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从来没有契约，阿良未完成与我白首偕老的使命，因病中途退场匆匆踏上天堂之路。
也许是上天怜悯阿良，在他走后的那段日子雨一直在下。
阿良真实地离我而去，我痛到无力，又在现实无他和意念有他的生活中昏迷不醒。父亲时时会来梦中伴我，他总是笑盈盈地越过门槛来到我的炕前，捋捋我额前的乱发，将我揽入怀中，如儿时哄我睡觉一样轻轻拍打着我的后背，我紧紧依偎……
父亲本是青州人，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他十四五岁只身来到红山草原为牧人家放羊牧马。他勤劳勇敢、聪明机智，很受草原牧人的喜爱，我姥爷留他在家帮工，几年后，姥爷选他做了上门女婿。
母亲年轻时相貌端庄大方，人品忠厚，但却天生聋哑，父亲初见母亲时就喜欢之极，他俩在生产劳动中建立了深厚感情。
母亲年满十八岁，父亲二十岁时，在红山草原牧人的见证下喜结良缘。姥爷从畜群中划分百余只绵羊、十余峰骆驼和几匹马送给母亲做陪嫁。
父母婚后生活美满，一年后，大姐出生了，一家三口生活很和美；三年后，大哥出生，有了一双儿女，父母甚为欣喜。可是社会形势发生巨变，父亲不知因何进了大牢狱，一蹲就是整整十个春秋。期间，父亲和母亲不曾相见，母亲带着两个孩子艰难地生活。
父亲出狱后，为摆脱心理阴影，带着家人从牧业队迁移农业队生活。经过他们几年的辛勤劳动，在农业队扎稳了脚跟。家里又增添了四个孩子，共有四儿两女，加上父母就是八口大家庭了。
那时，日子过得很紧巴，但全家人在一起很开心。父亲常说，只要一家人能够健康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父亲对新生活的渴望和向往，能从他给我们取的名字中看到，大哥取名福娃，二哥取名财娃，大姐取名大女，我名叫尕女，大弟叫喜娃，小弟叫禄娃。
如父母所盼望一样，社会发展了，农民们有了新的生活。我们的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大姐适龄出阁，大哥学会驾驶技术当上车队驾驶员了，二哥入伍了，我和大弟上小学了，小弟还在家玩泥巴。生活越来越好了，父亲却突发心脏病与世长辞。
父亲过世后，全家人陷入痛苦之中。平素父亲最宠爱的是三岁小弟，父亲去世后，小弟哭的几天不吃不喝，母亲也痛哭流涕。我看着母亲总是偷偷落泪，我为分担家务毅然辍学与母亲一起参加生产劳动。
我虽是一个不满十三岁的女娃，却能干成年人的体力活，解去了母亲许多后顾之忧，我在村里人眼中成了最优秀的姑娘。我十六岁时被村委会推荐上大学，这让我激动不已，连做梦都在笑。可是看到母亲我退却了，我不忍心丢下母亲去上大学。
当大队书记得知我要放弃上大学的名额时，他对我说，尕女，全村就一个名额我给了你，你却不上，学成回来就是干部，你可想清楚，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干部和农民是有本质差别的。
我心里清清楚楚，看到母亲短短几年老了很多，我依然选择放弃。
大队书记很惋惜，为不浪费一个上大学的名额指标，大弟顶替我上大学了。因这个上大学机遇的换位，我和大弟的命运也截然不同了。
三年后，大弟大学毕业分配到我们市医院当了医生，看着大弟神气地穿着白大褂时，我真的羡慕极了。
我和母亲继续忙碌在农业生产中，农田灌溉是最让我头疼的事了，为顺利浇灌上一块田要耗费一至两天的精力，水流量很大，但村里人相互争抢着，宁可耗费时间也不相让。为了顺利浇灌一块地，我和母亲有时拿着馒头在水渠进水口处把守浇灌。
村东头的阿信家的田地和我家的相连，我总能在看水时和阿信相遇，他从不与我们争抢，还主动帮我一起浇灌田地。
阿信浓眉大眼、身材魁梧、声音浑厚，是村里许多女娃暗恋的对象。因为浇灌和日常田间管理，我和他碰面的机会很多，一起坐在地埂边聊天的时间也很多。渐渐地，我们每天不约而同地最早出现在田间，即使简单的一声“你来了”的问候，也让彼此的心怦怦直跳。
阿信有事没事总跑来我家玩，帮我干家务，无论我干啥，他都跟在我屁股后面。母亲心明眼亮，她看出了我和阿信彼此爱慕的心意，她指指阿信竖起大拇指、点点头，赞同我和阿信交往，我心里暗自欢喜。
那时流行手工针织品，我想为阿信织件毛背心，我每天干完农活收拾完家务，就跑去跟人家学毛线针织，不到两周时间我完成了第一件针织品——红色毛背心。
我满心欢喜地把红色毛背心送到阿信手中，他兴奋地穿上，感受到了我将几团毛线化作一件背心的神奇。他开心地说，尕女，谢谢你，今后只要有你，我会一生温暖。
阿信的话让我更加迷恋上了针织，我每天劳作完回家都跑去向人家学习各种毛衣编织花样，所有的空闲时间都是拿着竹签做编织运动。
阿信喜欢看我针织时的样子，他总说，尕女，你针织时的样子最美丽。
春夏秋冬我不停止针织，阿信也到处显摆我给他织的毛衫。
大弟工作两年后有了女朋友，他有了结婚的打算，便催促我这当姐姐的先结婚。我和阿信商量起结婚的事，我准备嫁妆，阿信收拾新房，我们高高兴兴地设计着婚后的美好生活。
可是，有一天阿信粉刷新房时不慎从屋顶跌落意外受伤，他下巴脱臼市医院无法医治转去省医院治疗，我很担心他，不顾家人反对，独自去省医院陪他医治。
阿信痊愈出院，可他脸上留下了难看的疤痕，他不能接受现实和我提出分手。在我的心里爱情高于一切，我根本不在意他的面容变化，还做出今生非他不嫁的承诺。他感激流涕，抱着我说，尕女，你就是我今生的贵人。
又一年后，我和阿信都二十四岁了，按照乡里的婚嫁习俗本命年是不能结婚的，阿信为给我一个承诺，他提出先订婚。我俩的感情双方家人有目共睹，所以没有太多的礼节，我们办了简单的订婚仪式，约定翻年就举行结婚仪式。
订婚后，我和阿信关系更亲了，我们的相处如一家人不分彼此，我的家人对他越来越好，而他的母亲却总给我脸色看，我感到委屈但我爱阿信，所以也不计较他母亲对我的态度了。
到了年底，我和阿信早早商量着结婚的相关事宜，可他母亲突然死活都不同意我们的婚事了。我问阿信原委，他说，母亲听信卜卦人讲我和他八字不合，如果我们结婚会诸事不利，因此他母亲不同意我们的婚事了。
阿信为坚守我和他的爱情与他母亲起了争执，他母亲以死相逼，最终我们结婚的约定搁置了。
我很苦恼，阿信也很苦恼，可是我们不能在没有他母亲祝福的情形下结婚呀。他选择逃避现实外出打工了。
村里传出许多闲话，有人说阿信听信他母亲的话把我抛弃了，我的家人也不再同意我和阿信的婚事，但是我强硬地坚守着对他的爱和信任。
阿信去外地打工后，除了过年过节他回家时我们能相见，其他时候我们靠书信维系着对彼此的爱。我从信中读到了他的真心，他让我等他，只要积攒够建房的钱就和我结婚，也不会在乎他母亲同意与否了。我坚定地等候着他，我对他感情依然如旧。他的打工岁月持续了五年，我安心地守护了我们的爱情五年。期间，大弟结婚了，小弟读大学了。
阿信打工回来那年，我二十九岁了。他回家后虽与我见面，但他并未向我家正式提亲。我小三十的大姑娘嫁不出去着实让我的家人着急上火，大姐暗中为我介绍条件好的对象，而我对阿信痴心未改一概拒见。
阿信回家后，他用自己的外出挣到的钱修建新房，为尽快建成我们的爱巢，我主动跑去帮忙，我们在一起共同建房的日子，像夫妻一样亲昵开心，那是我和他分别五年后最快乐的一段日子。虽然他母亲还是不同意我和他的婚事，但也不再百般阻挠了。
母亲给我一笔积蓄让我置办婚嫁物品，哥姐弟弟提前送给我一份厚礼，家人都希望我和阿信的爱情长跑能修成正果。
新房建好后，我和阿信着手购买结婚用品及衣物，我们选定了黄道吉日，一切都进入了结婚的前奏，我俩的心情兴奋又急切。
阿信的叔叔不早不迟就在我们筹备婚礼时来了，他为阿信争取到一个招工名额，要求我们延后婚期，阿信不愿意，我也有点不高兴，但一想阿信要是当了工人，我们将后的生活不是更好嘛。我劝阿信参加招工考试。他一考便中，自此他当上了一名工人。
阿信每天打扮得精精神神骑着飞鸽牌自行车上班了，他每天上下班路过我家，都会进来和我说笑几句逗我开心。我家人怕他当了工人会嫌弃我，催我赶紧和他办结婚。其实我心里也有一点担心，便向他提结婚的事时，他漫不经心说，刚招工就结婚不太好，等工作理顺了就结婚。我理解他便不催他了。
三个月后，阿信单位给他分配了单身宿舍，他回村的时间就少了，而我还是每天劳作完回家后匆匆打扮干净等待着他来和我约会。慢慢的他总说工作忙，来找我的次数越来越少，和我说话时也有了厌烦情绪，我和他的意见分歧越来越多，隐约间我感觉到了他的动摇之心，可是我宁愿迁就他也不愿承认他的变化。
正当我死死拽着那些毛线编织着我对阿信的浓情蜜意，幻想着我和他美好的未来时，他的目光已悄悄转向了城里姑娘。
阿信当工人半年后，他吞吞吐吐地向我提出了分手，我放下自尊哭着求他念及我们十年的感情回头，他犹豫片刻还是对我说了句“对不起”转身离去。
我不会相信阿信会变心，又去找他时，他的身旁已经有个“她”了，我亲眼看到了他和她打情骂俏，我的心凉透了，他还是那个我挚爱十年的男友阿信吗？
我在痛苦中无法自拔，而阿信在我们分手后没过两月，他的婚车便从我家门前欢快驶过，我难过到无处藏身。
寒风在吹，我心中的泪在流，我一遍遍翻看我和阿信的过往。曾经我以为用心编织的爱能够网住阿信的心，岂不知最终却网住了自己的心。
我的十年马拉松一样长的爱情因阿信的结婚而逝去了。我没有脸面再在村里待下去了，家人担心我，大姐将我送去远方的姑姑家散心。
我在姑姑生活了三年，当我回家时，我小弟也成家了，我的侄子侄女都会跑了，阿信的孩子也能跑到我家门口玩耍了，而阿信却还会在我心头出现，我仍不能接受谈婚论嫁，家人无奈强迫我相亲。
我的相亲对象大多都是比我年纪小、各方面条件相对差的人，其中就有阿良。他是外来户，在我们村口碑挺好，是大家公认的好小伙，可他的长相实在有点寒碜，眼小又近视，脸瘦还嘴大，身板又不直挺，年龄又比我小三岁，我以年龄比他大为由拒绝了他。
家人都觉得我也不是挑三拣四的年龄了，能遇上阿良这样可托付终身的老实人都算我的运气了。家人有意无意请他来我家帮工，他总是默默地帮我和母亲劳作，抢着干家务，我并不理会他，他似乎不在意我对他的态度，坚持每天来我家。
有次，我母亲生病了，正好阿良在家，他背起母亲跑去医院，陪我照顾母亲。在点滴的接触中，我对他有了好感，也不再抗拒他对我的热情。
我母亲病好后，阿良偷偷对母亲比画着他对我的真心和执着，母亲欣然同意。
阿良在当地无所依靠，他希望母亲能为他做主，母亲暗地里让大姐和大哥促成我和他的婚姻大事。那年秋收后，我和阿良在我家人的帮助下完成了订婚仪式，不久他做了我家的上门女婿。
婚后，阿良一心一意待我和聋哑的母亲，用他的善良和真诚打动了我的心。生活中他无论多苦多累，每天面对我时总是一张笑脸，从不对我发脾气，也从不说一句过分的话，凡事都听我的意见。他从不会对我说一句甜言蜜语，我却能感受到他的实心实意。
结婚第一年我和阿良有了儿子，在我坐月子时，他每天都从河滩里捕小泥鳅、小草鱼为我熬汤调剂，我便秘时他还用手指帮我掏……他为我做的一切都令我动容。有时我想，我和他真的没有过山盟海誓的前奏，也没有花前月下的恋爱，只是为生活而结合在一起，但就是他让我体会到了一个女人真实的幸福生活。任何时候我在他面前都不需要伪装自己，我的任何不足在他眼里都是完美的，是他让我懂得了爱就是包容。能与一个真心待自己的人一起踏踏实实过日子，我心足矣。
近些年，村里人都不满足于种地收入，阿良对建筑技术略懂一二，他在种田之余也承包了一些修建的小工程。经过几年的辛苦，我们的家庭经济积蓄也挺进了六位数。他把用粒粒汗水换回张张钞票全部交于我掌心的时候，我心疼至落泪。他总说，难过什么，自古以来“男人就是耙耙儿，女人就是个匣匣儿”。
我们生活条件好了，阿良说，尕女，一个孩子太孤单，我们再生一个吧。我开始是不想生的，可是母亲和他一起劝说我，母亲比划着会帮我领小孩。他对我越来越好，我便下了决心在自己四十岁高龄时生了二胎，我们有了两个儿子。
儿子到了上学的年纪，阿良很认真地说，娃娃们，一定要好好学习，可不能像爹妈一样没念下书，一辈子受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呀。
虽然阿良文化水平有限，但自打儿子上小学一年级起，他每天一有空就监督儿子的学习，儿子也很信赖他。
我们新修了走廊房，虽是平房，但家里布局陈设与楼房无二，配齐了新型家电。我和阿良商量着等小儿子上了初中我们就搬进新房，所以一直没舍得住进去。
阿良是个从不惜力的人，可是，春季以来他变懒了。他总觉身体乏困，走到哪坐到哪，坐到哪躺到哪，体力活干两下就累得满头大汗，我陪他去市医院检查过几次，都没查出病来，但他的症状并未减轻。那时我们农忙，他输了几天液体就拖着病体干活了。直到秋收之后他乏困得越来越厉害，食欲锐减，大弟建议他去省城医院诊治。谁料，我陪他去一查就查出了肝腹水，我害怕极了不敢告诉他实情，骗他说是肝炎，他积极配合住院治疗，我们回家后，大弟看过他的病历后脸色一直不好。
阿良生病的那个冬天，我悉心照料他，开春我陪他去复查，医生说他的病情稳定，但要按时服药和定期检查，他以为自己的病好了，我也抱着侥幸心理傻乎乎地以为他痊愈了。春播时他和我忙里忙外，偶尔他也会犯困，我劝他歇息，陪我说说话就行，可他坚持和我一起干活。有天夜里他起夜时晕倒了，我预感他的病情恶化了，赶紧送他去医院。
阿良输了几天液，精神好些就出院回家。大弟看了检查结果催促我们再去省城医院医治，阿良却说，家里活多着呢，尕女一人忙不过来，等苗水浇过，再看吧。
其实，阿良忍着病痛假装没事和我一起除田间杂草、浇透苗水等，又把前庭后院布置得整整齐齐，我却不知他是强忍剧痛帮我干活。五一过后，我原打算陪他去省城查病，可他说啥也不让我陪同，让我在家管好儿子的生活和学习，我拗不过他，由他一人去了。
阿良去省城医院看病几日后，他来电说，尕女，医生要让家人来，你安顿好家里来陪我吧。我感觉不妙匆匆赶去，医生已对他下达病危通知书了，我吓得不知所措，泪如涌泉，就在我赶去省城医院的当晚他固执地要回家，我劝他等翌日液体输完再回，他坚决不肯。他说，怕回家晚了连两个儿子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他说着便落泪了，我也哭了。我哭着骂他，说什么丧气话，有我在你就没事。可是我却怎么也管不住自己的眼泪，早已泣不成声。
我和阿良连夜租车赶回家中已是次日凌晨，他急急地将两个儿子叫到眼前说，娃娃们，要听你妈妈的话，要好好学习，爸爸恐怕……
阿良说着已经泪流满面了，我和孩子们抱着他一起痛哭。
阿良回家那天有许多亲友来看他，他却再没有精神抬头看亲友一眼了，也没有力气对亲友说一句永别的话了。那天午后阿良安详地去了，我知道自那一刻起，他真实地离开了人世，也永远离开了我和孩子们。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许许多多的人进进出出，又有好多人在叫我的名字，又听见两个儿子哇哇大哭……我亲手埋葬阿良，看着他瘦弱的身体，我又一次号啕大哭，回想他此生太辛苦了，没来得及享一点福却撒手人寰，如果有来生，我希望他幸福安康。
阿良埋葬在红山脚下，那里虽没青山绿水，但是他能远远地看到他的家，也能看到我和孩子们……
我幼年失父，青年恋爱挫折，中年丧偶，难过时我总问自己：为什么要留下我一个人承受生命之重？我的幸福到底在哪里？
雨终于止住，晴空万里，两个儿子陪我左右前行。儿子们齐声说，妈妈，我们永远爱您，永远和您在一起。看着孩子们憨憨的笑脸，我忽然明白了，原来幸福就在我身边，幸福就在我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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