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的海棠

肖复兴

街角有一株老海棠树。它在街角刚刚拐弯的人行道旁，和别的街树并排站在一起，朝着正东南的方向。每天清晨散步的时候，总能看到它朝气蓬勃地朝着太阳升起的天空，抖动着一树茂密的枝叶，像一个尽管有些老态龙钟却长着一头好头发的女人，依然显得风韵犹存般有些招摇。

其实，好头发并不只是它的骄傲，春天时，它开满一树鲜艳的花朵才是它最张扬的骄傲。去年的春天，我从国内来美国居住在这里，第一次见到它，就被它满树怒放的花朵所吸引。

仅看花朵，不会觉得它有多老，因为和其他年轻海棠树一样怒放的花朵没有什么两样，这就是树和人的区别吧，树的叶子和花朵，是遮掩或忘却自己年龄的两样法宝。人只有靠衣服和脂粉，权当自己的叶子和花朵。这是后来知道了这株海棠确实已经老了之后的想法。

当时，看它最初开花时，含苞欲放，花骨朵尖上那一点点红，真是鲜艳欲滴，像是姑娘刚吃完鲜草莓的嘴唇，和别的海棠树上的花朵没有一丝一毫的两样。后来，看它渐渐地绽放开了花朵，那鲜艳的红色像是被水洇散变淡，随着花瓣完全地展开而变白，最后随风飘零，飞舞着一天的白蝴蝶，落下一地如雪。

现在，我想，前者或是它青春的回忆吧，谁都有过青春美少女的时光；后者则是老天爷给予它渐渐变老或终究要老的生命预示。只是和人一样，在花开的时候，谁也不会在意花落的时候，总以为今年花落了，明年还会花开，就如同小鸟一样重新飞上枝头，却忘记了歌里唱过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

去年的秋天，散步路过它身旁，忽然发现，它结了一树海棠果，竟然是那么的红艳艳，而且，比我居住的这个社区里所有的海棠树结的果子个头儿都要大很多，每一颗海棠果比美国樱桃还要大。迎着早晨阳光的时候，尤其漂亮，红红的，像是燃烧着一树的火把。这才是它最值得骄傲的。

春天有漂亮的花，秋天有丰硕的果，就像一个女人，年轻时有漂亮的身段和姿容，老了有那么多子孙绕膝，还有什么别的奢望呢？

秋风萧瑟的时候，地上会落下它那鲜红的海棠果，每天路过它身旁时，我都会弯腰拾几颗回家，放在白盘子上，红白相衬，晶莹剔透，像白石老人的画。馋嘴的小孙子从幼儿园回来，抄起一颗就往嘴里放，连说真甜。没吃完的海棠果，渐渐萎缩成话梅核一样，干瘪成一团皱巴巴的紫色，灯下像凝结好久后的血。熄灯后一袭月光透进窗来，迷离地打在上面，恍恍惚惚的，像一张过了时间颜色暗淡的圣诞卡，诉说着曾经欢乐美好时光的回忆。

就在它一树鲜艳的海棠果快要落光的时候，我离开了这里回国。半年之后，今年的春末，我再次来到这里，这里的一切依旧，觉得没有什么变化。

倒过时差后，重新沿着熟悉的小路散步，发现雪一般的杜梨花、淡绿色的苹果花、胭脂红的海棠花，都已经落完，甚至鹅黄色的绒绒松花都变成土黄色了，知道今年我来得稍晚一些日子，错过了花开的最后时节。

再次经过街角的时候，没有注意那株去年曾经见过的海棠树，也不奇怪，缺少了一树鲜艳的海棠花，它立在那里，和别的街树没有什么区别。心里悄悄地想，树和人一样，脱去了鲜艳的衣裳，站在那里，无论是在澡堂子里，还是在天体浴场，都一样。

其实，我的想法是错误的。人，无论穿衣服还是脱衣服，不会都是一样的。以为一样，不过是抽象为一种定式，而忽略了其中一种。

夏天到来的时候，一天上午，散步再次经过街角，忽然发现一棵树的树干上钉着一张硬纸卡，白色硬纸卡足有一本书一样的大小，上面还包着一层塑料纸，阳光一照，明晃晃地反光，老远就看见了它。走近一看，硬纸卡是格式化的表格，印刷体的英文写着“此树已死，请注意安全”；手写体填写着括弧内阿拉伯数字30，和今天的日子，以及联系电话。抬头一看，枝上枯枯的，已经没有了一片叶子。再定睛一看，竟是那株老海棠树。

生老病死，树和人一样，都是无法逃脱的命运。问过街邻，说是今年冬天这里的雪下得特别大，气温也极其低，开春发现不少老树都死掉了。只是，此次来这里快一个月了，几乎天天散步经过街角，竟然没有注意它已经死掉。而去年在这里的时候，我却注意到它的花盛和果熟期，不禁唏嘘。

树和人，真真是一样的啊，青春和成熟的美好时期，都会引人瞩目。而到了老的时候，都会被人那样地容易遗忘，即便如我一样几乎天天经过它的身旁。

一个月后，街角再无这株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