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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麦子就是豆子

时间:2022-01-2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这就是那些顽童所说的“皮子在里肉在外”。安村老少都知道我二爸的口头禅:“不是麦子就是豆子。”果不其然,话还没说两句,二爸又来了:“不是麦子就是豆子。”他不但不是膀大腰圆,反而细弱苗条,简直就是风吹柳摆。那些监管部门肯定不是吃干饭的。虽然民间借贷普遍存在,但真正要合法、合规却不是说说就能解决的。

1

二爸来找我的时候,正是我们安村家家户户准备开饭的时候。安村的太阳那个时候刚刚在西边铺开一道橘红光芒,把周围每一朵云彩都打上了金边,煞是好看。

二爸对我说:“我要开个粮食银行。”

二爸说这个话的时候,正背对着太阳。我坐在小凳上左手和右手下五子棋,抬头看见二爸的耳朵边廓也被太阳光打上了金边——是柔和的金粉色,让人简直要怀疑那是不是人的耳朵。但是二爸耳窝窝里的污垢很快让我明白,眼前这个矮个子男人的的确确就是我那不招人待见的二爸——那个一到吃饭时间,就挖空心思来蹭饭的男人。

这不,现在不是刚好到了吃饭时间吗?他居然打着什么开粮食银行的幌子来蹭饭,真是太可笑了。

尽管我们不喜欢他,但是他不找理由,我们也会给他一碗饭吃,谁让他是我二爸?谁让他还种着我家的那一亩三分地呢?安村所有人都明白,我们不会拒绝他。

我把左手中的棋子慎重地落下后,长吁了口气。要知道,一个左手和右手下棋的人,既要防又要攻,既要能守还要能进,那可不是平常人所能做到的。

我在自己布置的棋阵里还没真正回过神来。今天我原计划下满棋盘的四分之一,现在生生被我二爸和他的粮食银行给打断,我心里自然有点不舒服。但是不舒服有什么用?谁让他是我爸的二弟?哪怕他个子比我还矮两分,长辈就是长辈,我不能不叫他二爸,还要客客气气地请他进门,请他吃饭。

我嘴头上客气着请他去吃饭,心里却无比强烈地厌恶他,同时悄悄地唤着他的另一个名字:古而怪。

不是我有意在心里这样讥讽他,而是他现在这副打扮实在让人不敢恭维。你看他,穿衬衣也就罢了,却偏把两件衬衣摞在一起穿,还把里面那件衬衣的领子翻了出来——那两层衣领实在是累赘。他在两件衬衣上面又套了一件有领子的夹克,这样一来,生生有三层领子在他脖子里悬着。还有,他的深色长裤上密布的斑斑点点似乎也还说得过去,但是,他偏又没系裤带,他用一根藏青色毛线绳将裤腰环和裤扣眼拴在一起。唉——也难为他,身边没个女人,居然还能找到一截毛线绳给自己拴裤子。

这个时候,安村的那些顽童果然就当着我和我二爸的面,一边拍手,一边跳脚,又大声喊起了那一句:“古而怪,古而怪,皮子在里肉在外。”

二爸听到后,有些恼,但又不好当着我的面发作。

其实这些孩子们说的是一个谜语,谜底就是产在我们安城的豌豆瓣,又叫豆果儿。这种豆瓣,还没完全成熟时,豆粒大而饱满,水分很足,生吃起来十分香甜。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它的豆皮脆甜可口,透着一丝丝豆腥,既可生拌,又可炒熟了吃,非常美味。但是这种豆瓣的皮可不好剥,有经验的人通常把分成两片的豆瓣放在手里,取其最顶端处的一个角向内折,于是脆生生的豆瓣便折断了,然后还得将豆皮里朝上,大拇指按紧挨着豆皮的折角一点点向下顺滑,于是豆皮上面那一层不能入口的韧性薄皮纤维就与肉层剥离开来,这样剥出的肉质豆瓣皮才可以食用。有意思的是,这种豆瓣外层的豆皮肉厚可食,内层的薄皮却粗糙坚韧难以下咽。这就是那些顽童所说的“皮子在里肉在外”。

安村老少都知道我二爸的口头禅:“不是麦子就是豆子。”谁都无法理解他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他却总说这一句,由此他便得了“古而怪”的外号。

果不其然,话还没说两句,二爸又来了:“不是麦子就是豆子。”他又说:“良子,我这回说的可是真的,我真的要开个粮食银行,我要请你做帮手。说实在话,请别人我还不放心呢!”

二爸的粮食银行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2

我家就在安村。安村在安镇,是安镇的四个城中村之一。安镇属于安城。

我爸爸弟兄仨,我爸马保国是老大,他常年开着一辆小双排汽车在安镇跑货运。我爸开车技术娴熟,为人实在,不会欺生排外,所以安镇的马保国马师傅,自然美名远播。

我还有个三爸,叫马保丁,在安镇上开了个杂货铺,经营各类五金土产及百货。说实在的,除了吃的和穿的,你在我三爸的杂货铺里就没有买不到的东西,扫帚、拖把、水桶这一类的东西是不用说了,碗筷锅勺也不缺,还有炮仗、竹椅、小孩的玩具、学生的书包、针头线脑、粗细麻线,以及被束之高阁的各种农具,不一而足。我想,单是从这些货物的繁杂,你应该可以看出我三爸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自然是精明能干,心细如发,会盘算还会过日子的人。

我二爸马保民最是羸弱,身高不及一米五不说,样子也是瘦弱无比,完全不是平常人眼中男人的形象。他不但不是膀大腰圆,反而细弱苗条,简直就是风吹柳摆。我二爸不仅长得没有男人相了,他做事,更是没有男人相。讨不到老婆的他似乎对种庄稼情有独钟,我家的地和我三爸的地,全是我二爸在种,他坚决反对两个兄弟拱手把地让给别人白种,他同时还提出一个条件,在他没有娶妻成家之前,他的吃饭问题由我爸和我三爸负责,他会将收成等份分给我爸和我三爸。这样一来,我们好歹能混个收成不说,我二爸的吃喝从此不愁,这样的好事我爸和我三爸自然不会拒绝。

我二爸虽然喜欢种庄稼,但是现在种庄稼入不敷出的现状这谁都知道。都说一年的庄稼二年的苦,除去化肥、种子、农药,还不算搭上的人工,一年到头,也打不到多少粮食,所以即使他的两个兄弟并没有实打实地要那份收成,二爸依然穷得叮当响。安村是个城中村,人均地少得可怜,况且现在人人的心思全在搞副业上,真正把心思投在庄稼地里的人家都穷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还不够用。

我二爸虽然喜欢种庄稼,但对于种庄稼,他却绝对是外行。你不得不承认,这个世上,有些人实在是笨拙,哪怕在一个行业搭上一辈子,也是外行。你们没见过我二爸种庄稼,可能不相信,如果你亲眼见到他在扬种时和手中盛种子的盆子摔跤,收割时和手中的镰刀打架,打碾时和那些成捆的麦捆子一起翻跟斗,那你就不会不相信我的话了。我二爸的这些事迹在我们安村广为流传,简直就是许多人家茶余饭后的谈资甚至笑柄。有些人,不但说,还要学,这样一来,我二爸在安村的形象可想而知。

3

我二爸的粮食银行说来也很简单,他早就瞅中镇子里一家外地人开的快要倒闭的两元店,他准备把那家店盘下来做他的粮食银行。二爸的粮食银行主要吸收各类粮食的短期存储,然后进行短期粮食借贷,性质和现在的那些商业银行相似,不过人家的银行经营货币,而我二爸经营粮食。

但凡有一点点头脑的人都知道,这是绝对行不通的。别的不说,单就个人来说,国家怎么会允许私人随便开银行呢?那些监管部门肯定不是吃干饭的。虽然民间借贷普遍存在,但真正要合法、合规却不是说说就能解决的。除此之外,我们通常意义上理解的银行,本来就是高高在上的国家性质的存在,一如政府的许多机构和部门,我们不可能私人随随便便设一个乡政府或镇政府。所以设立一个银行,自然也是行不通的。如今民间小额信贷公司倒是遍地开花,但是我二爸坚决要办一个粮食银行。异想天开的二爸居然想一口吃天,他想借机调整安镇的粮食短缺,实现安镇粮食产业结构调整。

你可别不信,他真的是这样说的。他那天来我家蹭的那顿饭,那绝对不是平常意义上的蹭饭。在吃下两大碗我妈亲手做的擀面条后,我二爸放下碗,把筷子搭到碗上,然后一抹嘴,就说出了一番惊天动地的话。请不要怪我夸张,我平常说话是很实事求是的,但我二爸那天说的话,简直是在我家撂下一重磅炸弹,炸得天翻地覆。

我有必要将过程重新演绎一遍。

二爸说:“我想开一家粮食银行,你们得支持我。”

“什么?我爸没听清。”

“我想开一家粮食银行。”二爸提高了声调。

“什么?你是不是脑子又进水了?”我爸生气了。

“反正我就是想开一家自己的粮食银行。你们也见了,现在种地的人越来越少,是农民,就得种地。没了地的农民,还叫什么农民?安村是城中村,眼下许多地方虽然在征占和拆迁,但仍有大片的农田不在征占的范围内。许多人打工搞副业是好事,但不能撂荒了地,如果我办一家粮食银行,把安村种地人的收成直接换成钱,或者换成他们急需的其他粮食,那肯定会使安村的许多人乐于再种地的。毕竟是世代在土里刨食吃的农民,我知道他们并不乐意白瞎了好好的地,只是苦于粮食变不成钱,或者粮食不值钱。如果我能够通过这种方式使安村人种地的积极性提高了,那可是一件大好事。”

“你可真是闲吃萝卜淡操心。”我爸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说:“你有那工夫,自己成个家,生个儿,好好过日子。你也不看看现在你过的是什么日子!”

“人如果只顾眼下,如果人人只顾眼下,那日子也没办法长久地过下去。不是麦子就是豆子。”

“你是不是又要烧慌了?”我爸问。问完后他生气地将手中的碗撴在桌上。我爸性格温和,平时绝少发脾气。他这一生气,碗中的汤溅出不少,我妈赶紧找了抹布来擦,却被我爸一把推开。我妈吓得再不敢有动静。

我爸的意思,在场的我妈和我以及我二爸全都听明白了。

我爸说的“烧慌”,只有我们安镇人能听懂,就是说这个人又想跳弹着做一些力所不及的事惹人笑话。

我爸说二爸烧慌,自然是有来头的,因为二爸做过不少烧慌的事情。

谁都知道,我二爸是个固执到简直病态的人,举个例子便可说明。以前我二爸还年轻,自然也想做年轻人想做的事,比如恋爱。别人恋爱,那通常是两个人你来我往,你情我愿的,我二爸却是一门心思地单相思。女方不是别人,正是安镇另一个村的姑娘,名叫李改莉,小名就叫改莉。

那个改莉,在我看来,也没什么特别出彩的地方,不过是姑娘有的她全有了,别的姑娘没有的,她也有了。比如她比别人多一个手指头,再比如,她还比别人胖出几十公斤的肉来。其实这些倒也没什么,哪个女的不想生得花容月貌、倾国倾城?哪个男的不想貌比潘安、才比子建?但是人各有命,爹妈能给你的,自然是你命里就该有的,只是有的人并不这么看这个问题,比如我二爸。他喜欢李改莉,就一厢情愿地认为李改莉就是他的人,会随他的心。他于是主动出击,向李改莉发动全面的爱情攻势,向许多人散布他和李改莉好上的消息不说,还一次次登门拜访。

虽然这个李改莉自己长得不怎么样,但我二爸根本入不了她的法眼。她也知道我二爸喜欢她,却偏不给我二爸机会,更不给我二爸好脸色看。

我二爸那时候也不知道被李改莉灌了什么迷魂汤,一门心思要讨李改莉的好。他隔三岔五就到李改莉家的门前守着,结果他没守到李改莉,却守到了李改莉家的那条大狗。那可不是一般的狗,是一条特别凶猛巨大的土狗,平时被一根粗铁链拴在院里,那天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条突然脱缰的大狗看中了我二爸,张口就要扑上去。幸亏我二爸机灵,跑得快,最后掉进一条死水沟里。那条狗看我二爸跑了,倒也乖乖地听从李改莉的呼唤回了家。

我二爸被李改莉放狗咬的事情从此传遍了我们安村。我二爸到底不死心,看蹲守不成,便改为送礼,他今天托个学生送去一条丝巾(当然不是真丝的),明天又托个姑娘送去个发夹,再或者从墙头偷偷扔进去一本包得严严实实的日记本,扉页上有一首他新抄来的情诗之类。

我二爸如此痴心,倒是打动了一些乡亲,有人主动向李改莉的爹妈提出要撮合他们两个人。李改莉的爹妈倒也没说什么,无奈李改莉就是铁了心,说她一见我二爸想死的心都有,哪能过日子?这缘分的事,真是说不清楚。按说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二爸应该认命了,可他偏不。眼看着我二爸如此穷追不舍,李改莉提出了一个条件:她要“浑身转”,还要一套面积在九十平方米以上的商品房。

在我们安城,这“浑身转”可不简单,那可是从头到脚几身时新穿戴不说,还要金项链、金耳环、金戒指、金手镯,外加两条金脚链。天哪!天哪!安城只有那些当官的或者大老板娶亲时才有可能满足女方这样狮子大张口的要求。一般人,通常只送得起金项链、金耳环、金戒指,总克数还要严格控制,而商品房,更是想都不敢想。农村都是自己盖的砖木结构的土房,有几个能买得起商品房?

这李改莉分明是在为难我二爸,想让我二爸知难而退。我二爸简直中了邪,他心心念念想凭诚心与爱心打动李改莉,这怎么可能?现在可是讲究唯物主义的,唯心的那一套吃不开的。

有一回,我二爸听说李改莉不知得了什么病,他竟然就将自己这些年辛辛苦苦攒下来的血本全部给了李改莉她妈,要给李改莉治病,还不要她妈声张。李改莉后来病好了,也没嫁给我二爸,居然远嫁到另一个村子,甚至连娘家也很少回,这钱自然就有去无回。

更加可气的是,这李改莉的良心真是让狗给吃了,她居然说这些钱就算是我二爸给她的感情补偿费,毕竟我二爸那样下死力气追她,让她面子上并不好过。

唉!这世上的事情,真是说不清也道不明。

我爸知道我二爸把钱白送给李改莉之后极为生气,因为他原是想着让我二爸用那些钱成一门亲的,现在钱没了,姑娘也嫁别人了,他是长兄,哪能不生气?但我爸生气能怎么样?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但我二爸说:“他就是喜欢李改莉,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爸那时就说过,如果我二爸再烧慌,他就做主断了兄弟关系,再不管我二爸的死活。

毕竟生存第一,为了吃饭,我二爸自然不敢再违拗我爸,何况李改莉已经另嫁他人,我二爸也只能鸣金收兵。

这就是我二爸烧慌的来历。这件事让我二爸很是抬不起头来。如果李改莉貌似天仙,那是我二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这个不起眼的李改莉敢这样对我二爸,说明我二爸在她眼里是连癞蛤蟆都不如的。从那以后,安村人对我二爸的看法就彻底改变了,如果说以前我二爸仅仅是不会做农活,长得不够男人,那现在,我这个二爸可是连男人都不是了。连李改莉都瞅不上的人,算哪门子男人?

我二爸心眼多,老想做一些惊天动地的事儿。他自己曾开过一家免费的修车铺。为了那个修车铺,他广发英雄帖,上面印着免费修车的字样。再傻的人也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二爸的修车铺,说是免费,其实并不是完全免费。说起来我二爸也只是免收修理费,配件费照收不误,他不过想借机做个广告,拉点儿客户而已。但是我二爸的心思哪个不明白?于是他的免费修车铺没多久就关门大吉了。修车铺关门后我二爸并不伤心,他说他再不修车了,从此只修地球。他的意思是说他要安心种地了。

说起我二爸的故事,真的是有一箩筐。不说也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一个关于我二爸的外号就传开了,就是我前面提到的“古而怪”。

“古而怪,古而怪,皮子在里肉在外。”村里调皮的孩子经常这样说着笑着走过我二爸身边。

我曾和几个人私下讨论过这个“古而怪”,有人说是“古儿怪”,也有人说是“古而怪”,莫衷一是。反正现在那些调皮的孩子,一见我二爸,就喊开了:“古而怪,古而怪,皮子在里肉在外。”

4

我义正词严地拒绝了我二爸的请求,拒绝出任他粮食银行的帮工。倒不是因为我忙,虽然自从中专学校毕业后我一直没找上合适的工作,就在家待业,但我就是不想给我二爸帮忙,我也看不上我二爸。

二爸看我不回应他,十分生气。我知道他生气是什么模样,他那垂下去的右手的拳头说明了一切。我二爸生气时有一个习惯,就是他的右手会不自觉地、无规律地一会儿紧握,一会儿又松开。在那一松一握中,他的心潮起伏可见一斑。我二爸虽然生气,但一时也没办法,只能在我面前进进出出地干着急。

这几天,我二爸天天看我一个人左手和右手下棋,看了几天之后实在无计可施。他一次次将两手的五指分开,然后深深插进头发之中,低下头来回一阵猛抓,揪下无数青丝来,放在手中研究一会儿,最后让根根青丝自由落地。如此反复无数遍。

有一天,我二爸居然在安村那排柳树下威胁我说,如果我不答应给他帮忙,他就把我的糗事说出来,让我臭一镇子。

我心里一直有个大秘密,就是我曾做过一件见不得人的事,还偏偏让我二爸撞见了。我二爸倒也仗义,答应替我保密,可是现在,他却拿这件事来要挟我,想让我答应他,为他的粮食银行助一臂之力。怎么办?我可不想年纪轻轻名声就臭了,只能答应助他办这个粮食银行。

其实协助过程也不复杂。我二爸的粮食银行,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家杂粮店而已,经营各类杂粮的借贷业务。比如你家有二升白面,你突然想吃点豆面,你就可以到我二爸的粮食银行进行交易,换回你想要的豆面。你刚收获的麦子不想存在家里,你就可以放到我二爸的银行里,交纳一定的管理费。如果是罕见稀缺的粮食,还可以得到一定数量的利息——一些青稞面或者一些芝麻或者红豆一类的粮食。我二爸毕竟常年务劳庄稼,虽然种庄稼的业务不是十分娴熟,但对于各类杂粮,倒是认得全,也识得货。

我二爸后来又专门订制了一些粮仓,用来存放各类粮食。他还买来专业的书籍,准备对这些粮食的存放进行科学管理。除了这些,为了便于更多粮食的存贮,他还特地找到我们安村第二生产队早先存粮的仓库——现在闲置着任凭老鼠和蛛网成灾——租下来备用。关于我二爸用什么钱来支付租用仓库的费用,我也不需要操心,我只要他兑现当初答应给我的工资就行,当初为了请我出山,他答应的工资可不是小数目。我倒没什么,有钱不赚是傻子,只是他这些钱从哪里来,实在令人费解。我不是怕入不敷出,而是怕他的这个店子倒闭,我的工资就没有着落。

我二爸固执地将他的保民粮店称为粮食银行,这实在是太可笑了。不过他本来就是可笑之人,所以也没什么更可笑的。当初他差我去办工商和税务手续时,特地嘱咐我一定要把店名注册为“保民粮食银行”。我早就知道这行不通,工商不可能给办理。你想,如果谁都可以随随便便地开个什么政府、银行一类的,那天下岂不是要大乱?但我也没说破,等最后二爸的小粮店手续批下来了,就叫保民粮店。

当我把工商营业执照、税务登记证和卫生许可证等相关证件拿给我二爸时,我二爸把所有的不满意都挂在了脸上。那几天他的脸色极其不好,仿佛刚刚形成的泥塑尚未干透,却被一只无情的大手从头上往下狠劲地抹了一把,眼睛、眉梢、鼻头、嘴角,甚至下巴,全都向下吊着——吊成难看的哭丧脸。他坚决不承认这是粮店,他十分坚定地称其为保民粮食银行。其实不管是保民粮食银行还是保民粮店,反正我二爸就是个“古而怪”,他怎么叫是他的事,并不影响店子本身。

5

在我二爸的不懈努力下,他的粮食银行终于开始营业了。开张那天,倒也有几个往日相熟的人前来祝贺,当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当看热闹的人拥在我二爸的粮食银行前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时不时指指点点一番时,往日并不太繁盛的安镇在一片喧腾中迎来了崭新的一天。那些拖拉机依旧“突突突”地招摇过市,而时髦的小轿车自然会风驰电掣一般驶过,也有骑着自行车车轱辘挂满泥巴的,在蹬车人吃力的踩蹬中徐徐前行。街道两旁的店铺有的冷寂,有的热闹一些,但门庭若市的并没有几家,倒是一家音像店内,传来高分贝的《爱情买卖》:“出卖我的爱,你背了良心债,就算付出再多感情也再买不回来……”

我二爸安排给我的工作就是当一个营业员,我的工作是每天守在店里招呼顾客。说实在的,除了开张那天有好几个人好奇或真是有需要才进进出出以外,接下来的日子,这个店里真是门可罗雀。生意时有时无也就罢了,也许只是时间的问题,过一阵就好了,但我二爸的心思,竟然全不在店里,除了开张那几日能见到他的人影之外,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几乎很难见到他的人影。虽然我见不到他,但我知道他并没闲着。他天天走东家串西家,在做一个工作——那就是动员安村的人种地,种啥他收啥。

于是有人就开他玩笑,说:“那我种大烟,你也收吗?”这个时候,我二爸的表情,一定非常难堪。我不止一次想象,他那张风霜满布的老脸上,刻着被别人有意刁难时的表情。他本来就不是善于表达的人,当他有满肚子的话说不出来,难以解释,又一心想做自己的事时,他的为难,他的心痛,没有几个人能真正体会。可是说实在的,我并不因此而同情他。

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一个人,为什么要自不量力,总想扭转或改变那铁一样的现实呢?二爸实在不能让人理解。

不理解也罢,说风凉话也好,反正做任何事,想要众口一词地保持赞同那绝对不可能。我二爸是固执的人,这从他的恋爱史就可以看出来,所以其他人说什么都没用,包括我爸和我三爸。

我爸和我三爸对我二爸开粮店倒也不是不同意,但一听他说开什么粮食银行就生气。他们说三升的皮袋装三升(这是安村人的流行语,意思是不要不自量力,做力所不及的事情),他们异口同声地要我二爸看清自己的模样再做事。说来也怪,我爸和我三爸都属于体格健壮、眉眼分明的人,但到了我二爸这里,偏变成了瘦弱伶仃、手无缚鸡之力不说,一张脸还缩到一起,完全是一副没进化完的样子。这也罢了,毕竟人不能自己选择长相,但让我爸和我三爸尤为生气的是,我二爸尽做些莫名其妙的事,开粮店就开粮店嘛,说什么开粮食银行?这不是硬给自己一顶大到无边的高帽子戴吗?这样行事,岂不是要让安村乃至整个安镇的人都笑话死?

但我二爸的的确确没把自己开的粮店放在心上,因为他认为他开的不是粮店,而是粮食银行。他有义务调整安村甚至安镇的粮食产业结构。如此宏伟的大计划,凭我二爸一己之力,如何能在短期内实现?二爸看来过于眼高了,但是谁都点不醒他。一个人,如果要真正清醒,外力固然重要,自身的醒悟更为关键。

九月二十八日开张一个月后,我二爸粮食银行的生意大致如下:

1.张包家5斤白面兑3斤玉米面;

2.王红旗100斤麦子换走64块钱(他原想把他家的麸皮换成钱,但我怕钱一时周转不开没同意,后来汇报给我二爸,他也没同意);

3.售出绿豆153斤;

4.售出红豆78斤;

5.售出芝麻5斤;

6.售出玉米96斤;

7.售出大麦30斤;

8.售出黄豆103斤;

9.售出花生213斤。

至于我二爸的那些仓库,除了老鼠和蜘蛛,至今没有一粒粮食光顾,毕竟现在家家有粮仓,把粮食存在这里并不能让人放心。另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粮食存进去不但不会变多,还要收一点保管钱。谁还愿意掏这个钱?虽说我二爸还给一点绿豆或芝麻一类的当利息,但扣除保管的费用,剩下这点零星的小钱并没有几个人放在眼里。

6

我二爸的失败是从一开始就注定的。如果他从一开始就只开粮店,其实日子也能过得下去,或许有年轻姑娘瞅上他的小店,给他当老板娘。但是,他的心思不在开粮店上,他要办的是粮食银行的大事,那可就不一样了。

安城的征地和拆迁工作还在进行中,城中村的项目改造势在必行,如今前期工作已是如火如荼。我二爸手中的几片地,包括我爸和我三爸的,有一部分已经在征占之列。今年形势不错,县上给每亩地的补偿是七万元。往年补偿四万元时,已经有人家争相想让自家的地给征占了去,想早点把补偿款拿到手,好做点别的事。另外,县上给出的征占条件非常优惠,有些人家,到规定的年龄,还可以办养老保险。如今看病有了农村合作医疗保险,老了有养老保险,这农村人,不种地,日子也能过得下去,如果再出去打点零工,那日子简直可以用滋润来形容了。

但我二爸就是古怪,他死活不同意将自家的地纳入城中村的规划开发中,不愿意拿上那几万块钱离开庄稼地。他说庄稼地生来就是长庄稼的,变成商业大厦或是工业区对一个以种地为生的农民意义不大。我觉得这是他目光短浅所致,他还说:“农民如果离开了土地,那就不是农民。”

在我看来,是不是农民,关系都不大,日子只要过得下去就行。当我就这个问题和我二爸探讨时,他骂我目光短浅。他说这个话的时候,语气和神情极为气愤。我和他争也没意义,况且他自身难保,我听说上回工作组来丈量时,他竟然在麦地里当着无数人的面撒泼打滚,想借此阻挠工作的进行。他不过是螳臂当车而已,他不同意能改变什么呢?安村的开发已经是县上定了的,他一个不足七尺高的男人能怎么样?

我二爸固执于子孙后代没有地可种的问题,说现在的形势就是明摆着爷爷吃了孙子饭,那孙子岂不是要饿死?安村许多人笑话他连家也没成一个,就计划到孙子的身上来。我爸和我三爸也是笑他说话不知道分寸,总是说傻话办傻事。

“不是麦子就是豆子”,我二爸的这句口头禅如今广为流传。他其实是想说如果这样不成,就那么办。可他总是把话说不到点子上,于是就变成了这句“不是麦子就是豆子”,简直可笑至极。

牛圈里伸出个马嘴来,谁都不理睬我二爸,觉得他不识时务。那天工作组的人见丈量工作开展不了,就上门做我二爸的工作。话没说两句,我二爸的口头禅又出来了:“不是麦子就是豆子。”

工作组的人一时不理解我二爸说这个话的含义,有点摸不着头脑。我爸那天专门留在家里为这个事操心,他出来打圆场,说我二爸的意思就是这样不成,想要慢慢来。

工作组的人一听,那个带队的组长先就火了。慢慢来?我们现在一天丈量七八十亩地,上面还嫌我们进度慢。马上要公示了,如果我们一个组的工作进行不下去,就会拖了整个工作队的后腿!

怎么办?我爸知道我二爸的脾气,软的硬的我二爸都不吃。

到底是我爸心思活泛,他说不行就先把他和我三爸名下的土地先丈量了,我二爸的最后再说。组长知道也只能暂时这样,便悻悻而回。

我爸知道这回征占势在必行,许多村民都争着抢着要工作组进入自家地界进行丈量,给工作组买上高级中华烟备上名贵好茶,即使这样,工作组的人也未必肯马上去。到哪都受欢迎的工作组,偏就我二爸这个不识货的,愣是要让工作卡在他这里。

于是我爸对我耳授机宜,让我如此如此行事。

7

我二爸的粮食银行生意突然空前火爆,许多人家把自己的贮粮拉到他这里,要求存贮。那场面之热闹,简直赶上曾经上交公粮的时代了。只见我二爸的粮食银行前人头攒动,人们争相上门,不是兑换,就是要求存贮。

我二爸终于出现在店子里了。那天,我二爸再没有将手放到头发内,而是将他的手放在粮店的粮仓里。一溜儿纯杨木制的仓号神气地排成两排,里面分别盛有小麦、青稞、蚕豆、豌豆、玉米、黄豆、绿豆……我二爸纤弱的双手一次次在那些仓号上掠过,又一次次停留在上面。他又将手一次次深深地插进仓内,不断摸索着,寻找着……他能找到什么?“不是麦子就是豆子。”他说话了,开口就是这一句。是啊!现在,这里不是麦子就是豆子。

有一回,他不止把手伸进仓内,他还将自己的整个脑袋放进红豆仓内,用鼻子可劲儿地拱着、嗅着,用脸面来回蹭着那些粮食。等他抬头的时候,鼻洞口粘了两粒红豆,鼻头上还有些灰污,他的目光迷离而模糊……紧接着,他连打了两个非常响亮的喷嚏。这两个喷嚏动静之大,简直要把他自己掀翻在地,当然他也没有被掀翻,他说:“爽性。”大意是爽快吧,这是这段时间以来他说的最为舒心的话。

更加爽性的事情还在后面。

安城开了第一家杂粮食府,虽然主营的饭菜与其他饭店区别不大,但他们的主打食品是各类杂粮,什么青稞面条、杂面搅团、豆面撒饭、玉米发糕、绿豆香饼……简直应有尽有,有些我们连名字都叫不上来,但也好吃得要命。这么好的事情就在自家门前,我二爸自然不会错失良机,于是向来不安分的他赶紧登门拜访,想主动联系业务。

我一直不知道我二爸具体吃了几回闭门羹,但从他一次次乘兴而去然后失望而归中我清楚,他是又一次没遇上经理。但我二爸是什么人?他从来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计划。于是,他又一次次找上门去。他的目的不过是想把自己粮食银行中的存贮粮低价给家门口这家杂粮食府,想薄利多销,但这件看似简单的事情做起来异常困难。

随着我二爸吃闭门羹的次数越多,他越来越焦灼和失望,但他从不绝望,他锲而不舍地登门,只求与这家大型的食府形成业务上的往来,哪怕少赚点,他也在所不惜。要知道,我二爸的初衷并不是为了赚钱。

直到有一天,杂粮食府的一个面点师或许是被我二爸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精神所打动,或许是实在看不过我二爸如此频繁地上门骚扰,总之他告诉了我二爸一个惊天大秘密:原来杂粮食府根本不用杂粮,他们的所有杂粮食品根本就是靠现代化的技术手段制作出来的。说明白点,你想吃绿豆饼是吧?他们有的是办法将面粉变绿,然后做出饼,吃起来口感和正宗的绿豆面粉加工的一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真正的绿豆食品的口感反而不如这样制作出来的食品。

“天啊!”惊闻此事的我二爸惊愕不已。我是没见到我二爸吃惊的样子,倒是那个透露消息给我二爸的面点师着实被我二爸吓坏了。虽然泄密前他曾三番五次要求我二爸保密,但此时,他担心的不是自己可能丢了工作坏了名声,而是他自己要被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矮个子男人吓个半死——那一刻我二爸脸色灰白,眼珠子直直地定在那里,两只手不停地凭空抓放。任面点师怎么喊,我二爸都不应声,甚至他告诉我二爸他日思夜想的经理来了也不行,报警也不起作用。情急之下,那位面点师只好找来几个关系好的服务生,硬把我二爸给抬了出去。他同时后悔不迭,认为自己不应该跟我二爸说这些事,恨不能给自己俩耳刮子。如果世上真有后悔药,他肯定第一个买来服下,发誓今生再不做此类事情。

8

我二爸从此失了斗志。然而不幸的事情接踵而来。

我二爸的粮食银行很快走到了濒临倒闭的边缘。许多在我二爸这里存粮的人纷纷上门要求把存粮兑换成现金,我二爸为了开这个店早已经倾尽囊中所有,现在店子营业额本来就少得可怜,哪有现钱给他们?我二爸提出折中的办法,就是先把利息给他们,但那仨瓜俩枣的,如何入这些人的法眼?不得已,我二爸只能兑付一部分。这下可好,兑得多的人家虽然不乐意,但毕竟已经将钱拿到了手中,便也不再生事。而兑得少的和没有兑的人家,怎么也不肯答应。一时间,我二爸的粮食银行乱纷纷像捅破的马蜂窝,我二爸疲于应付就窝在家里不出门。我是营业员,我能怎么办?我只能硬着头皮赶鸭子上架,但那些人不依不饶的样子,实在不是我所能应对得了的。不得已,我只能关门大吉。

但长久地关门不是个事儿呀!我二爸的家就在这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啊!

怎么办?

我一天跑八趟去请示我二爸。第一次见我二爸时,脸上撒了霜的他见了我也不给我打招呼,他只顾坐在他被褥散乱污垢遍布的单人床床沿上,低着头深思或发呆。

我开门的时候,看见两只耗子仓皇逃窜——我二爸对所有的一切视而不见。

他受的打击一定在他的预料之外。但这有什么?关了保民粮店又饿不死他,不过面子上并不好看而已。何况他本人的面子,在安村值不了什么。

“二爸,他们又来兑钱了。”我说。

“兑。”他只说了一个字,但有气无力。

“怎么兑?拿什么兑?”

他不说话了,他又陷入了沉思。

我等了许久,不见他应一声。我知道等下去也没结果,只能回家。

再一次见到我二爸时,他依旧在他被褥散乱污垢遍布的单人床床沿上,低着头,脚下有许多他掉落的头发。他似乎更瘦了,脸上像被刀剐过一般,他本来颧骨高,现在他的颧骨简直是要飞出来了。还有他那双手,青筋暴突,像正在开发的安村最近挖出来的那些老树根——分根密集,枝桠丛生。他的眼窝深得像我爸那边刚给拆迁组登记过的那口老井。他的一个眼角还挂着一粒体积不容小觑的眼屎。

我看出了他眼中的绝望,混合着拼死的挣扎和失败的疼痛。

他的手无规律的握放已经成常态了,他一言不发,头发根根倒竖。他整个人,仿佛安城野地里常见的一种紫穗穗草,很容易就被路人的脚踩倒。

这一回他和我说话,再不似第一次那样气若游丝,他带着斩钉截铁的口气,对我说:“兑,谁来了都给兑。”

“可钱从哪来?我问。”

“把粮食贱卖给饲料公司。”他说。

9

我又有的忙了,我的业务又增加了一项——跑饲料公司。

你一定明白,这个世界上,别人求你,似乎容易,但你求人,就有登天的难度。比如我找饲料公司,遭白眼受冷遇还是小事,关键是他们那个业务科倪科长,总是看我不顺眼,以为我找他搞歪门邪道。

“你的粮食,来路可对?我可不要转基因的。”他说话的时候,很熟练地用他的两根手指转动他手里的那支中华烟,跟孙悟空舞金箍棒似的,很有看头。

“转基因?安村的农民,世世代代在自家的土地上播种,用自家收获的粮食做种子。就是想要点转基因的种子,他们可没那个门路。”我可不敢分心在他的手指头上,更不敢因为他说话没来头就生气,这可是事关我的工资大事,我赶紧耐着性子解释了一番。

倪科长不以为然,他时而前后晃动他臃肿而结实的身躯,时而以他粗壮的腰为圆心,转动臀部做着圆周运动。

“你们的粮食,来路可正?”他又问。

说到粮食的来路,我更有理由生气,他其实是知道我二爸的保民粮店的,现在却端着架子摆着派头故意糟践我,但我也只有忍受的份儿。

“你们的粮食,我只能按市场价的七折给你。”他说,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他是一口气吸完了手中的中华烟后说的,连烟圈都没有吐,就冒出这一句话来。他说话的时候,那些烟就随着他嘴巴的一张一合不时冒出阵阵青烟,他闭嘴后烟又从他的鼻子里冒出来。

七折,天哪——这不是活活杀我二爸吗?这一来,他要亏多少?

我满脑子里打着转儿算着差价,一时说不出话。

倪科长又说了:“行了就行,不行就拉倒。”

我不敢擅自做主,只能找我二爸再商量。

这一次,我二爸分明是愤怒了。

他的眼中布满了一道道血红的闪电,仿佛随时会炸开。他的手,在无数次频繁的握放中机械而狂躁。他不断将双手深插进头发中,不时揪下一大把灰白夹杂的头发——我忘了说,他的头发在这短短的几天内白了许多。这几天,他变得像鬼一样了,那两只浑浊的血红眼睛眨巴得十分迅速,他说话也总是前言不搭后语,令我摸不着头脑,他说得最多的,还是那句:“不是麦子,就是豆子。”

我怕他真的犯了我收拾不住的病,赶紧回去向我爸汇报。

我爸现在后悔不迭。当初就是他出的主意要安村的人到我二爸的粮食银行去存贮,然后又在短期内兑换出来,他原是想通过这种办法,让我二爸彻底死了心,赶紧把自家的地让拆迁工作组的人丈量了,然后一心开粮店。他哪想到,我们动员起来的人最后我们自己都收拾不住。

更加没想到的是,二爸的粮食银行突然起火了。大火是在我们准备开晚饭的时候起的,那一天,我二爸没来吃饭,其实他有好几天没来我家吃饭,我们早就习以为常,以为他在外面自己凑合吃了。

那一天,冲天的大火烧红了半边天。简直和西天边灿烂的红霞有一拼。大火伴着浓烟,将整个村子笼罩在一片烟雾中。

当火中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时,我仿佛听见我二爸的心炸裂了一地。

等消防队赶来时,我二爸的店子被烧得七零八落。正当那个消防队的小队长准备排查,想找到失火原因时,我二爸却从此失了踪……

10

也不对,我说我二爸失了踪也不对,他也不是音讯全无,他还给我写了信(这是后来的事),寄了钱。信上说我的工资先欠着,说先把大火中损失多的人家赔上。他说火是他放的。他说他会为他的行为负责。到底要怎样负责,他没细说。

我二爸说他现在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了饿肚子的感觉,他恨不能吃完饭后把碗翻过来舔上一遍——可惜所有的碗都太结实了。这也让他更加明白土地的重要性。我二爸在信上还回忆了安村的许多久远了的物事。这些事情在我看来,仿佛就在昨天。我二爸在信的末尾说,他特别想念安村的那种紫穗穗草。

我二爸这封信的地址非常模糊,我想,他大概是怕一些人上门讨债吧。他一直不知道,这些人,是我和我爸撺掇起来的。如今我爸后悔不迭,因为许多人上门在找我爸的麻烦呢!

看过那封信之后,我不止一次想起安村的那种紫穗穗草。这种草,长在安村以及安村以外的许多地方。这种草其实非常单薄弱势,但是每一次被无情的大脚踩倒后,它总是顽强而坚韧地活下来,无比执拗,最后结出紫色的穗子来,在阳光下,有惊人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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