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也有自己的风格么?我以为,答案应该是肯定的。
记得是郭沫若的诗句:“山是严格律,海是自由诗。”这是就山的整体观念,和海洋相比,是理所当然的。又有人说:“泰山天下雄,华山天下险,峨眉天下秀”,说的是名山的个体特征。雄、险、秀,正是它们的风格,却也是它们名满天下的原因。
那么,大兴安岭的风格该怎样描述呢?
提出这个问题的是林管局的一位工程师,他在大兴安岭上工作多年,对林区颇熟悉。他说,大兴安岭山势起伏不大,山形又多缓坡,并无奇峦异峰可寻。它的最高峰,素称绝顶的特尔英山,也不过海拔1725米,和国内名山奇峰相较,难与比肩,所以并不为人所知。初来大兴安岭者,如按照固有的凡“岭”必高标入云的想法,多有失望的。
这位工程师,还引用了当代画家丰子恺先生的名句:“山到成名毕竟高”,然后说,如果要以二三字来概括大兴安岭的风格,最适合的莫过于“平凡”二字。
丰先生的议论,是游黄山登天都峰归来后,有感而发的,确是中肯之言。广袤千里的大兴安岭,群峰绵延,从数量上说不怕盈千上万!委实也不曾有一座傲视苍穹的奇峰。排列开的都是浑圆的、浅缓的山丘。然而,断言它平凡,合适么?
工程师大概觉察到我疑惑的目光,连忙补充道,说大兴安岭平凡,决无贬谪之意。从森林工业的发展看来,应当算是优点吧!南方林区,山高坡陡,采伐的难度大,“摘山帽”的机会多,而木材运输所需花费的工本更大。从这点看,平凡不正是大兴安岭的长处么?
那时,我在林区生活的时间不长,走的地方不多,但也接触过大兴安岭的一些基本资料。所以,虽觉得工程师的见解有一定道理,却又有不敢苟同之处。
我想,大兴安岭是以森林而著称的。
据有关资料称,大兴安岭的森林面积,占全国森林面积的24.4%,在国民经济和生态平衡中占有显著的地位。一位外国作家说:“森林是一部天书”。无边无际的森林,浩渺苍茫的绿浪,其间自有莫名的神奇,令人难测。而在大兴安岭的密林间,还生活着鄂伦春、鄂温克等兄弟民族。千百年来,他们以狩猎为生,“仙人柱”中凝聚的漫长岁月,驯鹿背上悠长的猎歌,还有白云般轻捷的桦皮船,引得山鸣谷应的“敖来翁”,真有着难以描摹的神秘之感。这些从原始公社制末期一步跨进社会主义社会的民族,不更给幽秘的大兴安岭增添了几分引人注目的色彩么!
而我又缺乏自信,不敢以“幽秘”来总括大兴安岭的风格,更不敢在工程师面前造次。因此,这些想法竟没有说出来。
事后,公务烦劳,家务琐细,便未曾再提及此事。光阴荏苒,弹指之间,便是数年。
去年夏天,我到林区北部的一个新建局去采访,遇见一位采伐工人。他姓苏,原是我初进兴安岭,在林场“接受再教育”时的工友,相处得极好。后来,我工作调转,他筹建新局,一别就是十年。邂逅相逢,自然邀我到家。少不得“冒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热情相待。他的孩子都大了,都还认识我,并不生分,使我十分感动。我本酒量极差,难胜杯酌。他却和大多数采伐工人一样,举杯豪饮。三杯酒落肚,话也密了。谈林区生活、谈深山采伐,谈相处时和分别后的人和事。猛然间,勾起我对大兴安岭风格的记忆来,便用工程师所出的题目来问他。
老苏哥文化程度不高,然而一生走南闯北,也访过一些名山的:他老家在山东,少年时登过泰山,后来顺路访过华山,还游过长白山天池!说到大兴安岭,他竟沉默了。我给他满了酒,他也不喝,捧着酒杯,凝视着酒波。半晌,才郑重言道:
“大兴安岭和那些名山不同,没有奇峰胜景,也没有名刹古迹,上不了旅游手册。不过,大兴安岭本来就不是供人观赏之处。我进林区四十多年了,衣食住行,娶妻生子,全凭大兴安岭供我、养我。它似乎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我自己好像也成为大兴安岭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每天我上山采伐,走在山林间,就是这样想的。
那年我回山东探亲,县城里正盖楼,一打听,所用的木料竟是从我们这个林业局运去的。工人们看我格外亲,我也觉得到底算为家乡,给乡亲们做了点事儿,心里头也乐滋滋的。其实,木材是兴安岭献出来的,我只不过动手采伐罢了。”
说了半天,竟未曾回答我的问题。
回来一想,不对,老苏哥虽然从头至尾未提及风格二字,句句不正是在说大兴安岭的风格么?大兴安岭委实不以其风华取悦于人,但是他是在平凡的劳作中造福于人。如借以物喻人的惯例,是否可将大兴安岭的群峰,比作普通劳动者的群象呢!
我急急要找那位工程师,想和他交流我对大兴安岭风格的新想法。谁知他竟已调离,不能得知他对此说的意见了。
另外,老苏哥还说过这样一句话,“大兴安岭当不乏风景幽雅之地,往往未曾为人所识,如遇有心人,一经发现,略加整理,定然会相当可观。”我想,这也是颇有见地的。
(原载《林海日报》1982年10月20日第四版。后选入《内蒙古大兴安岭林管局志》201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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