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代有点特别：不仅政治上的怪状特别多，即文坛上也是牛鬼蛇神，百出不穷。
正和大人先生们之以小喽罗为进身的阶级一样，文人学士们也呐喊着，呼号着，以同道者们为踏步而爬了上去。当他们在呐喊着，呼号着的时候，是隐藏了一切的劣点——特别是过去的缺憾，以博得读者们的同情的。
当他们在博同情求群众的时候，他们是热烈的，是前进的，是显着全新的面目而出现于文坛上的。他们攻击着旧的一切，他们要破坏，毁灭旧的基础，而创造一个新的；他们是表现着一个革命者的大无畏的精神的。
这一切都和初出茅庐的政论者相同。
他们为群众所注意了，为读者社会所喜爱了；乃至旧的势力也视之为新人的领袖，新人的代表而与之暗送“秋波”了。
在这时，他有了社会上推不倒的地位，他无须乎青年人的拥戴。他的势力伸张到旧势力的圈里去。他成了旧势力的一员；旧势力欢迎新加入的有力分子；他也倾心于拥护旧的一切——他要更向上爬，踏着别一种阶梯。
他完全成了另一种人物，完全现出原来的狰狞的面目；他不再号呼，他不再呐喊，反以他人的热情的号呼为足扰其清闲的生活。他知道了一切的新旧文坛秘诀，他知道怎么迎合旧的势力以创造自己新的地位，同时他也知道怎么诱惑着后来者，怎么去蒙蔽他们的耳目。他是一个“过来人”；较之一切旧势力都更可怕的一个足以领带了一班盲目的青年们向牛角尖钻去的“过来人”。
他们的大胆，他们的善于逢迎，善于创造自己的新的地位，乃至他们的无耻，都是旧势力所未曾具有的。孔子杀鲁大夫少正卯，道：“天下有大恶五，而盗窃不与焉。心逆而险，行僻而坚，言伪而辨，记丑而博，顺非而泽。少正卯兼有之，不可以不除。”这正是他们的罪状!
每当一个文坛上新的势力兴起的时候，总会有这样一种人；所谓博大名，成了文坛柱石的人物，像王世贞，陈眉公，袁子才等等，无一不是如此，而今日则尤多。
自旧式军阀以至新式流氓，无不视他们为同道的人，仿佛药中的甘草似的，无往而不宜；而他们也便“所如辄合”，水乳相融。
旧势力在暗地里失笑，高兴：“擒贼必先擒王，如今新兴的王是被擒在我们手里了；他们毕竟跳不出我们的手掌心儿。想不到他们是这样柔顺，知人意!”而有了若干新人物点缀于其间，也足够表示他们是“新”了。——而这个保护色便使他们不必摇身一变也就相安无事。
那些进身到旧的势力圈里的人物们，也在暗地里失笑，高兴：“原不过作为进身之阶。”过了河还留着桥作什么用呢?——教猱升木，为虎添翼，他们是怎样的为旧势力助威增势!
原来是截然分明的两个不同的界线的；前进或后退，到新的来或向旧的去。不容你踌躇，不容你徘徊，不容你依违两可于其间。但现在是阵线混乱了!他们领头儿在带领一部分青年们向旧势力妥协，纳款；而同时却还俨然的摆出一副新的领袖的面目。他们的读者社会未尽觉察出其鄙劣的行为，他们的群众，对之也还保留一部分的信仰；他们以新的领袖的资格出卖，但同时又利用旧势力以巩固他们的地位。
这影响便够糟：一部分更年轻的人们，震惑于他们过去的呐喊与呼号，几乎带点迷信的过分相信了他们，便天真的也开始对于新的阵线发生了疑虑，动摇。做古律诗，写词度曲，乃至学刻图章，练字——一切都恢复了光宣和民初的熙熙攘攘的风气。说起来该怎样痛心疾首!
想不到变得那么快!从打倒旧诗，提倡新诗，一转脸便再度写起什么“词”来，从说是要把中国旧书一概抛却的话，不多几时便在鼓吹作贼!提倡写文言文，多看旧书，说是要从旧书获得些什么。
假如要说什么革命的“投机”分子的话，这一批文人学士们便的真不假的是“投机”者流。
他们也正和政治上的投机者流相同：以同道者们为进身之阶。一踏到了阶梯的最高级，便立刻捐弃了他们。
今日在大学里主张着大学生要写文言文的，还不是那一批在新文化运动里打滚出身的人物；今日说是要填什么词，还读什么古书的，还不是在新文学潮流中抢得了上风的分子们。
投机者们的真面目终于是狰狞的显露出来。
于是乎阵线整个的混乱了；谁都忘记了黑幕派所留下的罪恶是怎样；而他们也便混入新的阵伍里来，所谓“新人”们也不再喊叫，不再向旧的势力进攻，而且也便在从前视为敌人们的营垒里成为“帮闲”者。
新和旧是混杂着，新和旧是妥协着，他们对峙着的阵线是被移去了。
天下遂以太平无事；恢复了光宣民元的熙熙攘攘的情形。
然而天下果真太平无事了么?
另一个新的阵线，新的壁垒却正在树立着。
一批过去的新人们是被旧势力圈所吞噬了!然而终将和旧势力同走上毁灭之途!
193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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