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湖街十二号

浙江省瑞安市第五中学高二（3）班

夏玲丽

阳光洋洋洒洒，筛下婆娑的树影在地上点缀出点点繁星。

“老太婆，今天是九月二十三号，快点准备准备，该出发了。”

“哦？这么快就又到二十三号了？看我这记性，看来真是老了呀。”柔柔的阳光斜照在我那被岁月洗礼过的发梢上，反射出银白色的光。

一年四季看庭前花开花落，一世如瞬望天空云卷云舒。梧桐叶随风飘落在草地上，沿街叫卖的关东煮，依旧在湖边捏糖人的小摊贩和那技艺高超的麻绳编织。这是心湖街十二号独有的风景。

“你进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他轻轻取下随风飘落在我银色发尾上的梧桐叶。

我手捧一束洁白芬芳的百合花，在梧桐道上渐行渐远，空气中唯有余留的百合香与他作伴。

“一转眼都已经四十三年了啊。”风卷起草地上残留的梧桐叶在风中颠簸起舞。我抬头望着水蓝色的苍穹，似乎时间过了好久好久……

稀稀疏疏的雨珠沿着屋檐坠入土壤，儿童病房里熙熙攘攘，孩子们打闹成一团。只有方禹恩一个人站在阳台上，用双手撑着小脑袋望着刚下过雨的天空。

那年，他七岁，我六岁。

“小恩，你怎么不进去啊？外面很冷的。”

“不知道为什么妈妈一定要我住在这里。小恩没有生病，小恩想回家，小恩想画画。”方禹恩那天真的小脸蛋上强拧出坚强的笑容。

“嗯！小恩没有生病，小恩很快就可以画画了。”我的叫嚷声回荡在这个小小的天地里。

“嘘——小雯，轻一点。妈妈说在彩虹出现的第一秒许愿，愿望一定会成真哦。不要把彩虹吓跑了呀。”方禹恩扯扯我粉色的衣角，对我做着嘘的手势。稚嫩的小脸蛋上显露出特别可爱的认真。

“真的吗？那小恩要许什么愿望呢？哦，我知道了，小恩的梦想肯定是成为一名画家。”我眨巴眨巴的眼睛里闪过小小的坚定。

“呃……这个……还没想好呢。”方禹恩挠挠脑袋，浅浅一笑。

秋雨淡去，天空被蒙上一层淡纱，七彩被抹在云朵上，显得轻柔曼妙。

“彩虹——彩虹——希望你可以让小雯以后天天开心。不要弄错了，她叫苏小雯。苏州的苏，小巧的小，雯……那个很难写的雯，不要弄错了……”方禹恩指着彩虹，蹦跳着喊叫着。方禹恩懵懂的微笑和隐藏在双眸内的泪水汇成了最美的景色。

“彩虹——彩虹——拜托你让小恩的病好起来，拜托你让小恩健健康康，拜托你拜托你……”我双手合十，对着天空默默祈祷着。

五彩的纸飞机在空中飞舞着，橡皮在大家的打闹中滑落在地，哆啦A梦的漫画书也被随意翻开。

“小雯……”方禹恩从后面递过来一张画纸。

“这个是猪吗？你画的？你在画谁？”我指着画纸上用铅笔勾勒出的一个猪头。方禹恩一脸坏笑地指指画纸上打出的箭头。还没等我看完箭头末端的大字——“猪小wén”，他已飞速逃出了教室。

我拿着画纸紧追而去。在走廊上奔跑的方禹恩，时不时回头做个鬼脸。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脸色越来越苍白，步伐越来越缓慢。我看着一个病态孩子的身躯仍透出顽强的可爱。

“小恩，你不可以跑步。”我气喘吁吁地拍着方禹恩那因奔跑而剧烈起伏的后背。

“哼！小雯怎么跟妈妈说一样的话！我没有生病，我想跟小雯一起玩，为什么不可以？”方禹恩嘟着嘴，沮丧地从我面前走过，他消瘦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五彩的纸飞机从眼前倏忽而过，像是纷飞的蝴蝶，迎着太阳迎着风，用生命在蔚蓝的天空中交错出色彩斑斓的光线，生命不只是呼吸，生命是寻找旅途中的一些奇迹。

花香四溢，天空蓝得似乎可以筛下泪来，化作缠绵的思绪。天蓝色的纸鸢在窗边摇曳，摇曳着我错乱的情绪。

九岁的方禹恩，你真的生气了吗？

“小雯——小雯——”方禹恩递给我一张淡蓝色的字条后，便消失在溢满花香的小径中。

“小wén，明天早上八点，心湖jiē十二号见。”稚嫩的一笔一画和可爱的拼音标注在淡蓝色的字条上勾勒出的一言一语在我的心窝内汇成一股暖流。

阳光流溢在空气的罅隙中，温暖而惬意。百合花的香味弥漫在秋日，把天地间一切空虚盈满。

我紧紧地攥着那张淡蓝色的字条，时不时抬头望着心湖街十二号的门牌号，心里一阵暖意。

“对不起，上次不该跟小雯发脾气的。”

“我觉得小雯和百合花一样洁白好看。”

“我上次发现这里有百合花，所以才带小雯来这里看百合花。希望小雯不要生气了。”

一个清秀的男生迎着阳光向我走来，他的一字一句都在风中颤抖着，稚嫩的字眼组成了这一句句青涩动人的言语。

“小恩是个笨蛋。”我转身背对着方禹恩，沿着心湖街的梧桐道漫步着。阳光下，方禹恩看不到我红晕的脸颊。

“小雯还没原谅我吗？”方禹恩在我身后探头探脑地问着。

多希望时间就这样被按下暂停键，停在那幅有你有我的画面中。

“小恩是个笨蛋。”

“大笨蛋……”

乳白色的砖瓦、浅蓝色的走廊，西药和中药的味道交错着。我每个月都会定时陪方禹恩来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地方做检查。

那年，方禹恩十五岁，苏小雯十四岁。

“怎么样？医生怎么说？身体状况还好吗？”

“哎呀！小雯管家婆放心啦，医生说我身体很好。”方禹恩粲然一笑。

“管家婆？”

“对呀，你就是我的管家婆，以后你是我的老太婆。小雯——我们明天去游乐园玩好不好？”

“不行！方妈妈不是交代过让你少走动吗？”

“我妈就爱小题大做，医生都说我的身体好多了，好不好嘛？”

风轻拂衣角，叶滑落树梢，医生张口结舌吐出“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的字眼早已在方禹恩脸上变成一抹温暖的笑。

蔚蓝色的天空，并肩走的我们，都被定格在这个小小的时空里。

时间似逆时针般旋转着，把方禹恩的回忆带回到二十分钟前的这个地方。

白色的房间、白色的脸颊、白色的诊断书。

“这个病……”

“医生，我知道。那……我还有多少时间？”

“每年定期复查，十几年你都挺过来了，可这病还是扩散了。唉，回家记得千万不要做剧烈运动，照顾好身体。应该还有几个月吧。”

少年手里紧攥着白色的纸倚靠在白色的房间内，面朝阳光强拧出淡淡的笑容。

惊险刺激的海盗船、高速运转的过山车、诡异可怕的鬼洞……

我扶着栏杆呕吐着胃酸，天旋地转的感觉向我侵袭。

“小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弱了？我记得小时候的小雯可凶了，哈哈哈……”方禹恩一边嘲笑着我，一边示意我该去玩蹦极了。

“不，打死我也不去了，我需要冷静一下。”我坐在石墩上，塞上耳机，往耳朵里倾注着音符碰撞的旋律。

柔暖的阳光映着我们的脸颊，似乎没有什么能打破这份恬静的小幸福。

“小雯。”

“你要不要吃爆米花啊？”

“我去给你买好不好？”

“小雯？口渴了吧？我们去喝可乐吧。”

“你难道真生气了？”

“那以后我不说去玩蹦极了。”

“我发誓！”

“耳机的隔音效果这么好吗？”

“小雯——你是猪啊？”

“小雯？”

“小雯？我……”

“我喜……喜欢小雯……”

“我……我知道你听不见。”

救护车的声音打破了这个世界的宁静。“手术中”的牌子发出的冰冷绿光像一把尖刀直接刺向我的心脏。

仿佛过了几个世纪，方禹恩才被推进315号病房。昨天那比阳光还灿烂的脸，如今却成了这般惨淡的容颜。

“方禹恩最近是不是做什么剧烈运动了？”医生的询问声撞击着空间里的每个角落。

“没有啊，我从来没让孩子做剧烈运动，就连走路都嘱咐他要小心。”

“我……我们昨……昨天去了游……游乐园……”这一刻仿佛整个世界都静止了。有一股寒意狠狠地向我逼来，我无力闪躲。

“什么？游乐园？他这个身体怎么可以去游乐园？上次来检查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非常差了，我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可以做剧烈运动。真不知道你这个家长怎么当的！”

“啪——”一个沉重的巴掌划破了凝固已久的寂静，狠狠地落在我的脸上，但我丝毫感觉不到疼。

“你明知道他的身体状况，他动一下，我都会心惊肉跳，你怎么可以带小恩去游乐园？如果小恩出了什么事，我该怎么活下去……”

方妈妈的呵斥声一直盘旋在我的头顶上空。我跌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任眼泪在脸上任性流淌。

压抑了多年的情绪在暗蓝的天空下全部爆发。方禹恩说谎了，方禹恩说谎了。方禹恩这个笨蛋，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身体状况？为什么要一个人硬撑着？方禹恩“有意”的谎言把我死死地打入“罪恶”的深渊，我已没有力气与勇气再站起来面对方禹恩天真无邪的脸。

生命是一条没有回头路的旅程，梦想是超越生命后最有力的武器。

洁白的病床上，少年的脸色比往日来得暗淡，手上也多了些冰冷的针管。青春的生命如头顶上的点滴瓶正在一点一点地流逝干净。

“小恩，你在看什么呀？”我端着削好的苹果走进315号病房。

“没……没什么啊！”方禹恩将原本拿在手里的嫩蓝色的字条藏在身后。

“咦，小恩有秘密哦，难道是哪个小女生给小恩的情书吗？”我往方禹恩苍白的嘴里喂了一小块甘甜的苹果。

“小雯怎么这么想，哪有什么女生，哪有什么情书。”方禹恩的脸颊上泛着微微的红晕。

“一定有，一定有。说不说？说不说？”我用手挠着方禹恩瘦弱的肚子。

阳光斜映着，水蓝色的病房内，两个少年嬉闹着，过好倒数的每一秒钟。

脆弱的生命是一个倒扣的蓝色沙漏。天蓝色的沙粒从沙漏的罅隙口缓缓落下，用短暂的生命演绎最美的过程。

残蓝色的苍穹点缀着凋残的云翳；凋残的云翳笼罩着残放的花朵；残放的花朵凝望着残留的人儿。

我奔跑在那条我陪方禹恩走了十年的道路上，我奔跑在那条我闭着眼睛也能走到终点的道路上，我奔跑在那条让我既觉得熟悉又觉得陌生的道路上。我不知道我的脚和地面接触了多少下，我不知道我的手在空中摆动了多少次，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会不会只剩下我一个人。

“方禹恩，我告诉你，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你听见了没有？”泪水与啜泣声在我憔悴的面颊上肆虐地侵蚀着。

“小雯，我的时间不多了。我以前以为这辈子都不能和小雯去一次游乐园了呢，现在我很幸福。”方禹恩苍白失色的眸子，早没有了当初的神韵。他缓慢地从枕头下抽出一张嫩蓝色的字条，塞在我的手中。

“其实我向小雯表白过，只是小雯不知道……”

“我……我知……”话音未落，一双有力的大手松开了一双纤细的小手。

“我知道……那……那个时候，正……正好一首歌放完——上一首和下一首中间的几秒钟。方禹恩，你快点坐起来责怪我听到了你的秘密，你快点坐起来啊……

“小恩，你又在跟我开玩笑对吧！哈哈……装睡一点都不好玩哦，别想骗我的眼泪哦。你快点起来啊……我发现了一款超帅的新游戏，你再不起来，我跟别的男生去玩喽……我都说了你这样一点都不好玩，你这样躺在这里一动不动算什么？你起来啊……起来啊……方禹恩……”我一次又一次地擦去滑落在脸上的眼泪。

我知道方禹恩深邃的眼眸再也不会为我眨动了，迷人的嘴角再也不会为我上扬了，方禹恩再也不会像孩子般对我笑了。

“315号病房方禹恩，于九月二十三号下午两点十六分死亡……”

梦想是打败病魔的另一种生命，坟墓并不是他的终点。方禹恩终于可以在那个安详的世界里创作他的作品，实现他的梦想了。方禹恩的梦想是成为一名画家，但他却用仅存的时间去实现那个比他的梦想还重要的希望，去陪伴那个比他的梦想还重要的人。

秋日褪去秋意与温暖，方禹恩去了另一个天堂。我跌跌撞撞地走到心湖街十二号，那片只属于我和他的百合园，没有人问津，没有人打扰。

我打开那张嫩蓝色的纸，上面用勾线笔画了一幅画，画里有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天空中有一道彩虹。字条的背面是用签字笔反复写的三个字——“苏小雯”。眼泪从眼眸中重重地滑落，滑落在百合叶上，化作蓝色的羽翼，带我去你的天堂。

“小恩——你听得见吗？你在天堂要好好的。”

梧桐叶飘飘扬扬，落在我银白色的发梢上。落日退去，仅留下淡抹红晕的余晖。

“小恩啊，都四十三年了啊，你看我都老成这个样子了，是不是很丑啊？”

“我啊……找了一个很靠谱的老头子。他对我很好，就像你一样……我过得很幸福，你可以放心了。天气冷了，你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啊……”这些话每年我都会说一遍。

“以前这里的百合花很好看，可现在这里已经很多年没有开过百合花了。你说我像百合花。你看，我今天带来了百合花，就让它代替我陪着你吧。我也不知道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再来这里几次。”我从棕色风衣的口袋里摸出一张磨破了的嫩蓝画纸和淡蓝色的旧字条。泪水模糊了双眸，这个世界似乎朦胧得都像小恩微笑时的脸。

我穿过梧桐道，在秋风中瑟缩着的老伴冲我招手微笑着，老伴爬满皱纹的眼角在萧瑟的秋风中显得是那样让人心疼。

“老头子啊，起风了，你怎么不先回家呀？”

“老太婆，我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待在这里呢。”

这时的心湖街显得格外恬静。秋风中，我和老伴依偎前行。香气扑鼻的关东煮、甜而不腻的糖人和那技艺高超的麻绳编织在夕阳的笼罩下绘成一幅恬淡闲适的中国画。

我和你，你和梦都被定格在这静静的心湖街十二号内。

专家点评

我们每个人都有回忆，有甜蜜的回忆，也有苦涩的回忆，有美好的回忆，也有伤感的回忆。这篇小说追忆儿时伙伴，把那一年他们一起哭，一起笑，一起玩，一起疯……一聚一离别，一喜一伤悲的点点滴滴都融入了字里行间。酸甜苦辣，生活的真滋味。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份纯洁可贵的真情。这些生活的画面似乎在读者眼前汩汩而过，温暖如同泉水一样涌动出来。文章运用了丰富的人物语言和动作，结构衔接自然连贯，把人物内心活动写得很生动，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沈石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