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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村庄,两棵枣树

时间:2022-01-2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由于对活着的人的生命构成了威胁,两棵枣树获得了安全生长的环境。两棵酸枣树相距十米余。那时,酸枣树还年轻,树干的粗细已经和现在差不多,枝叶比现在茂密,虽然叶片不大甚至细小,却因繁茂投下大片阴凉。在两棵远古的枣树和五龙河之间,有个小小的村落,它叫前鹿家庄。站在前鹿家庄两棵酸枣树下和伫立村东五龙河接近源头的岸边,我感受到同样的滞重与平和。

杨絮落到地面,像下了小雪。踩着雪花,往北走,透过几排白杨,隐约看见两棵枣树,宛如两位黑衣人,从树缝往南探出头,向我打招呼。这样往前走,便靠近了它们。风从树梢,垂直吹到落絮与野草。

凡留存至今的古树,大都有些传说。也许正由于那些传说,它们才走过漫漫岁月,得以存在。传说的核心是告诫与敬畏,假如失去了对人内心的威慑,古树的存在恐怕真的变成传说了。

我有幸在2015年夏天见到“帝国”高密柴沟镇前鹿家庄两棵树龄超过650年的酸枣树,得益于它们琐碎的树叶,举手折下来,撕开一片,断面上,便会流出血一样的汁液。这汁液,源于人体内部,人们相信那传说是真的。所以,即使一片小小的叶子,周围十里八乡的人们也不敢轻易摘下。

由于对活着的人的生命构成了威胁,两棵枣树获得了安全生长的环境。死,让人止步于它们面前,因为活着的希望继续活着,并尽量活得长久。这是死去的人对活着的人的最后警示。

两棵酸枣树相距十米余。中间生长野草,有灰菜、葎草、车前草、小飞蓬和普通的刚发芽的青草,也有野草莓、撑起白色雨伞的蘑菇。它们覆盖了本就不明显的小路。酸枣树树干的灰黑和极深的裂纹告诉我它们来自遥远的年代,同时也在告诉我,无论怎样观望,一切都是徒劳,它们除了是树,不可能还是别的。

恐怖或凄惨的传说来自美丽的愿景。这一点我深信不疑。在它的美丽中,有感人的情怀,有催人泪下的情节。围绕它们,我反复靠近,走远,再靠近,希望从它们现存的形态,构思那母子三人如何穿越时空回到今天,甚至到达我眼前。

西侧的枣树,树干相对笔直,像个男人站在某个遥望的点上,举目,低首,再举目,它看到的是希望背后的无望。无论如何,它需要那样站着,从村口遥望远方。远方在哪儿?或许是无数个现在吧。现在,我的眼前,除了北边大片暗绿麦田,南侧连通左右村庄的水泥路,西侧废弃的养猪场,东侧隐藏在树荫下的村庄和我遗留的脚印,似乎再没有值得惦记的。但这棵枣树惦记的不是我见到的这些。

东边的枣树,树干一分为二,从根部分出杈,但不是完全分开,它们扭曲并抱在一起,像久别的人,猛然相逢,因喜出望外拥抱在一起。拥抱得太久,几百年了不曾分开,是兄妹还是恋人,我无法猜测。相信那个传说吧,哥哥和妹妹,一别天年,终于重逢,终于不分开。风在树梢间穿行,如果那是数百年前的风,行走的时间和距离是不是早已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它们和枣树一起,记得久别的滋味。

古时,再远一点或近的村庄,很多贩鱼贩盐的商队,经过这里。那时,酸枣树还年轻,树干的粗细已经和现在差不多,枝叶比现在茂密,虽然叶片不大甚至细小,却因繁茂投下大片阴凉。人们走到这里,卸下骡马,在树荫下歇一会儿。前鹿家庄的人们,便在枣树下摆起茶摊,备上点心,看着人们喝茶用餐,不由自主讲起母子三人由人到枣树的变化过程。这个故事也便走出了村落,传播到未知之地,那敬畏的心,愈发庄重而诡秘。

也许,那些人们,和我一样,并未从中过度体会悲惨与恐惧,而是看到了从生命缝隙投射下来的感人部分。走到这里,便仰望,叹息,让随意的心境倏然敬重起来,敬重生的不易、流离的伤逝。无处渴求之美,忽然聚集,进入了内心,那树,居然可以成为他们寻找的依托、归来的宿地。

远古的道路泥泞,无论霜雪还是雨后,弯曲起伏,越过丘陵,穿过五龙河,再通过一片树林,几乎是飘荡着,向更远的明亮与幽暗延伸。用罢茶点的商贩,逶迤而去,不时回过头来,看一眼似乎还在向他们招手的酸枣树,盘算着何时归来。

俗话说,酸枣不成树,滴水难为河。自幼生长在五龙河边的我,见过数不清的酸枣树,长到拳头粗细的却难得一见,大都丛生,拇指粗一人高的样子,结枣酸涩,只看不吃。它们似乎总是在世人的记忆之外存在,有等同于没有,即使绝迹了,也不会感觉少了什么。在这两棵巨大的酸枣树面前,我忽然想念起河边的弱小的酸枣树。往东穿过村庄,我来到五龙河边。

这里几乎是五龙河的源头,接近一滴水的开始。站在岸边,仿佛看到不仅仅是属于我的过去。我的影子在先民们的足迹里漂浮。先民们,或浩浩荡荡,或三三两两,从几千里之外的故乡向我的故乡迁徙。中途走散的、病逝的,早已从史册中掉落,不会有人记得他们,但最终,他们还是到达了这里,依河而居,繁衍生息,有了酸枣树,也有了我。

是不是这众多的偶然造就了一个必然?或者,因为这个必然才把我们遗失在了偶然的长河?因为某个必然的要素,因为反复的塑造,让不可能变为可能,成为现实存在,谁含着那粒酸涩的枣核,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我们历史的源头,有一滴水,有一粒枣核,早已存在。一个人用手握着,或用嘴含着,当他被深深埋入泥土,它也便发了芽。

这棵树长在我身上,带着我回溯,也带着我前行。那是怎样的一个故事?当我需要迁徙,需要撒下一粒种子,需要长成被后人纪念的树,那个故事,有多大的重要性?

在两棵远古的枣树和五龙河之间,有个小小的村落,它叫前鹿家庄。我在村庄的房前屋后行走,走过低矮的花草,也走过钻天的树木,走过坐在门前的老人,走过耕牛低垂的眼神,走过破败门扉的吊环,走过废弃院落的荒草,走过一位痴呆少年的渴望,走过驼背老人的问询……牵着自己的影子和紊乱的思绪,在两棵枣树和五龙河之间,我行走在真实与虚无之间,闻到青草和鲜花的香味……

青草和鲜花的香味来自不起眼的角落:两棵酸枣树周围,村庄低矮的石墙下,院落与道路相连的拐角,五龙河倾斜的泥土堤岸与或宽或窄的河床……入夏后,青草加快了生长速度,品种逐渐增多,几乎覆盖了废弃不用的地头沟底、树下路边。鲜花自春开始,一茬一茬从未断过,花瓣一样的鲜红、嫩黄和乳白,或者调制出复杂的混合色,散发着淡雅悠长的清香。大自然无时无刻不在营造它的神奇。

村庄总有种特别的宁静,喧嚣的只有高大树木日益变大的树叶。浓郁的绿,在下午的风中,摇晃出簌簌声。在灰瓦的门楼下,迅速变窄的土路尽头,或玉米秸的草垛旁,闭上眼,安静地听,宛如听雨。雨声从高处落下,入了耳入了心,不会烦乱,只有更寂。仿佛翻阅一本厚重的历史书,书页的脆响没有影响远古的故事安静地浮现眼前。

站在前鹿家庄两棵酸枣树下和伫立村东五龙河接近源头的岸边,我感受到同样的滞重与平和。滞重来自历史的流动,数百年来,它汤汤不息又似乎停在昨日,正艰难地向今天流淌。昨日,遥远的时间刻度里,母子三人流落到这里,旷野选择了他们,让他们止于传说。昨日,鲜活的鱼虾与古旧的传说跳跃着去往下游,而野草们水草们繁茂于今时,也同样繁茂于远古。总有一些事物瞬间消失,也总有一些事物从未改变。

两棵酸枣树的生长明显晚于节气,许是年逾古稀的缘故,像赶路的老人,总是晚于设定的时间到达。它们的树叶明显不如从前,生长速度也迟了一个节拍。周围的杨树和地面的野草早已舒枝展叶,而它们的碎叶才刚刚萌发,像是遭遇了某种阻碍。我需要仰起头仔细观察,才能发现树冠弯曲的枝条生发的幼芽,并以此证明它们还活着,与那个传说的故事一起。

与之对比强烈的是村庄众多家庭院落外栽植和野生的花草。蔷薇爬满墙头甚至门楼,大朵的红与黄,驱散着低垂在天空的阴霾。月季、芍药和蜀葵的花也开了,每一朵都很鲜艳,让木然的泥巴墙和石墙栩栩如生,让围坐在院外老人们的脸也生出光彩。那些细碎的如灯笼菜、石竹、兰草的小花,并不会因为小而失去色彩,也没有挣扎的迹象,只是簇拥着开着。村庄虚掩的静谧的门扉,低头走过的行人,与村西垂暮中古老枣树的传说还有多少关系呢?

东边的五龙河,一条小路穿河而过,消失在河对岸的那片杨树林里。树林黝黑,像更远处沉默的村庄。走在远古之路上贩鱼卖盐的人们或许就是从这里带走又带回枣树的传说的吧,我似乎望见了他们每一次回头的苦乐喜哀,每一个眼神的欲言又止。他们也随着那黝黑的一团消失了,像他们自己曾经不断行走的记忆一样。唯有野生的水草在他们隐匿的脚印里复生着出们的所思所感,同时传达给站立岸边的我。细弱的污水,丛生的树木,一层一层的暮霭,叠在一起的野花,似乎真的可以把我掩埋,把一个村庄掩埋。被掩埋的,还有离开村庄,越来越淡、越来越远的数不清的身影。

忽然感到,村庄,无论怎样苍老,怎样流逝,怎样远离,几乎是一群人鲜明如花、灿若朝霞的怀念。无论早晚,总会以不同的方式,不变的节奏回归。

不知名的少年从院落的拐角跑出来,跑过几位坐在路口的老人。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记忆,村庄所有人认为他是痴儿。他穿拖鞋、短裤、无袖T恤,脸部、手臂和裸露的腿上,除了脏污,还有淤青和伤痕。他明显丧失语言表达能力,他表达的方式是用手比划和使用含混不清的词语。

我相信他对自己生长的村庄和人的认知是模糊的,所以没有恐惧,也没有忧虑。他跑到我面前,我相信他很认真地跑到我面前,让我拍照。他用手指向东西屋山排成几排的电表盒,他想知道那是什么,有什么用,是不是和他有关。我说那是电表盒。他很满意地点头,并摆出很酷的姿势。他认可我的回答正是他想要的答案。

他有家,但等同于没有。他有村庄,但等同于生于旷野。他吃垃圾。吃同情的人递给的食物。他兴奋地冲向我,又迅速跑开。他对我讲了许多,可我只听懂一小部分。我没有给他同情,该同情的不是他。他是一位英俊少年,活在苍凉与空白之中。

少年,我要和你讲个故事,无论你能否听懂。在你的村庄还没出现的元朝末年。元朝,知道吗?就是很久以前。一位母亲和她的一双儿女,流落到这里。那时候,五龙河的水清澈浩大,从南往北流淌,岸边树木低垂,葱茏茂密。地生五谷,略加耕种,可得温饱。可是,战乱和饥荒席卷而来,他们躲过了战乱,却没有躲过饥荒。你饿吗?

那年深秋,无以为食,母子三人靠采摘五龙河边的野酸枣充饥。入冬后,酸枣也没了,兄妹因饥饿染病,先后去世。母亲将他们分别埋葬在距离河边较远的大路旁,坟茔相距十余米。第二年春天,两座坟头各长出一棵酸枣树,与河边的枣树一模一样,母亲睹树思人,悲伤难耐,走去五龙河边,再没回来。有人猜测,母亲去了更远的地方,也有人说,母亲因悲伤过度,投河自尽……再过一年,在距离两棵酸枣树不远向阳之处,又长出一棵,仿佛相互守望般,一长便长了几个世纪。如今,我们只能见到两棵酸枣树,分别代表兄妹,代表母亲的那棵,惨遭土匪砍伐。少年,据说那巨大的枣树被砍伐时,血流成河,而砍伐它的人,不久死于无状。也就是死得很惨。

三棵酸枣树,树冠相拥,四季不离,犹如三个人手手相牵。少年,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和你无关。和墙上的电表盒无关。

终于没能张开嘴,向少年讲述这源远流长的传说,我无法将这无稽的故事向他讲述圆满,不是因为它比几排电表盒复杂,也不是因为它包含了多么精彩绝伦又孤苦无助的悲情。

在穿过五龙河河床的弯曲小路上,我长舒一口气,向北眺望我的故乡,它躲在一片又一片树林后面,炊烟袅袅。我希望在村中流浪的少年某一天撞见那两棵枣树,手舞足蹈,简单地对我说:“看,枣树!”除了这个,他不知道别的。他满意自己的答案。像满意那些挂在墙上的电表盒。

他是前鹿家庄唯一不清楚或不想知道酸枣树传说的人吗?

2015.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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