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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偷了父亲的母子牛

时间:2022-01-2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老水牛生了小水牛后,父亲乐得要命。是的,父亲总是喜欢蹲在这对母子牛旁边把这些话说上几百遍。虽然在对妻子说这些话,但我确实不敢肯定父亲就是因为没有说知心话的地方,才养成和一对母子牛说这些话的习惯。总之有一点是不假的,父亲爱这对母子牛远远胜过了爱我,以及我的妻子和儿子,虽然,我们一回到家父亲就会乐得笑歪了嘴。父亲的这句话,曾让我心里难受了很长时间。父亲经常这样,为了他的母子牛,从来不在城里过上一夜。

父亲现在肯定痛苦得要命。

父亲痛苦得要命倒不是因为我不顾他的反对跑到离他远远的北京来,而是因为他的一对母子牛。

对,父亲的一对母子牛。严格意义上说,是父亲的一对心肝宝贝。

“它就是我的‘大儿子’。我的大儿子都不至于帮我犁田耙地,但它却能把我的所有田地都打整好。”这是老水牛生小水牛前父亲最爱说的话。每次听到这句话,我心里就老不是滋味,好像我是他的晚儿子似的。我甚至想我都不如他的那条老水牛了。但他就是经常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不说这句话他就睡不好觉,这我看得出来。

老水牛生了小水牛后,父亲乐得要命。我儿子出生时他都不至于这样。随着小水牛的一天天长大,父亲的精神也越来越好。只要你和他待上两天,你会发现,他在这两天中完全会蹲在那只小水牛旁边把这句话说上一千遍:“哈,我的心肝,我要把你好好养大。我的几亩田地全靠你了。呵,我的小心肝,还长得怪英俊的。”然后他会拍着老水牛的屁股说:“老大,你还可以帮上我几年,我这把老骨头,全靠你们母子俩撑着了。”是的,父亲总是喜欢蹲在这对母子牛旁边把这些话说上几百遍。有一次我和妻子一起从城里回来看他,刚好听到这句话,把原本贤惠的妻子气得要命。

晚上,妻子很委屈地对我说:“你看,大大对水牛说他今后的老骨头全靠它们撑着了。是不是我们哪里还做得不够?他老那么说,让我感觉你是他从大路上捡来的。你是不是在瞒着我,不告诉我你是大大从大路上捡回来的?”

“哈哈,哈哈哈……”我真的忍不住想笑,“怎么会呢?大大只是没有说话的地方,就经常和水牛说话,时间长了,也就养成了这个习惯。我们不是很少回来和他一起说话吗?自从我妈去世后,他就开始这样了,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子。”

虽然在对妻子说这些话,但我确实不敢肯定父亲就是因为没有说知心话的地方,才养成和一对母子牛说这些话的习惯。总之有一点是不假的,父亲爱这对母子牛远远胜过了爱我,以及我的妻子和儿子,虽然,我们一回到家父亲就会乐得笑歪了嘴。

我想我有必要告诉你们,父亲的老水牛是怎么来的。

老水牛是母亲病逝后不久我和姐姐用安埋母亲剩下的一千一百八十块钱给父亲买的。买的时候还只是一头小水牛。给父亲买这头牛是出于这样的考虑:父亲在农村养牛养惯了,不养牛,他心里就会毛抓火燎的。从我记事起,父亲就在养牛了,每年都要养一头,多的时候养三头。也就是说,父亲对牛已经有一种特殊的情感,给他一头牛养着,他就会把一些心思花费在好好把牛养好这件事上,就会少去一些思念母亲的痛苦。父亲都快六十的人了,家里人都怕他因为母亲的去世得忧郁症什么的。结果真的是这样,有了这头牛后,父亲不再像母亲刚去世时那样痛苦了,天天都能看见他牵着牛在田野里或山坡上放的身影。有时候,村里的人还能听到他的山歌声。父亲喜欢唱山歌喜欢得要命,远远胜过我喜欢流行音乐。就这样,父亲一直不舍得宰这头老水牛,更不愿意把它卖了或调换了,一养就是很多年。按他的话说,这是用安埋你妈剩下的钱买的,见着它,我就像见到了你妈。

“你们不要以为我是在放牛,我完全是在和你妈在田间地头散步。”父亲的这句话,曾让我心里难受了很长时间。一听这话你们就该知道,我父亲简直就是个没有文化的乡村哲学家,或者是没有文化的乡村诗人。我虽然会写一点狗屁一样的歪诗歪文,但在父亲面前,我从来不敢狂妄自大,虽然我压根儿就不会成为那种狂妄自大的人。父亲在我面前倒是挺自信的。他经常说:“老者是扁担大的字不识一个,要不然,心里的话可以写上他几大背箩。”我想父亲说的是真的。他总是有说不完的心里话,并且他的很多话会让人半天回不过神来,里面总是有很多让人回味无穷的东西,尤其是母亲去世后。真的,要是把父亲的话记下来,我相信他会成为一篇篇精彩的文章。

老水牛生小水牛是在买来后的第四年。一点也不夸张,自从老水牛生了小水牛后,父亲出现了人生中第二个快乐的黄金时期。他认为老水牛为他生了个小儿子。更何况,在小水牛出生之前,他一直认为自己不是在和一头老水牛在一起,而是在跟我妈在一起。每次听到这句话,我和妻子心里都会一震,假如妻子也刚好听到的话。我甚至承认,我和妻子之所以一直相处得很好,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从父亲对母亲的缅怀中悟出了点什么。

有些事情说起来真的很好玩,好玩得让人无法相信这会是真的。这就要说到父亲相亲的事了。其实父亲也是在老水牛生了小水牛后才想到相亲的,虽然在这之前很多人都劝他再找一个老伴,好有一个说话的人。连我妻子都劝父亲找一个:“老伴老伴,就是人老了需要一个伴,好有个说话的人。你过得开心了,我妈在那边也才丢得开你,否则,她老是挂着你,她后世的日子也不好过。你千万不要老想着找个老伴了就是对不起她。”我想,父亲最终决定找个老伴,肯定与我妻子的这番劝说有关,要知道,就是在这番劝说的第三天,父亲才正式决定找个老伴。

父亲一同意找老伴,全家人——我说的是所有三亲六戚——就开始为他张罗起对象来。连我也瞎跟着四处打听哪里有合适的人。父亲在这件事上确实很严谨。他老是说:“如果随便找个来,哪里赶不上你妈,来个三亲六戚都不能好好招待,我心里也不好受。”这句话他每天至少要说上一百遍,我的耳朵都快听起老茧来了。

父亲说到做到,基本上把附近几个村子的单身女人都看过来了,他也没有看上一个。不是嫌人家个子矮小,就是嫌人家长得太胖,不是嫌人家走起路来难瞧,就是嫌人家连穿衣服都不爱干净。当然,更多的还是嫌弃人家老问他有几个儿子,有几间瓦房。父亲是个比我要老实一百倍的人,每当对方问他有几间房子,他就说有两间,但有一间的后厦里有个牛圈,里面养着两头牛,是娘两个。有的女人才听说父亲只有两间破瓦房——有一间的后厦还有一个牛圈,脸形马上就从圆形变成椭圆形,然后再变成扭曲了的半圆形。父亲和我一样,最瞧不惯的就是这种弯脸,抬起脚来就走人。为这个,他几次要放弃相亲的事。

“一个砂锅一个盖,各人的婆娘各人爱。说到头,还是自己的老伴好。”那段时间,父亲最爱说的就是这句话。

一天下午,我正准备第二天上午的课,父亲打来电话,让我去街心花园一趟,还叫我快一点,他还要忙着赶回家拉牛出去放。父亲经常这样,为了他的母子牛,从来不在城里过上一夜。而奶奶就跟小叔住在城里,他经常来看奶奶,时间再晚也要回去。有一次就是因为天黑了才回家,又没有车了,他就绕近路从山坡上直插回家,结果在半路上被几个小年轻人把身上的七十块钱抢了,差点没把他气死。虽然我不停地安慰他只要人好好的就行了,他还是难受了好几天。“唉,现在的派出所,真不知道是养着干什么的,拿着国家的工资,却没有给人带来安全,要去个地方都不放心。”他把这句话说了不下二十遍。“你说,要是我不回家,我那两头牛还不被他们撬开门偷走?”

父亲不愿意在城里过夜,就是担心他的母子牛会被贼偷去。在我们的村子里,包括别的村子里,家里的牛被贼偷走的事经常都在发生。而结果,没有哪家的牛最后能找到,即便你去当地派出所报上一千次案,也没有一点下落,被盗事件反倒越来越多。我邻居的一位大爷爷,就是因为他残疾的儿子养的一头大黄牛被贼偷走活活气死的。这事一想起来就让人心里不舒服。真不知道你们会不会心里不舒服。也就是说,不光是父亲会说“那些派出所不知道是养着干什么的”,每一个村子里的人都会这么说。父亲都是从他们那里学来的。

我来到街心花园,一眼就看见了正和一伙人在一起聊天的父亲。

“怎么不去家里?”我走过去就问。我经常对父亲去到城里却不去我在学校的家里表示不满,但他一直装作什么事也没有似的,很让我伤心。

“刚刚去小叔家和奶奶坐了一下,开始想去看看丁丁的,怕影响你们上班,又没去。这个周末有空就回来一趟,来拿点辣椒面,还有糯米面,你们可能快要吃完了。”父亲说。丁丁是我儿子的名字。

“家里还有。”我说话的声音不是很大声,但父亲能听见。

“我马上就要回去了,没什么事,你回去忙你的吧。”哈,把我大老远叫来就是为这么点小事,真是好笑极了。这点事,在电话里就可以解决。我赶紧跑到农贸市场买来几斤牛肉递到他手里,就摸头不着脑地回学校了。确实让人摸头不着脑。

周末我抽空回了一趟家,当然我并不是为了拿父亲说的辣椒面或糯米面,虽然我最后还是每样拿了一点。我回去的目的是看看父亲的小水牛又长多大了。说真的,我也很喜欢父亲的母子牛。原因是我从小就开始跟着父亲放牛,对牛也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另外,就是想知道父亲最近相亲的事有没有进展。结果当然比我想象的还要快。我一进门,就看见大哥大嫂和嫁在附近一个村子的姐姐等一大伙人,正聚在一起谈论着父亲准备迎娶新娘子的事。

“怎么,找到了?”我有点惊讶地问。

“才说找到!已经准备迎娶进门了,正等着你来商量怎么操办这件事。”姐姐说。姐姐最喜欢和我闹笑,所以我对她的话半信半疑。

“别逗人了,怎么会这么快?”我说。

父亲在一边没有说话,但感觉得出来,他心里很激动。

“是真的,我们就是等你来一起商量怎么操办这件事。”嫂子说。我的嫂子长得很漂亮,人也老实,她说的话我一般都相信。

“大,真的?那可要恭喜你了。只是,怎么不让我们看一眼就自己定了。”我扭头对父亲说。

“我们都见过了,还来过家里了。”大哥说。

“可我还没有见过啊!”

“你已经见过了,就是星期一那天和我们在街心花园一起站着说话的那位。”父亲说。

“街心花园?哦,我想起来了,那天确实有一个女的在那里。我还奇怪呢,怎么我一到那里她就从上到下拿着我看。是不是让我去给她看一下是否配做她的晚儿子。不过,这个女的看上去倒感觉不错,虽然个子矮了点,但清清爽爽的,很慈善。但愿她能像我妈一样对我们好,否则我们就不答应她进这个家。”

“肯定会对你们好,人家在她们村子里都是好得出了名的。”

“哪个村子的?”

“葫芦村的。”

“那个地方的人倒是又本分又老实的。”我有时候真的会把某些人的品行与他所居住的环境联系在一起。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句话不知道是谁先说出来的。

“也就是说你同意了?”父亲问我。

“同意。大家都觉得不错,我想也不错。更何况,她给我的第一感觉也挺好。”

就这样,父亲的婚事算是定下来了,并开始着手准备迎娶的事。遗憾的是,父亲正式迎娶新娘子那天,我突然被派到市里参加一个会议,没有到场祝福父亲。为这事,我一直觉得对不起父亲。即便父亲安慰过我一百次不要放在心上,我也一直记着这件事情。

父亲迎娶新娘那天发生的事情,是我在难过的时候听了也会笑破肚皮的。我说过,父亲就是能做出很多让你无法不觉得好玩的事。

父亲迎娶他的新娘子——也就是我现在的继母,是在邻居的大爷爷被活活气死后不到两个月。

午饭后不久,新娘子就出了她们的村子,站在我们的村子外,就能看见。新娘子周围簇拥着一大群人,远远望去,花花绿绿的,跟某村子里的年轻女孩出嫁根本没什么两样。这时,新郎也应该出门去迎了,哪知道,父亲却突然不见了。这可把家里的人和整个村里的人甚至从四方八里赶来做客的人都急坏了。

他不可能突然改主意了吧?他不可能突然想到对不起死去的老伴也就是我的母亲突然躲起来了吧?他不可能觉得这样做对不起死去的老伴一时想不通去跳……反正这个时候每个人心里都在想着诸如此类的问题。

人们开始寻找父亲,首先想到的当然是楼上,因为上吊啊什么的之类的事情通常都是在楼上发生。更何况现在只有楼上没有人蹿来蹿去。找了楼上,不在。又到房背后去找,因为大家都在前院忙乎,有很多树的后园也是容易给上吊之类的事提供很好的条件。结果房背后也不在。接着又找了很多地方,还是不在。大家开始担心起来,姐姐甚至开始哭起来,当然,还有奶奶,还有我的小娘娘——也就是父亲的妹妹,她们都开始鼻子一把眼泪一把地哭了起来。有几个人开始嚷着要用大竹竿去村外的水井里搅一搅,并且已经把大竹竿找出来扛在肩上了。因为到目前为止,只有水井里没有找过了——真的,说出来你们不要笑话,人们确实把家里的茅坑都找过了。他们担心父亲在上茅坑方便时会因为心里太激动不小心掉到里面。

几个年轻一点的人还是去井了搅了不下二十分钟,直到最终只搅起一个不知道是谁家在什么时候打水时落在井里的打水桶,才断定父亲根本就不在井里。

大伙更加焦急。院子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是的,现在用热锅上的蚂蚁形容院子里的人再恰当不过了。而与父亲有血缘关系的人,则开始放声大哭,有的还互相责怪怎么不照顾好父亲。就在大家不知如何是好时,突然从后厦里传来大哥的声音。

“怪了,我爸的牛被人偷走了,”大哥一边大喊一边往外跑,“我爸可能是追偷牛的贼去了。”

“你儿子简直是说瞎话,大白天的,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堂叔说。

“不要耽误时间了,新娘都已经到半路上了,赶紧叫几个年轻力壮的人到大箐沟里看看,大白天的,贼只会把牛往那里吆。你大也许就是跟着追到大箐沟去了。”小叔焦急地对大哥说,“你们快点去,带上点家什,防止贼身上带着凶器。”

一大伙年轻人急忙操起扁担、锄头、铁铲之类的就往房背后的大箐沟跑。年轻人后面还跟着一群上了点年纪的人。村子里只要不是贼的人对贼都早已恨之入骨,很多人都想找机会出出气,可就是不能当场抓上一个贼。今天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个再好不过的出气机会。

“唉,这死老鬼,真是想新娘子想昏头了,这么危险的事情,也不招呼一声。要是人家人手多,那么一大把年纪的人,人家要擂翻你简直是小菜一碟。”不知是谁在边跑边说。

“也怪不得,那对母子牛是他的命根子,一见不在了,肯定急昏了,就只知道追。”不知是谁插了一句。

这时,跑在前面的一伙年轻人已经进入了大箐沟,后面的人也即将陆续进入大箐沟。一些稍微落在后面的妇女还在继续往大箐沟跑。真的像一股没有经过正规训练的游击队。

就在这时,大箐沟入口处跑出来一个人,“不要来了,没事了。”这人一边跑一边对还在往大箐沟拼命奔跑的人大喊着。

没事了?

真的没事了。甚至原本就没有什么事。当跑在前面的一伙年轻人跑到大箐沟的最深处时,大伙气也不是高兴也不是。高兴的是父亲安然无恙,正在像欣赏艺术品一样蹲在一边静静地看一对母子牛吃嫩嫩的草,气的是他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有心思跑到这里来放牛。当然,大伙更多的还是忍不住笑个不停,已经跟上去的年纪大一点的人也跟着笑个不停,每个知道这一切的人都开始笑个不停。

“大爹,你是不是移情别恋了,想跟你的老母牛成亲了?”一个堂弟笑着问父亲。

“它不会说话,否则跟它结婚也没什么不好。”父亲笑着说,似乎还沉浸在对他的母子牛吃草的欣赏中。他根本不知道,整个村子的人都在五秒中之前为他虚惊了一场。

“老哥,你再不赶快回去,新娘子就跑了!”一位堂叔笑着对父亲说。

“怕哪样?她还会跑回来。”父亲说。

“跑回来?都被别人拐去了还怎么跑回来。”不知是谁插了一句。

“会被别人拐走就更不能要了,”父亲说,“这种人娶来了也养不乖。”

这时,已有人从父亲手里接过缰绳,让父亲赶紧回家。

“快一点,新娘都到半路上了。”接缰绳的小伙子说。

“什么都到半路上了?人家早就自己进洞房去了。”那位堂叔又说了一句,惹得大伙一阵大笑,有的已经笑得开始捂住肚子。

“你也是,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没有谱气。都什么时候了,还拉牛来放。全村人都差点被你急死了。”已经赶上来的小叔喘着粗气气愤地对父亲说。

“到喂草的时候了,我怕它们饿坏了。”父亲理直气壮地说。

“叫个人帮你放一下不就行了!”

父亲没有说话,被大家簇拥着向村里走去。

就在他们刚走出大箐沟来到大路上时,刚好父亲的新娘子已经来到离他们不到两百米的地方。要回家准备已来不及了——不可能看见新娘子来了新郎还往家里走。于是,父亲就不得不在大家的建议下就站在那里等着自己的新娘子姗姗走来。

那个接过父亲手中的缰绳的年轻人也在这时把一对母子牛牵到了大路上。可以猜出来,这位年轻人也想看看父亲是怎么把新娘子娶回家的,毕竟这样的婚礼他还没有见过。村里的人都没有一个人见过。而这对母子牛因为没草可吃,就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群不知要搞什么名堂的人。小水牛则在老水牛的身上磨蹭来磨蹭去,有时还不停地用舌头舔着老水牛的脸。老水牛偶尔也用舌头舔着小水牛的身子。

这时,新娘那方的一群人已经和父亲这方的一群人混合成了一群人。大家都在用村子里的习俗闹着这场村里还未曾有过的婚礼。当然,也没有像闹年轻人的婚礼那样闹。我要说的是,到后来,父亲的母子牛也没有一个舔一个了,而是停下来静静地看着这场奇特的婚礼。在它们认为,把它们母子俩拉到大路上,就是为了让它们看看这场婚礼。当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一个人关注一下它们,哪怕是无意中看上一眼。只有父亲会有意看上它们一眼。可惜,即便是父亲,也没有在此刻用无意的眼神看上它们母子一眼。父亲早被一大伙人围在了中间,根本无法回过头来看它们。有人注意上这对母子牛是在大约半个小时后。是我的一个堂弟。而他注意上它们,也并不是觉得它们孤单了,被冷落了,而是想用它们来开父亲的玩笑。

“大爹,你看,你的老母牛都吃醋了。”这位堂弟说。

人们一阵大笑。

“老哥哟,你再不走,老母牛就要冲过来了。”这是村里最爱开玩笑的一位堂叔说的。

人们又是一阵大笑。

“老哥,从今晚上起,你就可以不守着你的老母牛睡觉了。你的老母牛恐怕要带着它的小水牛离家出走了。”不知是谁也跟着瞎凑了一句。

“怎么会不守?老哥会轮流着守,还可以随时换一下口味呢。”那个最爱开玩笑的堂叔接了一句。

人们又是一阵大笑。

这时,不知是谁出的馊主意,要父亲把新娘子抱了骑在老水牛背上,让老水牛驮着进新房。想不到这个主意竟得到了差不多所有人的响应。于是,父亲不得不把新娘子抱到老水牛背上。还好,长期在田地里劳动的父亲,虽然六十挂零的人了,但身子骨还很硬朗,加之新娘个子不高,也很清瘦,父亲没用多少力就把她抱到了牛背上。就这样,一大伙人一路欢呼着跟在老水牛后面,和父亲一起把父亲的新娘护送到了随便打整过的新房。至于那头小水牛,则活蹦乱跳地跟着,时而在左,时而在右,时而在前,时而在后。有时干脆站下来不走,使得后面的人无法前行。它真的很会折磨人。有几个爱闹笑的年轻人,还因此想把它抱起来抬着走。他们想把它抱起来抬着走,倒不是因为它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而是因为他们想看看自己能不能把一头小水牛抱起来。在农村你经常会碰到诸如此类的事,有时候确实可以让人笑破肚皮。不过,他们最终没有把小水牛抱起来。其中一位还因为躲闪不及,被小水牛在使劲蹬踢以求逃脱时踢青了脸。

哈,不被踢青才怪呢。

父亲的新娘子——啊不,是我的继母——进了咱家的门后,看父亲每天挂在脸上的笑就看得出来,他的小日子比我们过得还滋润。当然,除了父亲,母子牛的小日子也明显地比以前滋润了。

有继母操持家务,父亲就有更多的时间照顾母子牛了。比如放养的时候,父亲可以让母子牛在草地上多吃一会儿草,可以在水塘里多泡一会儿澡,父亲也可以蹲着或站着多欣赏一会儿母子牛吃草时或泡澡时陶醉的样子。是的,不要说提前回家做饭做菜,就光是欣赏母子牛在吃草或泡澡时亲近大地的陶醉样和所做出的各种优美的动作,就足以让父亲舒服到骨头里。要知道,这是他的大儿子和小心肝啊。他甚至认为自己是在和我妈在一起。要是碰到父亲出门回家晚了,继母会照父亲的吩咐按时给母子牛上草料。开始时,继母确实不怎么会照顾母子牛,连拉它们出去饮水都不敢,胆子小得笑死人。慢慢地,她的胆子大起来了,时不时地还会伸手摸摸母子牛的头,像抚摸自己的骨肉一样。母子牛也不再像刚开始时那样,一见到她就甩头甩脑的,让人感觉站在它们面前的是它们讨厌的巫婆。当然,很多时候是继母跟着父亲一起出去放母子牛。父亲在前面牵着,继母在后面赶着。有时会换一下角色,继母在前面牵着,父亲在后面赶着。据村里的人说,父亲在前面牵着的时候,继母不在后面赶着,而是牵着父亲的后襟跟在一边,就像不牵着父亲她就会迷路或是掉到水沟里似的。想必不是担心父亲会突然长出翅膀飞了或是娶了别的女人,父亲打死也不会这样做,不信你们就去当面问他。他真的不会。他经常会在我面前夸继母如何如何的好,有些夸奖的话,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这或许就是我为什么不准备把这些话告诉你们的原因。但父亲就是能在我面前像个小孩子似的说出来。我真佩服父亲。真的。

是呀,这让人感觉他们是多么美满的一家人。人的心情好了,母子牛也壮了,毛色在没有太阳照耀时都会发光。尤其是小水牛,也很快长大了,差不多快和老母牛一样高了。和我儿子一样,长大一些后,小水牛也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调皮地四处活蹦乱跳了。刚开始时,它的撒野很是让父亲操了不少心,不是把这家的秧苗踩坏了,就是把那家的白菜吃了,反正所有它能干的坏事它都干了,跟小时候的我根本没什么两样。我小时候在村里干过很多诸如此类的坏事,这一点不假。

厄运是在六个月后的一天早上到来的——其实在头天晚上就已经发生了。

那天早上,父亲像往常一样早早地起了床,洗把脸后就往后厦走去,准备拉母子牛出去放。前几天都是在房背后的山坡上放,已经很少有草长得好的地方了,父亲正准备换个地方,拉母子牛到田野里的一条河埂上放呢。谁知道,刚走到牛圈边,父亲就一下子瘫软在了地上。还好,继母想和父亲一起出去放,接着就跟了进来。发现父亲躺在地上时,她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以为父亲碰见鬼了,赶紧把父亲扶起来——确实费了她很大的劲,并大声地喊着:“老李,老李,出什么事了,快醒醒……”父亲终于醒了过来。

“牛不在了,我的心肝被贼偷了。”父亲指着空空的牛圈说。继母这时才注意牛圈,母子牛真的不在了。牛圈的窗子已被撬开。贼就是从被撬开的窗子爬进来把母子牛从门口牵走的。

任何人都可以想象父亲当时绝望的样子,缺乏想象力的人都想象得出。当然,继母也是绝望到了极点,虽然她愿意跟父亲在一起并不是因为这对让她心里一直很踏实的母子牛。她心里确实因为母子牛有那么一小点踏实。因为父亲常对她说,不要想着让儿子给我们什么,即便把牛卖了,也够我们吃上很长时间了。更何况,老母牛还可以继续为我们生很多小水牛。是的,刚好老母牛又怀上了一头小水牛。这就是继母今天早上要跟着父亲一起去放的原因。她担心小水牛生在外面父亲忙不过来。即便父亲说了一百遍还要二十多天才会生,她也不放心,硬是跟着父亲来到了牛圈。

父亲早就虚脱了,但他还是硬撑着去派出所报了案。当然,继母一直在他身边照应着。她担心父亲会晕倒在报案的路上。而在父亲去报案之前,村里几个年轻人弓着腰理着牛脚印走了好长一段路,但不到一公里,就理不出来了。路面上一片模糊,根本分不清那些脚印是人脚留下的,还是牛脚留下的。

是的,在从电话中得知父亲的母子牛被偷了时,我也差点就一头栽倒在地。我比谁都清楚,母子牛已经不是两头牛,而是父亲的大儿子小孙子,是父亲的心肝宝贝。没有它们,我真的不知道父亲将怎么活下去。我甚至担心父亲会因此活不下去。他整个的心胸已经被掏空了。

母子牛是他的心肝宝贝啊!

可我能帮他什么呢,我什么也帮不了。因为这时候,我因为很多虚无缥缈的梦想,早就离开那所中学到了北京。由于来北京之前没有多少准备,这段时间我们正陷入经济上的困境之中。我的意思是,要是没有来到北京,我们多少还有点积蓄,也就可以再给父亲买一头老母牛让他养着,慢慢的再让老母牛生一头小水牛,甚至直接就给父亲买一对母子牛。虽然,我知道即便重新给父亲买一对母子牛,父亲也不一定高兴,毕竟被偷走的是与他相处了很多年的母子牛,按他的话说,是他的大儿子小孙子,是他的心肝宝贝,甚至是我妈的化身。

在电话里,我真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真的希望自己就是那个偷牛的贼,刚偷出来没几天就把牛赶回去还给父亲。我简直是做梦——天下哪有这样的贼!

在北京的工作原本就不怎么轻松,再加上来自父亲的不幸消息,我几乎没有精神去为工作好好奔波一下。我百无聊赖,经常会在下午时分去离住处不远的元大都遗址坐着发呆。当然,这个时候我想得更多的还是那些偷走父亲的母子牛的贼。我在想象他们为什么会想到偷父亲的母子牛,是怎么知道父亲的母子牛的;他们在怎样的一个房间里预谋了这一次行动,在怎样的一个时间段里决定了行动的时间;他们来了几个人,个子有多高,有多胖有多瘦;是不是都结婚成家了,还是全部单身,正准备偷父亲的母子牛去卖了换点娶媳妇的钱;他们的行动花了多少时间,尤其是撬牛圈的窗子时花费了多少时间,甚至他们为什么要从窗子下手而不直接把门撬开……都是我想象的内容。是的,我就是在元大都遗址想了很多与偷父亲的母子牛的贼们有关的事情。我确实有很好的想象力,可就是没有帮助父亲抓到小偷的能力。这就是我感到非常沮丧的原因。不是根本原因,这我知道。

父亲不知道我们在北京是多么的艰难。在他们——我指的是在离北京很远的农村的人们——认为,在北京的人肯定都是有钱人,加之我在到北京之前就是他们眼中多少有点钱的人,没有细想过钱不会永远待在一个人兜里的父亲,终于打电话来向我求助。他认为有钱人只会更有钱,从来不相信有钱人也会变得身无分文。

“羊子,大也是想了几百想才想到向你开这个口,如果你心里舒服的话,先汇两千块来让我另外买头养着。唉,没有头牛养着,我心里慌得很,老感觉空落落的,不踏实。”父亲在那边叹着气说。

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我知道自己又必须说点什么。我不可能在父亲大老远打电话到家里时还白痴一样闭着张破嘴巴。当然,我更多的还是在安慰父亲,不断地重复着“折财免灾”之类的破话。我也在说我会想办法给父亲汇点钱回去,但我只字不提我现在是多么的艰难。我不希望在父亲感到没有一线希望的同时还为我们的境况担心不已,这是任何一个不希望自己的父亲操心的人都会做的,虽然,我承认自己并不是那种很有孝心的人。和你们相比,在孝心方面我差得还很远,否则,我就不会一次又一次地远离父亲,直到跑到离父亲这么远的北京来。

“我会想办法给你寄点钱来。”我只能不断地这样说。这句话确实比“折财免灾”之类的话说得还要多。

“是了,我等着你的汇款。”父亲说完就挂了电话。他老是担心再多说一句就要多出一百块电话费。

这是后来我才知道的。在等我根本就没有汇出的汇款期间,父亲并没有停止对母子牛的寻找。他说他完全是在寻找我妈。

父亲一听说某个村子里有小水牛的叫声,都要想方设法装作无事去探听一下。而在听说派出所抓到一个偷牛的贼了,他就跑到派出所去问是不是就是偷了他的母子牛的贼。有一次,他听说犁沟村有一头小水牛没日没夜地叫个不停,他就在心里想,肯定是老母牛被贼宰了,小水牛——啊不,是父亲的小孙子——想娘了,才这样没日没夜地叫个不停,就到小水牛叫的地方整整蹲了一天,直到那头叫个不停的小水牛在天即将黑下来时被房子的主人拉去河边喂水。当然,那头小水牛并不是父亲的孙子。父亲就又气得差点就晕倒在回家的路上。据说,这段时间父亲已跑遍了附近的每一个村子,连他平日最不愿意去的村子都去了,这让人想起了小说中那些让人钦佩不已的老侦探。可惜父亲不是侦探。是侦探,父亲就不会养牛了,也就不会遇到这类伤心事了。

是呀,伤心事都让父亲遇上了。

我的工作依然不如人意,要不是我媳妇有了一个工作,我们恐怕连生活都维持不了。要知道,我们刚到北京时就花了很多钱,其间还是因为朋友的帮助才得以逃脱打道回府的一点面子都没有的结局。我是个我行我素,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的人,但有时候还是有点在乎自己的那点破面子。也就是说,我有时候还是多少有点虚荣心,这一点不假。如果要说我最近还算有点收获的话,那就是在极其痛苦的心境下,带着极度愤怒的心情写了一篇散文《谁偷了父亲的母子牛》,并很快在人民日报上发了出来,更让人高兴的是,这篇散文很快就被几家文摘类报刊相继转载。父亲没有读到这篇文章。他怎么会读到这篇文章呢?就算家里有报纸杂志,尤其是发表有这篇文章的报纸杂志,你把它举到父亲眼前,父亲也不知道那上面都写了些什么。因为父亲没有上过一天学,扁担大的字也不识一个。真的,除了知道一张白纸上有很多排得很整齐的黑不溜秋的大蚂蚁,父亲根本读不懂那上面都写了些什么破玩意。我以前写过一篇与父亲有关的文章,都是我一字一句,还一边细心解释着念给他听的。父亲在听我念文章时眯着一对小眼睛微笑着认真倾听的样子,倒是非常迷人。我感觉他不是在听我念一篇与他有关的小文章,而是在听我朗诵他自己写成的一首诗歌,甚至是在欣赏一曲他自己创作的、只不过是由我来演奏的音乐。父亲天生就喜欢音乐,这一点不假。我买给他的那个录音机,真的,只要他在家,从来就不会得一分钟休息,可见要当他的消费品是多么的不容易。即便是这样,父亲还觉得不过瘾,又自己买了个小收音机随时带在身上,只差没有买MP3随身听了。当然,如果我能买一个MP3随身听给父亲,父亲肯定会激动得流出老泪。我都忘了告诉你们,父亲放牛的时候,总是把那个小收音机带在身上,更多时候收听的就是音乐台。父亲对音乐痴迷得要命,这一点你不得不承认。

现在我要说说那篇父亲无法读到的文章的事。这篇文章是派出所的人让父亲知道的,还是派出所的所长亲自念给父亲听的。

说出来也确实好玩,那位派出所所长平时并不怎么喜欢看人民日报,打双扣下象棋搓麻将倒是他连饭都不吃都愿意做的,但那天他偏偏就看了人民日报,并且巧得要命,居然就看到了这篇文章。更有意思的是,作者的署名居然和他高中时一个同学的名字一模一样。是的,这位派出所所长确实是我高中时的同学,由于我们不是很谈得到一起的那种,平时并不怎么往来,以至于我敢肯定,要不是《谁偷了父亲的母子牛》这篇文章与他的工作有关,他肯定不会去找父亲,更不会亲自把这篇文章念给父亲听。据说比我念得还要细心,并再三保证一定要把偷父亲的母子牛的贼捉拿归案,让父亲的母子牛一根毛不少地回到父亲身边。他确实保证了很多遍。当然,他来找父亲,也是想证实一下文章上的名字是否真是我的名字,当父亲说“写文章的就是我的儿子”时,他还真的有点不相信。不过,他的诚心倒是让父亲感动得流出了眼泪。父亲说你真是个好警察,现在像你这样的警察已经不多了。我的母子牛是我的大儿子,希望你能帮我找回来。声泪俱下的父亲只差没有给他跪下了。

对了,所长叫杨坤,名字确实和唱《无所谓》《月亮可以代表我的心》的杨坤一样,但他唱的歌还没有父亲被偷的老母牛唤小水牛时的声音好听。我没有骗你们,他唱歌确实不行。

父亲就是在我的高中同学——啊,不,是派出所所长——给他念了我的文章后才第二次针对母子牛的事打电话给我的。一方面,他想告诉我他很高兴,毕竟又多了一线希望。有派出所所长亲自出马,父亲哪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连我都很放心;另一方面是告诉我他还没有收到汇款,假如还没有汇出就不要汇了。他还解释说,有派出所所长亲自挂帅,哪有破不了的案?我想也是。就那么一个小地方,哪里有个贼一眼就能够看见,岂有抓不到的道理?事实是,在这之前,盗贼们已经横行了很多年,可我却很少听说过有被抓到的。这确实有点不可思议。我确实因此怀疑过派出所里的那些人,他们难道每天都在睡大觉?

“我还没有汇出来,这些天太忙了,实在抽不出时间。”汇钱的时间都没有,鬼才相信。“既然这样,我就先把这事放一下,你需要了,再给我打电话,我再给你汇来。”我确实从来没有撒过这样的大慌,还是笑着撒的呢。

主呀,要是有人站在我的旁边,他一定会看见我满脸的泪水。瞎子都能够看见。可是,我旁边一个人也没有,真不知道我平时在大街上见到的那些蚂蚁一样的人群都到哪里去了。居然连我媳妇都不在我身边。这样好啊,让全世界的人都不知道我在撒谎,继续认为我是个诚实的人——还是打着灯笼都难寻的好人呢。虽然,我在因为自己的谎言流着痛苦的泪水。

“听了你写的文章,我眼泪都流出来了。有你这么一个随时惦挂着我的儿子,老者我即便最后找不回母子牛,心里也舒服得很。”

父亲是什么时候挂了电话的,我一点也不知道。我是在突然发觉对面很久没有声音了才知道电话已经挂了的。

我是在一封来信中知道父亲的母子牛是怎么被偷走的。

那天晚上行动的是三个人。如果照平时,他们一般只会出动两个人,但那天晚上要对付的是两头牛,所以他们就出动了三个人。在出动之前的一个月,他们就打听好了这里有一对母子牛。一听说是一对母子牛,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不是激动得要死的,都希望赶紧下手。一举两得的事,傻子都愿意干,更何况他们都不是傻子。他们打听谁家有牛的方法很多。平时他们都在各个村子里乱蹿,看哪家门前的树上拴着牛。

他们之所以敢在各个村子里乱蹿,是因为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是贼。因为在农村,走亲串戚是比较频繁也很正常的事,谁也不知道他们是谁家的亲戚,也就不会注意他们,更不会怀疑他们就是贼,虽然大家都知道在农村贼很多。他们知道哪家有牛了,就会想办法靠近这家的房子,仔细观察牛圈在什么地方,是否有利于行动,一旦觉得这家无机可乘,除非用炸药包才能炸开牛圈的门窗的,他们就会放弃,再寻找有可乘之机的下一个对象。用炸药包炸肯定不但成不了事,还会把主人炸死,他们是不会这么干的。

严格地说,他们并不是杀人犯。他们原本就不愿意杀人,这会让他们丢掉小命。他们做贼就是为了保住小命,让自己能和别人一样好好地活下去。也就是说,他们就是为了几个钱才做这种事的。他们可以把牛偷了,再拉到很远的地方卖掉,然后用换来的钱去买他们想要的东西,去娶他们心爱的姑娘,甚至给自己的母亲买点什么表表孝心,当然,更多的是用来挥霍炫耀。因为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是贼,除非他们被抓住,被公布姓名。如果偷到的牛是大牛,并且很壮,他们会把牛宰了挂到市场上去卖。

没有谁看见牛肉就知道这是自己家的牛身上的,所以,把牛偷去就宰了是偷牛贼的一贯做法,以至于关键时刻他们连小牛都会宰了。湾子村的一个屠户,就是因为买别人偷来的牛宰了拿到市场上卖,被判过一年徒刑,还罚了款。说起来也怪好笑的,他卖的这头牛居然是主人从他挂着卖的牛头上认出来的——牛角上有牛主人曾经不小心用刀砍出的一个非常明显的印痕。这件事直到现在说起来都还会有人笑破肚皮。它也因此让很多盗贼变得聪明起来,偷到牛后,不忙着宰了拿到市场上卖,而是把牛肉腌在大坛子里,然后做成牛干巴再拿到市场上卖。所以,虽然大家嘴上不说,但心里都明白,市场上的很多牛干巴都是来路不明的。这已经是法制社会,没有证据你最好闭上嘴一句话也不要说,免得割牛干巴的刀子想过过割人肉的瘾。

有些人是惹不得的,你一惹就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有些人在肉身上下刀子习惯了,被惹怒了,手一伸就过来,根本不用脑子想。他们甚至根本就没有脑子。他们有脑子就不会去偷别人家的牛了,尤其是我年迈的父亲辛辛苦苦喂养出来的牛。

你惹不得,但可以躲啊。所以,很多心里愤怒得要命的人,即便知道了谁是贼,也一直不敢站出来揭发。

对了,这些盗贼除了在村子里蹿来蹿去,还会在村子外面装作看庄稼的样子成天蹲着、坐着,甚至躺着,看上去悠闲得要命,简直就是那种富家公子的潇洒样。要知道,在农村,没有一家是关着养牛的,家家都会把牛拉到村外的田地里或者山坡上放。除非你家的牛是偷来的,必须关在家里养。盗贼们就是在这个时候毫不费心地知道哪家有牛,是水牛还是黄牛,是壮的还是瘦的,是大的还是小的,是一头还是两头。有母子牛的人家当然很少,有很多人家恐怕要养五十代人的牛才会养成一对母子牛,这也是这三个人在知道父亲的是一对母子牛时差点就高兴得断气的原因。知道谁家有牛之后,他们就开始进村了。他们完全可以以各种借口进入村里,并与牛主人友好地谈一些有关庄稼长势的话题。好心的主人甚至还会请他到家里坐坐,然后做出家里最好的菜招待他。真的,我后来因此怀疑,农村人在面对外人也就是陌生人时没有防范心理是不是一种值得赞美的美德。他们确实没有什么防范意识。正因为这样,贼坐在家里,他们还不知道,还高兴地认为客人是造物主恩赐他们的最好礼物。

我父亲就是这样一个好心地把一个贼当作造物主恩赐给他的高贵礼物热心款待的农民。是的,直到现在父亲都还不知道偷走他的母子牛的人就是他曾经热心招待过的客人。哈哈,还是造物主恩赐他的礼物呢!

那天下午,父亲刚放母子牛回到家,屁股还没有坐热,家里就来了一个年轻人。他自称是刘家富的外侄,名叫王庆。父亲根本不认识刘家富,只模糊听说过这个名字,但一想到客人是造物主恩赐的礼物,就热情地把王庆请到屋里,然后让继母做了最好的饭菜招待了他。其间,王庆还无话找话地和父亲谈起了我们家房子的结构什么的,让父亲乐得不得了。按父亲的话说,这才像是唠家常。

在农村,能坐在一起唠家常的人都是比较亲近的人,就像一家人似的。虽然如今有了个老伴,但曾经孤独过几年的父亲,只要有人和他像一家人一样坐在一起唠家常,他马上就会热情得差不多全身都要燃烧起来,只差没有把心掏出来给人家了。我的意思是,家里最好吃的东西都被父亲让继母做出来招待王庆了,虽然,家里最好吃的也不过就是牛干巴什么的。当然,如果不是那只老母鸡正在下蛋,父亲肯定会把它捉了抱到清真寺宰了来招待他。父亲就是这么一个热情得可以把自己燃烧起来的人。

王庆走的时候,父亲一直把他送到村口,生怕他被大爷爷家的大黑狗咬着。

有父亲在旁边,大爷爷家的那只大黑狗叫都没有朝着王庆叫一声,它还以为王庆是父亲的一个亲戚呢。农村的狗都会认亲,这倒是真的。

父亲的母子牛就是在他招待了王庆后两个星期被偷的。至于为什么会拖延了两个星期,据信上说,这段时间都在由另一个人考察我们家周围的地形,看从哪里下手比较好,成手之后从哪里离开最不容易被发觉。

信中又说,王庆这个名字根本就不存在,是临时用来骗父亲的。

那天夜里两点多钟,三个人就像三个幽灵一样来到了我们家的房背后。我们家的房背后没有别的人家,这就是他们最终看准父亲的母子牛的原因之一,并且牛圈就在房子后面,而父亲和继母又是住在另一间房子里。真是天时地利人和都顺了三个年轻人。当然,他们并没有急着下手,毕竟两点多钟,农村还会有人攒在一起聊天什么的。到了三点半钟,三个幽灵开始动手了。

从窗子下手是他们在考察之后就商定好的,所以,其中一人才一声令下,三个幽灵就同时扑向了窗子。他们挖的挖锯的锯撬的撬,分工非常细。半小时不到,一个木制窗子就被他们废掉了。让你气不打一处来的是,三个人还在忙碌中互相做着鬼脸。这对他们来说,完全是在玩一场游戏。王庆先爬进去开牛圈门。由于牛圈门在插了闩子后,又被父亲用很多木桩和方板抵着,王庆费了很长时间才把门弄开。土兜(假名)就是在这个时候蹲在窗子下面拉了一泡狗屎的。二娃(假名)说太臭了蹲远一点拉,但他怕鬼,就在二娃的埋怨中蹲在窗子下拉了。在夜晚做事的人还害怕鬼,真让人好笑。农村人大都害怕鬼,这一点不假。据说我的一个三爷爷就是被鬼吓死的。

事情也太凑巧,要是第二天早上大爷爷家的大黑狗不早早地跑来把二娃拉的那泡狗屎吃了,说不准还可以根据这泡臭狗屎立即就破了案呢。怪啊,关键时刻它不在,有屎吃的时候它却跑来了。真是一只聪明的狗。

二娃的破屎拉好后,王庆已把门弄开了。他们摸进去,解开老母牛的绳子,一个在前面牵着,两个在后面赶着就出了门。开始时母子牛都不愿意出门,也许是害怕黑夜的缘故,两个都在牛圈里拼命地转来转去,就是不出门,他们就用手中的工具使劲打着,好不容易才把母子牛拉出去。

怎么当时母子牛不拼命叫呢?我老是这么想。现在都还这么想。我真的希望天下所有的牛在被陌生人往门外牵时都拼命地叫,直到把自己的主人吵醒。其实,只要他们随便像玩一样叫上几声,即便主人不会醒来,也会把贼吓跑。可它们为什么就不叫呢?我真的想不通。假如是一只狗,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每一种生命都有它自身的缺陷。不同的缺陷又导致不同的结果和命运。

水牛走路很慢,但三个幽灵还是在五点以前把母子牛赶到了他们专门用来关这类牛的地方。他们必须在天亮之前把母子牛关在隐蔽的地方,这鬼都知道。回去的路上,王庆还像张果老倒骑毛驴一样,倒骑在老母牛身上。“刚才为了偷你们可把我累坏了,现在该让我在你身上好好休息一下了。”他一边往老母牛身上爬一边说。

当天早上,三个幽灵彻底放开睡了一个舒舒服服的大懒觉。下午,三个人聚到一起,开始讨论怎么处置母子牛。

“把它们宰了,用最便宜的价卖给市场的人去卖。”王庆说,“并且时间不要拖得太长,免得夜长梦多。”

“不好整。听说这段时间查得很紧,那些人都不敢要。”二娃说。

“可以先去联系一下,如果有人要,我们再宰,如果没人要,再想别的办法。”土兜说。

“没人要也不怕,我们可以把肉腌成干巴,然后拿到省城去卖。我们顺便用卖得的钱好好在省城玩上几天。还可以找两个小姐玩玩。”王庆说,“那些烂草鞋,在花我们的钱时也不知道我们的钱是玩着命赚来的。而她们却一点也不费力,双腿一开就把我们的老命钱弄进去了。”

“怪得谁?还不是你自己管不住你自己。”二娃说。

“别说了,现在是谈正事。”土兜大声说。

“这个杂种,难怪谈了那么多女朋友最终也没有一个愿意跟他结婚,原来就是老想着泡小姐。谁嫁给你这种人谁倒霉。”二娃说。

“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好人?你没有泡小姐,也没有见哪个姑娘缠着要嫁给你。自己沾不到鱼腥味,还说别的猫嘴馋。”王庆说。

“你这憨狗日的,你以为你沾到的是什么了不起的鱼腥味,只要有钱,那种烂草鞋谁沾不起?按你说的五十元钱就可以搞一个,那这辈子我完全可以把所有的烂草鞋都搞过来。可我不会这么贱。只要张开两腿就有一个洞洞的人就愿意上,那跟猪狗还有什么两样?”二娃说。

“你这两个孙子,叫你们不要吵了,好好谈正事。你们是不是不想要了?不要老子把它们赶到外面去算了。”土兜发起火来。

“你听这杂种,简直不是人,你有那点钱,好好买点药给你妈治治病难道不行?你妈没钱住院躺在家里都快要死了,你不但不管管,还要把这点拼命钱花在那些好吃懒做的烂草鞋身上。”二娃说。

“你妈的,我不是人,难道你就是人。这种偷偷摸摸的事都干了,你以为你自己还是人?”王庆说。

“我干这事跟你干那事不一样。我干这事可以给家里解决一些困难,你做那事能给家里解决什么困难?你是在帮那些烂草鞋解决家里的困难。”二娃说。

“这也好啊!能帮助她们家里解决一点困难,也是做好事。”王庆说。

“你根本就不是为了做好事才和她们干那事的。如果你真的能做点好事,那你现在就在你妈身上多做点好事,我就不相信那些烂草鞋在你心目中就比你妈好,比你妈还要值钱。”二娃说。

“别像猪叫了!值你妈那个头,你的闲事少管宽了,我的事不要球你来指手画脚的。你把自己管好就行了。”王庆说。

“你这贼日出来的,简直是狼心狗肺。”二娃骂了一句。

“哎,你妈嘞,你骂谁是贼日出来的?你以为你还是个好人吗?今天的牛难道是我一个人偷来的?嗯,我是贼日出来的,难道你就不是贼日出来的?”王庆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想扑过去揍二娃。见王庆要扑过来,二娃也站起身来准备对付。

“你这两个我嘞孙子,跟你们说过多少遍了叫不要吵了好好谈正事硬是不听,这次再不听老子真的要把牛放出去了,看你们还吵不吵。”土兜一边忙过去拉王庆一边大声说。

土兜这么一喊,两个人就又坐回到原处。

“先不要忙着宰。这几天我们都分头去市场上联系卖肉的,看看有没有人愿意要。如有人要,我们再宰,没有人要再想别的办法。不要去找没有打过伙的,尽量与打过伙的联系。只有这些人敢要。”土兜说,“最好明后天就定下来,时间拖长了不好。那家人今天肯定在到处找了,说不定马上就会找到我们村子来。”

土兜真的是个预言家,他才说那家人说不定马上就找到我们村子来了,父亲就开始打听到他们村子来了,逢人便问有没有看见一对母子牛被人赶着从这里走过。父亲的打听当然是徒劳的,没有一个人看见有人赶着一对母子牛从这个村子里走过。赶走母子牛的人倒是就在这个村子里,并且正在商量怎么处理母子牛。可惜父亲一点也不知道。父亲不是孙悟空。能穿透一切阻挡物的火眼金睛只长在孙悟空的头上,可惜还是虚构的。

接下来,三个幽灵开始到各个街子的牛肉市场上联系买主去了。

两天后,他们还没有联系上敢买他们的牛肉的买主。“最近风声很紧,不敢招惹这股风。”曾经坐过一年小牢的那位对他们说。其实他早就不再吃这碗饭了。“那个地方可不是好待的,这辈子情愿讨口化缘,也不会再干那种偷偷摸摸的事。反正打死也不要再进那个地方。”

三个幽灵只有另打主意。当然,他们最终决定把母子牛宰了腌制成牛干巴。

又过了两天之后的一个早上,把腌牛肉的大坛子都准备好了的三个幽灵,带着宰牛刀和其他剔割用具来到了关牛的地方。由于没有得到精心喂养,母子牛明显地瘦了,眼光都是无精打采的。

因为二娃曾在清真寺里念过点经,就决定让二娃下刀。

主呀,我想,到这种地步,即便他念的经再深,他的这次屠宰也不合法。他的屠宰是极其不义的。据说他在这之前还洗了个小净。哈哈,小净,他即便连大净也洗了,也不干净。

可他还是自以为清洁地举着宰牛刀走进了关牛的地方。是的,这只是一个关牛的地方,并不是牛圈。牛圈是温暖的,还随时散发出淡香的青草味,还有干草的味道,以及牛粪随时升腾着的热气。而这里却是冷冰冰的,这从母子牛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它们都睁大了眼睛定定地看着这三个手中拿着各种凶器突然闯进来的幽灵,瞳孔里闪透着丝丝冷冷的光。

他们拿出绳索,准备先把老母牛捆绑翻,把老母牛弄好了,再处理小水牛。就在这时,老母牛鼻子里发出了“嚇哧嚇哧”的声音。它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开始往后退。小水牛则站在老母牛前面瞪大了眼睛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三个人,时不时地发出一声稚气未脱的哀叫。

三个人猫着腰一步步向老母牛靠近,嘴里“咂咂咂”地响着,想让老母牛知道他们对它并没有恶意。但老母牛已开始蹿动起来。三个幽灵猫着腰向母子牛挪过去的样子确实很像贼。在那个黑乎乎的晚上去父亲的后厦里偷它们时都不至于有这贼样。

“小心点,不要惹惊了。惹惊了就拿不住了。”土兜轻声对二娃和王庆说。

突然,二娃拦住王庆和土兜。“哎,等一下。”他说。

“怎么了?”土兜问。

“我发觉有点不对劲。”

“什么不对劲?”

“好像老母牛要生小水牛了。”

“说瞎话!你怎么知道它要生小水牛了?”王庆不相信。

“我舅舅家的老母牛要生小水牛时就是这个样子,肚子大大的,一有人靠近它,它的鼻子就使劲哼着。”

“不可能!”土兜也不相信。

“怎么不可能?就是要生小水牛了,我越看越觉得要生了。”二娃说。

“听你的口气,就像你是被妇产科开除出来的。”王庆说。

“妇产科?妇产科的也不一定就知道小水牛要生了。我要是不亲眼见到我舅舅家的老母牛生小水牛时的样子,我也不知道。”二娃说。

“那怎么办?”土兜问。

“如果要生小水牛,就不能宰了。”二娃说。

“怎么不能宰了?”王庆说。

“你嫌我们现在的罪孽还不够深吗?我们一宰,它肚子里的小水牛就不能活了。”二娃说,“看来我们只有等小水牛生下来才能宰了。”

“生?生小水牛的时候怎么办?你会接生吗?我们都不会接生,它生下来还不照样会死路一条?既然都是死,何不现在就把它宰了?”王庆一边说一边甩出绳子去套老母牛的脚。老母牛一跑,绳子落了空。小水牛则在这时做出了往王庆身上扑的架势,吓得王庆往后退了两步。

“不要整了,再整下去它们会跟我们拼命的。老母牛会想方设法保护它肚子里的小水牛。”二娃说。

“二娃说得对,王庆,不要整了,赶紧出去。”土兜说,“走,快点!”

三个人走出了屋子。

“不要怕,我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去问问我舅舅怎么帮小水牛接生,到时就好办了。多增加一条牛,我们不是相当于多偷了一条牛吗?”二娃说。

“你说的倒是很好听,可是生出后谁来养?”王庆说。

“到时候能养就养,不能养就抱去送人,还是一份人情。”二娃说。

“送人?你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王庆说。

“无个屁的银,我抱去送山里那些不知情的人,他不高兴得叫我叔叔才怪。”二娃说。

“还要多少天才会生?”土兜问。

“看样子就在最近几天。”二娃说。

“就照二娃说的办吧,先让它把小水牛生下来再说。”土兜说,“这几天,我们三个轮流照顾它们,决不能让它们瘦下去,否则我们就卖不了多少钱。”

接下来的几天,三个幽灵都在精心照顾母子牛,虽然心里都窝着气,以至于没有我父亲照顾的那样周到,但都小心得像母子牛的三个小孙子。说实话,作为三个贼,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错了。我知道后都有点感动。

二娃真的去请教了他舅舅怎么接生小水牛。他舅舅听了,着实吃了一惊。如果他舅舅知道他是个贼,尤其是个偷牛的贼,倒不会吃上这么一惊,关键是他舅舅根本就不知道他是一个贼,并且知道他家里并没有养着水牛,尤其是母水牛。二娃家倒是养着一头大黄牛。至于这头大黄牛是不是二娃偷来的,就不知道了。不过,他舅舅还是耐心地告诉了他怎样为水牛接生。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对父亲的情况是从姐姐打来的电话中得知的。虽然我的高中同学——那个派出所所长——口口声声保证一定要抓到盗贼,把父亲的母子牛一根毫毛不少地送还给父亲,但没过几天,父亲的心情就开始糟糕起来了,要是不出去到各个村子里打听,就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总是焦躁不安,就像被火燎了似的。

当然,父亲也几次跑到派出所去问杨坤最近有什么线索,但得到的回答都是正在侦破中。我的同学所长倒是很客气,每次都要让工作人员为父亲泡杯茶。

父亲是个喜欢喝茶的人,可他就是没有心思喝上一口,一听说正在侦破中,转身就走。

“请你们多帮帮忙,这对母子牛是我的命根子,没有它们我会活不下去。”在走出门时,父亲还是不失希望地说上这么一声。

“没问题大爹,我们会尽快把案破了,让你的母子牛尽快一根毛不少地回到你的牛圈里。”所长一边说话,一边很客气地把父亲送到门口。

我不在家,姐姐就成了父亲诉苦的对象。由于姐姐家离得很近,加之母子牛被偷走后,父亲就有了充足的空闲时间去姐姐家。每次去了,父亲都是唉声叹气的,一副失魂落魄的沮丧样。姐姐是个心软得像棉花糖的人,一见父亲这样子,心里也特别难受。

她就是在实在忍受不下去时给我打电话的。她说要是父亲因为这件事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她也活不下去。

“家里就这么个亲人了,要是真的出了事,我也会撑不下去。每天见到他的难受劲,我的心就像被针戳着一样。”姐姐在那边难过地说,“这几天,大大也没有在我面前提给你要钱再买一头牛的事了,他说你肯定遇到了什么困难才没有给他汇钱,否则你绝对不会拖到现在,他说你一直都没有失过他的口,每次只要他开口,你都会毫不犹豫地把钱好好放在他手里。他说他这次不会再难为你了,不会再对你开口。可我老是看见他整天闷闷不乐的样子。我老是担心他会出什么事。”

我没有说话。我已经说不出话来。

电话那边也好久没有说话声。

“要不这样好了,我们这里也凑不出多少钱,但多少还是能填个坑。我们凑了一下,有一千二百元,如果你哪里多少能凑出一点,我想还是赶紧帮父亲随便买一头。有头牛让他牵着,他的心才会收回来。”姐姐又开始说话了,“看样子,要找回来已经没有什么希望了。恐怕早就被宰了,牛肉都被人家吃光了。这年头,家家都在等米下锅,那些遭五雷劈的贼杀的,咋个会等着你去把它们找回来?”

“好吧!我明天就汇出一千元来,不够的,你们先想办法垫上,等过一段我这里好点了再给你们汇来。”我终于说话了。这几天我刚好收到一些稿费,算算可以凑足一千元。当然,其中很大一部分是《谁偷了父亲的母子牛》的稿费。

“有一千元应该够了,先买头小一点的让他慢慢的养,将来或许还会生个儿。实际上,只要有一头让他牵着,他心里多少会踏实一些。”

“我想也是。”我说。

第二天,我把凑出来的一千元钱给父亲汇了出去。对了,这里面的一百八十元是一份小报刚刚汇来的稿费。前段时间,出于蚂蚱也是肉的考虑,我闷着头给一些小报寄了点小文章。想不到关键时刻还是能派上点用场。用场确实很大,虽然钱少得让人有些不好意思说出来。

鬼才不好意思!我又没有去偷人,更没有去偷谁家的牛。

过了多长时间我已经记不起来了,反正是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就是在这段时间之后收到父亲的汇款的。数目还不少,一千六百元。这就怪了,即便父亲不要我的钱,也不能倒贴给我六百元啊!

我赶紧打电话问姐姐这是怎么回事。姐姐的话着实让我吃了一惊。是的,谁听到这样的话都会大吃一惊。

我无法不高兴,差点兴奋得一头栽倒在地上。

父亲的母子牛回家了!

这让人真的不敢相信。

我像是突然站在了梦里——不,是站在天空里。还不光是母子牛回家,还多了一条活蹦乱跳的小水牛,比现在已经长大的那头小水牛还会撒野。

接下来的事也是姐姐在电话里激动地告诉我的。父亲忙着乐乎去了,没忙得过来亲自告诉我。

我想父亲一定是去数母子牛身上的毛有没有少掉一根才这么没有时间,否则,打个电话是用不了多少时间的,这谁都知道。更何况,这是个很开心的电话。

可父亲就是没有给我打上一个电话。

父亲的母子牛——当然还有那条还只会撒野的小水牛了——回到家里,并不是我的所长同学杨坤帮找回来的。可它们就是好端端地回来了,到现在都还让每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感到奇怪。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早上,头天晚上一夜没睡好的父亲起了个大早,准备最后一次去找找杨坤。当然,他这次不是去请杨坤帮忙的,而是想去问问杨坤到底派出所是干什么的,怎么连个偷牛的贼都抓不到。继母得知父亲是去找派出所的评理,一下子慌了,赶紧跟着父亲起了个大早,准备跟父亲一起去,以防有个什么万一。因为她要劝住父亲不要去是绝对不可能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跟着父亲去。跟父亲过上几天日子的人都知道父亲的犟脾气。

父亲刚打开门跨出去一步,突然惊奇地“啊”了一声就晕倒在了地上。要不是继母跟在后面,父亲真的会一头碰在门槛上,也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由于继母就紧跟在身后,父亲就倒在了继母的怀里,像个婴儿。

继母吓坏了。

还好,继母没有被吓昏,她赶紧一边喊着“老李老李”,一边大声喊着:“不行了,快来个人,不行了,快来个人。”

左邻右舍的门开始响了,紧接着就来了很多人。

这些人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一个个傻乎乎的。不过,他们马上又被继母的声音惊醒了,赶紧跑过来把父亲抱到床上。

有人开始伸手掐父亲的人中。

父亲真的经不住掐,才两下子,就疼得睁开了眼睛。一醒来,他就瞪着周围的人说:“你们还站在这里整哪样,赶紧出去看,我的母子牛回来了。”说着就一翻身爬起来往院子里跑。

大伙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们正想问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我的一位堂叔说。

其实,父亲也和他们一样,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就不会倒在继母的怀里了。

原来,在父亲才跨出门一步时,一眼就看见了院子里的母子牛。母子牛也被开门声惊住了,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门响的地方,刚好盯在父亲的脸上。眼见三双黑幽幽的眼睛明晃晃的盯着自己,父亲一下子觉得自己走错了地方。但他一下子又意识到了什么,心里一高兴,就倒下去了。要不是继母紧跟在后面,真不知道他这么一倒会出什么事。知感主!

丢失的是两头牛,却回来了三头牛,村子里的人都为父亲高兴。

“老哥,你是讨媳妇连娃娃带着来,真是碰上好运气了。”我那位最爱开玩笑的堂叔笑着对父亲说。

旁边的人一阵大笑。

“大爹是磕头碰着菩萨了。”这是一位堂弟的话。

“憨儿子,别说傻话,是知感主的大能,让我因祸得福。”父亲笑着说。

村子里的人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父亲笑得这么开心了。

接下来,大家议论得最多的就是母子牛是怎么回家来的。

当然,邻居们以为是父亲在搞什么鬼,一直缠着父亲解释。直到父亲差不多是求饶地说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一开门就看见它们眼睁睁地看着我了,他们才开始议论母子牛是怎么回来的。

是的,在父亲刚看见母子牛的三双眼睛正明晃晃地看着他时,他突然感觉看他的不是牛,而是天使的眼睛或是别的什么的眼睛。直到现在他都不相信他刚开始看见的三双眼睛是母子牛的眼睛。以至于当他扑到母子牛身上抱着母子牛激动地大哭不止时,他还感觉他抱着的是天上掉下来的仙物。

“我的心肝,你们终于回来了。”父亲一边哭一边说,“你们再不回来,我都要活不下去了。呵,我的大儿子。”父亲拍了拍老母牛的脸(我一直为父亲管老母牛叫大儿子笑破肚皮),然后转向小水牛——已经和老母牛差不多一样大的那一头,“呵,我的小孙子,我的小心肝,你终于回来了,”一边说一边抚摸着它的脸、眼睛和鼻子。继而又转向那头还只会撒娇但现在却变得很乖的小水牛,并紧紧抱住它,“呵,你也是我的小孙子,你原本就是我的小孙子,你应该让我为你接生。不过好了,你没有出什么事,和我接生的一样,生相很好,和我的大孙子一样好看。”

周围的人都在和父亲一起抹着眼泪。一大群人站在一起为一件高兴的事抹眼泪,真是好看极了。

第二天,父亲就把他的大孙子——那头已经长大的小水牛——吆到街上卖了。去街子的路上,父亲一直在跟小水牛说话。“我的大孙子,不是我不喜欢你才想把你卖掉。现在我又添了个小孙子,我要像抚养你一样把它抚养大。我想你会高兴的,毕竟它是你弟弟。可是,你知道,我已经老了,要我照顾三个我实在照顾不过来,只有把你当做我的大闺女把你打发出去,但愿今天能为你找个好人家。即便我少卖两百块钱,我也希望你找到一个好人家。”牛没有说话。牛当然不会说话,它只是慢腾腾地走在父亲前面,很像一位让父亲担心照顾不周的将军。它走路时大摇大摆的样子确实很像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

父亲运气不错,他的大孙子找到的人家确实很让他满意,也正如他所说的,让下二百元卖给了那个买主。

也就是当天下午,父亲就急匆匆地跑到邮局给我汇了一千六百元,并在汇款单附言上写了一行字:“儿现在困难,先用它应一下急。父亲。”

汇款单上所有的字都是父亲请人代笔的,但我知道,所有的字都是来自父亲的心底。

是的,除了那三个贼外,到目前为止,这世界上只有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当然,还有给我写信的那个人。至于这个人是谁,我到死也不会告诉你们。不过,如果你们细心的话,你们也许已经知道是谁给我写了这封信。

事情同样是我从收到的那封信中得知的。

二娃去找他的舅舅学习为小水牛接生的方法,舅舅刚好不在家里。他又跑到村委会——他舅舅是村委会的一名老支书。还好,他舅舅就在里面。在听舅舅讲怎么为牛接生的时候,他的手在舅舅的办公桌上不停地扒来扒去。可能是偷东西偷惯了,他的手老是闲不住。他就是这个时候在顺手扒过来的一张报纸上看到那个熟悉的名字。

“李小羊!这不是我初中时的语文老师的名字吗?怎么会在这里?”二娃是在心里想的,所以他没有说出来。他说出来也不会有人听,毕竟这里面除了他和他舅舅,再没有别的人。而他舅舅正在津津乐道得给他讲着怎样为牛接生的方法。他舅舅很为他对接生非常在行一直自豪不已。也就是说,他没有说出来是对的。

二娃接着往上看,竟然看见了几个很显眼的字:谁偷走了父亲的母子牛。

“呵,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就上报了?嗯,不可能。不可能是我的语文老师,现在同名同姓的人可多了。”二娃心里想。

二娃已经没有听舅舅的讲话了。他舅舅也正沉浸在讲述的痛快中,根本没有注意到二娃没有认真听他讲话。二娃又认真地看了一下报纸。“啊,人民日报!我的老师怎么可能在人民日报上发文章?他人倒不错,但看他那样子也不是在人民日报上发文章的料!人民日报啊,可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够在上面发文章的!”

过了好一会儿,二娃才稍微松下心来。正因为他的心松了下来,他才有心肠读下面的内容。

谁也不会知道,甚至感都感觉不到,在滇东北腹地一个叫湾湾田的地方,此刻正有一位老人在经受着痛苦的煎熬。老人痛苦倒不是因为家里的房子被火烧了,更不是因为自己的儿子从车上摔下来扭伤了腿,而是因为他辛辛苦苦喂养了很多年的一对母子牛被人偷走了……

念到这里,二娃停住了。“湾湾田?湾湾田不就是刚刚被我们动过手术的村子吗?难道——难道我们真的偷了语文老师家里的牛?”

二娃开始不自然起来,甚至有些坐不住了。

这时,他舅舅也说得差不多了,正准备抬面前的茶水喝。

“舅舅,我知道怎么接生了。我走了,这张废报纸给我了,我拿去垫一下东西。”说完起身就走。

“哎,回来!”

“我知道咋个接生了。”二娃转过身来说。

“我说的是报纸。”

“什么报纸?”

“人民日报。”

“人民日报?哦,你说的是这张废报纸!给我拿回去垫东西用。”

“谁跟你说是废报纸?这是新来的,我都还没有看。”

“你这里报纸那么多,看都看不过来,这张就给我垫东西用了。”

“垫什么鬼东西?看都还没有看你就拿去垫东西?”

“嘻嘻……”就这么“嘻嘻”了两声,二娃就转过身一溜烟跑了,鬼脸都没有做一个。

“你这个憨儿子,怎么没老没小的!”二娃的舅舅一边骂一边追出门去。可惜二娃早就没了踪影,根本就没有听到他的骂声。

二娃找了个僻静的地方,一字一句地把《谁偷了父亲的母子牛》全部读完了。两千字不到的一篇文章,他读了不下一百个小时。接下来,他又一个人静静地坐了不下十个小时,还不停地反复读着文章中的一些内容。谁知道呢,他已经揩了上千次眼泪,但总是揩不完。

“完了,这回完了,我居然偷起李老师家的牛来了。全中国的人都知道他家的牛被偷了,要是被抓住,那不是全中国的人都知道是我偷了他家的牛了吗?偷了他家的牛也就偷了,可全中国的人都知道我是个贼了啊!”他一直坐在那里想,“他还帮助过我呢。到初三了我因为家里实在供不起我读书我对他说我要退学,他还一直鼓励我读下去,还为我向学校提出困难补助的申请。要不是因为面子问题,我也不会牛一样硬想着走出学校,也就不会走上这条贼路了……”

同王庆、土兜碰面之前,二娃在他们面前消失了一天。他们一直追问他去哪里了,是不是想另起炉灶、单独行动。二娃说没有。二娃说他去找舅舅学接生去了。

四天后,小水牛在二娃的手中顺利生产。接下来的日子,三个幽灵为小水牛费了不少苦心。由于小水牛必须靠老母牛的奶喂养,他们不能把它抱了送人,使得他们不得不把小水牛当自己的小弟弟一样细心照顾。

“看到小水牛出生时的艰辛以及老母牛痛苦的样子,我想到了我出生时的艰辛以及母亲痛苦的样子。”这是信中一句同样让我很感动的话。

小水牛已经会到处跑的时候,三个幽灵又聚在了关牛的屋子里。

“我不想干了,再这样下去我会全毁了。”二娃的话确实让王庆和土兜大吃一惊,“什么?你说什么?”他们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忍不住尖叫起来。

“我不想再继续干这事了,太伤天害理了!”二娃用右手在地上拍了一巴掌。

“你是站着说话不费力是吧?不干这个干哪个?靠田地里那一年卖不上几文钱的烤烟,你活得下去吗?你看见哪家靠卖那点烤烟过上了好日子?都种了几代人了,还不照样是那穷样?你狗日的,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当初不就是因为穷才来干这个的吗?不干这个,你两个妹妹能像现在这样安心上学吗?”王庆很生气的样子。

“她们不知道供她们读书的钱是靠这个挣来的,要是知道了,她们肯定不会去上学。她们情愿一辈子当农民,也不愿靠这种不干净的钱上学。”

“你要想好,你已经做了很多这方面的事了,要洗手不干也不那么容易。即便你将来成了个大好人,你也曾是个贼。人家知道了,照样把你当贼看。”土兜说。

“这我想好了。只要我不再干这种事,别人要怎么对我就怎么对。做贼都不怕,还怕不做贼的时候别人笑话?”

“你不要想得这么简单,一旦被发现了,即便你当好人了,也少不了几年的牢。”土兜说。

“我情愿去坐牢,也不愿再过这种日子。坐牢再苦也就是几年的时间,一辈子干这种事过这种整天提心吊胆的日子,我可受不了。我想好了,不为自己争块脸面,也要为家里争块脸面。我情愿饿死也不会再干这种事。”

“你可要想好了,我们可不是那种有别的本事的人。我们能练到今天这点本事,能靠这点本事混口饭吃,已经是很大的福份了。在我们这地方你又不是不知道,想过点好日子,除了当官,就只有做贼。”土兜说。

“不要管他,他不干就算球了,就让这个狗日的去等着家里的人饿死吧,等着他的两个妹妹退学回来一大家人凑在一起饿得大眼瞪小眼。”王庆气愤地说,“只是,你要做好人你做你的,可不要把我们告了。”

“我告你们整哪样?”二娃望着他接生的那头小水牛说。

“你不告我们,可要小心我们把你告了。”王庆说。

“你要告就去告吧。你告了我,我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原谅你,另一条是把你杀了。连你的全家也杀了。”

“狗日的,我才是把你家全家杀了。”

“你这两个我嘞孙子不要吵了。每次坐在一起就要吵,你们是不是吵着生出来的?”土兜大声喝到。

“你看这狗日的,明明干得好好的,偏偏要说不干了,这不是在拖我们的后腿吗?”

“你不要左一声狗日的右一声狗日的,老子都听你这样骂我几百遍了。狗能把你日出来吗?”

“你这个狗日的,老子就是要骂你狗日的。你明明是想拖我们的后——”

“我看你骂……”王庆还没有把话说完,脸上就挨了二娃一拳。

两个人开始扭打在一起。

“你这两个狗日的,打你外公的打。”土兜骂着冲上去劝架。

母子牛的三双眼睛定定地看着三个扭扯在一起的贼。

如果母子三个会笑的话,我相信它们一定会好笑得合不拢嘴。

可惜它们都不会笑。

当然,没当回事地看一下它们倒是会的。

有意思的是,喜欢撒野的小水牛在三个贼扭扯在一起时,绕着他们三个不停地跳过来又跳过去,这让我想起了蒙古族的摔跤手和日本的相扑。当然,我也想到了那些绕着活人腾跳来腾跳去的巫师。

主呀,这样比喻不是很好,但事实确实是这样的。

这场景真的像一个巫师在绕着三个被鬼魂缠上的病人跳来跳去。

大约一百分钟后,土兜终于把两个人劝开了,但两个幽灵的脸都变成了红脸——满脸是血。

“你这两个我嘞孙子,你们想死我可不想死,我还有老大老妈要养,还有那么多弟弟妹妹要供了读书。你们想死我也管不了,但你们不要死在我面前,派出所的会认为是我杀了你们一个人吞赃,我遭受不起这种冤枉,我又没有得到过你们的什么好处,每次分赃,你们并没有让我多得过一分。”土兜有气无力地说,“你这两个孙子,把老子拉得都没有一点力气了。”说完,他伸手揉了揉被王庆踢二娃时错踢了一脚的腰,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粗气。

“你这狗日的,都在一条贼船上了,要翻也要一起翻,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又不是哪次分钱少分给你一分。”王庆还咽不下那口气。

“你们也可以不干啊!我又没有说我不干了你们继续接着干。”二娃说。

“你不干可以活,我们不干怎么活?”

“我也没有什么活路。我并没有为自己找好活路了才说不干。我只是觉得再在这条贼路上走下去这人生就完蛋了。”

“你应该找到其他的路子再洗手不干。其实说实话,老子也不愿意干这种事,如有其他出路,我会马上就断了这碗饭。我实在端不起这碗饭了,每次把得来的钱放到我妈手上,我也觉得递给我妈的是脏东西。”土兜说。

“如果你也有这种想法,还有那个孙子,”二娃对着王庆扬了一下头,“我们就干脆不要干了,一起去哪里找点活干。现在年轻,还有力气,干什么活都干得起。再过上几年,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你以为说找就能找了,这种想打天都抓不到石头的穷地方,到哪里去找活干?”王庆说。

屋子里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

土兜和王庆都在闷闷地抽着烟。二娃不会抽烟,但他在用手弄着地上的一些干草。

“如果你们答应我一件事,我可以保证你们都有活干。”大约二十个小时后,二娃突然抬起头来说。

“什么事?”土兜问。

“干什么活?在哪里干?”王庆问。

“要你们答应了我才说。”

“你这狗——你不说出来我们怎么答应你?你怕是有病了,连什么事都不知道我们怎么答应你?”王庆说。

“是什么事?”土兜又问了一次,“你说吧,说出来我们才知道是什么事啊!”

“还有干的是什么活,去哪里干。”王庆补充道。

“把这三头牛送回去。”

“什么?你说什么?你是不是得疯牛病了你?好不容易拼着老命弄来,你要把它们送回去,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你。”王庆巴不得马上就冲过去狠狠踢上二娃一百脚。“你以为自己能为我们找到当皇帝的活干?看你那样子,当太监都不会有人要。”

“你这孙子的臭嘴也应该改一下了,不要一张开就是糟蹋人。”土兜有些看不惯了。然后转向二娃,说:“你也太不像话了,怎么能拿我们的老命开玩笑呢?你难道不知道这几头牛就是我们的身家性命?是了,你说,你到底能为我们找到什么活?”

“在建筑工地上当建筑工。”

“你说屁话,你见我们的县城里哪里有能挣钱的建筑工?钱都全部流到承包商的腰包里了。”王庆说。

“我说的不是县城,而是省城。”二娃兴奋地说。

“省城?你以为省长是你大爹,随便就能在省城当上建筑工!你儿子怕是穷昏头了。”王庆说。

“我有个亲戚就在省城当小包工头,只要我们能吃得苦,他肯定愿意给我们一份活计干。以前他就叫过我,可我没去。”

“如果真能这样倒是好,只是你说把牛送回去,实在让人接受不了。你想想,这三头牛即便按贼价卖了,最少也有一万块钱。你这么一送,我们每人岂不是要损失三千多块钱了?”土兜说。

“但是,如果我们去省城有了活干,一个月就可以拿到这么多钱了,还拿得干干净净的,花着心里也舒服。”二娃拍着两个手掌说。

“你能保证拿这么多钱吗?”王庆问。

“我说的还是最少的,听说有时候可以苦四五千块。你们想,每个月都有这么一笔收入,哪里不好?而在我们眼前,数去数来也就这么十多个村子,有多少牛给我们偷?而且并不是每家的牛都是那么好偷,弄不好,明天就把命丢了。刘群不就是在就要牵着牛出来时被人家发现用乱棒乱锄头打死的吗?这种随时把小命系在裤腰带上的日子可不是好过的!”

“如果真能这样,倒还有个奔头。”王庆说。

“那你为什么要把这几头已经到手的牛送回去呢?又没有被人发现。”土兜问。

“我也是这么想。”王庆说。

“哎呀,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我就照实说了。”说着,二娃从裤兜里掏出一样东西,“你们先看看这个。”说着把东西递给了土兜。

“什么东西?”土兜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接。“废纸?这明明是张废纸,你拿给我整哪样?”

“你先看了再说。”二娃说。

土兜开始看那张废纸。

“什么?谁偷了父亲的母子牛!”土兜突然大叫起来,“这是谁写的?你从哪里弄来的这破玩意?”

“在人民日报上剪下来的。是我初中时的语文老师写的。我们偷的就是他大的牛。”

王庆一听,几大步就跨到土兜旁边凑过去看。“什么?还是发表在人民日报上?真是太牛了!”

我相信偷走父亲的母子牛的人都还是些年轻人,我相信他们正是日出东方、年轻力壮的时候,他们大可不必做这种我认为他们并不真正愿意干的坏事,他们完全可以靠自己的双手获得一分正当的、光明磊落的职业,是的,即便是一个清洁工,也要比他们现在所从事的行当要高尚一千倍一万倍。而靠他们的年轻,他们完全可以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作。当然,我并没有瞧不起清洁工的意思,我一直都对清洁工怀有深深的敬意。我想说明的是,这些撬开父亲的门窗把父亲辛辛苦苦喂养了很多年的母子牛偷走的年轻人,应该趁自己还年轻,尽量多做一点更有意义的事。一切善事都会让人心怀敬意。而对于这些只是因为一时糊涂而误入歧途的年轻人,我并不期望他们弃恶从善,对于他们来说,能摈弃恶就已经让我心怀感激了,毕竟,不从恶就相当于为这个世界做出了极大的善事。他们已经在间接地从事善事了。所以,我更相信他们能从所从事的善事中,获得千倍万倍于父亲的母子牛给他们带来的财富,因为每个人手上的财富都是无限的,只要他愿意让自己的手成为勤劳的双手……

土兜慢慢地念着。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王庆已经不凑上去看了,干脆就静静地坐在一边听土兜念。

“写得真好,不愧是语文老师,难怪会在人民日报上发表。”王庆时不时的会插上一句,“写得好极了。要是我也能写,我一定会马上写一篇《是我偷了你父亲的母子牛》寄到人民日报社去发表。”

“嗯,你这人,叫你写一篇《是我强奸了你父亲的母子牛》倒可能写得很好,除了这个,你还会干什么?”二娃说。

“你以为你又有什么了不起?”王庆有些不服气。

“你这两个我嘞孙子还没有吵够?还嫌没有吵够那就干脆再干一架,让我看看谁先死在地上。哼,跟你们讲了一百遍了就是不听。”土兜骂了一阵后又开始继续念。

……但愿我这篇文章不是批评的文章,不是让这些偷走父亲的母子牛的人——假如他们能够读到这篇文章的话——难过或是忏悔的文章,而是一盏能让他们醒悟过来并照亮他们的前路的明灯,如真能这样,我也没白写这篇实际上很让我心痛的文章。相信任何一个孩子都不希望自己的父母受到哪怕仅只是针尖那么大的一点伤害——因为我的父亲此刻正陷于深深的伤痛中。

“看完了,”土兜递给王庆,“嗯,你再看看。”

“我都听到你念了。”王庆没有接。

屋里又沉寂了下来,只有母子牛偶尔发出的声音。是的,此刻,老母牛和大的那头小水牛正躺卧在地上反刍着,二娃接生的小水牛则依然在屋子里蹿来蹿去,脚下随时发出清脆的干草声。

“你有什么主意?”沉寂了差不多一百个小时后,土兜突然扭头问王庆。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你——你说呢?”他支吾不出个所以然,只好反问土兜。

“我是问你有什么意见,并不是叫你问我你说呢。”土兜有点鬼火。

“不都是一直听你的吗?”王庆的声音很小。

“那好,就照二娃说的做,把牛送回去。日它的奶奶,这几年真是白活了。要不是偷了他家的牛,我们还真要一直白活下去!”土兜说。

“要不是偷了他家的牛?”王庆有点不明白土兜的意思。

“他家的牛不被偷他会写这篇文章吗?你这个我嘞孙子,连这点道理都不懂,还想在社会上混!”土兜气愤地说。然后扭过头去问二娃:“你说什么时候送回去?”

“最好今天晚上就送回去。早送一天,人家就少一天痛苦。”王庆说,“那个老人真的很好。老两口对人都很好,难怪他儿子会这么好。想想我去他家探路那天人家好茶好饭的招待我,真是太不应该了。”

“别想那些事了。关于以前的事,我们今后谁也不能再提起,谁提起就让他家全家子死光。”土兜代表大家赌咒发誓。

夜里三点半钟,三个人开始赶着母子牛出发,直到快五点时,他们才把母子牛吆到我们家的房背后,然后又小心地把牛赶到院子里。我们家的院子是敞开的,根本就没有围墙什么的,只是有很多苹果树和一些干草。他们把老母牛拴在树上,就悄悄离开了。当然,他们并没有匆匆离去,而是分头在村外的不同位置呈三角形守着。他们担心母子牛会被别的贼偷去,甚至还做好了同要去偷母子牛的贼做一番拼斗的准备。

天慢慢亮了。感觉不会出什么事了,他们才按事先约定的地点聚在一起,沿着乡村的大路匆匆离去,谁也看不出他们就是偷走父亲的母子牛的贼。

三个人走在两旁的杂草落满露水的大路上,谁也不说话。不知道真相的人,还以为他们要赶去县城做工呢。

他们才不去县城呢,他们要去的是省城……

刊于《民族文学》2008年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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