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的走向

远离王朝统治中心的漳州河口，孕育出自己的海洋文化。在经历宋元宽松的海洋政策以后，整个中国东南海的新月地带：宁波的甬江、台州的椒江、温州的瓯江、福州的闽江、泉州的晋江和潮州的韩江，那些独流入海的河流所哺育的区域，开始不约而同地进入苏醒期。

让我们重新注视这条福建省第二大河——漳州河（九龙汀）。

漳州河（九龙汀）由发源于龙岩山区的北溪干流和西溪支流汇聚而成。另一条发源于平和的南溪自河口注入，三流合一后经厦门湾进入台湾海峡。

这是一条流程较短的河，主干河道仅仅258公里，支流河道更短，分别为172公里和66公里，流域面积不到黄河的1/42，但它是丰水带河流，当它从西部山区向东部沿海奔流而去时，主干流的年流量超过黄河1/6。

河流较短、流域近海是它的特征。每天，因为季节变化而在不同的时候段，大量的潮汐自河口涌入，商船可深入到流域腹地，追随潮汐而来。而构成流域骨架的近30条支流，可以把深藏在深山老林的外销瓷或向往幸福生活的山里人经月港送往世界各地。

地理条件使然！这个早先蛮荒之地，天生就与海洋世界有缘。

这条河流经的大部分地区是丘陵地带，层层叠叠的山峦把它分割成无数几乎不通往来的区域。一千年前，丰沛的降水滋生出的亚热带茂林，这里虎豹横行。这片流域里的南靖县热带雨林还原生态地保留着当年的状态，大树参天，藤萝密布，动物在落叶上奔窜，群鸟在幽暗里乱鸣。

这片土地的开发比岭南还迟。在历史记载里，它是一块烟瘴之地，人口稀少，不为人注意，是朝廷官员的畏途和犯官流放地。从一千二百多年前建州时的一千来户人口看来，除了驻军和当地居民，这里基本上就是一个无人地带，充其量是危险四伏的军管区。早先，这里是闽越国的辖地，但是关于人类在这一带的活动语焉不详，历代王朝对这里的控制也常常流于形式，至少在经济方面少有建树。倒是那些莽莽苍苍的深山老林，为造船业提供了取之不尽的原材料。在宋代，它是全国著名的造船中心，源源不断地向皇家贡上船只。

它在下游河岸地带的冲积平原面积位居福建省第一，土地肥沃，水量丰沛，当地人自豪地声称：“扁担捅地都能发芽。”漳州府首善龙溪，作物种植一岁三收，粮食亩产一钟有余。当时，一钟为6.4石，在自然经济条件下，已是高产。总的来说，这块接近北回归线的区域，极好的自然条件使它成为典型的农业区域。

但是，在明朝中后期成为海内外贸易枢纽并以罕见的速度成长为经济发达地区以前，漳州并没有什么像样的商业，全府6县11个圩市，8个集中在龙溪，其中就有因水运码头而形成的南市和北桥市。

因为扼漳州通广东的交通要道，南市繁荣了一千年，现在还保留自己20世纪20年代的样子，像许多城市刻意保留的文化遗产那样，它成为历史街区的一部分并在若干年前为漳州市政府赢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奖。至于现在成为市区中心的北桥市，原先赖以生存的内河码头，早已淹没在钢筋混凝土建筑下面，只有一些怀旧的人，才可能在梦里听到曾经的水声。而它本身则成了一个居民小区的一个面积不过数百平方米的菜市场，人们下班时提几根葱带几头蒜，回家的情形，大约也和先前的没什么两样。

在群山环抱无以回旋的时候，滔滔汀水给人们提供一种超越现实空间奔向蓝色水域的可能与需要。

远离王朝统治中心的漳州河口，孕育出自己的海洋文化。在经历宋元宽松的海洋政策以后，整个中国东南海的新月地带：宁波的甬汀、台州的椒汀、温州的瓯汀、福州的闽汀、泉州的晋汀和潮州的韩汀，那些独流人海的河流所哺育的区域，开始不约而同地进入苏醒期。

同时，作为莱茵河、罗纳河、多瑙河、波河等许多欧洲河流的发源地，由阿尔卑斯山淌出的水流，呈放射状注入地中海、亚得里亚海和里海，在这些河流入海口，形成一个个口岸城市，庇护那些蓄势待发的风帆，并最终滋生出繁荣昌盛的海洋文明。

欧洲西南角的伊比利亚半岛，那个拉丁语意为“温暖的港口”的国家葡萄牙，“大航海时代”将从那里拉开序幕。

在亚平宁半岛，亚平宁山脉流出的台伯河，400公里的短小河流，经罗马进入第勒尼安海，形成热那亚、那不勒斯、斯托兰、威尼斯等商业城市，而佛罗伦萨成为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中心。

生活在那里的人们自认为秉承巴尔干半岛的古希腊文明成果和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维京人的风范，并由此拥有享有世界的无上雄心。在不久以后，来自地球两端的一些人海口孕育出来的航海人，将不约而同地出现在亚洲东部和东南部水域，他们所煅造出来的海洋商业辉煌，将翻开人类历史新的一页。

在中国东南沿海，漳州河的河口地带，川流不息的河水，遭遇到宽阔的河口而缓下来，为之一宽的视野使这里拥有足够的吸纳能力。不错，这里并不具备第一流的港口条件，港道水浅，大船不能直接靠岸，货物进出有些费力。但是，它形如满月，吞吐潮汐，从港口算起，沿南港顺流往东，经海门岛，到圭屿，再经厦门出海。

港道曲曲折折，凹凸连绵，一些河流的支流从不同的河口上潮到腹地，另外一些海湾和半岛围绕它展开，沿着海岸线还有一群群岛屿——海门、嘉禾屿、浯屿、铜山、南澳——和它相连，这个王朝统治鞭长莫及的地方，正是“通番”捷径。

当经过家门口的季风洋流，将满载着茶叶、瓷器和丝绸的商船，按照那条15世纪漳州人的古本所指示的针路一路顺风相送，从马六甲到印度洋，风帆过后，从遥远的欧洲到美洲新大陆，世界和原先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