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 高家屯的消失和一个人的存在

高家屯的消失和一个人的存在

时间:2022-01-2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高家屯的住户逐渐外迁,房屋空置。随着新高家屯必然建立,旧高家屯正必然消失。近中午十一点到达高家屯。后花园边上,是高家屯的大湾,过去湾里的水比现在多,几乎到达湾沿。高家屯因为越来越少人居住而安静,安静到不想与人沟通的层面。青少年时期的刘学云没有离开过高家屯。那个孤独是一座村庄的孤独,也是她一个人的孤独,属于高家屯,更属于她自己。

常理上,村庄以土为根,种族聚居,不易消失。一般来说,若无外力逼迫,村庄无论大小,薪火总会代代相传,与土地共存亡。比如高密康庄镇的高家屯,自明嘉靖三年高姓人家立村至今,繁衍生息数百年,虽然自始至终户数没超百户,人口也没超过四百,却一直以独立村庄的形式健在,并未因小失去存在的价值,也无人认为它弱毙或没有价值。

潍胶公路经过村南,因要越过青济高铁,建了跨度很大高度也很高的水泥桥,仿佛横亘在高家屯前面的虹,用青灰色的眼睛呆滞并持久地注视它。站立桥边向北望,原野开阔,绿洲四伏,高家屯像片拇指甲,浓缩在大桥眼皮底下,有点惊恐,有点瑟缩,似乎随时可以被碾碎或被忽略。仔细看会发现,通往村庄也在村内蜿蜒的道路,因为距离远而模糊和纤细,如同蚯蚓,断断续续接起来,躺在一方菜地,被太阳晒干了,一动不动。那些日益陈旧的房屋,则如行将失水的菜叶,卧于纵横小路的两侧。只有高高大大的梧桐树耸立着,用斜翼的枝干和阔大的树冠守护它的安静。安静源自人迹锐减,而非缺乏生命。

高家屯的住户逐渐外迁,房屋空置。迁走的人家去了三里外的康庄镇驻地,那儿建了新村,是一排排两层新房,还叫高家屯,还是那些村民,除了房屋和土地不能带走,几乎带走了任何可以搬迁的东西,包括习俗和难以描述的心思意念。至于对旧村落的记忆是否也一并迁移了,更是件无从考量的事。而生活方式如何延续和转变则毋庸置疑地落在了每个人身上,只有时光能教会他们怎样适应。

随着新高家屯必然建立,旧高家屯正必然消失。在它完全消失前,被寻根求源的念头驱使,我希望去到那儿,走走看看,寻访一位画家创作的灵魂源头,即便找不到真正的起始地,能看到点蛛丝马迹也好。因为我相信,任何形式的艺术创作,都离不开一个人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离开乡土情怀,无异于离开自己的心灵,离开艺术本身。

关注即将成为中国美协会员的刘学云的重彩工笔画已近一年。尤其他近期连续获得多次国展最高奖后,寻访其艺术创作之路的想法逐渐形成。寻访之路应从她长期生活过的高家屯开始。由于一再坚持,刘学云终于同意带我到她的小村庄高家屯走一走。

近中午十一点到达高家屯。阳光白炽而有力,万物如高密的一锅炉包被蒸煮,几乎能听见过油的爆裂声。由村北小路进村,这样可较快看到我们想看的场景——多年前刘学云生活的现场——村庄的东北角。

无人踩踏,胡同荒芜,杂草没膝,走在上面,感觉在走一条无人走过的路。这只是之于我们,对于刘学云,或许正踩在记忆之上,杂草荒芜的是现在而非过去。胡同里积攒了多少脚印她自己也说不清,有时候是一个人在上面走,有时候是牵着刚学会走路的女儿。有时候是村庄还在沉睡的早晨,有时候是万籁沉入梦境的深夜。月亮也在走路,有时你可以看到,有时看不到,走着一条重复的路,在胡同上方,那里,天空悠扬。

旧房北面,是片空地,被刘学云称为后花园。几乎放弃了任何追求的那些年,她也搁下了绘画,专心带出生不久的孩子。后花园是她常来的地方。她沿房屋后墙种下大片何首乌,看它们攀爬。她让家人弄来紫荆、藤萝、朴树、茶树、杨树、梧桐等树苗,密密麻麻地栽植,不求它们成材,只看它们生长。过去的后花园是洁净的,与如今的杂草丛生不同。无人打理的土地,在我们眼里是荒芜,而在不同生命眼里,则更多了自由。

后花园边上,是高家屯的大湾,过去湾里的水比现在多,几乎到达湾沿。坐在湾沿,最大的乐趣是看日出。太阳看上去是从遥远之地无所事事地跳出来,金辉穿透对岸的杨树林。而在刘学云眼里,仿佛是从湾内鱼跃而出,在水纹中变换各种色彩,动荡,漂浮,又似流淌,整个湾,犹如一幅尚未完成的画作。这时候,她会因为想起绘画而站起身,向更靠近那些色彩的地方移动。

走遍刘家后花园,观察完各个局部,又沿大湾转一圈,看即将枯干的湾底,看高家屯或新或旧的房屋,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刘学云画作的内容与她曾经生活的场景联系起来。

我能见到的刘学云完成的大幅创意重彩工笔画里,主体总是年轻的女性,穿淑女装,现代,时尚,面容沉静,目光流露淡淡的忧郁,至少两位或三位女性,即便站或坐在一起,也保持彼此的距离,眼神难以交汇,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和孤独感浓郁到压抑的状态,然而画面的整体是沉静的,背景总停滞在某个美好时刻,让人从孤寂中体会“只在这一刻”的止息之美。这些画面的特质与她生活过的村庄几乎风马牛不相及。难道画家能够脱离自我而创作?

于是,在村庄继续走下去,希望发现对一位优秀画家误判的原因,也找到创作动因最接近真实的一面——那靠近灵魂的一部分。高家屯因为越来越少人居住而安静,安静到不想与人沟通的层面。村庄作为本体是否本来有其孤独的一面而不为我们所发现呢?在怎样的状态下我们才能够体会到这种孤独?如何用艺术比如绘画的形式加以释放?

刘学云用长时间在敦煌的临摹学会了运用色彩,用多年在北京的研修学习了技巧,但每一幅画的灵魂仅仅靠运用色彩和技巧远远不够,即便完成了,也是平庸之作,难以打动人心。刘学云的画显然不是这样,那些简洁又沉静的画面装载了摄取人心的内容,有艺术的灵魂在其中,而且表现恰如其分恰到好处,这也许才是她屡屡获奖的真正原因。

这么说村庄一定是孤独的,而这孤独感永远沉入了画家的血脉和灵魂之中,最终变成了画家的绘画语言。走走停停,我努力搜寻在画家灵魂中不断闪现并一直存在着的古旧画面。

青少年时期的刘学云没有离开过高家屯。她习惯一个人,或在胡同来回走动,或在一截残垣断壁前凝视良久。她生就一双绘画的眼睛。她渴望把所见画下来,包括内心的感受。她在画面中看到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身穿蕾丝花边的裙装,眼睛望向画布以外,寻找生命中缺失又在现实世界中难以找到的一切。她说不出那是什么,但她渴望着。

终于,她拿起了画笔,把那些朦胧又美好的想象变成了现实。她在画自己。她画出了童年梦想中的自己。她画完一个梦,再画一个梦。她在画梦,用心灵不断向外流淌的孤独感。那个孤独是一座村庄的孤独,也是她一个人的孤独,属于高家屯,更属于她自己。一个人的心灵世界,是创作的源头,也是归宿。

艺术之路是孤绝之路,是一个人面对世界逐渐形成的表达需要的方式,有的用抽象的词语,有的用物像的绘制,有的用声像的乐谱……既是对世界的认知,也是对自我的剖析,所有刻画源于艺术的自我对居于俗世心灵的宽宥。

早些年游历杭州,喜欢在孤山上望西湖,一览西湖美景,有时候会忘了孤山本身也是美景之地。在高家屯,在刘学云成长的大街小巷走一遍,猛然想起孤山峭壁题刻的一句话:孤山一片云。想这题字之人也算用心良苦,自然有因云缠绕让孤山不孤之意。但那绕山而行的“一片云”是否因有孤山耸立就无孤独感了呢?

高家屯的新房旧屋、宽窄胡同、断壁残垣、碎石杂草正在消失,最终将再也无法寻见。一个人将带走一座村庄的记忆,可消失的村庄能否带走一个人的记忆呢?

2015.8.13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我要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