的心理。孙尚香爱上刘备，不就是因为刘备是个英雄嘛。这一席话听得我如醍醐灌顶，受到不少启发。李鑫浦是我搭班唱戏以来第一次遇到的好角儿，一个正正规规演戏的艺人。回想我十二三岁先跟小奎他们去唱堂名戏，虽然嗓子清亮得到父亲的夸奖，但唱堂名戏毕竟和舞台上唱戏相去甚远，谈不到表演艺术。小奎是得到我大伯一点传授的，他本来可以教教我，可惜他那时已经为鸦片、白粉所害，哪里有心思教我。而父亲在重病中，他夸我祖师爷给我饭吃，是我天生有一个好嗓子，却无力亲授我他大半生在水路京班跌打出来的真本事。父亲生前没有教过我一出戏，这是我一生的最大遗憾！父亲去世后，我去上海从俞桂芬学戏一年，俞姐教戏是顶真的，但她到底跟我父亲不能比，她称不上是好角儿，文化也有限，哪里会注意到李鑫浦刚才说的道理。所以，李鑫浦才是我真正的“开蒙师”，因为他，我开始学麒派的戏。唯一令人惋惜的是，我们相处的时间太短了，只有十天啊。

在周信芳先生的所有合作者中，李鑫浦傍周先生最早，深得麒派精髓。在斜桥镇，李先生演了麒派名剧《路遥知马力》、《跑皇城》等。他在《跑皇城》中扮演徐策，从勾脸化妆到口面、跑圆场，一招一式我都细加揣摩，如痴如呆。这当儿，彭梅燕师姐教会我一出《坐楼杀惜》，不取分文报酬。这是我和李先生、梅燕师姐的缘分。

【注释】

[1]斜桥镇，位于海宁市硖石镇西南十三公里，东接庆云镇，南接丰士镇，西邻郭店镇、周王庙镇，北界桐乡市。镇境元末已成集市，镇上有石桥，依洛塘河斜向建桥名斜桥，以桥称镇，别名斜川、洛溪。清宣统元年（1909）沪杭铁路建成通车，斜桥设有车站，为铁路沿线市镇之一，商贸活跃，主街两侧大多是茶馆酒肆及铁木竹作坊，为水乡消费型集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