缸，现在的年轻人认得这个字，但可能很少有人看过实物。缸是过去盛水的容器，当城里人已经用上自来水的时候，乡下人还在用缸。我老家的围墙角落里有一口缸，它孤单单地立在那儿，走过去一看，有半缸积水，一定是积下来的雨水，清晰地照出我的倒影。我在倒影里仿佛看到了过去。
过去，农村里家家有缸，最常见的是灶间的那口缸，不大不小，大约两三担水的容量。我家也有一口，它紧挨着灶台，有一个圆圆的木盖盖着，揭开木盖，一把因岁月的摩擦而变得亮闪闪的铜勺挂在缸沿上。缸里的水清清静静的，屋顶的亮瓦倒映在水中，像一个方月亮。印象中，总是挂在缸沿上的那把铜勺，有一个缺口，那是因舀水而与缸接触的部分，慢慢地，缸把铜勺磨出了一个缺口。
记得小时候，母亲在河边淘好米回到家一揭锅盖，再揭缸盖，拿起铜勺，从缸里舀两勺水倒到锅里，再把淘好的米倒进锅，然后还要拿锅铲量一下水是多是少。母亲有时也叫我淘米烧饭，我总是先把米倒进锅里再加水，母亲就总是骂我：“败家子儿，要先放水再加米！”为什么要先放水再加米以及先放米再加水为什么就成了“败家子儿”，至今我也不明白。
缸里的水是从河里挑来的。挑水一般是家里主要劳动力的事。父亲挑水时，一根扁担两只杉木水桶，一路小跑，又快又稳，滴水不溅。那时，后生长大，第一次挑水，看到的都会夸赞一句：“哟，会挑水了，到底大了！”当然，一桶水倒有半桶给晃出去了。真正会挑水的后生，差不多是到可以相亲成家的年龄了。毛脚女婿要给丈母娘留下好印象，第一件事就是要帮女方家挑水。要是田畈上突然出现一个陌生后生挑水，不用问，肯定是新女婿上门。随着水缸渐满，丈母娘看女婿也是越看越欢喜。记忆中，挑水真是件能给人留下好印象的一件事。小时候好多电影里红军或八路军老是住在老百姓家里，肯定会发生帮他们挑水的事，那军民鱼水情，别提多融洽了。
挑水一般是在清晨。清晨，小河里的水经过一夜的平静，很清很清，把它挑回去倒在缸里，就像是挑回了一天里新的心情、新的希望。记得在我们乡下有一句话，说一个人有点傻、做事不合时宜，就说“伊是那种会在夜快边挑水的人”。“夜快边”是我们的方言，就是傍晚。傍晚的河水，肯定是有点混浊的。
挑回来的水，看不见的杂质总是有的，在缸里沉淀久了，缸底就会有一层沉淀物。为了减少“清缸”的次数，乡下人有乡下人的办法——就是在缸里养只田螺。田螺是那种像小孩拳头那么大的大田螺。它会静静地吸在缸底吃掉好多的脏东西。于是就有了“田螺姑娘”这样美丽动人的传说，这还是母亲说给我听的，说有一个没爹没妈的勤劳后生，每天要到田里劳动，回来还要自己烧饭吃。但是有一天，他回家后发现已经有香喷喷的饭菜放在桌子上等着他，但找不到做饭的人。第二天、第三天也是如此。第四天他偷偷跑回家一看，啊，有一个美丽的姑娘在给他做饭。这下，她跑不掉了，只好说出自己是水缸里的那只田螺，修炼成精变成了人。当然，他们从此就过着幸福的生活。
后来，河里的水不再那么清澈了，再后来就通了自来水，再也不用挑水了。可是用惯了水缸的老母亲，坚持要把水龙头安装在水缸边上，把水缸放满水，仍旧用那把发亮的铜勺舀水。不知是舍不得那口水缸和那把铜勺，还是一辈子的习惯难以改变？
再后来，我家的房子也新造过了，三层的楼房，现代化的厨房里再也没有灶头，再也没有柴火，当然，再也用不着那口水缸。它就这样孤单单地立在老家围墙的角落，一年又一年，里面是积下来的雨水，清晰地照出我的倒影，也照出许多往事。
2009-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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