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学年，我们班出现了一个“中古人”，他就是我们的语文老师。
“中古人”老师看起来真的很“古”，同学打赌他至少高龄七十以上，因为他看起来比陈明才的阿公还老，不但脸上有很多皱纹，眉毛也是白白的。
中古老师的衣着可古代了，春、夏两季，穿的是两截式灰布唐装，料子薄薄的，感觉很凉快，热天在蝉鸣声中手摇一把鹅毛扇，一边上课一边扇风，怪诗意的；到了秋冬季节，换上一袭藏青色丝棉长袍马褂，头顶灰色毛帽，加上四季不变的一双灰布鞋，就像个来自老清朝的正牌私塾先生。
说话犀利的赵晓君一口咬定这是老师的“语文课制服”，下课回家，中古人就会变回现代凡人了。我们问她怎么知道？
“这还不简单？老师一定会听收音机，一开收音机就不是中古人了。”
赵晓君继续发挥她特有的想象力：“说不定老师在家也穿咔啦咔啦露出五个脚指头的木屐，吃蘸辣椒酱的甜不辣和凉冰冰的仙草茶，很时髦的哟。”
这么一说，好像也没错。
同学似乎并不把老师放在心上，上课总是吵吵闹闹的，交代背诵的课文，没背；交代要写的功课，迟交；老师一开口，大伙就掩着嘴笑：“好奇怪的口音哟！又没听懂。”
老师一口浓重的湖南乡音成为同学理直气壮不用心听课的理由：反正是听不懂，听了不也是白听吗？
和许多满脑袋奇思怪想的女生一样，上课的时候，我也最爱看着窗外。恰巧窗外的景色十分符合小说中的情境：一排杨柳迎风款摆，三两蝴蝶翩翩起舞，天天天蓝，教我不想下课也难。
教室，鸟笼一个，我，笼中的云雀，向往飞翔，飞翔……
也总是不偏不倚在这个节骨眼上，老师点起名来抽背书。
“阿桂桂！”老师叫我的外号，听起来像“阿鬼鬼”。
轮到“阿鬼鬼”上台背书了，我赶紧起身，往讲台前跑去。抽背书的时候，课堂总算安静下来，我开始大声背诵：“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我背得那么顺畅，那么流利，老师满意地闭上眼睛，摇头晃脑，跟着背诵的节奏打拍子。
背完了，老师高兴得“好，好，好！好孩子”赞个不停。才教的新课，不过一夜之隔，“阿鬼鬼”居然全读熟了。
我得意地吐着舌头跑回座位。老师哪里知道，早在小学四年级，爸爸已教我背会这篇《桃花源记》啦。
从此以后，每逢课堂抽背，老师一定喊我，如果是小时候爸爸教我背会的古文，我稍一温习固然就可以背诵如流，那些没有教过的课文，即使偷懒不背，也照样轻骑过关。原因是，老师早已信任我啦，只要一上台，他就双目微闭，满心欢喜地听我朗声吟诵，殊不知，“阿鬼鬼”居然是照着他摊在讲桌上的课文，一字不漏地念一遍咧！
老师一向只管用心讲课，讲到家仇国恨，便紧握双拳，从右边教室门口一路跳到左边教室窗口；讲到忠贞之士可歌可泣的爱国事迹，就慷慨激昂，吟诗长啸；老师声若洪钟，中气十足，往往一声暴喝，我们以为他生气了，教室的喧闹气氛，立刻安静下来，却原来是融入千古历史，又与“乱臣贼子”决一死战了。
我始终弄不明白，老师为什么不会生气，不严加管教我们这群上课光会说话、传字条、吃零嘴、提早啃便当的顽皮鬼？老师只是尽心卖力地教课，恨不得把肠子掏出、心剖开来，而且是那样激动，激动得一堂课下来非得从第一排跳到最后一排来来回回无数趟。
尤其令我们又兴奋、又奇怪的，是老师采取的“高分主义”。
语文是我们的重头课，特别是周记、作文，分量多，要求也严格。但是，老师虽然仔细批改每篇作文，在分数上却是绝对的“石门水库泄洪”，即使作文再差，老师也通篇“甲”，一个红圈圈又一个红圈圈，表示嘉许。对了，不好意思，我是班上的学术股长[1]，作文由我收齐交给老师，免不了“偷看”的“诱惑”。
老师的高分主义，真有效。不少原本对语文缺乏信心和兴趣的同学，看见老师的真心美言，不禁惊喜交集，纷纷加紧脚步向前，而那些像我这样一心一意做着记者梦、作家梦的顽皮鬼，更是得到莫大的鼓舞，觉得自己真要好好用功了。
翻开老师批改过的作文簿，上、下学年的作文题目是《女生和男生一样平等》《老师偏心怎么办？》《成绩好就是好学生吗？》《看漫画书的乐趣》，这种另类题目都是我的“杰作”。原来。这是老师的教学法之一，上作文课，除了列举四五个题目在黑板上任我们选择，也允许我们自由命题，自由发挥。那我当然要大展身手，争取“言论自由”啰！
老师虽然头发、眉毛白花花，观念却很现代，不但表示欣赏，评语还写上：“多读、多写、多思考，是学习最好的方法。你继续努力，一定会实现未来当新闻记者的愿望！”
学期结束，成绩单上的语文一科不可思议地出现了“一百分”！
我兴高采烈地回家拿出成绩单献宝，没想到，一向管教严厉的爸爸居然皱着眉头说：“又不是考数学，怎么可能有一百分的语文成绩？你们语文老师未免太神经了吧！”
我忍不住大叫起来：“爸爸你好笨喔！这一百分代表老师给我的鼓励和期望啦！”
【注释】
[1]学术股长：台湾中小学校中的学习委员或单科课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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