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私生活

36．关于私生活

好像是拉勃吕耶尔^〔1〕说过，有好的婚姻，但是没有美满的婚姻。我们人类应该从虚妄的道德家们设置的这类魔障中走出来。根据他们的说法，人们像对待水果一样品尝并且评定幸福。但是我认为，就拿水果来说，人们也可以帮助它长好。对于婚姻和任何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人们更可以促使它们成功。这类事情不是供我们品尝或让我们忍受的，我们应该成就他们。根据天气和风向，人们在树荫底下或者感到舒服，或者不舒服，但是社会不是一片树荫。社会是产生奇迹的地方，巫师可以在社会里呼风唤雨。

人人为了自己的前程或经营的生意竭尽全力。但是人们普遍地没有做任何努力使自己在家里得到幸福。关于礼貌我写过不少文章，但是远没有把它的好处说够。我不认为礼貌是谎言，仅适用于与外国人打交道，而认为感情越是真诚、宝贵，就越需要礼貌。一位商人叫人“滚开”，他以为自己真是这么想的，殊不知他正好坠入情绪设置的圈套。我们在直接生活中感知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我一觉醒来睁开眼睛，看见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我要做的工作是判断、估量，使自己与一切东西保持合适的距离。我们第一眼看到的任何东西都是片刻的梦，而梦不过是我们在失去判断力的状况下短暂的觉醒。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我相信当场产生的直接感情的可靠性呢？

黑格尔^〔2〕说，直接灵魂，或曰自然灵魂，总是忧郁的，好像压着沉重的负担。我觉得这个思想很深刻，当反思不能使我们振作精神时，一味反思则有害无益。向自己提问的人从来不能从自己那里得到好的回答。思想仅以自身为对象时，必定产生烦闷、忧郁、不安或者急躁情绪。不妨试试。你问自己：“我读一本什么书消遣才好呢？”这样想的时候你已经在打呵欠了。应该马上找一本书来读。愿望如果不转化成意志，立即就会消失。心理学家们要求每个人对自己的思想产生兴趣，像研究草木或贝壳一样去研究它们。这种见解有多大价值，从我上面这番话不难判断。

在公共生活，如商业、工业活动里，每个人都控制自己的情绪，时刻振作精神，但在私生活中人们却没有这样做。人们认为自己反正对亲人满怀情意，便安心上床。当然他们能睡得很好，但是整个家庭因而处于半睡半醒状态，相互关系很容易变坏。在这种气氛下，最好的人也往往不由自主地采取一种可怕的虚伪态度。值得指出一种现象：人们似乎用意志力量隐藏某些感情，其实我们本应该借助意志，如体操家做运动一样，改变这些感情。人们以为坏脾气、忧郁、厌烦和刮风下雨一样都是客观事实，其实这不过是我们最初的想法，并不真实。简单地说，真正的礼貌在于感到我们应该怀有的感情。我们理应使自己尊敬别人，谨言慎行，处事公道。后一例值得深思。克制最初的感情冲动，迅速回到公道的态度上，这肯定不是小偷做得到的，这正是诚实所在，绝无虚伪的成分。那么我们为什么不愿意同样克制一时冲动，回到爱情上去呢？爱情不是自然存在的，愿望本身也不会长久自然存在。真正的感情都是需要经营的事业。人们打牌时不会因为一时的不耐烦或厌倦而乱出牌，同样，谁也不会产生在钢琴上乱弹一阵的想法。举音乐做例子再合适不过了，即便是唱歌，歌唱者首先必须用意志的力量支撑音乐的展开，然后他才如神学家们有时说的那样，感到若有神助，不过神学家们不太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1913年9月10日

注释

〔1〕　拉勃吕耶尔（1645—1696），法国道德家，著有《性格论》。

〔2〕　黑格尔（1770—1831），德国大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